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終須一別
甄連城行前一夜,天氣驟然變冷,蘭陵城內降下了今年第一場冬雪,纖柔而輕盈的雪花自墨藍蒼穹上飄搖而下,映着月光點綴深沉的夜色,給地面籠罩上一層晶瑩的霜雪銀白。
賈東風依約將甄連城送到江邊,江邊水勢較緩之處,停泊着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護衛齊全,是賈東風為甄連城準備來用以上路的。
她不問他的去處,從此之後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此處水流甚急,不時有岸邊的冰雪被滔滔流水帶走,在江水之上漂浮幾個來回,便如泡沫一般散開來。
“陛下送我千里,終須一別。”站在湍流的江邊,甄連城低聲俯首道,他的心中微微惻然,此別為訣別,他明明心中舍不下賈東風,卻為了她的安危不得不狠心離開,兜兜轉轉沉沉浮浮,站在她身邊的人,陪她一生的人,終究不是他。
賈東風抬起眼,望向甄連城,漆黑如墨的眼中氤氳着一絲旖旎的情致,脈脈的眼波便是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暖意,溫柔地徘徊在甄連城的臉容上。
她甚至微笑着抬起手,給甄連城理了理被風吹開些的髮絲,動作極為溫柔,彷彿拈着一片稍一用力便會破碎的雪花,低聲道:“連城,讓我再看看你吧,今後便看不到了。”
甄連城心中一顫,望向那張令自己魂牽魂繞牽挂不已的面容:“陛下……”
有她這句話,無論真心實意還是虛情假意,便是死也甘心了。
正在愣怔間,賈東風已經跳上甲板,笑着沖他招手道:“連城,我有東西給你看。”
甄連城原本有些鬆散恍惚的心中驀然一緊,緩步跨上甲板時,心中已經做足戒備。
走入寬敞的船艙,賈東風伸出一隻手,一把拉過甄連城的手,低下頭細細端詳,打量他掌心的每一道紋路,彷彿在他的掌心之間,能綻出絢爛的花。
甄連城心中警鈴大作,心中戒備更甚。
看了片刻,賈東風終於收回目光,從懷中掏出兩塊流光溢彩的琉璃佩,緩緩放入甄連城平攤的掌心上:“天下人皆知得玄微子得天下,卻也有句話說,得琉璃佩者,可得玄微子一諾,原本我是留着琉璃佩以備大周不時之需,然而再大的不時之需也大不過你的性命,所以,你不要去雲遊了,帶着這兩塊琉璃佩,上首陽山,找玄微子救你,好不好?”
甄連城一怔,心中微微一漾,在賈東風的心中,自己到底也是有些不一樣的,否則怎會拿出關係大周國運的琉璃佩?然而這琉璃佩對於其他人有用,對於他而言,確實毫無用處的……於是搖了搖頭:“陛下深恩,連城心知肚明,自首陽山下來的人,除非死,否則再也回不去了……”
然而沒有等他說完,兩片柔軟便覆上了他的唇,甄連城心中炸裂一般震驚,意亂情迷之間,手指驀然一痛,隨即一根溫熱濕潤的手指堅定地與他湧出鮮血的手指相觸,與此同時,一條柔軟芳香的小舌探入口中,令他勉力凝聚起的抗拒之意土崩瓦解……
身體一股寒流疏忽而過,隨即纏繞自己一年多的不適感蕩然無存。
甄連城驚懼地推開賈東風:“你在做什麼?!”
“救你啊!”賈東風柔和秀美的眉目如畫,點漆如墨的眸子似笑非笑,絕色眸光中有一種足以令人為之生為之死的力量。
“陛下,你是大周的天子,身負振興大周的重任,你怎麼可以這樣草率!”甄連城面色慘白,痛心疾首。自己處心積慮要避開要提防,卻避不過她溫柔一擊。原來命中的劫數避無可避,賈東風最後的生死大劫就是自己,是怎麼逃也逃不過去的。
“不救一人,何以救蒼生,不保身邊人,何以保天下。”賈東風淺淺一笑,“甄相與大周天下,在朕的心中是一樣的。況且朕救你,等於救天下。朕算的很清楚,如果牽機毒發,你必死無疑,而朕並沒有什麼信心對抗曾經拜在玄微子座下的齊懷臻。相反,如果朕引出你體內的毒,仍有時間拿着琉璃佩找玄微子解毒,不一定會死。而你可以留在大周對抗齊懷臻。這筆買賣,實在划算得很。”她自然知道首陽山上下來的人無法再回去,所以她原本的打算便是自己上首陽山。把琉璃佩給甄連城,不過是轉移他的注意力。
“玄微子性情古怪,萬一他不救呢?”甄連城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冷靜,“陛下沒有給自己留別的退路么?”
“禍害遺千年,況且我的運氣一直都不錯。”賈東風懶洋洋地攤手坐在艙內唯一的純白狐皮坐墊上,蒼白的臉色絕艷的臉龐看着又可恨又可惡,“若真有個萬一,只能麻煩請欠了我一條命的甄相替我活下去,守住大周的大好河山,好好傳承給懷璧和琉璃。”
甄連城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似乎是第一次,她脫離了他的掌控,反手扣了下來,將他牢牢罩在自己的掌中。
“傅歡情呢?”甄連城艱難問道,“陛下為什麼不把江山託付給他?就不怕我禍亂大周嗎?”
“因為她生,我陪她生;她死,我陪她死。”不知何時,傅歡情也上了船,滿不在乎地衝著甄連城笑了笑,彷彿在說今天的天氣不錯,“甄連城,你是東風可以託付江山的人,然而,我才是她託付終生的人。”
“是的。”賈東風言笑晏晏,滿眼濡慕地望向傅歡情,“今日之後,大周暫時沒有光帝,我不在的時候,大周的一切就有勞甄相安排了。”
說罷衝著甄連城長長一揖:“今日這船,其實是我自備去首陽山的,還請甄相下船。”
甄連城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陛下此去,一路保重。尤其要記得,上了首陽山之後,不要相信任何人,一切只要以自己為重。”
說罷,他轉過頭,慢慢向岸邊走去,他走得極慢,似乎是不舍離去,又似乎在等待什麼。
船開動的時候,賈東風呀的失聲叫道:“糟了,你送我那桃木沒有帶。我得回去拿。”
傅歡情緩緩一笑道:“那我再給你削一個,不必回去了。”
賈東風不滿地抱怨道:“那怎麼能一樣,雖然是不值錢的小東西,卻是我們真正的定情信物……”
傅歡情立刻繳械道:“好,那也不必勞煩你親自跑一趟,我回去拿,你且讓船靠岸,不許偷跑。”
就在傅歡情飛身向皇城掠去的時候,賈東風收了臉上得笑容,躍身追至慢慢行走的甄連城的身後,沉聲道:“甄相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