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總可以心安理得”
2013年11月5日,學校。
李卡這幾天照樣是忙碌的,每天上幾節課,晚上備課,寫教案、做教學設計、做課件,改作業。教師這個行業的很多工作和付出是看不見的,一節課四十多分鐘站在講台上,十多塊錢的課酬,看來不可能包含無數個夜晚的挑燈夜讀和伏案備課。這十多塊錢相當於門外麵館的一碗半豬腳湯麵,李卡每天六節課,也只是掙來十碗湯麵而已。
難怪很多男生來了又走,不願意留在學校里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教師。餘力曾經告訴李卡,自己是拿學校做跳板的,對於他一個外來大學生而言,到廣州謀生是艱難的,舉目無親,毫無背景,有的只有自己那一腔熱血和餘力身上那特有的傲視一切的自負。
餘力不可能永遠待在學校里,更不可能一輩子當個教書匠。他在備考公務員,也許明年這個時候,他已經坐在哪個機構辦公室里喝茶看報紙呢。
“你好,李老師!”李卡下課後,提着手提包經過學校辦公樓時,居然有人喊她。李卡回頭一看,原來是前幾天剛剛認識的心理學老師黃明瑞。李卡想起前幾天自己頭腦中出現的那個奇怪的詞彙“坑洞”,停下腳步,笑着問黃明瑞:“黃老師好!今天沒有上課嗎?”
“我的課不多,哪像李老師,你們的課程屬於必修課,我的課程可有可無。”黃老師顯然在沒話找話說,也許是課程少,閑得無聊吧。
李卡問了一句:“黃老師,我正想跟您探討一個問題,方便嗎?”
“方便,太方便了。”看來黃老師是真的無聊,但李卡是真的有問題想問他。
黃明瑞將李卡請進他的辦公室。這是學校的心理諮詢室,一間30平米的獨立房間,用一塊隔板,外面是接待室,裏面是談話間。黃老師在隔板上寫着:“人,你當認識自己!”
李卡笑着說:“黃老師神速啊,你才剛剛報道,幾天時間把一間心理諮詢室佈置得如此高端上檔次,你是怎麼做到的?”
黃明瑞一下子高興起來,笑着回答:“你別忘了,這可是我的專業啊。照理咱們算是校友呢,我也是華師畢業的。”
“你怎麼到現在才報到呢?這都推遲了三個多月了。”
黃明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我先去了一家計算機公司上班,我想從事計算機軟件開發,但公司讓我做業務跑銷售,我想趁年輕還是再學點專業的東西,找到這所學校。”
又是一個不打算長久做老師的男生!但眼前的黃明瑞顯然並不打算掩飾自己的內心世界,他的眼睛是敞亮的。這種人以後無論在哪個崗位,應該都是隨心而為的。李卡曾經聽說過,華師漢語言文學專業和心理學專業的男生大都是被調劑過來的,他們是衝著計算機專業到大學裏來的,當然很多人都是在大學裏玩着網絡遊戲度過的,就像眼前這個黃明瑞一樣。
李卡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問道:“這所學校不太講究原本專業,你可以去兼任計算機的課程啊。前幾天系主任找我,讓我去上計算機基礎呢。”
“是嗎?那好,我等下就過去問問。”
李卡還是要切入主題的,她問道:“黃老師,前幾天我突然有個想法,每個人身上都是有諸多坑洞的,這些坑洞都是一個個問題,每個人終其一生就是在填補這些坑洞,對嗎?”
“理論上說,是這樣的。我們都需要不斷完善自我。”黃明瑞突然嚴肅起來,看着李卡,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那我們再說具體一點。像《巴黎聖母院》裏的副主教,雙面人格的人,他身上的人格缺陷越大,是否意味着坑洞也越大?”
“這似乎不是一個簡單的物理學的概念。”黃明瑞看着李卡,很想弄明白李卡到底想表達什麼意思。
“我是說,他總是可以心安理得,他怎麼可以活得如此心安理得?”李卡想起餘力對自己的粗暴無禮,“心安理得”幾個字說得特別重,幾乎是從牙縫裏說出來的。
“你說的心安理得是他內心真的心安理得,還是你認為他心安理得?這可能會牽涉到心理投射問題。”
心理投射?什麼樣的心理投射?李卡曾經看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論》和《釋夢》,知道心理投射的原理,但她真的沒有想清楚自己如此厭惡餘力,是不是將他當作自己噩夢裏的叔叔了?叔叔在她很小的時候強暴她,餘力在她二十三歲時強行佔有她。在李卡看來,他們是一樣的,李卡對叔叔的仇恨和厭惡,應該都投放到餘力的身上了。那“疑人偷斧”的故事恐怕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李卡陷入沉思,仔細想想,再次肯定:“應該是他自己心安理得吧?他總是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都是理所應當,所以他總能過得心安理得。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絕對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事情吧?”
“對一個思想者而言,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而為,任何事情他總是有很強烈的目的,他有很強的目標導向。在任何時候,他們都是用行動結果前置,以這個結果去指揮自己的行動的。由於知道,所以他們首先會選擇相信自己,諒解自己。”
黃明瑞還在說著什麼,但李卡已經陷入自己的沉思了。
這個世界上,總有人會背負沉重的十字架,為自己的過失承擔痛苦的煎熬。像李卡的外公,苦苦相戀的戀人去世后,守着他們的女兒度過大半輩子,李卡從沒有見過外公露出過笑臉。
這個世界上,總有人會像餘力那樣,一切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將自己的過錯推給時間,甚至推給別人。李卡的爸爸也是這樣一個人,永遠為自己活着,乘火車回河北老家探親,在旅途上,瘋狂愛上了一位四川女子,跟隨那女子到了四川,託人捎來口信,不再回來了。至今下落不明。
這個世界上,總有人因為另一種人而承擔著痛苦。就像李卡的媽媽鍾月娥,沒有享過一天福,恨不得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地里勞作,多掙一分錢養家餬口。李卡和弟弟妹妹依靠外公的退休金資助生活,像這樣家庭里的孩子,能夠好好活着就已經是萬幸的事情了。
然而,沒有這種萬幸。總有孩子要欺負李卡他們姐弟,把她家裏的鍋鏟偷走,每天圍毆李卡的小弟。要不是外公保護他們,弟弟恐怕會跟他們玩命的。
“李卡媽媽,你出來!你家李卡打我家小妹,我家小妹這麼小,她居然下得了手。李卡,你出來!”鄰居家的宋阿姨拉着她的大女兒來到李卡家門口興師問罪。
鍾月娥正在家裏,手裏拿着一根木材準備燒火做飯,聽到宋大姐的喊叫聲,連忙拉着李卡走出房門,厲聲責罵李卡:“你為什麼要打妹妹?”
李卡原本就是個內向的女孩,平時說話不多,安靜得出奇。但她內向,並非軟弱,她的力量來自她的內心世界,她惡狠狠地指着那個嚇得發抖的小妹妹說:“以後別讓我再見到你,見你一次一打你一次。”
兩個大人顯然是被氣蒙了,宋阿姨一下子跳到李卡的面前,拉着李卡的衣領,正要揮手打李卡。
“住手,不要在我家裏撒野!”外公劉宇坤走出房門,一把將李卡護住,說道:“你去打聽一下,我們家的孩子什麼時候會隨便打人?李卡,別怕!告訴外公,你為什麼打她?”
“她說我們是野孩子!”
對,李卡很清楚這種事情必須依靠自己去解決,她不可能允許任何人侮辱他們是野孩子。這麼小的丫頭片子,居然學着她哥哥的模樣,喊着叫着,當著很多人的面說李卡的弟弟妹妹是野孩子。
李卡感覺全身被一股強大的氣流衝擊着,只見她一個箭步衝過去,不要命地衝過去,瘋狂地抓住這個小女孩的頭髮一陣亂抽,一大堆人,拉都拉不開。很顯然,他們都被李卡的舉動嚇呆了,等他們反應過來,合力去拉李卡的時候,李卡已經捶了十幾下了,小姑娘一下子倒地昏過去了,眾人又匆匆忙忙背着女孩往家裏跑。
李卡的衣服在拉扯過程中被撕破了,她不慌不忙回到家,換好衣服,正在屋裏做作業呢。她知道小女孩的母親宋阿姨是農場裏出了名的潑婦,她在等待着這位潑婦到來,也想好了對付她的辦法。
這個世界上,有人作孽有人受,只是不知道會哪個人去受而已。宋阿姨潑辣霸道,兒子調皮搗蛋,但她有個女兒,李卡揪着這個女孩,自然可以遏制她媽媽和她哥哥“欺行霸市”的行為。
黃明瑞茫然地看着李卡,問道:“李老師,李老師,你有心事?”
李卡回過神,笑着說:“這個世界上,誰沒有心事?你學心理學,是否可以看出我剛才在想什麼?”
“哈哈哈,那可是算命先生的本領。心理學者從不妄加猜測別人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