112半生毀譽非痴非妄,恬然付命是愚是真
大理寺掌管審讞平反刑獄之政令,以複核駁正為主。雖說大理寺卿品銜不過三品,然而其卻獨立於六部之外,不受中書省直接管控,乃是我朝最高級別的執法衙門。
因此,大理寺並不經常直接升堂審案。此刻,經久不開的大堂緩緩開啟,裴紹鈞端坐主座,表情複雜的看着下面站着的人。他一拍驚堂木,按例審問道:“堂下何人。”
“李洪義。”
“邵相中箭之時,你身在何處?”
李洪義老實說道:“圍場西南角,一處小樹林中。”
“那裏如此偏僻,一般人都不會過去。你為何會去西南邊?”
李洪義突然就沉默了下來,拒絕回答了。
果然癥結就在此處,裴紹鈞深吸一口氣,換了一個角度問道:“既然你不肯說,那本官問下一個問題,邵相是如何中箭的?”
“嗯……其實我也不知道。”李洪義仔細回想着當日的情節,“我突然聽見邵相喊我,然後我一回頭,他就中箭了。”
“……”眾人聽着這一番無力的辯解,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裴紹鈞默默擦擦冷汗,不得不硬着頭皮問下去,“那你可知是何人放的箭?”
“不知道。”
“可看清楚是從何處射來的箭?”
“沒看清。”
“你可知,箭頭上刻有‘禁軍’二字,此箭是你們禁軍專屬。”
李洪義大吃一驚,一臉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這就是傳說中的一問三不知嗎,裴紹鈞覺得審李洪義的案子,比審問那些殺人放火的案子要難多了。重點是被審問者臉上透着單純和迷茫,一看就知道他是真不知道,沒有說謊。
案子審出個這種結果,裴紹鈞感到臉上無關,尤其還是這種舉朝關注的重大案件。然而大家並沒有嘲笑裴紹鈞,畢竟大多數人還是相信李洪義是無罪的,大理寺怎麼可能會審出結果來。於是,另一種猜測悄悄在市井中傳出,說是邵安自導自演,陷害李洪義。
“你聽說了嗎,李大將軍是被陷害的,而設下此計的正是邵相。”茶館中,一名中年男子正和幾個同伴聊天,不知不覺,便說到了這件朝野皆知的大案子。
另一人忙問道:“為何這麼說?”
“聽說,邵相不忿李大將軍封侯,壓倒相黨。於是,便以自身為誘餌,騙大將軍去小樹林,然後再找人射自己一箭。”
眾人一臉驚悚,其中一人不解道:“不至於吧,我有個親戚在太醫院當差,居然邵相中的那一箭,差點要了他的命。”
“不做的逼真一點,誰會相信?”中年男子自覺點高明的解說道,“畢竟,還差那麼一點點,還沒有死啊。”
眾人恍然大悟,中樞的那些官員們真是好狠啊,對自己也下得去手啊。
孫敕默默坐在一旁聽完旁桌的議論,起身付賬。如今,朝野上下的言論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要皇上沒有抓到趙六,那麼自己則不會暴露了。
唯一可惜的是,他再也難以找到像趙六這樣有把柄又武藝高強的人了。孫敕仰頭望向遠處的將軍府,看來李洪義此人,他到底是殺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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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病的日子總是過得十分漫長,邵安無所事事的躺着床上,一天到晚喝些很苦的葯,日子過的要多無聊有多無聊。
然而能到皇宮大內前來探病的,也不過就張三、陳五等人。劉汝卿、秦叔、李洪輝等人雖然急的要命,但是無招不得入宮。而李洪義更是直接進大牢,自身難保,更無法見到邵安。
有時,皇帝會放下繁忙的政務,前來看看邵安。邵安發現,他和皇上已經好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平心靜氣的促膝長談了。這日子彷彿是回到了安王府那時,他和皇帝沒有這麼多利益紛爭,只聊風月,不涉政務。
偶爾皇帝也會抱怨說,趙六還沒有抓到,李洪義的案子也還是毫無進展。邵安也老是想不通,趙六刺殺的動機是什麼。
皇帝見他又心口痛,忙道:“你呀,別再費心勞神了。太醫說了,你這病得長期調理,不可思慮過甚。”
然而京城紛雜,又怎麼可能置身事外,不再傷神呢。邵安聽后雖然乖巧的點點頭,但皇帝知道他並沒有聽進去。
“你上次說,你要辭官?”皇帝突然道,“朕准了。”
“皇上?”邵安知道皇帝是好意,但是,現在哥哥處於危險之中,暗中殺手還沒找到,他怎麼能放心離開。
皇帝自然知道他在擔憂什麼,寬慰道:“你放心,你哥哥他人是笨了點,但武功恐怕天下沒幾個人能敵得過他。再加上張三等暗中保護,他安全的很。”
“只是兇手一日找不到,我們一日不能安心啊。”
“趙六背叛朕,朕不會放過他的。”皇帝保證,“朕已派出幾隊隱衛,聯合江湖勢力,沿路搜查,相信很快會找到。”
邵安知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了。他恭謹道:“有勞聖上了。”
“至於你,等傷口痊癒后,去江南那邊細細調養吧。聽說,南方的水養人,氣候也溫和。”皇帝頗為惆悵的嘆口氣,心道以後,恐怕很難再見到邵安了。
細細算來,他和邵安從安王府開始,認識了快二十年了。他一步步看邵安從青澀少年漸漸長大成材,說沒感情是不可能的。然而他們也曾相互爭吵過、利用過、懷疑過,如今煙消雲散,又回到了那時的師生關係。
其實皇帝知道,他和邵安,他們之間從來過信任。他不曾信任過邵安,而邵安天性警覺,不敢輕信任何人。
邵安聽到了皇帝的嘆息,似乎也被他影響,不由說道:“這些年,多謝聖上栽培。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今天。無論如何,我都永遠記得您的恩情。”
“沒有朕,或許你會過上尋常百姓的生活,娶妻生子,讀書耕田。你本該平靜的一生因朕變的跌宕起伏,要是重新選擇,你還會來安王府,還會去科舉入仕嗎?”
“會。”邵安想都沒想的回答道。其實在後來的日子裏,他時常回想起當初做的決定,驀然發覺像他這種不安分的人,選擇那條路則是必然。
況且,如果不入安王府,他又如何與哥哥相遇。如果不入仕,他又如何去幫助哥哥實現封侯拜將的夢想。
“你果然不是後悔的人。”皇帝笑道,“當年那一役,你也不曾後悔吧。”
那一役,自然是指讓邵安流放兩年的那一戰。這是他們君臣二人第一次談及那場昔年的大敗。這根刺壓在皇帝心中,壓在邵安心中,壓在當年所有知情人的心中太深太久了。他們從來都不敢提及,不敢觸碰。唯有離別在即,皇帝才會開誠佈公的,如同像談論天氣一般,輕鬆的提起。
邵安也笑了,他點頭:“是的。明知是錯,即使再來一遍,我還是要選那條路,一直走下去。您……就當我固執吧。”
邵安是如此的驕傲而固執,他一直都堅信着自己的判斷。皇帝也明白,當年邵安提出的戰術的確是最佳的。然而卻沒想到,敵人也正巧盯上那兒,提前埋伏在那裏了。敗,只能嘆一句,時也命也。
皇帝卻並沒有惱怒,平靜的說道:“朕知道。這麼多年了,你可曾說過一聲‘我錯了’?你的倔強,朕領教過多次,不在乎多這一次了。”
時隔多年,他們心中的刺終於拔出。君臣二人,相視而笑,一笑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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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洪義的案子拖了又拖,就是無法審判。而市井的流言蜚語又甚囂塵上,甚至傳到了朝中大臣的耳朵里。相信的有,不信的也有,一時間很多人都在同情李洪義,鄙視邵安手段卑鄙。然而這些爭吵都傳不到邵安的耳朵里,或許即使他聽到了,也會是一笑了之,不屑辯解。
一個多月後,邵安終於可以下床走路,不用再待在宮裏了。皇帝親派陳公公送他會相府,然而邵安卻先來到了大理寺衙門,稱是來為李洪義作證的。裴紹鈞受流言影響,狐疑的看着他,不知道邵相打算為李洪義脫罪,還是一言將他打死。
然而律法嚴密,裴紹鈞不能無故拒絕證人上堂作證。此次堂審簡直是驚動了京城上下大多數官員,他們都第一時間來到了大理寺門前,打算聽聽邵安有何說辭。
李洪義被提上堂時,他沒向邵安橫眉冷對,反而打量了他半天。見他氣色尚好,李洪義不知為何,自己懸着的心突然就落地了。邵安平淡的看了哥哥一眼,沒有說一句話。
裴紹鈞為邵安準備了凳子坐下,恭敬又不失威嚴的問道:“不知邵相,要作什麼證?”
“箭,不是李將軍射的。”邵安只有一句話,然而這一句話,卻讓場外圍觀的人們發出了一陣驚嘆聲。
李洪義感激的看向邵安,不知為何,他是如此信任眼前之人,甚至願意把性命都交給他。
裴紹鈞也暗暗長舒一口氣,要是邵安一口咬定,箭就是李洪義射的,那他也不得不判李洪義殺人罪了。
不過該過的場面話還是得過一遍,裴紹鈞繼續問道:“那丞相可知,是何人射的箭?”
“是流矢。”邵安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說道,“本官在樹林中,想必那人沒看見,不小心誤射的。”
“那邵相怎麼不認為,是李洪義誤射的呢?”
“方向不對。”邵安一句話,堵住了所有人的猜疑。
裴紹鈞恍然大悟,摸摸鬍鬚道:“既然如此,那麼本案即可結案。李將軍無罪釋放。”
終於可以出獄了,李洪義欣喜的望向邵安,沒想到他三言兩語,就能解決自己的難題。然而他不知道,這種事早已發生過很多回,邵安總是在他危難之時,默默替他解決掉麻煩。
“邵相……多謝。”李洪義頗為不好意思,他想起自己以前還罵過邵安,可人家果然是宰相肚裏能撐船,絲毫不計較。
邵安擺手,“不必謝我。”你我兄弟,何須言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