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清明

第四十二章 清明

第四十二章

清明

1

上巳節后,又是寒食節。這日天氣晴好,唐瑜巡視半城之後回了開元府,下馬時,拍落了滿肩的柳絮。他一進府門,廊下三三兩兩閑聊的差役都站直了招呼:“府尹來了。”唐瑜含笑應了,見一個短瘦精幹的小差役也在,便喚:“侯望書。”小差役道:“在!”趨步過來,彎腰跟在唐瑜身後走,笑道:“府尹,他們都叫我猴毛兒,你也叫我猴毛兒吧。”

唐瑜問:“明日清明,你要不要去給父親掃墓?”

侯望書道:“要,值完班就和母親去。”

唐瑜道:“明日叫我一聲,我也去你父親的墓前拜祭。”

侯望書道:“府尹太多禮,有這份心,我們就知足了。”

唐瑜道:“你父親是唐三郎的救命恩人,也是國家烈士,我自當相敬。”

侯望書應了,又道:“今日寒食節,家家都吃彩蛋,我母親昨晚煮了五十來個蛋,個個都雕了長命富貴的花樣兒,叫我送給府尹一家吃。”

唐瑜道了謝,問:“你母親近日身體可好?”

侯望書道:“前幾日有些咳,這幾日又說沒事了。”

唐瑜道:“你要時常在母親身前侍奉才是,不可再像從前那樣蹉跎光陰。”

侯望書道:“是。如今除了在開元府當差,就是回家陪伴母親。父親過世后,我就是家裏頂樑柱了。”

唐瑜點頭,又問:“在開元府收送公文,傳訊帶話,嫌不嫌辛苦?”

侯望書笑道:“就是每天騎馬在一閣六部跑來跑去,好玩得很,不辛苦。”

唐瑜道:“收送公文雖是力氣活,卻關係重大,你一要勤快,二要細心,每一份公務都不可遲誤,更不可丟失。”

侯望書道:“我今早取了三份公文來,已經送到府尹的辦公廳了。”

唐瑜道了聲“辛苦”,便放侯望書去了。進了廳,秘書丞陳金石迎上來,道:“府尹回來了。”

唐瑜問:“上午有事沒有?”

陳金石道:“沒有。”倒了一杯水呈上書案,笑道,“今日不能煮茶,只好請府尹飲涼水。有兩份公文要府尹處理。”

唐瑜在書案邊坐下,把兩份公文翻了翻,一份來自鳳閣,一份來自禮部,遂問:“是今早送來的嗎?”

陳金石道:“是。”

唐瑜親自回復了,后問:“沒事了?”

陳金石道:“今日卻閑些,沒事了。”

兩人對坐談了半炷香的政務,小吏進門道:“午膳已備好了。”

唐瑜和陳金石同去了膳廳。因是寒食節,天下的灶頭都禁了火,廚師昨夜熬了一鍋大麥粥,拌上碎杏仁,涼了一夜,此刻凝成半粥半糕的冷食,又有昨夜炸的蘸蜜面,煮的雕花蛋,都擺在長案上,供官員們自行取食。唐瑜獨坐吃了一碗麥粥、半個子推蒸餅,拿着剩下半個出了廳,官員們都問:“府尹去哪裏?”唐瑜道:“我去找巡山狸。”

開元府中不知何時來了一隻流浪貓,橘背白肚,憨態可掬,大官小吏都憐愛,容它在府中安了身。它於每日上午卯時、下午酉時必去各個辦公室逛一遍,好似巡查誰遲到、誰早退一般,於是大家戲呼作“巡山狸”。

走到膳廳階下,唐瑜輕喚了幾句,巡山狸果然現身,唐瑜把蒸餅拈碎了往它口中喂,不多時,差役們吃完飯,嘻嘻哈哈從後堂出來,見了唐瑜,立馬屏聲靜氣,招呼道:“府尹。”

唐瑜點頭,見侯望書也在其中,因道:“侯望書,去給巡山狸舀一碗水來。”侯望書應了,轉身奔回食堂,其餘差役告了退。

少時,侯望書端一碗水出來,放在巡山狸身邊,兩個一起看貓兒飲水,唐瑜裝作無意問:“你今早取了幾份公文回來?”

侯望書道:“三份。”

唐瑜道:“沒記錯?”

侯望書道:“實打實去了那些地兒,如何會記錯?鳳閣、工部、禮部。”

唐瑜問:“公文送到辦公廳,誰收的?”

侯望書道:“秘書丞陳金石,每回都是先呈給他。”

那陳金石是前任府尹的親信,面上對唐瑜客客氣氣,暗裏卻頗有抵觸,今日扣下一份公文不呈,唐瑜明白其中必有緣故,不動聲色和侯望書聊了幾句,轉身走了。

回到辦公廳,陳金石上來道:“府尹快趁中午歇會兒,下午吏部有個會,請府尹出席。”

唐瑜問:“什麼會?”

陳金石回:“說是整頓會風的會。前日有個官員在吏部尚書主持的會議上打了瞌睡,呼嚕聲滿廳響,尚書便說要整頓一番。”

唐瑜笑道:“他不反思為何別人聽他講話會困嗎?”

陳金石也笑道:“一天三五個會,一月六七十個會,場場都是一個調兒,誰聽都想睡。今日是整頓會風會,只怕明日要開貫徹整頓會風會的會。”

唐瑜道:“下午請李少尹去出席。我們去未離原上各村各寨走走看,換下官服去,休驚動了縣令里正。聽田中農一句,勝過聽坐堂官十句。”

陳金石應聲,便出門找少尹李傳煜去了。

2

開元府管轄的不止開元城,還有未離原上的九個縣。下午時,唐瑜和陳金石換了布衣,去了未離原東北面,兩個時辰后,到了蘭田縣的地界外,陳金石道:“府尹,這蘭田縣是恭王的食邑,收成都歸恭王,好不好都不與咱們相干,不必去看了吧?”唐瑜道:“既然來了,看看又何妨?”於是縱馬進了蘭田縣。

只隔了一條小溝,蘭田縣的景象和原上別處並無二致,氣氛卻陰霾了許多,唐瑜和陳金石走出三里,只見男女老少皆埋頭耕種,不聞一絲人聲,陳金石抻了抻背,笑道:“不知怎的,一進蘭田縣,就覺得背上在發涼。這些人都是啞巴聾子嗎?”彷彿為了反駁他的話,只聽一人大叫道:“天兵來了!天將來了!”

唐瑜和陳金石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年輕人揮舞着一柄蒲扇從田壟上飛奔過來,披頭散髮,右腳趿鞋,左腳光赤,口中直叫:“天兵天將來收徭賦了!快逃!快逃!”

田中一農道:“這瘋子又來了!”

聽說是瘋子,唐瑜和陳金石便繼續向前走,那人卻追過來,攔在馬前道:“你們可是閻王老爺派來催命的?”

陳金石笑罵道:“老子是太上老君派來度人的!”一鞭虛抽過去,喝道,“閃開!”

那瘋子縮肩閃到一邊,卻又嘻嘻笑起來,跟在馬兒後面走,絮絮叨叨沒完沒了。走到小村口,但聽一間茅屋中爆出一陣吵鬧,一個女人高聲罵道:“打死這偷腥漢!打死這土娼婦!”然後屋中砰砰鐺鐺響個不停,是打人聲,也是摔物聲,那瘋子拍手歡道:“有打架看了!”先奔了過去。那邊,三四個彪悍村婦拽着一個赤裸女子從茅屋中出來了,又有一個男人邊穿褲子邊追出來,道:“莫打人!”

一個村婦叉腰罵道:“我打不死你個賤胚!說是去下田,如何又鑽到這土窯里來?”一邊罵,一邊脫了鞋向男人劈頭蓋臉打去。另一邊,兩個村婦對那女子又是扇耳光,又是吐口水,許多村民趕來拉架,道:“何苦喲!好生說話!”村婦又罵:“我們打娼婦,和你們什麼相干!”

陳金石見場景粗鄙不堪,便向唐瑜道:“府尹,我們走。”

唐瑜始見那女子無衣,便已轉馬扭頭,聽陳金石說,便點頭要走,誰知那瘋子興高采烈跑去看熱鬧,卻看清了女子的臉,張口叫道:“阿娘!”

唐瑜聞言又停下了。瘋子撲到女子懷中,替她擋住拳腳,哭道:“阿娘!”

幾個力壯的村民趁機把村婦們拉開,道:“看她寡婦瘋兒的可憐,算了吧。”

當先村婦跳腳拍掌道:“寡婦就能誰都賣嗎!要賣就賣鰥夫,如何賣給我男人!”

那男子系好了褲帶,過來道:“回家去!我丟人,你難道不丟人!”

村婦道:“我丟什麼人!賣的不是我!”到底扯着男人,罵罵咧咧去了。

有老婦解下圍腰,把那赤裸女子包裹了,道:“快回家去。”那女子三十齣頭年紀,比尋常村婦秀氣了兩分,她從容起身道了謝,挽着瘋兒子的手,在眾人注視下平平靜靜回屋去了。

老婦搖頭嘆息一回,見陳金石和唐瑜立馬一邊,便道:“客人們休看我們村的笑話——若不是沒法子,哪個女人會走這條路?”

陳金石問:“那兒子瘋多久了?”

老婦道:“生下來就是傻的!七八歲還不會說話,屎尿都往炕上拉,他老子熬不住,撇下母子偷偷跑了,去外縣打零工,可是落不了戶,只能做流民,兩個月就被官府抓住,打了一頓,遣返回來,又被這邊官府打一頓,當晚就死了。一個家若沒了男人,就要遭欺負,田也被人搶了,屋也被人佔了,告官官不管,求人人不理,只能在村頭搭個茅屋住,獨自把這瘋兒養大。她一個女人家,要餬口,還要繳稅,你不讓她賣身,她能做什麼?”

唐瑜問:“她家也要繳稅?”

老婦道:“一年三千文,一文都少不得!”

陳金石道:“要成年男丁才納稅,她家就一個瘋子,也要納稅?”

老婦道:“官府說了,那瘋子滿了十四歲,也要繳稅,那些健全的男丁,在田裏一年忙到頭,才湊得起三千文,縱然湊不齊,也可以充徭役抵賦稅;這瘋子什麼也做不得,錢從哪裏來?只能靠他娘的身子!”

唐瑜聽完,下馬去了茅屋門口。那瘋子已忘了剛才的事,此刻正坐在地上流着口水唱兒歌,他的母親獨自坐在陰影里發獃。唐瑜叩了叩門,那女子抬眼看了看,並不答應,唐瑜解下玉佩放在門檻邊,轉身便走,那女子在後道:“這點錢有什麼用?”

唐瑜一怔,回頭看她。

女子臉上顯出萬念俱灰之色,道:“哪怕這玉夠用三年,三年後呢?”

唐瑜不能答。

女子緩緩向唐瑜跪下去,泣淚道:“你若是貴人,就幫我母子離開蘭田縣,去哪裏安身都行。”

唐瑜沉默片刻,去了。

兩人轉馬離開蘭田縣,在未離原上縱奔一個時辰,回了開元城。陳金石問:“府尹夜間有事無事?”

他平白突問,唐瑜心中一動,順口道:“今夜倒得閑。”

陳金石道:“金石早想和府尹敘談一回,聽說府尹愛紀叟家酒,不如……”

唐瑜笑道:“陳先生若肯做東,唐瑜就去。”

陳金石也笑道:“做得,做得。”

於是兩人同往西市而去。

3

紀叟家還是低檐窄屋的舊模樣,兩人掀簾進門,紀叟的小兒子見了唐瑜,招呼道:“二郎還是一素一葷一壺酒?”唐瑜道:“今日是兩人,二素二葷一壺酒。”陳金石道:“如何分了府尹的一半酒去?先上兩壇來。”

兩人在窗邊坐了,才說了幾句閑話,又見門帘掀開,幾人有說有笑進來,陳金石一看,拊掌道:“原來開元城這樣小!才出府衙,又遇見了。”

那幾人見是唐瑜和陳金石,忙行禮道:“唐府尹,陳先生,幾時回城的?”

原來這幾個都是開元府的文書,陳金石道:“剛回來,本以為今日見不到你們,可以偷半日清靜,誰知又在這裏撞上!”

那幾個笑道:“有緣才做得同僚——雖然多是孽緣。”

陳金石向唐瑜道:“府尹,既遇見了,不如兩桌拼成一桌熱鬧些。”

一個忙道:“府尹不喜鬧,我們不敢打擾。”

唐瑜道:“孽緣也是緣,都過來坐了。”幾個拱手齊道了攪擾。紀家小子抱了幾張座席過來,幾人分坐在唐瑜的下首,又加了許多菜和酒。

酒熱宴開之後,眾僚一齊敬唐瑜,問:“府尹今日出城有什麼見聞?”

唐瑜這一杯飲快了,稍有些頭暈,以手扶額,向陳金石道:“你說給他們聽聽。”

陳金石便把幾個地方的見聞說了一遍,總結道:“底下縣衙里的歪風邪氣都是階前草,鋤一日,凈一日,幾日不鋤,又要滿庭瘋長。府尹,我看又要嚴治一回了。”

唐瑜道:“還請諸公擬個公文出來,請御史台和開元府一同去下面巡行按察。”

眾僚都應了聲。

唐瑜道:“公文也是開元府的門面,文辭若不達意,上下要笑話府中無人,所以還請諸公用墨時審慎一些,休在淺易處出錯。”

一個道:“若論文風,我等皆不及府尹醇正,日後還要多向府尹討教。”便向唐瑜敬酒,唐瑜飲了,一時眾僚都來敬,唐瑜拒誰都不是,只好一一對付。一巡酒畢,陳金石問:“今日城裏有什麼事?”

一個笑道:“聽說了個笑話,府尹和先生聽了樂一樂。”

陳金石道:“快說來。”

那人道:“說是禮部有個七品官,名叫楊絹,不知怎麼打通了宮中,和太監王懷歲攀上了親,認了人家做乾爹,王懷歲也疼這兒子疼得緊,誰知楊絹打的算盤不止一個,一轉臉,又認了個乾爹,是個少監,叫張懷昆。楊絹盤算着找兩重靠山,兩個都靠得住最好,一個靠得住也成,不承想給王懷歲知道了,這王公公覺得被乾兒子耍了一道,破口大罵,叫了吏部尚書去,非把楊絹打出皇城,派去夜州做鄉官。”

眾僚道:“這可是楊絹犯渾,他跟了三品太監,又何必再找四品少監?”

李達榮道:“休小看了這少監。張懷昆也是個有脾氣的,見王懷歲拿乾兒子開刀,他臉上抹不開,便決心和王懷歲鬥上一斗,也去找吏部尚書,要把楊絹升調鳳閣!可憐吏部尚書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這幾日稱了病,躲在家中不敢出門,是不是好笑?”

眾僚拍掌大笑,道:“這事一定沒完,宮中又有熱鬧看了。”

陳金石笑向唐瑜道:“依府尹說,吏部尚書該如何辦?”

唐瑜卻雙手撐額,雙目微閉,似已睡去,陳金石放輕聲叫:“唐府尹。”

唐瑜未應。陳金石回顧眾僚,眾僚把眼色遞來遞去,半晌,陳金石聽唐瑜呼吸愈重,便悄悄把手一招,一僚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卷冊子送上,陳金石拿着冊子湊到唐瑜身邊,低聲喚:“唐府尹。”

唐瑜含糊道:“你們先飲,我稍歇一歇。”

陳金石道:“這裏有一份公文,上午忘了給府尹,請府尹簽上名字,明日一早好送去鳳閣。”

唐瑜半晌方問:“什麼公文?”

陳金石道:“是關於永陽街重建的事。”

唐瑜問:“永陽街建好了?”

陳金石忙道:“建好了,這就是驗收工事的公文。那工事是工部牽頭、開元府承辦,如今也要兩家共同驗收。工部已經驗過簽字了,只消咱們開元府再簽一個字,便可以送去鳳閣,告結此事。”一僚拿來一支蘸了墨的筆,陳金石拈着送到唐瑜面前,“百姓們也可以早日喬遷新居了。”

陳金石盯住唐瑜,只等小醺的他在冊末簽個名字,這事便算完了。眾僚也屏住呼吸,看唐瑜是何動作,只見他又眯了一時,緩緩睜眼,坐直了身子,接過公文細看一回,問:“工部去驗過了?”

陳金石道:“驗過了,門門戶戶都修得好,一點毛病也沒有,所以簽了字。”

唐瑜道:“工部驗過了,開元府也該再驗一次。”

陳金石閉了嘴,眼見唐瑜的目色轉瞬清澈了,絕無半分醉酒的模樣。一桌人都說不出話,唐瑜悠悠把冊子卷了,放入衣襟,笑道:“諸公盡興沒有?今夜小聚到此為止,如何?”

無人接話。唐瑜喚紀家小子過來問了賬,陳金石道:“該我請府尹的。”便僵硬着掏懷裏的錢,唐瑜卻已把錢放在了桌上,他一面向外去,一面道:“明日清明節,耽誤諸公半天假,請諸公隨唐瑜去永陽街走一走,看一看。”

4

這個清明節,雨含蓄,風卻狂恣,唐瑜一行走過桃影河上的同濟橋,碎浪濺上了馬蹄。陳金石在馬背上舉着傘湊過來,擋在唐瑜頭上,唐瑜道:“吹面不寒,沾衣不濕,豈不快哉?先生在清明節為唐瑜遮風雨,恰如七夕不許唐瑜曬書、重陽不許唐瑜賞菊一般煞風景了。”陳金石訕訕收了傘,一行人冒雨去了城南角的永陽街。

一條街建成不足五日,居民還未入住,在這蕭瑟的節日裏尤顯凄清。侯望書今日無事,也跟了唐瑜來聽使喚,道:“我從前常來這裏耍,那時破爛得不成樣子,無風無雨也要落兩片瓦下來,如今修成這樣真好看。”

陳金石道:“雖不比城北的雕樑畫棟,倒也齊整敞亮,百姓住起來舒心多了。”

唐瑜走過去把門梁撫看,問:“承重梁用的是什麼木材?”

陳金石回:“用的是五針松,不易開裂,干縮小。”

唐瑜道:“五針松並不是十分耐腐。”

陳金石道:“十分耐腐的櫟木柯木太貴,買不起;三分耐腐的雲杉樺木又不敢用,只好取其中,用五針松。”

唐瑜點頭,叫開元府的小吏來檢驗門、窗、梁、柱的尺寸,小吏們拿着準繩和規矩爬上爬下,挑二三十間房子測量了,回來稟道:“柱長短了三毫,柱圓小了四毫,牆面薄了二毫。”

陳金石道:“都是人的雙手刨的,多多少少有些出入,工部也允許有誤差。”

唐瑜問:“允許誤差的數字是幾何?”

陳金石呈上了工部的數字,道:“柱長誤差在三毫上下、柱圓誤差在四毫上下、木面厚度誤差在二毫上下,都是合格的。”

唐瑜接過來看了看,笑道:“倒也卡得精確。”

陳金石賠笑道:“工頭要賺錢,從哪裏賺?就是這樣一毫一毫摳。”

唐瑜問:“這樣一條街建下來,能賺多少?”

陳金石道:“戶部那幫人,錢是一文掰成四瓣掏的,給工頭的報酬定的是五十貫,他再在材料上動一動手腳,節省一點,可以翻一番,賺一百貫。”

唐瑜問:“工人的報酬是多少?”

陳金石道:“是按日計,一日二十文。”

唐瑜道:“若做滿六個月,有三貫。”

陳金石道:“聽起來不少,只是這點錢要吃幾年,畢竟難得遇到這樣大的活計。”

一行人把一街七巷六百五十八戶的堂廚庭院遍覽了,陳金石道:“我們隔三岔五都要來監督一回,眼看着房子修起來的,知道底細。倒麻煩府尹空走了一趟。”雨斜飄下來,澆濕了整條街,陳金石以手虛扶唐瑜,“府尹當心污了靴子。”

唐瑜卻駐了足,看街面。雨落下后並不窪聚,而是流向街邊,淌入下水道去。每家每戶的屋前都開了二尺圓的井口,居民們每日的生活污水便從此倒下,地下蛛網般的下水道,把污水引出城外大河中。

陳金石見唐瑜不走,便道:“下水道也是新修的,以前這些住家,滿街亂倒污水,臭氣熏天,腳都踩不下去,如今有了下水道,就乾淨了。”

唐瑜走到一個井口邊,隔着井欄向下看,問:“下水道多大?”

陳金石道:“有七尺圓。”

唐瑜道:“用什麼鋪設?”

陳金石道:“陶。”

唐瑜道:“數里長的下水道,要用的陶不少。”

陳金石道:“是,再省也不能省這個錢。”

唐瑜轉頭問幾個小吏:“誰下去看一看?”

陳金石便叫一個相熟的小吏:“李三,你下去看看。”

李三應了,縱身跳下去,把陶燒的壁敲得噹噹響,道:“是陶糊的。”彎腰爬向深處,陳金石問:“裏面如何?”

李三叫:“也沒毛病!”

陳金石稟道:“府尹,沒毛病。”

唐瑜道:“叫他上來,我們回去。”

陳金石便叫:“李三上來!”

李三在下水道深處道:“好!”半晌后現了身,侯望書在井口搭了個手,把他拉上來,不知怎的心中一轉,道:“府尹,我想再下去看一看。”

唐瑜本要走了,聞言又停下,道:“好,你小心些。”

侯望書也跳了下去,頃刻不見了蹤影,唐瑜等了半炷香不見人,便喚:“侯望書!”

侯望書在井下回道:“府尹!”

唐瑜應道:“我在。”

侯望書大聲道:“不對頭!”

唐瑜問:“怎麼?”

侯望書匆匆忙忙爬到井口,道:“我四處看過了!只有每個井口下面一截是陶,深處什麼也沒有!”

唐瑜皺眉問:“什麼也沒有?”

侯望書道:“是!就是挖的土洞!壁上什麼都沒糊!”一邊說,一邊從井口爬出來,面對眾人把手攤開,手心是一把潮濕的泥。陳金石動了動嘴,沒有說話。唐瑜盯着那把泥看了片刻,道:“你現去街上,買準繩和規矩來。”

幾個小吏連忙雙手奉上,唐瑜道:“侯望書自去買。”侯望書便騎馬去了,須臾,買了繩、尺、規回來,隨唐瑜進了民居。十幾個官吏無人敢跟去,眼睜睜看着兩個從這家出來,又進了那家,把一條街量了大半。直到眾人的衣衫濕得如被瓢潑大雨淋過,兩個才走回來,唐瑜問:“為何唐瑜量出的數字與諸位不一樣?”

侯望書抱着一根短梁道:“這是白蟻蛀空的木料,怎麼撐得起屋頂!”

誰也不敢應答。

唐瑜又道:“侯望書。”

侯望書道:“在!”

唐瑜道:“去請工部驗收的官員即刻來永陽街,重驗一遍!”

5

侯望書去了四刻便返回了,工部官員卻在一個時辰后姍姍來遲,他下了牛車,在離唐瑜二丈遠的地方站住,拱手道:“工部郎中駱加川見過唐府尹。”

工部郎中雖是從五品,比開元府尹低了兩階,可工部和開元府互不隸屬,他也就不用對唐瑜十分恭敬,僅僅輕禮了事,唐瑜問:“永陽街的工事是駱郎中主持驗收的嗎?”

駱加川似有似無地嘆了口氣,道:“是。”

唐瑜道:“驗收合格的公文也是駱郎中籤的字?”

駱加川道:“是。”

唐瑜道:“工部郎中是土木興建的行家權威,是天下工匠營造修繕的斗柄指向,郎中籤下的每一個名字不僅關乎職位責任,也關乎個人信譽,駱郎中籤字時可想明白了?”

半晌,駱加川道:“唐府尹叫駱加川來是為何事,駱加川心中清楚。十之八九的民居,都短了材料,柱子要細一兩厘,板壁要薄七八毫;地下全長十九里的下水道,只在每個井口處燒了陶壁,餘下看不見的地方,都是土壁,居民倒水下去,土會化成泥。這裏的房子,少則五年,多則八年,必出意外——不是上面倒,就是下面垮。”

唐瑜道:“一街七巷四千人居於危房之下、險地之上!若房屋傾圮,土地塌陷,百姓傷亡,是工部負責,還是開元府負責?”

駱加川看完了天,又看地。

唐瑜道:“唐瑜邀郎中來,是請工部和開元府共同重驗永陽街,把結果如實記錄在冊,上報鳳閣,如何?”

駱加川許久方開口:“永陽街是我看着從平地建起來的,哪家屋頂少了片瓦我都知道,如何不知道地上地下這點齷齪事?”

唐瑜道:“駱郎中知道,卻不說。”

駱加川重重一聲嘆息,道:“唐府尹,駱加川不怕當著眾人和你說句實話:我頭一回驗收,就拒絕在驗書上簽字。當日夜裏,有人送一對玉蜻蜓上門,我退了回去;次夜,又有人端一尊琉璃無相佛上門,我又退了回去;再過一夜,就有人送了二十三把匕首來,我收下了。”

唐瑜問:“二十三把匕首?”

駱加川道:“駱家上下恰好二十三口人。”

唐瑜頓了一頓,問:“朝廷命官受了威逼利誘,如何不上報開元府和御史台?”

駱加川冷冷一笑,道:“若報官了不敢查,或查了不敢抓,誰都尷尬。”

唐瑜問:“修建工事的工頭是誰?”

駱加川道:“工頭姓甚名誰不打緊,打緊的是工頭背後的人姓甚名誰。唐府尹細想一想,修建永陽街,不是刨條凳子的活計,是開元城幾十年一回的大事,上千萬的錢來來去去,幾十個工頭搶破了頭,最後搶到的人,會是等閑之輩?”

唐瑜道:“任他是誰,工事做成這副模樣,只怕難上岸了。”

駱加川道:“我再勸唐府尹一句:府尹是天下看好的名公子,一有才略,二有門第,右遷榮升不過三兩年內的事,哪怕五年後永陽街爛成渣,也是下任府尹來扛黑鍋,和你沒多大關係,府尹不如兩眼半睜半閉,放大家過去;若把此事鬧大,工頭固然上不了岸,可府尹若被拖下深潭,豈不可惜?”

這話聽得侯望書一怒,道:“你是在威脅人嗎!”

駱加川道:“駱加川家裏還放着二十三把刀,如何威脅別人?”說完拱手道,“工部還有事務要處理,駱加川告辭。”

他轉身要上牛車,唐瑜道:“郎中且慢。”

駱加川回頭看他。

唐瑜把手中卷冊遞過去,道:“驗收合格的公文,開元府否決了。請郎中把公文帶回去,再轉告工頭:永陽街必須大修,十日之內,務必開工,兩月之內,務必完成。不然,開元府必以律法處之!”

駱加川孰視唐瑜,接過卷冊,重作長揖,登車去了。

6

回程的氣氛凝重得很,隨行人的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還沒過同濟橋,便有幾個官吏借口加班告退,過了同濟橋,陳金石和秘書們也說要上墳,分道而去,只剩侯望書跟着唐瑜出了西城門。兩個先去了侯文遠的衣冠冢前,侯家娘子早到了,正在墓前燒紙澆酒,侯望書也去添土上香,唐瑜折一枝柳插在墓上,在心中謝了侯文遠當年捨命救唐珝的恩德。祭拜完后,兩人又轉去桃影河邊。唐之彌的靈柩早遷回皖州故里埋葬,唐瑜不能去,只在河邊傾下一壺素酒,遙寄父親。他在河風中佇立半晌,末了問:“侯望書,你是如何想到再下井去看一看的?”

侯望書撓撓頭,道:“若壁上全是陶,那人說話應該像在陶罐里說話一般,瓮聲瓮氣才是,可李三在下面說話,那回聲兒不像撞了陶壁,倒像被土吃進去一般,我就有些不信。”

唐瑜把這話細想了想,向侯望書行禮道:“侯家兒郎可算是唐瑜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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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狩台(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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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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