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災波似戀反覆輪(2)

第一百九十六章 災波似戀反覆輪(2)

因此處沒有杯子,大家平日裏喝水都是直接用碗,故項葉挑了兩個稍微完整一些的碗過來。外界補充物資,多是直接帶米糧、醫藥等物,不會連用具也準備。所以現下這些用具,都是各大家族的人從家裏逃難時背出來的,一路上顛簸,多有磕磕碰碰的殘損。

項葉遞給西濼,本想與她解釋兩句,但看她根本沒有在意,單手把酒抱過去就要開。她低頭笑笑,又沉默不語。

當初為了不漏,項葉特地找人做了個剛好能封死的蓋,下面勾着個加了花瓣的濾網,滲進酒里也不礙事,還能增添酒香。本想着回去再找專人去開,如今想喝,她本打算直接砸開,雖難免心疼得要浪費些,但總歸能與新友滿一時之樂。

卻不曾想,西濼接過去后。竟完整地將蓋子拿出來了。項葉瞧見直吃驚,她問:“你怎麼做到的?這是要用東西專門取的。”

西濼偏頭看她一眼:“你倒有情趣,上面還勾着些花。”

項葉實在疑惑不過,因為這事不借外力根本不可能辦到,她走近西濼,把酒拿過來放在地上,然後拉住她雙手,什麼都沒有。她又把西濼的雙手舉起來看,要她轉個身子,四處找,但還是什麼都沒有。

西濼被她逗笑,推開她一些,甩甩兩隻長袖,說:“好了好了,別找了,我什麼也沒用。”

項葉一下坐到床上,皺緊雙眉,說:“這怎麼可能。”

西濼把酒端起來,給一人倒了一碗,項葉接過來,看着她卻不動。她自顧也不管,先嘗了一口,然後眯起眼睛,說:“還不錯,比我上回的好喝。”

項葉說:“西濼,不知你是否方便告訴我,你怎麼打開這酒罈的?”

西濼說:“用心。”

項葉耐不住饞,也喝了酒。如今聽見這句,只慶幸自己那口咽得快,她說:“若不是你,我絕對以為別人故意誑我。”

西濼聽到這,把碗端在手上,認真地看她說:“我又如何,與旁人有何不同?”

項葉聳一下肩,一口喝完了碗裏的,又抬起來壇倒,邊倒邊說:“你相信感覺嗎?”

西濼認真點頭。

“那便是了,你與旁人的感覺不同,你很真誠,讓人一見到你,便覺得你純凈。”

西濼認真地答:“你沒想過修靈嗎?”

項葉疑惑:“修靈?我本是人,為何要修靈。”

西濼皺着眉緊盯着她,接着搖搖頭,又嘆了口氣,繼續默聲喝酒。

項葉看她這般,便猜着說:“我只是覺着做人挺好的,當個懶散的凡人也沒什麼不快樂的。何必要修呢,我聽他們說,修靈的成功以後,是不吃東西的。我可不想那樣,人間美味如此之多,為何要棄?”

西濼說:“其實你很有靈性天賦。”

項葉回:“是嗎,運氣偶爾比較好吧。可這世間諸人,各有各的氣運,也各有高低上背之時,又何必貪圖一物,不肯放手呢。”

西濼:“你若願修,會進步很快的。”

“可惜了,我不願意。”

西濼深呼一口氣,將碗放到地上,雙手合十,默念着什麼。

項葉看她模樣,覺得新奇,長那麼大了,見到學她一般做事的,都是些老婆子老頭,要麼就是空洞死板的木偶人,還沒有一個水靈的小姑娘,也這樣時時祈神的。

項葉說:“所以,你方才開這罈子,是用了靈法?”

西濼停下念語,雙手搭在膝上,又深呼一口氣,接着睜開眼睛,看着項葉,答道:“不是,我們溝通過,它同意,我便能開。”

項葉又驚得皺緊眉,這回還向前湊了脖子,她說:“這是,因為什麼,它成仙了?”

西濼又被逗笑,端起酒碗,喝了小口,才答:“非也,萬物有靈。”

項葉皺着眉想了一會兒,眉頭越鎖越死,最後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然後她忽地偏下頭,表情全舒展開,學西濼的模樣,重呼一口氣,喝一大口酒,然後說:“算了算了,我想不通”她又偏着頭笑:“不過,這聽起來很有意思,你願意同我講講嗎?”

西濼說:“既只想做好人,則是人間事還未修完。等人間事盡,再來說這些,也不遲。”

項葉端起碗來,與她干。

西濼喝了小口,項葉喝完一碗。

西濼說:“你既對人間事有興趣,不若我們便來談些人間事,如何?”

項葉點頭:“自然奉陪。”

“你覺得當今世,眾生怎樣?”

項葉苦笑下:“你的開場太大,我只顧得小己,無法評說眾生。”

“再小的己,也在眾的場域裏。你自然有你能看見的場域,你所看見的場域,便是你能評說的眾生。”

項葉想到了京城,她說:“多法則無趣,累束則失明,香飄九萬里,代代青骨積。”

西濼說:“原來兩國的皇城,相像得很。”

項葉眼晃到她,眼睛裏的水也隨着一晃,她笑,幾分嘲意:“人間事,何處不一樣?”

西濼說:“我所在的人間,便不一樣。”

項葉又倒一碗酒:“說說看,讓我聽聽,有何不一樣?”

西濼說:“那你便聽好了,此次我出來歷練,一路由單國入簡國,從北向南到最南端,又由西到東打算回到最北。至今日,我一共修得七樣心得,如今便與你全盤托來。”

項葉眨眼:“你說,我聽。”

“先是這第一點,最令我感到悲傷不解,即兩國的大多數人,居然對神靈毫無信仰。雖多處可見祭祀之俗,但所遇諸人,人人頭頂黑煙不談,許許多多,竟是毫無開悟痕迹的渾蒙之狀。人只覺得貪當下便是滿足,只覺得為自己便是榮光。正因如此,才致禍根深種,而罪孽橫生。”

項葉雖仍笑着,可心裏已經嚴肅起來:“此點我尊重,你繼續。”

“這第二,便是如今世道不公,分取失衡。想取者多,願分者少,且權戰霸道,橫加圍阻,以致見窮者極窮,而富者極富。窮婦三兩為伴,幾日可不見葷腥,米湯泡菜,迎接新年。而富者驕奢淫作,動輒為虛禮虛日便造作擺弄,連續數日酒肉不止、歌舞不絕,以致剩菜喂狗,以盆器裝抬,而傾倒不惜。更說這富貴子弟,多是好淫逸樂之徒,今日邀此人同船,明日攜數姬為伴,纏綿錦榻而勾人噁心。更別提我一路走來,遇見了多少仗勢欺人的走狗,強搶民女,而無處申冤。在這些人身上,我重重地看見了何為賊欲。”

項葉喝酒已變快,且都是大口加灌:“是,你且繼續。”

“說到第三,只覺得好笑又悲涼。我拿一人同你舉例,她十分有名,想必你也是認得的。”

“誰?”

“簡國第一貴女,華琤嫟。”

項葉不說話。

“看來不止認得,還是故人。”

“她又犯了何事?以至西濼姑娘你要單拎她一人出來受罵。”

“你心性太軟。”

“我不明白你何意。”

“知者不言,言者不為,見者縱行,受不得批,故偽道盛行。”

“何為偽,何又為真?人間事諸多難處,姑娘你可曾發覺。在這人間,比真更難的,比比皆是。”

“偽為欺,欺有害,害至深,則苦見多。苦多而心痛,自然,偽便不再算得什麼了。”

“人世諸多,不過個人的選擇罷了。人情諸引,皆尋個快活二字,又何必互找麻煩?”

“因人必得成長。”

“如何成長?到高官厚祿,還是到闔家幸福,是金榜題名,還是要才貌雙全。”

“非也。我與你說完這七樣,許多事,你便自然明白。”

“請。”

項葉喝酒,慢了下來。而西濼,一直端着碗,卻好似只是備着小抿解渴的。

“我在單國皇宮裏見到華琤嫟的時候,初次便覺得她風雅十分。雖是渾蒙未開的狀況,但我想此般氣度之人,必有慧根,亦能渡人,故我向單稷要求,要與他的皇后說話,一日兩次,持續十日。”

“後來呢?”

“失望至極。”

“為何?”

“貪過甚,浮華守得太多。”

“許與她自小生活有關。”

“也許吧,但如此做了,只會離開悟越來越遠。”

“為何?因開悟者不能留戀繁華,必須戒守清規。”

“從前在靈國時,從沒有人這麼教過我。直到來了這兒,我向他人學習,為何會出此句。等學完之後,又看世人受影響程度如此之深,我才明白,這幾乎可以說是一種接近完善的污衊之辭。”

“何以見得?”

“不該由我來說。”

“那請繼續第四課。”

“我在單國的時候,遇到過一位中年夫子。他在當地學問很高,十分受人尊敬。可他最後卻選擇了自殺而亡,當時初聽見此消息,我很難過。因我剛到那地方的時候,救了一個瀕死之人。那個人的病症在當地無人能治,那時我剛出來不久,不忍看他就這樣死去。所以,縱然需要很長時間,但我選擇了一直留在那裏,親自照顧他,直到他好轉過來。只因他也算我遇到的第一個病人,所以我用心很多,可以說無微不至。”

“你很善良。然後呢?”

“沒想到後來惹他誤會,他以為我是對他有意才如此,可是不然。他當眾欲納我為妾,我斷然拒絕。之後……他便捏造謠言,說我是妖邪上身,所以才能治好他。那是我第一次發現,人心居然能黑暗至此。”

項葉沒說話,起身坐到了她的床上,輕拍拍她的手臂,說:“繼續說吧,我聽着呢,這邊聽得清楚一些。”

“我不會辯駁,更不知要如何為自己脫罪,是那位夫子,在衙門裏救了我。可是,夫子人雖好,可終歸因書海太深,而孤高自傲。後來我才知道,他十分愛去聽衙門審案,每每遇不平之事,便要寫文痛罵,遇人情變通,便要披白泣天。正是在他收留我的那些日子裏,我經常跟着他,才學到了人間諸情。”

“拿夫子為何要自殺?”

“我收到的信說,是因衙門要改制,不再准人旁聽審案,有些針對他的意思。他鬱鬱寡歡數日後,自覺風氣衰敗、世道淪喪,自己曲高和寡,再無知音。如此,便留了封遺書,選了一個日子,一頭撞死在衙門外。”

項葉已不想再喝,“可嘆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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