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夜深忽夢少年事·望鄉台
地府的天,總是一片混沌不清,忘川河吹來的河風,涼意襲人。黃泉路上的彼岸花生生不滅,同忘川河水一般不眠不休。黃泉路走到盡頭,便是奈何橋,奈何橋下是忘川河,橋頭是孟婆庄,來生的路上,這是必經之路。
孟婆看着那無盡頭的花海,下意識地嘆了口氣,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正嘆息着,孟戈上前來說黎末辛又不見了。
“你快去看看我的腰牌是不是也不見了?”她擰眉薄怒道,“若是不見了,待她回來,我非得打斷她的腿!”
孟婆庄的日子實在是無趣,每日無非就是熬湯派湯,原以為黎末辛已經麻木了,不曾想自從偷了一次她的腰牌去別的鬼仙玩后,便一發不可收拾,時常偷了她的腰牌出去。
送鬼魂過來的白無常聽了這話,忍不住笑道:“那丫頭一介凡人,怎能次次都能偷得你的腰牌?莫不是你故意讓她拿去的?”
孟婆:“……”
他們平日裏各司其職,輕易不能走動,還時常有人來查崗,日子無趣得很。黎末辛每次偷了她的腰牌出去,總會帶些新鮮有趣的東西回來,對此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是閻君怪罪下來,全都推到黎末辛的身上,她一介凡人,死都死了,還能拿她如何?
被白無常這麼挑明了說,她一時間被堵得說出話,想了想才道:“閻君都慣着她,我又能如何?”
孟婆這話倒是不假,這世間哪有凡人真的能收買閻王的?怎會讓黎末辛在地府逗留如此之久?
“人間那個叫葉禛的皇帝,到底是何來頭?閻君怎能都聽他的?”白無常皺眉不解。
“我看你倆是不想活了,”黑無常皺眉道,“竟敢妄議閻君。”
“嘖,我們這怎麼能叫妄議?是在理性地討論,孟婆你說是吧?”白無常笑道。
“對啊,黑無常,這個罪名,我二人可擔不起,不要陷我們於不利之地啊。”孟婆半真半假地笑道。
黑無常很是無語,“日後你倆若是被灌鐵水,可別拉着我。”
“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白無常哥倆好地搭在黑無常的肩上。
黑無常嫌棄地將他的手拿下來,“過來幹活了,廢話多。”
孟婆看着他們走到望鄉台處,也笑着進屋準備孟婆湯去了。
黑白無常施法,讓鬼魂們得以再望家人醉酒一眼,一干鬼魂,各個都在望鄉台上哭得肝腸寸斷悲痛欲絕,真是應了那句鬼哭狼嚎。可在這一群鬼魂中,卻有一白髮老者沒有上望鄉台,將自己看望的時間給了別人,徑直地朝孟婆庄走來。
他看着亭子的匾額,悠悠念道:“孟婆庄。”
這時,孟婆恰好從屋內走出來,笑道:“正是孟婆庄。”
老者聞言看去,不由得一驚,看着孟婆,不可置信道:“世人皆道孟婆是一蒼老婦人,不曾想……”
“不曾想這麼年輕?”孟婆笑道,“上一屆孟婆功德圓滿,已經飛升為上仙了,她確實是蒼老婦人。”
聞言,老者不由得微微皺眉,“那您也要到白髮蒼蒼才能飛升?”
孟婆笑而不語,引他坐下,問道:“時辰未到,為何不上望鄉台看一看?”
老者笑了一聲,“我一生平安順遂,兒孫滿堂,走時已將後事交代清楚,無甚可挂念的,上望鄉台不過是徒增傷悲罷了。再者,來生相見不相識,也沒這個必要。”
孟婆聽了,覺得有些道理。不上望鄉台的人很多,都有着各自的心酸,能像眼前人如此釋懷的,倒真的不多。
“這話說得倒是好聽。”老者回頭就見一紅衣鳳袍女子從他身後走出來,看着他冷笑道,“這樣的人,表面看起來是坦蕩,實則薄情寡義,你無甚挂念,難道你就確定世上就沒人挂念你了?就算來生不再相見,你再看他們一眼又能如何?還能耽誤你投胎?”
聞言,老者倒是不生氣,反而笑了起來,“您說的是,大概老夫真的是個薄情寡義之人。”
黎莫辛鄙夷地橫了他一眼,在孟婆身邊坐下,對孟婆道:“趕快給他一碗湯,喝了趕快走,省得在這兒礙本宮的眼。”
孟婆挑眉看了她一眼,“你命令誰?”
黎莫辛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將手中拿的東西放在桌上,托腮靠在桌上,自己給自己倒茶。
孟婆一臉嚴肅地看着她,“我沒追究你偷我腰牌,你倒先發上脾氣了!”
“我最討厭這種無情無義的人,趕快打發走了,在這兒惹得我心煩。”
“你以為誰都是葉禛,誰都是情種?”
“葉禛他怎麼情種了?他是個好皇帝……”
“喲喲喲,是好皇帝,連女人都保護不了的好皇帝。”
“你再說!”
“我就說了怎麼了?”
“我跟你拼了!”
眼看她二人要打起來了,老者趕快上前制止,“切勿動怒,切勿動怒。”
黎末辛一介凡人,哪裏打得過孟婆,這邊給台階,她立馬就順着下了,坐着喝茶生悶氣。
孟婆本就是逗她,被人拉住了便也沒說什麼,也跟着坐下了。
老者見她二人沒有再動手的跡象,才轉眼一臉認真地看着黎末辛,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敢問您是?”
黎莫辛轉眼不耐煩地看着他,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此人一身絳紫色仙鶴服,看起來是衛朝的官員。她挑眉看着老者笑道:“葉禛給我的謚號是孝惠皇后。”
老者愣了一下,立即站起身來,朝她拱手行禮,“臣顧其懷,見過皇後娘娘。”
黎莫辛擺擺手,“這是陰曹地府,哪兒來的皇后?不必多禮。”
顧其懷看着眼前年輕的皇后,不禁嘆道:“沒想到,竟能真在此處遇見娘娘,臣來時陛下去看望過臣,讓臣給您帶句話,待太子成人,他便來找您,還請您耐心等待。”
聞言,黎莫辛心下一跳,忘記了還厭惡眼前人的事,笑意立即爬上嘴角,有些嗔怪道:“他還真是,來一個人說一次,我都不知道該不該盼他來。”
“我倒是盼着他早點來,把你這禍害帶走,我得個耳根清凈。”孟婆一臉嫌棄道。
“有您這麼說話的嗎?他哪裏得罪您了?您要這麼咒他!”黎末辛臉上有些不悅。
孟婆聞言,咯咯地笑了起來,還一本正經道:“我這是祝福你倆早日相見。”
“哼!我信你個鬼,糟老婆子壞得很!”黎末辛負氣地站起身來,往屋內去了。
“你還我腰牌,再偷出去,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孟婆笑罵道。
那叫顧其懷的老者望着黎末辛的背影,不知想起什麼似的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相比起我朝皇帝,我還真是個薄情寡義之人。”
孟婆轉眼看着他,笑道:“你也別想太多,孟婆湯一喝,來生便是誰也不欠誰的了。”
顧其懷淡淡一笑,回身坐在長凳上,看着地府混沌的天空幽幽開口:“我自認為不欠誰的情,可有一人卻是不敢見……”
孟婆聞言,柳眉輕挑,打趣道:“這就是不上望鄉台的原因?”
顧其懷搖搖頭,“倒也不全是,我只是覺得沒意思罷了,世世輪迴,每次都在望鄉台上哭得肝腸寸斷,可哪一回不是轉眼就忘了?所以,看與不看又有什麼區別?”
“那你見他一面又有什麼呢?左右他也不知道。”
顧其懷搖搖頭,“我不敢見,若是她死在我之前,我連句對不起都不能對她說。”
“你這人真是奇怪,想見卻又不見,委實活得痛苦。”
“人啊,生下來就苦。所以很多人選擇出家修仙,免入六道輪迴。”
“神仙也有思凡下界的,下場更慘烈。”
顧其懷搖頭笑道:“我也當真不懂,人間有何可留戀的?什麼情深意濃風花雪月,這一碗孟婆湯喝下去,來生又與別人卿卿我我,又有什麼意思?”
孟婆點點頭,覺得他說得甚是有理,“既然如此,這湯你還是趁熱喝了吧。”她將孟戈端上的湯遞到他身前,“前塵俗事忘盡,但願來生免受今生之痛苦,還能如此豁達。”
顧其懷看着遞到眼前的湯,笑了一聲接了過來,抬起碗還未下咽,卻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對孟婆道:“婆婆,出家之人,真的就不用進輪迴了嗎?”
孟婆聽多了痴男怨女的故事,不曾想這年逾古稀的老者,竟然與出家人還有桃色軼事,笑道:“這就難說了,能否升仙,得看個人機遇。”
他沉默半晌,嘆了口氣道:“婆婆,若是日後您見到一個叫秦所思的道姑,勞煩您告訴她一聲,是顧其懷對不起她。”
“倒是奇怪了,你怎麼會對不起一個出家人?”孟婆話里藏着話,實則是想聽這一段禁忌之戀。
“若不是我,她也不會出家。”他感慨道。
聽到此處,孟婆才明白,那叫秦所思的道姑是因他而出家,皺眉問道:“你和她是什麼關係?她為何出家?”
“她是我的婢女……”
“侍女和大爺不被凡俗所接受的愛?”孟婆看着他,一臉揶揄道。
“不是。”他淺淺地笑道,一點也不在意孟婆的調侃,“她不是一般女子,我家裏人也接受她。”
“有多不一般?”孟婆好奇地問。
顧其蹙眉懷想了想,笑道:“她是個移動的藏書室。”
見孟婆一臉疑惑,他臉上竟有些許得意之色。孟婆見此,皺眉問道:“那你怎麼又說對不起她?她到底為何出家?”
聞言,他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深深嘆了口氣,抬頭看着冥府混沌的天空,陷入了沉思,過了良久才緩緩開口道:“那是建平八年,我又一次沒考上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