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妾
第四章
妾
1
綿長的桃影河穿城而過,河面倒映出一輪玉盤、兩岸霓火。天問樓臨河之北,台座高三丈,主樓有七層九丈,一面可見十里熠爍波光,一面可觀皇城錦繡氣象,最是城中賞月佳地。
到了台座下,明書自去打理烤羊,錦兒亦在樓下坐了,明幽獨自登樓而上。閣中夜宴正酣,堂前琴瑟合鳴,舞伎裙裾流彩,十來位公子分席而坐,把盞談笑,好不熱鬧。
明熙懶散地半卧在榻上,正與懷中的歌伎調情,初見明幽,他只道是哪家公子進來了,再定睛一看,卻是妹妹,頓覺沒意思起來,訕訕推開懷中人,坐正了身體,問:“你來做什麼?”
明幽道:“我來賞月。你又在做什麼?”
明熙道:“我自然也在賞月。”
明幽橫了他一眼,道:“是不是那歌伎名叫月?”
明熙也忍不住笑了。明幽便在哥哥身邊坐下。席間眾人認出是女賓,紛紛收斂了儀態,那些陪侍的美人也悄然避席而退。
明熙道:“你看,你一來,大家都不自在,不如早些家去。”
明幽道:“回家又是冷燭閑書,有什麼好玩?我一年難得出門幾次,讓我隨你們熱鬧熱鬧。”便自己拿了酒壺來斟。
“原來明小娘子寂寞了。”明熙壓低聲音道,“看中席間哪位公子,只管告訴我。”
明幽道:“我才不稀罕你的狐朋狗友!”
說話時,明書在樓梯間吆喝一聲,領着四個家奴抬了一張大食案上來,道:“明熙公子請諸位吃全羊炙!”
舞伎都退了,眾奴將食案擺在大堂中央。明熙指着以紅綢纏裹的烤全羊,笑道:“西市光德街烏駝巷,有家胡商開的炙肉鋪,炙烤之法會通中原西域,最是難得。他家的羊全是在白果山下放養,食的是甘草、風毛菊,飲的是山澗雪融水,每隔十日,運了十頭來開元城,每日一頭,再無多餘。做時,先以膾魚湯燙皮褪毛,再放入石鍋中,和了杏仁、胡桃、黃芪、當歸、鴿肉煨湯,文火熬煮至半熟,又以胡楊木為柴,以安息產的茴香、胡椒為佐料,烤出的羊肉全無焦氣膻味,皮酥肉嫩,辛辣火烈中不失其本真鮮香,全中原再找不出這樣的美味!”
明書手持匕首,欲分解羊肉,忽然席間徐言道:“唐家兄弟怎麼還沒來?不如再等等。”
袁青岳意味深長地笑道:“唐三郎今夜怕是來不了的。”
徐言問:“怎麼?”
袁青岳謔道:“戌時我與他一同交班出宮,他便向我告假。他因看中了一個市井販的女兒,現回家取了百金,差人去討,只怕此刻已寶馬香車接人進府,紅燭綃帳……”他忽然醒悟席間有女眷,便一笑收口。
明熙道:“哪個市井奴的女兒能值百金!莫不是傾國傾城之色?”
袁青岳道:“他說還沒看見樣貌。”
眾人便拍手笑道:“沒見樣子就被迷住?只怕唐三被那市井奴下了蠱。”
正說話間,樓下家奴一疊聲叫道:“唐少尹來了!”
眾人皆道:“可算來了。”
木梯響動幾聲,只見一個公子施施然踱上樓來,手中提了一壇酒。明幽見他溫文爾雅,清雋不俗,竟是剛才在酒坊前遇見的公子,她慌忙捂住微紅的臉,心道:“這是上天一定要我向他道歉不成?”又聽袁青岳在招呼:“駙馬姍姍來遲,該罰多少杯?”那“駙馬”二字一出,明幽又是一驚。
唐瑜悠然道:“駙馬在哪裏?我怎麼沒看見?”
袁青岳以杯指唐瑜,笑道:“唐二休和我裝!恩和公主傾心於你,宮裏宮外誰人不知!”
徐言也道:“想來今夜花好月圓,唐二與公主金風玉露蟾宮相會,所以這裏來遲了。”
唐瑜舉起手中酒罈,示道:“是折去西市紀叟家沽酒,所以來遲。”
明熙道:“紀叟家的酒太甜軟,不如曲五家的烈性。”
唐瑜道:“我卻獨愛紀家酒,有谷黍清香綿綿不絕,明校尉不妨再細品一品。”
家奴唐晉取了酒爵來,唐瑜先去了東道主席位,斟與袁青岳,問:“唐三郎不曾和青岳兄同來?”
袁青岳道:“他說忘了東西在家裏,急着去取。”
唐瑜道:“收到青岳兄的帖子,他歡歡喜喜念了兩日,誰知宴開后卻沒了蹤影。”
袁青岳笑道:“只怕少時會來。”
唐瑜道:“三郎頑劣,在御前要仰仗青岳兄多多教引回護。”
袁青岳道:“袁唐兩家是皖州同鄉,同是客居開元城,理當互相照應。”又笑道,“聖上卻喜歡三郎,說他少年朝氣,從不矯偽,深對聖上的脾性。”
兩人對飲而盡。唐瑜逐席相敬而來,諸公子皆起身還禮。明幽見他越走越近,心跳如慌張的小兔兒一般,默念:“我應該向他道歉嗎?我已換了男袍,或許他已認不出我了。若認出來,我就道一聲‘剛才是我冒犯了你,對不住’,若認不出來,我、我只當那件事過去了。”
唐瑜來了席上,與明熙對酒寒暄,末了,他看向明幽,認出是女眷,不便相敬,遂與明熙點頭告別,去了鄰席,明幽輕舒一口氣,不知是解脫還是失落,心道:“他果然認不出了。”
待到唐瑜敬酒完畢,眾奴也將烤全羊分割裝盤,逐席奉上。食案剛撤,管弦之聲又起,一陣宮商綽約,一位舞伎踏着樂點,裊裊娜娜走上堂來。
明幽見那舞伎,梳着飄逸的飛天髻,雖以紅綾蒙面,亦可見身段妖嬈,惹得眾人噤聲注目。那舞伎行禮畢,從身後抽出兩柄長劍來,明熙先笑道:“我以為她要跳飛天舞,沒想到竟是舞劍!”明幽轉頭看唐瑜,見他正與鄰席言笑晏晏,不視堂上美人,她又暗自道:“我摔倒的時候還以為他在笑話我,可如今看來,他似乎天生就是愛笑的,並不是取笑別人,我又錯怪他了。”
琵琶聲錚錚聳起,那舞伎婉轉起勢,分花拂柳,雙劍如兩抹秋泓,蓄勢緩動;頃刻,琵琶聲轉急,舞伎身形乍如翩翩火鳳,掀翻紅浪,兩道虹華流溢飛轉,連閣外盈月也黯然失色;須臾,鼓聲昂揚而入,與琵琶聲金石相交,劍氣便轉為雄渾,舞伎化綽約為剛健,滿堂縱橫,如俠客濟世、將軍破陣,勢不可當,眾人不由得大聲喝彩,唐瑜、徐言也被吸引了,止話觀望。
鼓聲去時,簫聲凄然而來,似怨似訴,把那琵琶聲纏住了,琵琶的叱吒之氣立時化作柔情蜜意,輕輕把簫聲應和,兩個纏綿廝磨,恰如一對愛恨交織的眷侶一般,引得在座眾人心旌搖蕩。舞伎的身形隨樂轉慢,蓮步曼妙,舞到了席中來。她先去了明熙之席,右劍輕揮,從明熙雙目前一劃而過,明熙眼也不眨,反倒直視舞伎那雙千嬌百媚的眼睛,一片調戲之意;舞伎嫣然一笑,幾個輕轉,舞至唐瑜之席,唐瑜卻不看她,只往爵中斟酒,舞伎左手挽了一個劍花,往唐瑜胸間點來,唐瑜側身一躲,劍尖擦身而過,舞伎又一笑,轉過席去,唐瑜心道:“這劍氣倒凌厲。”
舞伎漸漸到了謝柏軒的席前。謝柏軒是大理寺卿謝東來之子,此刻已有十分的醉意,只低頭擺弄盤裏的瓜果,似乎在猶豫吃哪一顆。那舞伎雙劍齊動,迅速切向謝柏軒的脖頸,其勢其力,竟似為奪命而來,破空之聲甚急,謝柏軒大驚,忙往後仰,舞伎雙劍直追下去。
謝柏軒的左席是驍禁衛袁青岳,他在衛鴦身邊侍衛多年,何其警覺,立時抽出腰間短刀擲過去,刀劍相撞,震得那舞伎虎口一麻,右劍落地;右席的崔如禎同時急躍而起,踢落了左劍。謝柏軒酒也醒了,翻身起來,將那舞伎踢倒在大堂之中,左足踏上去,大聲喝道:“你是誰?竟敢來行刺我!”
舉座皆驚,樂聲戛然而止。謝柏軒扯下舞伎的面紗,問:“你是誰!”
那舞伎不答,謝柏軒的足尖踩住她的咽喉,又反手一耳光扇下去,道:“說!”
舞伎換了一張怨恨的面容,道:“紅蘿!你記得紅蘿嗎!”
謝柏軒一聽此名,面色一緊,舞伎道:“你不記得了?時隔五年,你又添了三個侍妾,哪裏還記得她?”
謝柏軒冷臉道:“果真不記得了。”
舞伎道:“五年前的中秋,也在這天問樓,紅蘿一曲長袖舞艷驚四座,這你總該記得?”
謝柏軒不答。
舞伎道:“你騙她家中無妻,買了一座外宅給她住,只說三年孝滿過後娶她進門。我妹妹痴心赤誠,竟信了你的話,一心等着與你廝守終身。不到三個月,你夫人率家奴打上門,方知你早是妻妾成群,外宅無數!”
謝柏軒一疊聲叫:“家奴呢!都死光了不成!”幾個謝家奴這才噔噔奔上樓來。
舞伎斥道:“謝柏軒!你夫人指使家奴將紅蘿折磨致死的時候,你在一旁不發一言!事後替你夫人、家奴銷證掩飾,紅蘿慘死,沒有一人償命!這五年,你的心安不安?”
謝柏軒大怒,抽出佩刀直劈而下,崔如禎忙去奪刀,道:“別鬧出人命!”刀尖卻還是劃破了舞伎的臉。
謝柏軒轉念一想,不能當著眾人行兇,便吩咐家奴:“把她帶回府去。”家奴們忙上前,拽着舞伎的髮髻往外拖,舞伎猶呼:“席間諸君,你們與這狼心狗肺之徒結友論交,不嫌腌臢嗎?”
唐瑜恰巧站在了謝家奴的去路上,家奴要繞過去,他卻伸手輕攔,道:“當先止血。”便吩咐唐家奴,“帶她去上藥。”唐家奴應了,過來扶那舞伎,謝柏軒似笑非笑道:“唐二郎,我已叫了謝家奴去做。”
唐瑜道:“可巧天問樓相去半里有家藥房是唐家的,叫唐家奴帶去方便些。”
謝柏軒問:“二郎何故關心伎兒的死活?”
唐瑜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謝柏軒道:“我謝家不缺葯也不缺醫師,現在家奴帶她回去看傷,行不行?”
唐瑜卻鎖眉道:“柏軒,別再釀大錯。”
兩個雖然平平靜靜地說話,眾人卻都明白,謝柏軒要殺人滅口,唐瑜要保人性命,兩不相讓,崔如禎道:“謝大,交給唐二郎去做,他不會害你。”
謝柏軒道:“我放了她,她一定還會伺機行刺我,唐二保我一輩子不成?”
唐瑜道:“她有過錯,當移送官府,不該動私刑。”
謝柏軒笑向眾公子道:“唐二公子的意思,是叫我把伎兒送上滄山,讓伎兒把‘謝家夫妻虐殺外宅’的謠言和薛讓說一遍!”
唐瑜道:“不必上滄山,把她交給開元府,開元府也會依法處置。”
謝柏軒冷笑道:“那不就是交給你嗎?我此刻已信不過你了。”他喝命家奴:“拖下去!看唐二公子攔不攔!”謝家奴大聲應了,又來拖人,唐家奴擋在舞伎四周,道:“不許拿人!”
謝柏軒道:“唐瑜,你我非要為一個伎兒翻臉嗎?”
唐瑜道:“你若不願送她見官,我就送她離開大焉,只是不能交給你。”
謝柏軒酒勁發作,道:“你再多管閑事,從此我少了一個朋友!”
相爭不下時,袁青岳站出來道:“交給我,行不行?我的為人,你們兩個信不信得過?”
唐、袁兩家相識幾輩,唐瑜心知袁青岳有俠肝義膽,是可信之人,便點頭默許,袁青岳問謝柏軒:“你呢?信不信我?”
謝柏軒知道袁青岳是天子親信,面子了得,也道:“你擔保她一不亂說,二不行刺,我就交給你。”
袁青岳道:“好!”便叫了袁家奴上來,帶走了舞伎,又道,“此事到此為止,唐二謝大,休在我的筵席上傷了和氣。”
唐瑜和謝柏軒遂行禮相釋,袁青岳問:“聲樂呢?”樂工們方回神,又鼓瑟吹笙起來,眾人皆歸舊座,片刻之後,又各自飲酒談笑,或行令,或擲骰,玳筵上一片歡趣,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明幽被這突如其來的凄厲景象嚇得花容失色,半晌回過神來,顫聲問:“他們要把那姐姐帶到哪裏去?”
明熙喝酒不答,明幽想着那女子可憐,道:“他們還會不會為難她?你去勸勸謝公子……”
明熙不耐煩,道:“那是人家家事,我勸什麼?我叫你別來,你偏要來,撞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自己叫了明書上來,吩咐,“多帶幾個人,送小娘子家去。”明書應了,道:“請小娘子隨奴下去。”
明幽只好起身,走到樓梯口時,轉頭再看唐瑜。此刻唐瑜已離席出了堂外,倚欄看河水,只留給她一個若有所思的側臉,明幽忽而有了戀戀不捨之感,心道:“我不但欠他一句對不起,還應該替那位姐姐說聲謝謝。可他,他已記不得我了。”落寞下樓而去。
2
明幽走後不久,明熙也去各席敬酒,末了出堂來找唐瑜,道:“唐少尹總是喝淡酒,今日我偏要你來一杯烈酒。”
唐瑜依言飲了,只覺辛辣入喉,明熙笑問:“如何?”
唐瑜道:“心好似燒着了。”
明熙拍他肩膀,道:“多喝幾回就習慣了。”
兩人說了幾句閑話,唐瑜看着河面道:“今夜忘了罰明校尉三杯。”
明熙奇道:“為什麼?”
唐瑜道:“事前約定禁帶家眷,以免大家玩得不盡興,你卻帶了夫人來,壞了規矩。”
明熙笑道:“不是夫人,是妹妹,她要來,我是攔不住的。唐少尹不知道,夫人好管教,妹妹卻難降伏。”
唐瑜也一笑,移開了話頭。須臾,明熙走後,唐瑜還在欄邊流連,此刻已過子時,明月藏匿,濃雲翻卷,風勢漸漸凜冽,依稀幾點雨飄落下來,唐瑜伸手去接,卻俯見幾隻小船在桃影河浪中搖曳不定,船上燈火忽明忽滅,對船中人而言,這個夜只怕過不安穩了。
3
過了子夜,中秋便算過去了,人影散盡,燈影猶在,開元城此刻說不上是繁華還是寂寥。桃影河上起了風,漣漪把小船輕盪,雨打在烏篷上,吵得蘇家母女睡不安穩,母親明知故問:“蘇葉,你睡沒睡?”
蘇葉輕輕應道:“沒睡。”
母親問:“你在想什麼?”
蘇葉道:“沒想什麼。”
母親嘆了口氣,道:“你總是什麼都悶在心裏,從不願和阿娘說。”
蘇葉便翻身面向母親,道:“好吧,阿娘,我剛才聽見你和阿爹說話了。”
母親問:“那你是如何想的?”
蘇葉頓了一頓,幽幽道:“阿娘今日問我,開元城和別處有什麼不同,我心中知道還有一處不同,卻沒和阿娘說。”
母親問:“是什麼?”
蘇葉道:“開元城的燈火,比別處要多、要亮。”
母親道:“阿娘知道,你愛看燈火。”
蘇葉道:“那阿娘知不知我幾時愛上看燈火的?”
母親道:“這我卻不知道。不知從何時起,你總愛坐在船頭,看岸上那些人家點亮的燈。”
蘇葉道:“是在離開洛國去瑤國的時候。我記得是一個夜半,烏雲把月光遮住了,船隊在黑茫茫的江上走得很慢,沒有一絲光芒,大家誰也看不見誰,誰也不和誰說話,都消沉得很,忽然江水拐了一個彎,眼前一下子亮堂了,原來那兒有個村子,幾十戶人家,家家點着燈,昏暗的天地中間,只有那一片又明亮又熱鬧。大家瞧見燈火,精神都振作起來,說:‘咱們上岸買酒吃去!’把船拋了錨,都去買酒了,我就坐在船頭看那些燈火,有的人家是廚房亮着,我就猜是阿娘在給孩兒做夜宵吃,有的人家是堂屋亮着,我就猜是一家老少聚在一起說話,或許還有來串門的客人。”
母親嘆息道:“咱們,咱們沒有廚房,也沒有堂屋,只有兩隻小船。”
蘇葉道:“阿娘,我想咱們有個安安穩穩的家,三間房子也好,兩間房子也罷,只要扎在一個地方,不用流浪就好。”
母親道:“你是不是想在開元城安家?”
蘇葉不直回,卻道:“我們今日擺攤的地方,有戶小樓真好看,門前開滿了茉莉花,二樓的窗戶開着,一隻小花貓趴在窗上看我,我也看它,它好像有話要對我說,可沒過多久,一個年輕娘子把它抱下去,把窗戶關上了。”她的語聲微顫,“阿娘,你去和阿爹說,我們就在這裏安家成不成?有那百兩金子,我們也能買一棟小樓。我……我做妾沒有關係。”
母親心中一酸,落下淚來,道:“我一開口,你阿爹必要罵我的。”
蘇葉道:“你去求阿爹,說蘇葉不委屈。他……他是宰相家公子,是知書達理的人家,不會欺負女兒。”
母親道:“你單說對那少年有沒有動心?”
忽然風雨驟了,雨點如鐵珠一般射打烏篷,吵得母親聽不清蘇葉說了什麼,她把發抖的女兒攬過來,道:“明日再說,你安心睡一覺。”
蘇葉應了一聲,把頭埋在母親溫暖的懷裏,閉上眼睛。母親的手在她的背上拍啊拍,口中哼起松隱江的歌謠,還把她當成幼兒哄,蘇葉正聽得睡意悄起,忽然又一凜,睜眼問:“外面是不是有人吵架?”
母親傾耳一聽,只道:“是風和雨在吵吧。”
蘇葉屏住氣又聽了聽,道:“是吵架,是阿爹的聲音!”母親這時也聽見了,兩個人慌忙爬出船艙,卻見瓢潑大雨中,父親和同伴們已被幾十個當地人拖上了岸,父親在怒吼:“我們堂堂正正做生意,你們憑什麼趕我們走?”
焉商在開元府告狀失敗,便決定親自解決這群東沅人。以海產商何九為首,十個焉商糾集了近百名家奴,趁夜半來到河邊,叫出蘇直幾個,道:“此刻不滾出大焉,立刻打死你們!”蘇直道:“中焉是講王法之地!我們沒做半點虧心事,如何任你們欺壓!”何九道:“在我的地盤,欺壓你們又怎的?看我打死你們,誰來收屍!”便叫家奴把沅商全拖上了岸,還有幾個家奴往蘇葉這隻船來尋人,蘇直眼看母女也有危險,慌忙掙脫眾奴,沖入河中,拼了命把船往河心推,家奴們叫:“休叫他跑了!”也下河來追,兩個來拉蘇直,兩個游近了船,母親把蘇葉推入船艙,道:“別出來!”也跳下了河,迎着眾奴去,道:“沒人了!”家奴們把父親母親一起抓住頭髮扯上岸,只剩小船漂漂蕩盪,轉入河心,躲過一劫。蘇葉透過狂風暴雨,眼看着百十個刁奴對同伴們又踢又打,把父親的頭往青石地上撞,把母親的上身往河水中溺,已哭得肝腸寸斷。不多時,街邊住戶都驚動了,紛紛出來看動靜,領頭的朱魚向何九道:“皇城中亂打亂殺,你也不會有好下場!”何九見人多了,便命家奴把沅商全綁上牛車,道:“明日扔他們出未離原,落個耳目清凈,誰敢去報官,和我何九過不去,我定叫他在開元城無立足之地!”說罷,一行人趕牛吆馬,揚長而去。
桃影河恢復了平靜,只剩空船橫七豎八散在河中,住戶們也都回去了,朱魚夫妻撐着傘,看着一地血水嗟嘆了一回,正要回屋,忽聽河心有人叫:“朱老闆!”夫妻循聲看去,竟是蘇葉獨自划槳過來,忙道:“天可憐見!這孩子沒事!”兩人忙過去迎下蘇葉,蘇葉還沒站穩,先抓住朱魚道:“朱老闆,你救救我爹娘!”
朱魚道:“我若有力量相救,剛才就救下了!那十多個奸商,哪一個身家都在我之上,領頭的何九,半個西市和他都有交情,開元府中也有人,我哪裏惹得起?”
朱娘子拉蘇葉道:“先去我家中洗一洗臉。”
蘇葉不去,只哭訴道:“朱娘子,我爹娘被打成那樣,你們不救,他們就沒命了!”
朱魚道:“我們去救,我們也要被打成那樣。”他見蘇葉哭得可憐,又感嘆,“你父親若應了唐家的禮納,哪裏還會出這等事?”
朱娘子心中一動,忙道:“那你快帶她去唐家,請唐家出面救人!”
朱魚耳聽雨打傘面的聲響,眼見路上水窪積了兩寸深,遂向蘇葉道:“唐家就住城東,崇寧街佩魚巷,你快去找人。”
朱娘子正要發話,朱魚又道:“那唐家二公子是開元府的少尹,三公子就是看中你的那個,你不管找到誰,父母都有救了,快去,快去!”
蘇葉慌忙道了謝,轉身沖入雨中,朱娘子怨道:“這四五更天的,你叫她一個女兒家東奔西跑!若有個三長兩短……”
朱魚推着娘子往家走,道:“睡了,睡了。”
娘子道:“那咱們把牛車借給她……”
朱魚道:“牛也睡了!”
4
蘇葉不停不歇跑了半個城,天明雨住時才找到佩魚巷唐家,她奔過去拍打府門,叫道:“請開門!”
少時,一個年長家奴開了側門,把蘇葉瞧了瞧,問:“小娘子找誰?”
蘇葉道:“我找你家公子。”
那家奴道:“我家有兩位公子,小娘子找哪一位?”
蘇葉怔住了,也不知是找二公子當公事求,還是找三公子當私事求,她稍一猶豫,家奴便催道:“小娘子明說來。”
蘇葉道:“我找三公子。”
家奴便笑了,讓身道:“小娘子請來閽室等候,三郎稍後就來。”
蘇葉隨家奴到了閽室,這是看門奴住的屋子,就在府門邊,方便隨時應門,幾個看門奴見蘇葉進來,便起身出去了,那家奴找了一張乾淨布席給她坐,自己拿了掃帚出門掃階,並不去叫人,蘇葉等得心急,坐了半炷香的工夫,走出門問:“請問他幾時來?”幾個家奴正低聲談笑,見她問,便道:“他要去宮中當值,卯正前一定過來。”
蘇葉道:“請你們催一催成不成?我有急事求他。”
家奴們敷衍道:“就來了。”
蘇葉無奈,只好又回閽室等着,剛坐下,便聽眾奴在招呼:“二郎早,這就去開元府嗎?”一個聲音應道:“是。”蘇葉悄悄往門外張望,只見幾個人影晃了過去,她在那一瞬轉念想找二郎,馬蹄聲卻已去遠了。等了兩刻,又聽眾奴在招呼:“三郎早!要去宮中了?”便是唐珝道:“早個屁!又遲到了!”他一邊束腰帶,一邊跑得飛快,眼看要閃出府去,一奴叫道:“三郎,有個女子找你!”唐珝的左手扳住門框才剎住身子,問:“誰找我?”
看門奴道:“她說她自東沅來。”
唐珝的心猛然一蹦,問:“在哪裏?”
看門奴手指閽室,道:“就在裏面。”
唐珝昨日砸了一百金請李行儉去買蘇葉,自以為唾手可得,夜間出了宮便滿心歡喜回家等着,一心想看傳言中的“東沅災女”究竟有多美,誰知李行儉回來說人家不同意,只好鬱鬱寡歡地睡了一夜,不承想柳暗花明,那女子竟然自己來找他了,唐珝喜出望外,躡手躡腳走進閽室去。
蘇葉聽見唐珝進門,忙從榻上起身,俯首肅拜。閽室暗沉,唐珝看不見蘇葉的臉,只見她還穿着那件寬大的褐袍,烏髮全散下來,濕漉漉地覆住半個身子,唐珝輕聲問:“你……你找我嗎?”蘇葉把頭仰起,終於和唐珝四目相對。
唐珝起初並不覺得蘇葉美,她的眉沒描,唇也沒點,一張淡簡的面容,和皇城中珠光寶氣的少女們相比黯然多了,可他的目光只多停了一瞬,便又發覺了她的柔弱,那是不自知的、誘人來毀滅自己的柔弱,過往的人一定是被這幻象迷惑了,才敢對她肆意妄為,可他們沒看見這柔弱中還有一絲魅氣——也是不自知的、毀滅他人的、危險的魅氣。唐珝看見了。他彷彿從蘇葉的眸子裏看見一尊王鼎在坍塌,也看見兩州烽煙在裊繞,還有一座城池在燃燒,高大而堅固的城,是開元嗎?驚異的唐珝不由自主地湊近去,還想細細琢磨,蘇葉卻垂下眼帘,把這驚天動地的秘密遮掩了,她又拜下去,道:“唐三公子,蘇葉來求你……”
唐珝回過神,忙道:“不用說求,什麼事都行。”
門外圍觀的家奴們都竊笑起來。蘇葉道:“有人不許我們在這裏做生意,他們要我們離開開元城,阿爹說不走,那些人就把阿爹阿娘,還有同伴們全綁走了。”
唐珝聞言大怒,道:“開元城的臉都讓這群小人丟盡了!”
蘇葉道:“蘇葉求公子救他們出來,只要不傷人,我們自己會走。”
唐珝道:“誰說你們要走?這裏不是他們說了算,你們想留多久都行。”
蘇葉又肅拜為謝,唐珝問:“他們現在哪裏?”
蘇葉道:“西市一個叫何九的人帶走了他們,說等城門開后就趕他們出未離原。”
唐珝看了看窗外天色,道:“城門早開了。”當下命家奴,“叫三四百個人,從四面出城去追。”家奴得令去了,他又告訴蘇葉,“我也去找人,你在這裏等我。”
蘇葉道:“我和你一起去!”
唐珝道:“一會兒有一場紛爭,我怕傷到你。你相信我,我會把你阿爹阿娘好好接回來。”
蘇葉對視了唐珝赤誠的眼,應允道:“好。”
唐珝便出門領着眾奴上馬去了,蘇葉留在閽室中等候,少頃,幾個唐家婢子進來陪她說話,一個七八歲的家生婢好奇地扒住門問:“你是誰?”
蘇葉道:“我是蘇葉。”
小婢女又問:“我們三郎為何去幫你打架?”
蘇葉道:“他不是去打架。”
小婢女道:“他那個神氣就是去打架的,每次都這樣。”
蘇葉問:“他常常打架嗎?”
小婢女歪頭想了想,道:“這一年沒打了。去年呂阿公被他兒子趕出屋,數九寒天一個人在豬圈裏住,三郎就去把他兒子打了一頓。”
蘇葉問:“呂阿公是誰?”
小婢女道:“就是常在佩魚巷口賣菌子的阿公。”
一個大婢女道:“還不快幫你阿娘摘花兒送到書房去呢,只在這裏胡鬧。”
小婢女又問蘇葉:“你要不要花?我摘來給你。”
蘇葉道:“我不要,謝謝你。”
大婢女道:“你若成心送人,摘來就是了,哪裏有問了才說摘不摘的?”
小婢女便頂着衝天辮兒一跳一跳去了,半晌后,手拿一朵薔薇進來,道:“送給你。”蘇葉道謝收下,小婢女又歡喜又羞怯地跑得沒影了。
坐到午間,方聽見府外馬蹄聲紛紛沓沓,蘇葉忙出去瞧,那守在府門口的家奴在問:“如何了?”騎馬來的家奴道:“人在南門外截到了,他們不肯來唐府,現在朱魚的酒肆里休息。”婢女們問:“三郎呢?”家奴道:“三郎進宮去了,叫你們送蘇娘子去朱家酒肆。”看門奴便牽來馬車,婢女們扶蘇葉上車,往朱家酒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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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魚早把大堂騰了出來,供沅商們休息。二十來個沅商,個個被打得皮開肉綻,朱魚和娘子忙前忙后,又是找葯,又是倒水,見蘇葉來,忙把她領到父母跟前,母親被折磨了一夜也不曾哭,見蘇葉完好無恙,反倒落下淚來,摟住女兒不鬆手。蘇葉為母親擦去淚痕,問:“阿娘,你們是如何得救的?”
蘇娘子道:“我們被下了葯,迷迷糊糊就被拉出了城,醒來時只知道在牛車裏,二十幾個人擠在一處,手腳也是綁的,嘴也是堵的,我那時害怕得很,不知你父親是生是死,又不知你得救沒有,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幸好沒走出多久,牛車被人攔停了,我聽見許多人在吵,還有刀劍叮叮噹噹響,也不知誰說了什麼,那些刁奴就不說話了。車門打開后,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公子,”蘇娘子看看丈夫,“這才知道是唐家人來救我們了。”
蘇直冷着臉給自己包紮傷口,蘇葉也跪到父親膝下幫忙,問:“那些刁奴去了哪裏?”
蘇娘子道:“被唐家奴抓去開元府了,一會兒只怕官府還要來問我們的話。”
蘇直道:“我們立刻離開,不等什麼問話了。”
蘇娘子道:“你這會兒急什麼?如今不會有人欺負我們了。”
蘇直道:“我不是怕欺負!我只是不想待在這裏。”
蘇娘子道:“打傷我們的人還沒被治罪,我們還沒討回公道!”
蘇直道:“不要公道了!立刻就走,去南荊做生意去!”
他猛然起身,又覺得頭暈眼花,不得已又坐回去,朱魚娘子端了幾盤菜進來,道:“老丈就算要走,也要吃飽了走,是不是?”同伴們都圍過來坐下,勸道:“吃完東西就走,還沒被打死,倒快餓死了。”蘇直只好妥協。
眾人頃刻把一桌菜一掃而光,朱魚一個勁招呼廚房上飯,道:“只管吃,不收你們的錢。都是異鄉來的,我知道你們的難處。”蘇直吃了三碗白飯才放下筷子,準備和同伴們去船上收拾行裝,朱魚卻站在樓梯上向他招手,蘇直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問:“什麼事?”朱魚拉着他上樓,又進了雅間。
屋中還是兩個身影,一個唐府管家,一個唐府家奴,蘇直問:“怎麼又是你?”
李行儉向蘇直作了個小揖,笑道:“我是為蘇先生送喜來,先生為何見我如見大敵?”
蘇直見地上放了一個檀木箱,卻比上次大了許多,他急步過去打開,只見百塊金磚整整齊齊疊在箱中,遂冷笑道:“什麼喜事?我女兒漲價了嗎?”
李行儉道:“蘇先生凡事都愛往狹窄處想,這不是令千金價格漲了,是我家三郎誠心漲了。千兩黃金,比尋常人聘正妻還禮重百倍,唐家的誠意做到此節,蘇先生該欣慰了。”
蘇直道:“既有誠意,叫你家三郎娶我女兒做正妻,如何?”
李行儉道:“蘇先生還是不明白,娶妻入宗,不是三郎一人說了算,要唐公首肯……”
蘇直道:“那就去問問你家唐公,許不許我女兒從他唐府正門進去!”
忽聽一個聲音道:“你讓蘇葉自己說!”
門開處,蘇娘子拉着蘇葉進來了,她早看見唐府管家和家奴上樓,也看見朱魚和丈夫進門,知道丈夫一定會拒絕,她猶豫再三,終於把蘇葉拉了來,向丈夫道:“從來你說什麼是什麼,如今蘇葉自己的大事,叫她自己做主!”又向蘇葉道,“女兒,你是如何想的就如何說,你想嫁,母親就讓你嫁,你不想嫁,母親就帶你走,誰也勉強不了你!”
朱娘子笑問:“小娘子見昨日那小郎君人品相貌如何?配不配得你?”
蘇直道:“人品我們都見識過了——把人打進河裏還不依不饒!”
朱魚道:“蘇丈人誤會了。你們因為起了一點爭執,才對他有偏見。俗話說‘日久見人心’,人要長遠相處了,才看得明白。我與那公子相識三四年,最是了解他,雖說有些急躁,心地卻好,何況他家是世家,家風嚴正,小娘子進了府,絕不會受欺負。”
朱魚最後一句是對着蘇葉說的,說完便看蘇葉,等她回答。
蘇葉輕輕向父親道:“阿爹,我們就在開元城安家好不好?”
此言一出,蘇直陡然變色,蘇娘子悲喜交加,餘人卻都眉開眼笑,蘇葉道:“若再往南荊去,又是跋山涉水兩千里的行程。女兒不願意再走,也不願意阿爹阿娘再走。”
蘇直凄然道:“你不明白,那哪裏是你的家?那是人家和正室的家,你是偏房!阿爹阿娘心中一直疼你,苦頭雖多,我們擋下吃了大半,你卻還是嫌苦了?”
蘇葉道:“爹娘不願女兒吃苦,難道女兒願意爹娘吃苦嗎?”
蘇直道:“我們不怕苦!你怕苦,你自己攀高枝兒去!”
蘇娘子道:“你休和女兒這樣說話!她這些年受的委屈不比你少!她才多大,卻經歷了多少事?江浪里淹過,山洞裏睡過,雷雨里走失,雪地里生病,哪個年輕女兒過她這樣的日子?她怨過阿爹阿娘沒有?咱們沒能耐保護她,如今有人能保護她了,你還攔着?我只求我女兒過得安穩,是妻是妾我不在乎!”
蘇娘子走上前,指着檀木箱向李行儉道:“我們家雖窮,卻不想被你們小瞧,這些錢我們不收。你家公子若真心喜歡蘇葉,叫他自己來,我和他說,只要他許諾護我蘇葉一生平安周全,蘇葉從此是他的人。我們夫妻自在城裏租間房子謀生,絕不伸手向他要一文半錢。”
蘇直卻又大聲道:“錢留下!”
眾人看向蘇直,他鐵青着臉道:“錢,蘇葉你留着。今後你在開元城,好則好,父母親替你高興;將來若是不好了,就拿這錢買舟東下,回沅國來,家還在,父母親還養你這個女兒!”
蘇娘子大驚失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蘇直道:“沒了蘇葉,我可以放心回松隱江打魚去了!”話說完,淚從眼中大顆滾出,他走出門,又回頭問娘子,“你是隨她留下,還是隨我回家?”
蘇葉急道:“要回家一起回!我不留下了!”她要出門去追,朱魚和娘子慌忙把她攔住,道:“小娘子休慌,蘇丈人說的是氣話,他哪裏捨得走?”
蘇直卻果真走了,樓梯走到一半,他雙腿一酸,嘩啦啦滾了下去,猶豫不決的蘇娘子聽見丈夫摔倒了,慌忙搶下去扶,蘇直拉着娘子站起來,道:“我們回家去。”蘇娘子抬頭看看女兒,又看看遍體鱗傷的丈夫,焦急道:“這可如何是好!”蘇直把娘子往門外拽,道:“我們走,休累了你女兒的好前程!”蘇葉在上面哭叫:“阿爹!阿娘!”朱娘子的手溫柔且有力地拉住她,道:“你父親正在氣頭之上,追也沒用。他改日氣平了,自然會回來看你。你放心,天下哪有捨得女兒的父親!”
蘇直拖着娘子出了朱家酒肆,同伴們已在船上等着了,都問:“蘇葉呢?”
蘇直跳上船,一撐長篙,把船推出兩丈遠,悲憤道:“走了!”
6
入夜,朱魚夫妻護着一輛霞綺轎輿到了唐府門口,唐家僕婦們將轎輿從偏門抬進,悠悠走過幾重院落,才在府之東南一處小院中停下。婢女漣兒掀開轎簾,先把蘇葉上下一看,才道:“請小娘子下轎。”把她扶出轎輿,引上了二樓的卧房。
唐珝的卧房極空敞,地上鋪了吐蕃猩紅毛氈,牆上掛了一張弓、一柄劍,桌上燃了一對龍鳳呈祥紅燭。漣兒把蘇葉扶到床沿坐下,道:“三郎要子時才從宮裏出來,小娘子靜心等等。”說完便閉門去了。
空房寂靜,只有窗外秋蟲鳴喃,蘇葉枯坐着看地上的影,知道商船此刻已出了城,卻不知今夜會在何處拋錨,大家是在船中囫圇睡一夜,還是上岸尋一個穩定地方棲身?蘇葉記得來時路上有一座舊廟,或許阿爹阿娘他們已在廟中睡下,天明再啟程。船隊順桃影河漂流三日,便會匯入白鳶江;東行十多日,又會折入松隱江;再北上半個月,就到東沅老家了。
夜深了,寒意沁人,蘇葉見榻上有隻小手壺,便取來捧住,可壺中水早已冰涼,她不知該去何處燒水,忽聽有人踏着木梯上來,推開門,掀開煙黛門帘,輕巧而入,蘇葉的心怦怦跳得厲害,抬眼一看,卻是漣兒。
漣兒端了一碟金乳酥、一碗白龍羮進簾,道:“小娘子請用些消夜。三郎遣人送話回來,出宮后被同僚拉去應酬,讓小娘子先睡,不必等他。”又問,“小娘子冷不冷?”
蘇葉道:“不,不冷。”
漣兒把蘇葉懷中的手壺一瞟,也不作聲,又退了出去。
一對龍鳳紅燭燃燒過半,燭淚滿燈台。蘇葉在床上倚着,床帳內懸下一隻鏤金香球,她扯動流蘇,香球便叮叮噹噹地晃,可球心盛香料的銀盂卻紋絲不動,一粒香沫也灑不出來,沉水香淡得似有若無,蘇葉敵不過睏倦,昏昏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蘇葉覺得自己睡了長長的一覺,卻矇矓知道紅燭還在燃燒,她聽見門外有人在說話,漣兒也在小聲作答,可那聲音遙遠極了,聽不分明。不多時,門被輕輕打開,那人走了進來,靴子踏在毛氈上,一步一步,走近睡床,然後,燭光晃明了蘇葉的眼帘,她知道是床帳被掀開了,可怎麼也睜不開眼睛,一瞬一瞬漫長地過去,她終於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細語:“醒過來。”
蘇葉解咒一般醒了,她仰看近在咫尺的唐珝,便又一次見到了慾望,可這慾望並不污濁,他的熾烈中還有一絲羞澀,激悅中還有幾分好奇,彷彿雨過天晴后,江霧深處初升的朝陽。光芒覆蓋下來,蘇葉又不知所措地閉上眼睛,感受臉上印了他的氣息,身上承了他的重量,她驚慌地躲避他,他卻變成一隻幼獸,開始噬咬她的身體。蘇葉驟而冷,驟而熱,她墜入混沌,忽然覺得自己被撕裂,她尖叫道:“痛!”便去推身上人,唐珝卻撫慰她:“稍後就不痛了。”蘇葉遲疑地允許了他莽撞,於是轉眼被他侵佔。蘇葉迷濛地看眼前的鏤金香球,它先是輕悠地搖,再是激烈地盪,唐珝有多熱情,它就有多忙亂,當金球香氣馥郁整個卧室時,蘇葉果真不痛了,她原本抗拒的手繞上唐珝的脖子,唐珝覺察到蘇葉的微妙變化,便悄聲教她一些陌生的事,蘇葉試着一點一點向他迎合去,學着和他溫存繾綣。
香球終於懸停時,帳中復歸平靜。唐珝還不明白這一夜的分量,他快心遂意地睡去,蘇葉卻睡不着,只把唐珝的側臉怔怔地看——這少年從此就是她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