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雲中木鳥江上鱗(2)

第四章 雲中木鳥江上鱗(2)

夫子拿着書卷的手,指着她、抬了一下,示意她繼續。

項葉問:“夫子,看畫所學的,是畫技還是畫品?”

夫子回答:“二者兼有,但這堂課更看重欣賞的能力。”

項葉又說:“所謂欣賞,是為了獲得陶冶身心之感,通過畫作使品格、心境得到升華,還是只限於掌握欣賞的方法。”

夫子說:“最終目的自然屬前者,但若不學習如何欣賞,欣賞到的就終究只會流於低俗。”

項葉說:“夫子,低俗和高雅該如何區別?”

夫子說:“高雅指高尚的雅緻,不粗俗的行為舉止。低俗指平庸的趣味,萎靡的思想。”

項葉說:“項葉不懂,請夫子舉例指教。”

夫子坐到書案后,放下了手中的卷:“好比彈琴是雅,舞樂是俗;讀書為雅,拳腳為俗;為生民立命是雅,為自我私利是俗;為建功立業是雅,為情情愛愛是俗,總歸可說,君子為雅,小人為俗。”

項葉聽完后停頓了一下,接着問:“夫子,彈琴若奏靡靡之音,恐不再為雅;拳腳若為忠君報國、伸張正義,而非恃武行惡,便不可說俗;建功立業確實能造福眾人,可若為了達到建功立業的目的不擇手段,便是在動搖國家根本;一心只顧情愛而不辨是非,自是有害,可若能堅持道義並且求得所愛,又何不美哉?讀書若是固守成見,只為功名,豈不是白讀一場,還對“讀書”本身造成損害。由此看來,技藝的好壞重點在於使用;學習的目的是為了鍛煉人格,從內向外;高雅的評定從不是簡單的一來一去,否則只是在玷污高雅。”

夫子一時震驚不語,自感無法回答,那時的項葉如一支蘸飽墨水的筆,在一張空白的紙上戳開了一個黑洞,甩下骯髒的美麗。人有時候很像河裏的水車,每日都在呲拉呲拉的轉着,卻不會停下來思考,我轉動的那樣透明的、沒有固定形狀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夫子沉默了一會兒后說:“項葉,雖然有你說的特殊之時,但聖人是不會隨意制定標準的,它必有道理可言。更何況,無標準則無國家,無標準則無善惡,若無標準的約束,世間慢慢,便處處是‘俗’。”

項葉笑了:“夫子,我同意您所說的,國無標準則不立,人無標準則惡俗。但無法否認,沒有一種標準沒有隱藏偏見,只是有的,有利於子民和國家的發展,而有的,則會阻礙我們追求發展和崇高。”

項葉站起了身,說:“夫子,以今日之畫為例,您說‘江夏’此畫是超然飄逸,見的是歸鴻、霜煙,一江秋水和堅韌不拔的樹,是因為您了解‘江夏’生平,又對照‘金謝’後為此畫所作的詩,想教導我們錘鍊心性,故作此解釋。郯石說此畫是倦鳥歸林,倦人歸家,見的是炊煙、遊樂,卻是他自己看畫的獨特所得。況且,‘江夏’自小隨母在山中長大,日日伴山水為生,后出山入仕,一再遭到貶斥,再見此景,又何知其不是厭倦官場生活,思憶兒時炊煙呢?”

“畫作從來不是只有一種解釋,也從沒有哪一種解釋是完全的真實。欣賞首先是一種感知,美醜是被賦予的真實。我們需要這種真實,但絕不可為它否定一切感知。”

夫子沉默着,也許是在思考,也許是在擔心。

眾書生沉默着,因為他們被教會的東西,因為他們的年紀。

郯石沉默着,在學堂最後面的書案前,沒有人注意他的眼睛。

“謝林”就是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拯救了一灘被衝到岸邊的魚。

“謝林”朝堂上的夫子作揖,開口:“先生,今日項葉還有功課,容請我先帶她離開。”

夫子忙起身回禮,說:“應當,應當。”

項葉跟着謝林出了學堂,走到了酒樓最多的“十香街”上。

初設夜市時,這條街上的“十大酒樓”風采各異,夜夜滿座,“十香街”便由此得名。發展到如今,幾家衰敗,幾家合併。今時又流行在街邊攤上食飲,小館子就迅速發展起來,名氣大的酒樓如今就剩三五家,其中實力最雄厚、最受歡迎的,又屬“百寶齋”和“陋漏樓”。

走在街上,謝林問項葉:“你方才是想解圍,才與夫子論道嗎?”

項葉說:“不是。最開始不問,是膽小被孤立,所以不問;後來不問,是自知問也白問,又何必問;今日之問,非我所問,而是書問。”

謝林沒有說話,步伐不變,繼續走着,一直到了百寶齋門口。

謝林遞給她一枚鐵旋的花,說:“今日此處有‘獵琴大會’,你自己進去吧。”

項葉接過了小鐵花,見他轉身要走,便問他:“師父,為何‘聚百寶’的地方要叫‘齋’,想‘漏陋’的地方卻叫‘樓’?”

謝林回答:“成俗的觀念是表,拋開它即為實。動物的毛髮是為了保護身體,以便更好地狩獵,就像你剛才說,問題是由‘書’所問的一樣。”

項葉袖下的手不自覺捏緊了,被鐵花的尖刺得痛了一下后鬆開,再看,謝林已經走遠了。

項葉沒在門口站多久,就被夥計迎了進去。

所謂“獵琴大會”,就是每把琴都由同一人彈奏一段之後,大家叫價買琴。

項葉一直坐到了最後,越聽越不開心,沒有一把入得了眼的。她把銀子放在桌上,冷着臉走了出去。

本想回家,走出一段卻看見“陋漏樓”也掛了大木牌,寫着“巧賽贈珍寶”。

項葉走到門口問夥計:“珍寶里有琴嗎?”

夥計說:“哎喲,姑娘,這我還真不知道。我們樓里除了‘掌柜的’,就沒一個知道最後的寶貝是啥的。”

他一腳跨進門裏,探身看見立的牌子還沒撤,又說:“這會兒寶貝還在,沒一個通關的。姑娘你要是感興趣,可以去試試。除了最後的‘大寶貝’,每過一關,都有禮拿。”

項葉以前常來這條街玩,那會兒,玩伴裏頭有一個家裏和“百寶齋”有點什麼關係,他們吃飯就多數在那,後來不愛出門了,來的自然少。

想來這幾年雖來過這喝茶,卻沒吃過飯,她便決定多留會兒,隨便玩玩再回去。

“五兩銀子闖個關,你們瘋了?”

項葉樓上到一半,就聽見有人“嚷嚷”。

她心想:“五兩,不闖了。”

到了二樓,換了一個溫婉的藍衣姑娘帶她,她本以為是去雅間,沒想到,這姑娘帶她往後繞到了二樓鑿出的橋前。

以前來喝茶,多是坐在倚街的雅間裏,雖然知道“陋漏樓”分主樓、側樓,主樓在前,側樓在後,但側樓據傳是供人住的,沒想到今天拿來設關卡了。

她正想和這姑娘說自己不參加,卻忽地聽見對樓傳來一陣琴聲,藍衣姑娘已經退回主樓內,還關上了門,橋上只有她一人。

她笑了,沒有孩子不愛新奇和冒險,既“為她而來”,又怎有不見之理?

陋漏樓的背後,原來還有個圍了的院,院裏種的全是竹子,在橋上看,竹下的假山塊頭太小,如石子一般,竹子生得高大,葉卻不算太多,直苗苗地沙沙吹啊吹。

項葉進到側樓,第一眼就看見了一副月下石竹圖,出乎想像的是,雲畫的極好,又染了色,去了幾分剛勁和清幽,多了稀朗和朦朧。

項葉往裏走,看見左側的桌上放着四隻“盒子”,桌後站着一個頭髮斑白的“老人”。

她問:“剛剛是您彈琴?”

老人搖搖頭,指着盒子,說:“是它彈的琴。”

項葉看了眼盒子:“那倒是有趣。”

老人說:“過來吧,這裏比的不是腦子,是運氣。”

項葉沒有動,反而扭過頭,往右邊的窗外看,笑着說:“我這個人,從來不愛拿沒有的運氣去賭別人的腦子。”

老人也笑了:“選一個帶回去吧,如果你一定要問,謝林應該能給你答案。”

項葉還是沒動,但直直地看着老人的眼睛,她問:“你是誰?”

老人說:“我姓桂。家住花田間,偶得神女憐。”

項葉眉頭沒有明顯地皺起,下半瓣唇卻往裏縮了一點,並不說話。

看到這,流月嗤笑一聲:“下了界,一個二個說話做事,扭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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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人聲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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