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士子
第五十章
士子
1
二十九日過去,明日便是向如意宮交初稿的日子。深夜,崔太后的貼身太監王懷歲來到集賢殿。大殿中央七位士子七張席,圍而趺坐,見王懷歲進來,都不說話,王懷歲先笑道:“七位學士真辛苦。”七子問:“內官駕臨,有何見教?”
王懷歲問:“太后差小奴來問一聲,先帝實錄寫好了沒有?”
申寒峻道:“下午已謄寫完畢。”
王懷歲道:“拿來我瞧一瞧。”
申寒峻道:“明日唐鳴玉自會呈送太后。”
王懷歲道:“學士最好拿來小奴看一看,是好是歹都叫太後有個準備,不然明兒乍乍地送到面前,若有一言半語扎了眼睛,誰都擔待不起。”
宋心湖道:“所謂實錄,便是將先帝畢生事迹據實記錄,是好是歹,太后心中早有數,還何須做準備?”
王懷歲聽見“據實記錄”四個字,唰地變了色,喝道:“稿子在哪裏?拿來!”
七子齊道:“須明日親呈太后!”
王懷歲啐了一口,道:“我平生最厭和士人打交道!一根筋的陳腐氣!”便命小宦官,“給我搜!”
那十來個小宦官便在大殿散開,去書桌上亂搜亂檢,眨眼把典籍丟得滿地都是,一個士子起身去攔,道:“這是國家史館,藏的史冊何其珍貴,豈容你們踐踏!”
兩個小宦官把那士子架開,道:“學士息怒,我等是奉太后之命行事。”
小宦官們上躥下跳,翻箱倒櫃,士子們看着滿地零落的卷冊和札帙,怒道:“侮辱斯文,是集賢殿之恥,龍朔宮之恥!”
申寒峻長嘆一聲,走到西面,拉開窗帘,露出窗台上齊整堆放的竹冊,道:“初稿在這裏。剛剛把墨晾乾。”
那堆竹冊彷彿有懾人的威力,一現身,嘈雜的大殿頓時安靜下來。王懷歲走過去,問:“就這麼一點?”
申寒峻道:“共三十卷。”
王懷歲問:“有多少字?”
申寒峻道:“計一萬五千九百九十五字。”
王懷歲嘆道:“那般壯闊的一生,竟然一萬字就概括了。”又問,“寫先帝繼位的,是哪一卷?”
申寒峻還不想說,王懷歲道:“申學士趁早說,不然孩兒們去一卷一卷翻壞了,還要勞煩你們重抄一回。”
申寒峻憤道:“第十五卷。”
王懷歲便過去找,找出第十五卷打開看,看到中間幾行,冷森森笑了,小宦官們圍過來問:“王公公,怎麼寫的?”
王懷歲道:“我念給你們聽:十一年六月初二,伏兵千潺澗。及佑出,左右射佑下馬,佑乞告免,不許,親梟其首,棄於河道。旋入寢宮,告上曰:‘已斫佑首。’上驚懼而崩。”
一語未了,小宦官們大驚失色,伏地大哭道:“何苦來哉!竟如此污衊景帝、桓帝和前太子!”
王懷歲向七子道:“這些字叫太后看見,諸公的九族還活不活了?”
七子道:“九族易滅,事實難改!”
王懷歲便叫道:“孩兒們,點火!”
七子大怒,均道:“史館不能見明火!”
小宦官們卻不理,在大殿中央點起一堆火來,王懷歲拖着散開的卷冊走到火盆邊,丟了進去,火舌立刻把竹冊舔住,七子大急,連忙上前,小宦官們橫攔出來,不許靠近。眾人眼睜睜看着牛皮繩被燒斷,竹冊散作一片一片,竹上字跡漸漸焦黑,皆悲道:“焚書辱士,歷朝罕見!”
王懷歲冷笑道:“諸公今夜把十五卷改寫了吧,保重。”便領着一群小宦官赫赫揚揚出了集賢殿。
七子去火中救出十來支殘缺的竹片,其餘早化作了灰燼。一個問:“這可如何是好?”
申寒峻起身道:“我要去如意宮,向太后申訴。”
其餘六子道:“同去!”
2
近丑時,如意宮的守宮人本已昏昏欲睡,耳中忽聞踏步之聲,睜眼一看,七個士人並肩而來,宮人問:“來者何人?”
宋心湖道:“集賢殿士人請見太后。”
宮人道:“七位學士見諒,太后早歇息了。”
申寒峻道:“今日太后的內侍監王懷歲大鬧集賢殿,燒毀了先帝實錄第十五卷,我等要求嚴懲王懷歲。”
宮人便進去了,頃刻又出來,道:“太后說,書既然燒了,再寫一回就是。”
申寒峻怒聲道:“欺辱史官、毀滅史冊是重罪,太后如何敷衍我等!”
宮人聳肩道:“七位學士還是趕緊回去重寫吧,小奴聽說明日就是交稿之期了。”
宋心湖道:“上回寫的給燒了,這回如何寫,請太后明明白白指示。”
宮人道:“太后當真休息了。”
宋心湖道:“那我們就等到太后醒來!”七人在如意宮門下坐成一排,宮人一看不對,又進去了。
半個時辰后,如意宮門大開,兩行宮人提着燈籠擁着一人出來了,申寒峻心中一凜,暗道:“莫非是太後來了?”再凝目一看,卻是王懷歲。王懷歲笑容可掬道:“七位學士為了王懷歲,在此飲了一夜北風,真是過意不去。”
七子皆怒目而視。
王懷歲道:“七位學士告王懷歲,告倒了沒有?若沒有,王懷歲可要反告七位了。”
宋心湖反問:“你告我們什麼?”
王懷歲道:“告你們四重罪:毀謗先帝,要挾太后,瀆亂史館,擅闖後宮!”
七子被激怒,紛紛道:“無恥宵小,血口噴人!”
王懷歲長袖一揮,抽出一卷黃冊,道:“太後有旨:集賢殿七士人夜鬧深宮,罪同謀逆,着驍禁衛即刻逮捕七子,押送滄山!”
此話一出,七子皆驚,申寒峻高呼道:“太后豈能聽信王懷歲讒言!申寒峻請見太后!”
已有一列佩刀驍禁衛過來,把七子壓在地上,拿布巾捂口,繩索綁身,推上馬車,火速馳離了如意宮,王懷歲看着馬車消失,乾笑了一陣,才進門去了。
3
這夜,衛熹一直學到子末才去休息,唐瑜出了御書房,便徒步往集賢殿來,進大殿後,只見殿中一片狼藉,幾個太學生正在收拾殘局,見了唐瑜,皆道:“唐先生可算來了!”便把經過說了一遍,唐瑜立刻轉身往如意宮去,走了大半個時辰,到了宮門下,此時已不見七子身影,唐瑜叩門高呼:“唐瑜求見!”
足足叩了兩刻鐘,宮門才開,王懷歲畢恭畢敬走出來,道:“唐先生如何還沒休息?太后早已安寢了。”
唐瑜問:“集賢殿七學士在何處?”
王懷歲道:“七位學士強闖如意宮,惹得太后大怒,已經派驍禁衛送出宮了。”
唐瑜問:“出宮?去了哪裏?”
王懷歲道:“滄山。”
唐瑜斥道:“他們犯了什麼罪,要被你置於死地!”
王懷歲道:“未宣而至之罪。”
唐瑜道:“唐瑜請見太后。”
王懷歲道:“太后心疼病犯了,才煎了安神的葯吃了睡下,實在不能見唐先生。”
唐瑜目視王懷歲,道:“七位學士為何會冒險來如意宮請命?是誰攛掇了這把火?”
王懷歲躬身道:“先生是在說小奴嗎?小奴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太后。”
唐瑜道:“你是內臣,要明白內宮外朝的界限。如意宮的事,該你伺候,集賢殿的事,不該你過問。內臣干政是死罪!”
王懷歲忙道:“先生言重了!小奴一心一意伺候太后,太后說什麼,小奴便做什麼。”
唐瑜再不聽他辯解,逕自去了。
4
衛熹在離卯初還有二刻起了床,剛剛梳洗完畢,宮人來稟道:“唐瑜在外等了陛下一夜。”
衛熹忙道:“什麼事?請進來。”
須臾,唐瑜進來了,禮道:“陛下,集賢殿七學士危矣,唯陛下能救!”
衛熹嚇了一跳,問:“他們怎麼了?”
唐瑜道:“昨夜如意宮內侍監王懷歲到集賢殿無故尋釁,焚毀了先帝實錄第十五卷,七學士到如意宮請命嚴懲奸宦,卻被王懷歲讒言污衊為謀反,現已被關押至滄山大獄,性命危在旦夕,請陛下即刻下旨,將七學子無罪釋放。”
衛熹道:“有這等事?我去問問太后。”
唐瑜道:“陛下乃天子,有自立自決之權!”
身旁宦官忙道:“先生此言差矣。哪裏有母親才開口,孩子便駁回的道理?”
衛熹便道:“正好我要去給母親請安,待我問清了因果,稍後給先生答覆。”
唐瑜道:“請陛下慎思:七學士為先帝修史,兢兢業業不辭勞苦,他們不該以言獲罪,因文遭難。”
衛熹道:“知道了。”匆匆梳洗完畢,乘輦往如意宮而去。
崔太后一夜沒睡安穩,因為要等衛熹來,還是勉強起了床,還在對鏡梳發,衛熹進了門,先行見母大禮,后問:“母親,昨夜如意宮抓捕了集賢殿七位修史的學士,是嗎?”
崔太后笑道:“誰把消息傳得這樣快?”
衛熹道:“母親,是不是真的?”
崔太后道:“是。”
衛熹問:“為什麼?”
崔太后道:“他們寫了不該寫的東西,我叫王懷歲給燒了,他們要我懲罰王懷歲,那不是叫我自己罰自己嗎?我就把他們送上滄山去冷靜幾日,反思過錯。”
衛熹道:“寫了什麼不該寫的東西?”
崔太后把宮女屏退了,自己拿梳子梳頭,半晌道:“就是那件讓你父親受盡天下唾罵的事。”
衛熹道:“千潺之變?”
崔太後點頭,衛熹陪着母親沉默下來,后道:“千潺之變是真的,對不對?”
崔太后道:“陛下一定要知道?”
衛熹道:“我是一國之君,也是父親的兒子,我該知道真相,好的壞的都該知道。”
崔太后便徐徐道:“是真的。前太子無能,他若繼位,會把大焉拖入深淵,只有你父親,才能旋乾轉坤,把大焉引上正道。他做到了,如今傳位給你,你也做得極好,滅北涼,敗東洛,是你父子二人的功績,足以證明你父親在千潺澗的決斷無比正確。陛下如今該明白,帝王家的是非,和凡人不同,我們做錯的事,是為了走對的路,我們負一人,是為了天下人。”
衛熹道:“那學士們寫的是事實。”
崔太后嚴厲道:“是事實,未必能見世!”
衛熹道:“可他們也不該因為寫下事實而受罰!”
崔太后道:“若不罰,那從此人人皆可寫,人人皆敢說,你父親的名聲、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衛熹道:“可唐先生說了,士子不該以言獲罪,因文遭難!”
崔太后道:“唐先生還說了什麼?”
衛熹道:“先生說,聖主要有豁達心胸,要建清平之世,不能動輒嚴刑峻法……”
崔太后把梳子啪地往梳妝枱一放,道:“豁達!你叫人去他面前罵唐之彌是貪污犯,看他豁不豁達!刀子沒扎他的心口上,他自然勸人豁達!”
衛熹見母親動怒,便不敢說話了,崔太后道:“這是你頭一回頂撞母親。我真不知唐瑜平素都教了你什麼?就教你反對母親的旨意?我開始後悔請他做帝師了。”
衛熹道:“先生教的是為君之道。”
崔太后道:“什麼為君之道?夜半三更帶你出城看挑夫們聊天扯皮,就是為君之道?竟一個侍衛也不帶!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母親怎麼辦?”
衛熹吃驚道:“母親怎麼知道了?”
崔太后冷笑道:“我知道的不少呢!‘這年紀的少年就該反叛母親’‘天子有自立自決之權’,是不是他說的?”
衛熹一聽便叫道:“怎麼才一會兒,話就傳到這裏了?”
崔太后道:“我若沒有些耳目,就被他蒙在鼓裏了!我就這一個兒子,難道放着讓他帶偏不成?”
衛熹急道:“不是母親想的這樣!先生是好先生!他都是為了我好!”
崔太后道:“我對唐瑜不薄了,他以後少挑撥我母子的關係!”
衛熹翹着嘴,眼淚已在眼眶中打轉,崔太后把他拉過來,一面撫他的臉,一面道:“終有一日你會明白,先生再好,都有他自己的心思,只有母親,才會從始至終陪着你,可以把心剜給你,把命掏給你。”
衛熹道:“可難道天子不應該自立嗎?”
崔太后道:“當然應該,等你長大成人了,母親會把一切都交給你自己去做,可現在還不是時候,你還小,還不知道路怎麼走,母親還放心不下。”
衛熹便不吭氣了。
崔太后拍了他半晌,道:“打起精神,上朝去。修史的事,陛下不要再過問,交給我去管。”
衛熹問:“還修嗎?”
崔太后道:“修。我再給唐先生選七個學士,一定修出一卷良史來!”
5
唐瑜在集賢殿等到日中,等來了衛熹被駁回的消息,他又起身往如意宮來。宮門下,王懷歲已恭候多時,笑道:“唐先生如何又來了?”
唐瑜道:“我來見太后。”
王懷歲道:“太後身體還是不適。”
唐瑜慍怒道:“臣有要事向君稟報,君豈有避而不見之理!”
王懷歲道:“太后只說,又為先生選了七位學士,助先生修史。”
唐瑜道:“不必選了,太后想改的二三行字,唐瑜親筆撰寫!”
王懷歲忙問:“那先生要如何寫?”
唐瑜冷然道:“是太后教導唐瑜,還是宦官教導唐瑜?”
王懷歲聞言一愣,塌下臉進去了,三刻之後出來,道:“太后說了,唐先生想如何寫便如何寫。”
唐瑜拂袖而走,王懷歲又道:“還有一句要緊的。”
唐瑜便回頭,王懷歲笑道:“太后說,先生提筆之前,可以去滄山看望七位學士。”
唐瑜向宮中道:“多謝太后。”
6
一個時辰后,正在直辨堂斷案的薛讓聽法吏來報:“唐瑜來了,他想見牢裏的七學士,放不放行?”
薛讓把筆在指尖轉了兩圈,道:“晾他五日再放行。”
7
五日後,法吏打着燈籠領着唐瑜進了滄山大牢,邊走邊道:“唐府尹若以為學士們在滄山受了委屈,就錯了。我們沒動誰一根手指頭,是他們自己在鬧絕食,再過一兩天,多半要出人命了,府尹既來了,就勸勸他們。”
繞過七八道暗廊,走到一間大牢前,法吏開門放唐瑜進去了。牢頂吊著一盞燈燭,照着七個衰弱的人,全似失去了知覺,只有倚坐牆角的申寒峻,面色雖憔悴,卻含笑微聲道:“鳴玉來了。”
唐瑜在牢房中間跪拜諸子,道:“唐瑜含愧來見諸公。”
那六子無力回應,只有申寒峻道:“何愧之有?你我皆無愧於心。”
唐瑜問:“為何要絕食?”
申寒峻道:“慈鏡先生不肯飲食,我等自當從之。”
宋心湖是士子領袖,他一絕食,士子們便誰也不動筷。唐瑜挪到宋心湖身邊,輕喚道:“慈鏡先生。”
申寒峻道:“先生從昨日到現在都是昏迷的。”
唐瑜嘆息。申寒峻問:“如今外面是什麼情形?誰在修實錄?”
唐瑜道:“只有一個了。”
申寒峻問:“你?”
唐瑜道:“是。”
申寒峻道:“你要如何寫?”
唐瑜道:“我不知道。”
申寒峻笑問:“是來討我的主意嗎?”
唐瑜道:“我不知道。只是心指引我來了。”
申寒峻沉默許久,道:“唐鳴玉,你和我們不一樣,所以不必走和我們一樣的路。”
唐瑜問:“什麼不一樣?”
申寒峻道:“我們只是士子,言行只需遵從我們的心。可你還是官,你擔負了更多。譬如削封之事,你若敗了,削封策就敗了,封地上的黎民皆敗了,所以你不能折在中途,不能進這滄山大牢來。”
唐瑜輕點頭。
申寒峻道:“守道,是士子的事,不是官的事。我們來做士子,你去做官。能屈能伸、懂得妥協的官,才是成大事的官。”
唐瑜又點頭,申寒峻道:“切記,無論你要做什麼,首要是二聖的支持,所以你為先帝寫實錄,只能有一種寫法。”
唐瑜心中已然明朗,道:“多謝先生指點。”
忽聽那邊一個蒼老聲音道:“申寒峻,你是在教唆唐瑜篡改歷史嗎?”
申寒峻道:“慈鏡先生,申寒峻為自己選了對的路,也為唐鳴玉選了對的路。”
宋心湖道:“他的路不由你選。”向唐瑜道,“任你做多大的官,總歸是讀聖賢書長大的,你若權欲熏心,屈節媚上,唐家便要毀於你之手!”
唐瑜道:“先生息怒。”
宋心湖道:“你明白說來,要如何寫!”
唐瑜不應,宋心湖恨得捶地道:“我親眼!親眼看見太子身首分離!我掀開棺蓋看見了!他們肆無忌憚把太子草草入棺火葬!一顆頭、一截身子就那樣拼着,那脖子砍得平平齊齊,分明是刀鋒!他們裝視而不見,你們也裝充耳不聞!”說畢,涕淚俱下,又昏迷在地。
唐瑜忙過去把宋心湖扶起,半晌,宋心湖緩過氣來,緊攥住唐瑜的手,道:“不要亂寫,否則,我做了鬼也要找你!”
鐵門開了,法吏叫道:“唐府尹,再不走天黑了。”
唐瑜只好抽身道:“諸公見諒,唐瑜告辭。”
申寒峻道:“等一等,我還有事相求。”他向唐瑜招了招手,唐瑜便過去,申寒峻道:“我一直勸你好生做官,是有私心的。”便從懷中取出一張皺巴巴的宣紙來,塞進唐瑜的袖,唐瑜問:“這是什麼?”
申寒峻道:“一封疏,給聖上的。”
唐瑜問:“什麼疏?”
申寒峻道:“請建夜州學疏。”
唐瑜不解,申寒峻道:“大焉十三州,只有夜州沒有官學,那些博學多才的學士,誰也不願去窮鄉僻壤教書。山重水疊,世間的學問進不了夜州,孩子們的目光也透不出大山。中原人都說夜州無才子,可我們的學生想學,卻找不到求學之門。我先後上了三封奏疏,請在夜州各地開辦官學,請朝廷派遣優良的學士去教孩子們,奈何人微言輕,聖上沒有放在心上。我想請你出面,把這封疏呈給聖上,請他認真看一看,想一想。”申寒峻抖着語聲說道,“倘若能在夜州辦學,十年之後,安知夜州不若中原人才之盛!”
須臾,申寒峻又道:“我在集賢殿這些年,只想做成這一件事,卻一直沒能如願,若你說服聖上准了這奏疏,我便無憾了。”
唐瑜卻推手,拒了那張紙,申寒峻詫異道:“鳴玉?”
唐瑜在他耳邊輕聲道:“你親手交給聖上。”說完起身,出了牢房。
8
唐瑜走後三日,申寒峻覺得自己到了瀕死邊緣,他爬到牢門邊,把手中宣紙向外伸去,叫道:“這滄山大牢可有仁人志士,願將這疏送入龍朔宮?此願未了,申寒峻不能瞑目!”
牢門外一個尖聲道:“申學士寫了什麼疏?給小奴瞧瞧。”
牢門開了,先進來兩個掌燈小宦官,后是王懷歲現身,他走到申寒峻身邊,抽過宣紙瞧了瞧,竟作揖道:“申學士做的是功德無量的大事,學士快快隨小奴進宮,送呈太后。”
申寒峻一愣,問:“什麼?”
王懷歲笑道:“小奴來給諸公報喜:先帝實錄完結了。小奴特意來接諸公下滄山。”
宋心湖問:“完結了?”
王懷歲道:“是帝師唐瑜親筆完結的。”
宋心湖道:“他是如何寫的?”
王懷歲道:“慈鏡先生休問,先回府沐浴用膳要緊。”
宋心湖厲聲道:“你說!唐瑜是如何寫的!”
王懷歲向牢外招了十幾個宦官進來,道:“把學士們都架出去,一個一個送回家。”
宋心湖不肯走,道:“天昏地聵,我自當以死明志,你帶他們走,我留在此地。”
王懷歲道:“架去車上拉走!休聽這酸儒廢話!”
宦官們便扶起七位學士,出了大獄,下了滄山,到了開元城中。不多時,載着士子的牛車分路而行,往各家而去,王懷歲過來問宋心湖:“老先生住何處?”
宋心湖道:“帶我去集賢殿。”
王懷歲笑道:“去吧,去吧。你不過就是想看修好的先帝實錄,你去看,看了就死心了!”便命牛車轉道,一直進了龍朔宮,到了集賢殿下,把王懷歲牽下車,丟在台階下,回如意宮復命去了。
宋心湖獨自邁過十二級台階,推開了集賢殿的大門。十餘個太學生正在殿中整理書冊,見了宋心湖,皆行禮道:“慈鏡先生回來了。”迎上來扶,宋心湖先問:“先帝實錄寫成了?”
太學生道:“寫成了。書已抄成十份,一份留存在集賢殿,九份已送往九州的書院。”
宋心湖問:“千潺澗是如何寫的?”
太學生便緘默,宋心湖又問:“書在哪裏?”
一個道:“前朝二十帝的實錄,都藏在頂樓的乾元閣。”
宋心湖便拾梯而上,到了七樓乾元閣,把堆放十九帝史冊的書櫃都略過去,徑直到了桓帝的書櫃前,揀出第十五卷展開,逐字逐句地瞧,瞧到千潺澗一節,只見上面寫道:“時夏水盈澗,河苔滋蔓,佑墜馬死,上聞耗,心裂而崩。”
他把這二十個字看來看去,竟看出一臉的笑意來。頃刻,他卷好書冊,放歸原位,走了下來,太學生們還在大殿中等着,見他臉色詭異,都試探道:“慈鏡先生,可要更衣用膳?”
宋心湖道:“好,為我拌一杯醋芹,溫一壺酒來。”
一個道:“先生初出牢獄,身子衰弱,不宜飲酒。”
宋心湖道:“此刻我千愁纏於一身,正該以酒解之,速去,速去。”
太學生不敢再駁,便去備了幾樣小菜和一壺淡酒來。宋心湖自斟了,道:“你們去,我獨自在集賢殿坐一坐。”
學生們便告退。出殿時,尚見宋心湖坦然送酒入喉,不見異樣。學生們在殿外竊竊討論了一陣,嘆息着走了。走出二三里宮路,忽聽四處宮人都驚叫道:“走水了!走水了!”學生們回頭一看,皇宮西方升起一縷濃煙,正是集賢殿的方向,學生們暗叫不好,連忙回身急走,一路遇見許多救火的宮人。到了集賢殿下,但見七層高樓已燒成了火柱,幾百個宮人也救不過來,有兩個學生慌道:“慈鏡先生出來沒有?”
圍觀的宮人道:“火一下子就漲開了,沒人逃出來。”
有四五個學生聞言立刻往火樓衝去,宮人們叫道:“你們去是送死!快回來!”卻無一個學生猶豫,齊齊投身沒入大殿,宮人們又叫:“快潑水!快潑水!”
上百個驍禁衛從皇宮各處運水來救,卻如杯水車薪,無濟於事。眨眼的工夫,柱樑皆被燒斷了,木樓喀啦啦幾聲裂響,向東南方傾下來,唬得宮人們四散而逃,逃不出十步,但覺足下一震,集賢殿塌了,屑飛煙散之中,大焉三百年來積存的史冊,和幾位士子一起化為灰燼。
9
崔太后又做噩夢了。她夢見大焉二十位故帝站在一片廢墟中爭吵,一帝道:“滅史是亡國之記憶,辱士是折國之脊樑,鬧到如今,是誰之過?”
另一帝道:“婦人監國,乃是禍始。”
丈夫桓帝道:“她是為了衛家的名聲,為了衛熹,列祖列宗怪不得她。”
靈帝冷笑道:“如何怪不得?她監國這數年,可有半分成就?世人都說我昏亂暴虐,我瞧她的任性妄為,還在我之上!從不聞有婦人會治國者!”
景帝道:“如此下去,景桓兩代的勵精圖治要前功盡棄,太后不廢,大焉復興無望。”
崔太后辯解道:“我如何不會治國!我也在關心農桑,扶持商市,如今國家的戶口畜積都勝過了景桓二世!我還在勸天子厲行節約……”
景帝道:“集賢殿一樁罪,足以把一切功績抹殺!千百代的士人,會因此對你大加唾罵!”
崔太后道:“我沒想到宋心湖會在殿中自焚,這也怪我嗎?”
忽聽一個聲音道:“老師?老師在哪兒?”
崔太後轉身一看,前太子衛佑跌跌撞撞過來,頭浮在脖上三寸,左右亂晃,道:“誰在叫我的老師?他在哪兒?”便向崔太后撲過來,“你還我老師的命!”
崔太后驚叫一聲,醒轉過來,宮女們趕過來道:“娘娘醒了。”
崔太后定了定神,問:“什麼時候了?”
宮女回:“寅時一刻了。”
崔太后想到卯正還要上朝,忙起來梳洗,少時,宮人報:“聖上來問安了。”
說完,衛熹趨步進堂問安,又道:“母親面色不太好,是為集賢殿下那些人嗎?”
崔太后問:“集賢殿下?怎麼了?”
衛熹道:“集賢殿一百五十士人在殿下坐了一夜。”
崔太后便起身,道:“我們去看一看。”
出了如意宮,到了集賢殿,崔太后遙見百餘士子盤膝而坐,人人盡着黑衫,似一片烏雲降在殿下,衛熹悄聲問:“母親,怎麼辦?”
崔太后道:“別管他們,咱們上朝。”便叫御駕回頭,去了太初殿。
百官朝拜之後,衛熹問:“今日朝議何事?”
宰相端木拙道:“回稟陛下、太后:老臣以為,今日首當議集賢殿之事。”
崔太后問:“集賢殿?還議什麼?”
端木拙道:“議誰為焚史之難負責,為士子之死負責。”
崔太后道:“難道這一切不是宋心湖酗酒之過?不是集賢殿管理不嚴之過?”
御史大夫孫澤羽出列道:“太后差矣,宋心湖之死,死得其所。如今該追究的,是逼死宋心湖之人。”
崔太后反問:“誰逼死了他?”
孫澤羽道:“是太后!”
眾官聞言大驚。崔太后道:“我?”
孫澤羽道:“太后要修史,士子便修史;太后要改史,士子不願改史。這就是焚史之難的根源。如今真史被抹殺,士人殉葬,太后是頭一等罪人。”
太僕寺卿張聖慶拄着拐,搖搖出列,道:“老臣不能苟同孫大夫的話。”
孫澤羽便道:“張寺卿請講。”
張聖慶道:“你口口聲聲說太后是罪人,請問太后犯了何罪?太后從始至終只做了一件事,便是命集賢殿修史,至於修史惹出的一串禍事,與太后何干?”
孫澤羽道:“過不在修史,在改史。”
張聖慶道:“誰說太后改史了?老臣只知龍朔宮下過修史的聖旨,不知幾時下過改史的聖旨!”他揚起拐杖,指王懷歲道,“把中書舍人都叫來問一問,近來龍朔宮有沒有下過一道命集賢殿篡改史實的聖旨。若有,拿出來給大家瞧一瞧,然後請太后和聖上寫罪己詔!”
王懷歲笑道:“大夫說笑了。”
張聖慶道:“太后是叫別人寫,實錄若寫錯了,如何怪到太后這裏?”
禮部尚書殷鶴明知故問:“那執筆者是誰?”
張聖慶道:“任他是誰,都違背了二聖好意,視寫史為兒戲,肆意篡改,該對集賢殿失火、宋心湖自焚、眾士子殉身的事負一切責任!”
崔太后心中似乎射入一線光,在困頓中照明了路,還未及詳加思索,忽然一個宮人急急忙忙奔入朝堂,叫道:“太后,不好了!”
崔太后問:“怎麼?”
宮人道:“上千士子都聚在宮外靜坐,為宮中士子聲援!”
崔太后從簾后出來,道:“我們去瞧瞧。”
車輦走了近半個時辰,到了龍朔宮正儀門,崔太后與百官站在門樓之上,但見宮城下一片霜色,彷彿全開元城的學子都到齊了,個個縞衣白冠,肅然為殉道士子護靈,見了太后百官,學子們垂袖而揖,齊聲道:“史不容改,士不容辱!”
百官紛紛搖頭,殷鶴嘆道:“這些孩子,成何體統。學子就該在學堂讀書,倒懂不懂的年紀,摻和什麼窗外事?”
崔太后一言不發看了半晌,便命散朝,自乘輦歸去了。
10
這個夜,崔太后無論如何也睡不着,翻來覆去幾遍,忽然看見帳上王懷歲的影子細細長長地走過來,便問:“又有什麼事?”
王懷歲賠笑道:“小奴還以為娘娘睡著了。這些奏疏,明日再看吧。”
崔太后問:“什麼奏疏?”
王懷歲道:“幾個州送上來的,各處學子都罷學了,全在節度使和刺史們的府衙前請願,都是年輕文人,節度使們也不好動粗趕人。”
崔太后掀開帳子,命王懷歲在腳踏上坐了,問:“你說,現在如何是好?”
王懷歲道:“娘娘,今日張聖慶已經出了對策了。”
崔太后道:“全推在唐瑜身上,是嗎?”
王懷歲道:“正是。”
崔太后道:“他是順着我的旨意寫的,是在維護我們衛家。”
王懷歲道:“難道要娘娘向天下認錯?娘娘是錯不得的。”
崔太后道:“是嗎?”
王懷歲道:“是。二聖的旨意,只能對,不能錯,錯的全是執行之人。”
崔太后遂道:“我對唐瑜倒沒什麼,只是聖上向來敬愛他,如何和聖上說呢?”
王懷歲道:“不如此刻,小奴去探探聖上的語氣?”
崔太后想了想,道:“你去問問,快去快回。”
王懷歲應了,出了如意宮,去了天子寢殿。衛熹已經睡下了,聽說此節,急忙從暖閣中衝出來,要去找崔太后,王懷歲和一眾宮人慌忙抱住,叫道:“祖宗,這冰天雪地的,稍微吹了凍了,小奴萬死莫贖!”
衛熹道:“我去和母親說!不許罰唐先生。”
王懷歲跪在他身前道:“陛下不同意,小奴如實回稟娘娘就是了,不敢驚動陛下為一句話奔走!”
衛熹道:“那你回母親:唐瑜是天下最好的良師益友,若失了唐瑜,誰來教熹兒經國理政?”
王懷歲磕頭道:“小奴記住了。”
衛熹道:“快去快去!”
王懷歲答應着去了,回到如意宮,崔太后問:“聖上同意嗎?”
王懷歲道:“回娘娘,聖上不同意。”
崔太后問:“聖上是如何說的?”
王懷歲道:“聖上說,‘唐瑜是天下最好的良師益友,若失了唐瑜,誰來為熹兒經國理政?’”
崔太后一凜,驀地站起來,道:“果真如此說?”
王懷歲道:“小奴不敢隱瞞。”
崔太后心胸急劇起伏起來,道:“唐瑜經國理政?”
王懷歲道:“有件事,娘娘還不知道:聖上案頭的奏疏,大多是唐瑜代為御批;聖上下發的聖旨,也多半是唐瑜授意。這朝廷好不好,有一半是唐瑜說了算了。”
崔太后便暗咬細牙,道:“唐瑜留不得了。”
王懷歲道:“那聖上那邊……”
崔太后道:“我不信大焉十三州再找不出一個好老師!不用管聖上,先叫中書舍人來,擬定治唐瑜的詔書。”
王懷歲應了,又問:“娘娘要問問端木相公嗎?”
崔太后道:“他也是向著唐瑜的,問了反而壞事。這件事,如意宮自己定!”
王懷歲笑着應聲,便轉身出門找中書舍人去了。
11
天明后,流言比詔書更早出了龍朔宮,蘇葉走在街上時,便聽見了好幾種說法。有人說崔太后要唐瑜為士子們償命,昨夜子時已叫御憲台把他抓上滄山了,可蘇葉記得丑時去憐玦軒外看時,還見他的影子映在窗上,這說法一定是假的;又有人說,聖上和端木拙一直為唐瑜力爭,所以並沒有判死罪,而是流放兩千里,今早大理寺就會去抓人,蘇葉便有些將信將疑;還有一些年長的老者推測,大焉歷來以禮責官,太后斷不至於如此嚴酷,多半只將他罷官,又做回庶民,蘇葉心想,這已然是最好的結局了。
她其實不願聽見一切和唐瑜有關的閑言碎語,也不願這個時候在街上走,可腹中的胎兒最近總在不安分地鬧,她食不好也睡不穩,只好出門尋醫。到了城中道興街,見了蔣醫師,望聞問切之後,醫師說她是憂思成疾,傷及胎兒,開了一服舒緩情緒的葯。蘇葉取葯出門,在玄武大道向北走了一段,便見一行宮人縱馬而來,行人都道:“好像是如意宮的人!”緊接着有人問:“是去傳旨給唐瑜嗎?”
那行宮人飛馳而過,果然是去往開元府衙的方向。這一過路,彷彿是往江中倒下一盆鮮肉,路人們立時化身飢餓的鯰魚,追着腥味兒游竄而去,蘇葉原本也想去看個究竟,卻趕不過四周爭先恐後的人,怕傷了身中孩兒,便急急忙忙回了唐府,等待即將降臨在唐家的命運。
唐瑜似乎已有預感,早上一到開元府,便叫來少尹和秘書丞,交付未竟的事宜,半日之後,他把手中公事詳詳儘儘託付了,便聽門外叫:“如意宮內侍監,來傳太后懿旨!”
唐瑜出門,在庭中跪而聽旨,王懷歲道:“今有開元府尹唐瑜,任職四年,無所建明,城亂吏貪,災異頻發,不宜久居重位,故奪開元府尹,貶蘆州楠桿郡砞縣縣令,並罰抄沒房產家財,裁減奴僕侍婢,立執行。”
唐瑜接旨起身,王懷歲笑着拱手道:“賀喜唐先生,要去體驗兩千裡外風土人情了,將來有空回皇城,請為小奴帶些蘆州土產嘗嘗。”
唐瑜道:“蘆州窮山惡水,結的都是苦果,王少監果真要,我就為你帶些回來。”
王懷歲冷笑道:“那也要回得來才行。”拱手去了。
半個時辰后,鳳閣遣了使者來,向唐瑜長揖道:“下走奉端木相公之命,來向鳴玉致歉,未能諫阻如意宮下旨,相公心痛如絞。”
唐瑜道:“與端木相公無關,相公不必抱愧。”
使者道:“鳴玉若有訴求,請直言,端木相公一定傾力而為。”
唐瑜道:“確有兩件事,要煩相公相助。”
使者道:“請說。”
唐瑜道:“佩魚巷唐府,是我家百年舊宅,若被奪走,唐家未歸人回來找不到家。請相公向二聖諫言,留下唐府,容唐家無罪之人有一個安身之所。”
使者肅然道:“是。”
唐瑜道:“其二,集賢殿申寒峻,理識正遠,執心貞固,有救時之能,相公當重用之。”
使者便問:“鳴玉認為申寒峻當任何職?”
唐瑜道:“可入禮部,掌廣治學、弘文教等事。”
使者道:“一定如實轉達相公。”告辭去了。
稍後,衛熹也派了宮人來為他送行,宮人道:“聖上要出宮來見,太后不許,只差小奴悄悄來看望先生,請先生千萬保重。”
唐瑜道了謝,道:“宦海浮沉乃尋常事,天子不必為唐瑜動腸。”
宮人湊近道:“先生還有什麼要叮囑聖上嗎?”
唐瑜便道:“聖上的路,請聖上自己走。有人捨不得聖上遭遇荊棘坎坷,便想替聖上把路走完,可聖上終有一日會明白,該生的荊棘,一處也不會少;該經的坎坷,一處也躲不掉。請聖上推開庇護,隻身向前去,只管去挫傷,去跌倒,去磨礪,有朝一日,靠自己雙足把險阻都踏平,便是明君雄主了。”
宮人躬身謝道:“多謝唐先生。”唐瑜回禮,宮人也告辭而去。
頃刻,開元府吏來報:“申寒峻來了。”
唐瑜靜坐着不起身,后道:“告訴申先生:唐瑜今日走,不願凝噎相看;唐瑜他年歸,但願把酒言歡。”
小吏得命去了。唐瑜把辦公桌上的筆墨紙硯擺放整齊,走出門去。全開元府的官吏都來為他送行,唐瑜含笑下階,向眾人道:“開元城乃天下中都,國家中心,開元府安城治郭之任最重,還請諸公多多費心。”
官吏們道:“是。”
唐瑜走到行列盡頭,不見侯望書,便問:“侯望書呢?”
一個道:“他母親這幾日病重,請了假在家照顧,還不知道府尹的事。”
唐瑜道:“侯望書有時淘氣不知禮數,也請諸公多多包涵。”
官吏們應了,唐瑜再向眾人揖別,轉身出了開元府門。
12
黃昏后,蘇葉在房中收拾衣裳,漣兒掀簾進來,嘆氣道:“唐家又垮了。房子雖然保住了,可家奴婢子全被官家收走了,如今偌大的府里,只剩唐晉、唐沖和我了。”
蘇葉把衣裳放在膝上疊,低頭細聲道:“你若不想伺候我了,也可以走。”
漣兒把眼睛一橫,道:“我是伺候你嗎?我是伺候三郎,還有他的孩子。”
蘇葉便幽幽嘆氣。漣兒問:“你在做什麼?”
蘇葉道:“一會兒抄家的人要來了,我把三郎這幾件貼身衣裳藏起來,怕被他們搜了去。”又問,“從前二郎給他的那把摺扇呢?”
漣兒便去找,找着了,蘇葉把扇子藏在衣裳里,又把衣裳塞入床墊下,便聽惜環院外嘈嘈嚷嚷,兩個到窗邊一看,四五個宦官進來了,嚇得兩人不敢作聲,眨眼那些人走梯子上來,蘇葉怯聲問:“二郎在哪兒?”
漣兒道:“滿府都在查抄,他哪裏顧得上咱們!”
話音剛落,帘子開了,幾個宦官探了探腦,問:“就你們兩個?”
漣兒道:“是。”
宦官問:“你們是什麼人?”
漣兒道:“是唐珝的奴婢。”
宦官們便直身走進房,指東喝西,七手八腳翻檢開了,不多時,唐珝的衫褲靴帽全被翻出來,宦官們品鑒道:“質地還不比宮裏的差。”便這個在身上比畫,那個往頭上套戴,各自認領了;又把蘇葉的衣飾刨一地,一個笑道:“這些送給相好的,要討多少喜歡,可惜我沒有相好的。”一個撿起一件綾紋織雲錦裙扔給他,道:“拿這個送宮裏雛兒。”也把蘇葉的東西瓜分了乾淨;那妝匣中的金銀首飾自然也逃不過,宦官們你爭我奪,心思快的搶到了釵、梳、步搖、華勝、鐲子;手腳慢的只撿到半隻耳鐺、扯斷了的項鏈、用了半盒的胭脂,便拍手罵開了。
正鬧個沒完,惜環院外的宮人叫:“你們抄完沒有?要走了。”宦官們應道:“就來!”理了理衣冠,一個個走出門去,誰知廊下籠中的思奴兒見場面熱鬧,便附和道:“且莫思歸去,須盡笙歌此夕歡。”
領頭宦官聞言駐足,笑道:“這扁毛畜生還真有意思。”伸手入籠去抓,蘇葉慌忙跑出來道:“別捉它!”
那宦官手一用力,把鸚鵡捉了出來,蘇葉急道:“金銀首飾都給你們了,這隻鳥兒就留給我。”
宦官笑嘻嘻道:“這畜生我也收着玩兒。”便收進懷中,思奴兒悶得直撲騰,蘇葉一把抓住那宦官衣袖,道:“求你把鳥兒還我。”
宦官眼珠兒一轉,笑道:“我的鳥兒,你要嗎?”
聽得眾宦鬨笑起來,道:“你還有鳥兒?胡扯。”
那宦官把蘇葉的臉一捏,道:“來世我做個健全人,一定娶你做小老婆。”便閃身要走,蘇葉攔住道:“還我!”宦官不耐煩,猛地把蘇葉一推,道:“滾開!”
蘇葉身弱,頓時摔在門檻邊,那宦官又順着一腳踹在她肚上,蘇葉驚叫一聲,疼得雙目一黑,險些暈過去,漣兒嚇得從房中出來,叫道:“你們別打她,她有身孕!”
那宦官又笑了,道:“有身孕?怎麼看不出來?”
眾宦一起打諢道:“果真看不出來,是不是假的?”
漣兒攔在蘇葉身前,道:“不是假的!”
那宦官道:“要看看才知道。”
他一把拖開漣兒,去掀蘇葉的裙子,蘇葉叫道:“走開!”她站不起來,只能爬着往房中退,那宦官卻跟了進來,笑道:“看看又怎的?我們給你檢查檢查,懷了幾個月了。”向門外眾宦招手道:“一起來耍耍。”眾宦便嬉皮笑臉進了門,蘇葉忙叫道:“出去!漣兒!”漣兒要衝進來,兩個宦官攔在門口道:“你若多事,我們先打你!”漣兒膽小,便不敢再動,兩宦徑直把門關上了。四五個人圍着地上的蘇葉,把她上身下身一起褻弄,口中道:“瞧瞧懷的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蘇葉又疼又怒,揮着雙手攔阻,尖叫道:“別碰我!”卻敵不過十多隻骯髒的手。不多時,她的衣裙都被褪光了,赤裸的身子被眾宦全瞧在眼底,一個嘖嘖贊道:“真真是世上難見的尤物。”領頭宦官脖子耳朵漲得通紅,忍不住道:“你們出去。”眾宦涎皮道:“你又不行,叫我們出去也沒用。”那宦官道:“滾出去!”眾宦便訕訕起身,才挪步,他便急不可耐趴在蘇葉身上,蘇葉心膽俱裂,叫道:“走開!走開!漣兒!”被粗重身子磨壓之下,蘇葉的腹更是劇痛難忍,連聲哭叫:“漣兒!漣兒!救我!”
房門砰地開了,蘇葉透過婆娑的淚眼,看見唐沖和唐晉來了,唐瑜也來了,宦官們慌忙擇路而逃,唐沖和唐晉手執長棍追打了出去,唐瑜撿起地上的衣衫,罩住了她,蘇葉急道:“思奴兒!不許他們帶走思奴兒!”說完周身一冷,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蘇葉在暖衾中醒來了。燭光躍入紅綃帳,似乎此夜和從前一樣安穩,可是,帳外的蔣醫工在嘆氣,向簾外道:“那孩子與世無緣,已經去了。”蘇葉聞言,兩行清淚落濕了枕巾。她看向簾外,唐瑜立在那裏,身影是說不出的僵硬,蘇葉分明聽見他心中在說:“我欠下了你,欠下了三郎,一生也還不清了。”她卻不知該不該回應。只有思奴兒在唐瑜身後籠中安然待着,它並不知簾內簾外人的兩重悲苦,還歡快地叫:“幾度鳳樓同飲宴,此夕相逢,卻勝當時見。”
13
翌日,吏部使者送來從七品砞縣縣令的官印,道:“如意宮有旨意,請唐鳴玉今日務必啟程赴任。”
唐瑜收了官印。他獨自在房中收拾了行李,出了門來,看見唐晉立在庭中等他,便道:“你留下,不用隨我去。”
唐晉不解,問:“二郎?”
唐瑜道:“你若也走了,家中男子只剩三郎和唐沖,他們兩個一般冒失,我不放心,只有你在家中照看着,我才能心安。”
唐晉道:“可此去蘆州二千里,你一人怎麼行?那蘆北盜匪橫行,刁民遍地,倘若在路上被打劫……”
唐瑜便道:“是嗎?那非唐瑜去治理不可了。”
唐晉頓足道:“我若是二郎,寧肯辭官!”
唐瑜便默默往庭外去,唐晉在後跟着,唐瑜道:“後日三郎該回來了,他知道了這些事,一定會鬧。你告訴他,休怨任何人,勿做出格事。為了將來團聚,我可以受難,他也可以忍耐。”
唐晉應了。二人走出府門,唐瑜轉頭看了看門楣上的唐府匾額,道:“又積了塵,三郎回來后,叫他把匾額擦一擦。”
唐晉也應了。兩廂別過,唐瑜下階牽了海雲闌,獨自往佩魚巷外去,嗒嗒馬蹄走到巷口,卻見街邊繫着一匹瘦馬,邊上蹲着一個穿斬衰的服喪人,聽見蹄聲,他抬起頭來,卻是侯望書,見了唐瑜,他紅着眼圈兒起身叫道:“唐府尹。”
唐瑜問:“你這是?”
侯望書道:“我母親昨夜沒了。”
唐瑜便低聲嘆息,侯望書道:“府尹,我,我以後就是孤兒了。”
唐瑜道:“你若願意,可以住到唐府來。”
侯望書道:“不,我隨你去蘆州。”
唐瑜道:“蘆州可沒什麼好玩的。”
侯望書道:“我給你做個伴。”
唐瑜道:“你可想好了?此去兩千里,反悔也難回來了。”
侯望書道:“不悔。只有和府尹一起,侯望書才是侯望書,不是猴毛兒。”
唐瑜便在他肩頭輕輕一拍,算是許了,侯望書解了瘦馬韁,隨唐瑜出了佩魚巷。夕陽西下時,二人出了東城門,過了折柳橋,侯望書回望皇城,道:“府尹,要是咱們回不來,這就是最後一次看開元城了。”
唐瑜卻不回頭,自牽馬向前去,道:“路遙日暮,何必回首。”
侯望書卻似沒聽見,他定定看着折柳橋的那頭,忽然道:“府尹!”
唐瑜停下問:“什麼?”
侯望書手指遠處,叫道:“那是,那是……”
唐瑜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夕陽餘暉中,一個嬌小的身影向他奔來,他先是一愣,忽然丟了馬韁,疾步迎了過去,不多時,在靄色暖暖的折柳橋上,他和明幽又相遇了。
明幽氣喘吁吁地笑,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澀聲道:“嗓子啞了,我叫你,你竟沒聽見。”
唐瑜道:“對不起,對不起。”
明幽吐了吐舌,道:“我又逃出來了。”
唐瑜道:“多時不見,還是這樣淘氣。”
明幽雖又累又憔悴,卻還有一股打壓不去的活潑氣,小得意道:“明府後花園,桃林后的牆矮了一截,抱兩塊石頭堆上去,再踩上花窗,就可以翻上牆頭,在牆上彎彎繞繞走一陣兒,就出後巷了,只要不把瓦踩下去,誰也發現不了。”
唐瑜心中悲喜交集,面上猶開玩笑問:“那唐二夫人逃出來,是要去哪兒?”
明幽道:“唐二郎去哪兒,唐二夫人就去哪兒。”
唐瑜道:“我要去蘆州。”
明幽道:“我也去蘆州。”
唐瑜道:“小兒有諺:蘆州蕪,蘆人苦,天如爐,地如腐。唐二夫人怕不怕?”
明幽喃喃念道:“天如爐,地如腐……竟有這樣的地方?”
唐瑜道:“是。”
明幽悠悠轉着眸子,故意想了許久,方道:“我們已歷過了繁華,現在,你帶我去看看荒蕪吧。”
唐瑜輕輕笑,道:“好。”便向明幽伸出手,明幽笑吟吟過來挽住了,隨他下了折柳橋,見過侯望書,三個一起上馬,往未離原的東北而去。
14
城門將閉的前一刻,一匹白龍馬從城中飛奔而出,馳過折柳橋。冬野寥廓,四下無人,馬上的蟬衣焦急不已,先打馬往東追了一里,再轉馬向北追了二里,卻還是沒有追到明幽的身影。
孫牧野去夜州后不久,蟬衣便進了雲階寺,日夜修行,不問世事。她在大焉這些年,已不自覺融入了這國家,如今她對開元城一百零八條街都了如指掌,也習慣了大焉的飲食,說順了大焉的口音,忽然有一日,一個問路的外鄉人笑問“娘子是大焉哪裏人”,她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已被大焉俘虜了。她惱恨起自己來,遂背身躲入方外凈地,連明幽和蘇葉也拒之門外,彷彿兩個小女子也是來軟化自己的陰謀。
直至今日,蟬衣聽見幾個香客閑聊,方知這段時間的變故,心中悔痛,急忙下了梵音山,先去唐府,打聽到唐瑜已啟程,後去明家,見府中大亂,在尋明幽,便猜想明幽一定隨唐瑜去了蘆州,追來送別,卻還是遲了一步,明幽早已消失在天際下。
身後的開元城響起暮鼓,城門在催關了,蟬衣依依不捨看了看東北方,無奈打馬回了城,心中念着,不知明幽幾時回來,幾時再見,她此刻還不知道,她與明幽已成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