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修史

第四十九章 修史

第四十九章

修史

1

唐瑜復職當日,在開元府處理了堆積的公務,下班后,照常去龍朔宮為衛熹授課。衛熹見了唐瑜,要行見師禮,唐瑜卻先行見君大禮,衛熹忙叫唐瑜免禮,道:“太后曾教導衛熹,要先論師生,后論君臣,先生今日何故先行大禮?快請平身。”

唐瑜道:“開元府貪案,陛下偏護了唐瑜,所以唐瑜該向陛下道謝。”

衛熹道:“我相信先生做的是對的事,自然要站在先生一邊。”

唐瑜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今日唐瑜為陛下講解《孟子告齊宣王》。”

唐瑜去開卷時,衛熹調皮道:“先生當真要感謝我,就放我一日假,不念書了。”

唐瑜道:“陛下已經放了多日假了。”

衛熹道:“那再放一日。”

唐瑜知道自己的學生是天子,不能揮舞戒尺逼着他學,只好道:“陛下說說放假后要做什麼,若唐瑜信服了,就放。”

衛熹道:“梨園新編了大麴《春江花月夜》,我想去聽一聽。”

唐瑜問:“陛下想聽曲樂?”

衛熹道:“嗯。”

唐瑜把書卷在手心輕輕拍了幾拍,衛熹怕他不肯,央求道:“宮人們都說極好聽,先生和我一起去聽聽。”

唐瑜道:“依唐瑜看來,最動聽的曲樂在宮外。”

衛熹一怔,道:“宮外?”

唐瑜道:“是。陛下想聽,就隨唐瑜去宮外聽。”

衛熹問:“我幾年不曾出宮了。”

唐瑜道:“錯過世間絕唱,豈不可惜?”

衛熹聽說是絕唱,便心動了,問:“宮外哪裏?”

唐瑜道:“不在‘春江’,在‘冬河’,唐瑜請陛下去冬夜的桃影河,聽聽陛下平生未聞之音。”

衛熹喜道:“好。”便叫內侍監去安排車馬護衛,唐瑜卻道:“唐瑜願獨自陪陛下微服私往。”

衛熹道:“連驍禁衛也不叫嗎?”

唐瑜道:“開元城中,唐瑜有能力保護陛下。”

衛熹道:“太后一定不許我們這樣。”

唐瑜微笑道:“外間少年在陛下這個年紀,都不愛聽母親的話。陛下一向恪盡孝道,就是偶爾自主一次,太后也捨不得怪罪。”

衛熹頭一回被唐瑜慫恿逆反,頓時心中大動,道:“好,我聽先生的。”

左右笑勸道:“陛下休聽唐先生開玩笑,出宮可不是鬧着玩的,若衣冠在哪裏磕着碰着……”

唐瑜道:“唐瑜不是開玩笑。陛下是上蒼庇佑、神靈護航的天子,休說去開元城,即使走遍四海八荒,又有誰敢傷其分毫?”

左右便不敢再言語。衛熹換了一身平民服飾,千叮嚀萬囑咐不許叫太後知道,便和唐瑜一起出御書房,出龍朔宮,過龍首橋,到了開元城中。

此時滿城居民多半還在做晚飯,臨街鋪子的商人們就在門邊支起一個小鍋,胡亂煮些湯餅為餐。唐瑜和衛熹在桃影河邊吃了黃家娘子的蒸茶飯,出來寄存了兩人的馬,另雇了一舟,逆河向西而去。衛熹坐在舟頭看唐瑜搖槳,不由笑道:“我竟不知,先生還會做船夫的活計。”

唐瑜道:“我從前愛在秋夜來桃影河上釣魚,御舟的手藝,就是那時學會的。”

衛熹問:“如今還釣嗎?”

唐瑜道:“城中魚早被居民捉完了,如今想釣魚,只能出城去。”

衛熹道:“那咱們現在是要出城?”

唐瑜道:“是。”

小舟向西走了半個時辰,天色暗了,水路盡頭是西城的水門,皇城晚鼓已停,守門的驍翊衛正在放閘門,見這小舟過來,都叫:“要出城快點,門就要關了!”

唐瑜把槳一劃,舟向門洞下鑽去,衛熹道:“先生,出了城,今夜咱們就回不來了。”

唐瑜道:“是。”

小舟一入門洞,兩人就像進了一個黑籠,門閘在舟尾落下,擋住了回城的路,衛熹道:“不如,我們先回去,明天白天再來。”

唐瑜把舟劃出城門,投入未離原中,溫聲問:“陛下在害怕什麼?”

衛熹問:“城外有沒有歹人?”

唐瑜反問:“陛下信任唐瑜嗎?”

衛熹點頭,唐瑜道:“那麼陛下放心隨唐瑜去。”

衛熹的目光越過唐瑜的頭頂,見開元城在逐漸後退,身邊平野越鋪越廣,問道:“若有什麼意外,先生會不會保護我?”

唐瑜道:“當然。”

舟在桃影河上行了許久。當開元城沉入地平線,一彎月牙漂浮在河心,蕩漾着為小舟牽引前行的路,再多行二十里,舟邊翻起的浪化出許多螢火,在波中逐着月牙飛,卻是天上星的倒影。到中夜,萬點夜芒托起輕舟,沐着原上清爽的風,不疾不徐一直向西,起初兩岸尚見煙火人家,時聞雞鳴犬吠,兩個時辰后,四周人跡全無,萬籟俱寂,天地間只剩木槳輕輕入水之聲,衛熹已困了,躺下去看夜空,道:“先生猜,我此刻在想什麼?”

唐瑜道:“陛下一定想此刻留久一些。”

衛熹道:“咦,先生一猜就是。”

唐瑜道:“因為唐瑜也是這樣想。”

衛熹道:“若每一夜都像今夜,就好了,沒有如山的奏章,也沒有母親的念叨。”

唐瑜道:“那今後陛下可以常隨唐瑜來桃影河,躲一夜是一夜。”

衛熹便拍手笑道:“先生不訓導我勤勉理政,卻慫恿我偷懶,也算不上好先生了。”

唐瑜也笑,道:“我是頭一回做先生,也不知如何做才算好。”

衛熹道:“原來你還在學做先生!”

唐瑜道:“是,我也和陛下一樣在學,在成長。”

衛熹便道:“我想跟着你長大。”

唐瑜道:“好。”

小舟又行二里,衛熹終於累了,道:“還沒到嗎?這未離原上,哪裏有世間絕唱?”

唐瑜道:“陛下休睡,已經到了。”

衛熹一骨碌翻身起來,抬眼望去,黑原之上,只這一條曲折的銀帶,沒有想像中鋪金鑲玉的戲台,更沒有抱琴執笛的樂工,哪裏聽樂去?衛熹疑道:“咱們是不是走錯了?”

唐瑜道:“我來聽過許多次,絕不會錯。”

衛熹問:“樂在何處?”

唐瑜指了指前方,道:“陛下請看。”

衛熹順着一看,三十丈外有個碼頭,沒有舟船停泊,卻依稀有許多人影。唐瑜再划近二十五丈,便不再前進,將小舟悄悄靠入水邊蘆葦叢里。碼頭上有四五十個人,或坐,或躺,竟無一人出聲,情狀好生詭異,衛熹問:“這些是什麼人?”

唐瑜道:“是挑夫。”

衛熹問:“挑夫?挑什麼?”

唐瑜道:“自西而來的商船,都停在這太平碼頭。再往東,河水淺緩,載不起大船,所以只能在此卸貨,要靠挑夫們把貨物挑到開元城去。”

衛熹道:“此刻是半夜,哪裏有商船來?”

唐瑜道:“船水同行,不舍晝夜,誰也不知下一艘船幾時到,他們只能在碼頭上等。”

衛熹見那些挑夫在冬月還穿着單衣,便問:“他們如何經得起這原上冷風?”

唐瑜又指碼頭不遠處的一間木屋,道:“那是開元府為挑夫建的房子,可以遮風擋雨,可他們不願去。”

衛熹問:“為什麼?”

唐瑜道:“他們怕進了屋,會錯過船來的時候。只有離船最近的人,才搶得到生意。”

忽然碼頭上響起啼哭聲,卻是個剛足月的嬰兒。人群中站起一個粗壯婦人,抱着嬰兒,邊哄邊走,吵醒了席地而睡的挑夫,幾個翻身,幾個在嚷:“把嘴堵上!”婦人只好抱着嬰兒往碼頭外去,一個年老挑夫道:“別走遠了,當心野狗把你娘兒倆一起叼走。”

那婦人在人群邊緣停住。一個問:“你男人是誰?他不來找活路,卻叫你拖兒帶子來當苦力。”

婦人橫豎不吭聲,年老挑夫又問:“是兒子還是女兒?”

婦人道:“女兒。”

年老挑夫道:“女兒好,女兒養大了知道記恩,兒子是不會記的。”

另一個便笑問:“這話怎麼說?”

年老挑夫道:“二十多年前,這碼頭上也有個女挑夫,丈夫死得早,她一個寡婦帶兩個兒子,一要供他們溫飽,二要供他們念書,一年三百六十天,她吃在碼頭,睡在碼頭,挑東西比男人還厲害,一百七八十斤的貨,背起就走,一日往返開元城三四回,賺三四十文錢。就這樣把兩個兒子供出來,都有了家室事業:大兒子在皇城裏開了家熟食鋪,小兒子在太醫署當了醫工,卻誰也不提把母親接去贍養。後來她老了做不動了,只好去投奔大兒子,住不到十日,大兒子就把她送到小兒子家;在小兒子家住了一個月,又被兒媳婦拿掃帚打了出去。她原本在村裏有幾間房,早變賣了,分給兩個兒子在開元城買房,如今兒子都落了戶,她卻沒了去處,只好回碼頭找活路,可五六十歲的老婦人,還挑得動什麼?誰也不雇她,她在這裏待了幾日沒事做,又走了,這一去,就半年不見人影,我們只道兒子們良心發現,收留她了,誰知那年冬天,河上游飄下一個屍體,正是這婦人,瘦得像猴,衣衫只剩幾縷掛着,想必那半年都是要飯撿剩過來的,最後不知是餓死凍死,還是跳河自殺的。”

眾人聽了這一番話,瞌睡也沒了,嚶嚶嗡嗡議論着,忽聽一個仰面躺着的赤膊挑夫冷笑道:“趕走親娘也算不得什麼,我可是親手殺了自己兒子。”

此言一出,眾人大驚,皆問:“這可怎麼說?你如何能殺自己兒子?禽獸也做不出此等事來!”

赤膊挑夫淡淡道:“他出生那天,我從接生婆手裏接過他時,也沒想到後來會殺了他。他生得俊,比城裏那些娃娃還白凈,人又伶俐,村裡人都說,他將來肯定會考功名,做大官。”

一個問:“後來呢?”

那挑夫道:“有一年過除夕,家裏揭不開鍋了,一粒米也揀不出來,他娘叫我去鄰家借半斤面,我說,上月借人家的兩碗米還沒還,此刻如何去開口?他娘又說,那就去村西頭姨夫家借,我說,昨天才去人家裏混了一天吃的,今天怎麼又去借?要去你去。那婆娘臉皮薄,不肯去,又說,叫兒子去,他是小孩子家,不要面子。就叫兒子去,兒子才五歲,也不懂啥面子,歡歡喜喜就出了門。我兩個在家裏燒開了水,等着和面下鍋,左等右等不來,天也黑透了,只好去找,到了姨夫家,姨夫說,他早提着半袋面走了,怎麼還沒到家?我就知道不好,趕忙四處去找,那夜雪大得很,什麼都遮住了,半個腳印也找不到,家家戶戶的門都敲過去,誰都說沒看見人,只有一個說,剛才聽見後院有鬣狗叫,怕不是被鬣狗叼去了,叫我們去看看。”

便有人問:“去看了嗎?”

挑夫道:“去了。他果真就在那裏。鬣狗叼不動他,只咬了兩條腿去,剩半個身子,血糊糊躺着雪地里。”

碼頭上頓時滿是嘆息之聲,又問:“救活沒有?”

挑夫道:“救活了,腰以下都沒了,從此吃喝拉撒都在炕上。他娘照顧了他半年,就承受不下去,趁我外出找工時,弔死了,等我回家來,樑上是個死人,炕上是個半死的人。”

有人道:“難道你是怕獨自一人養不活他,就把他殺了?”

挑夫道:“不能夠。我給他說,你娘沒了,你爹還在,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有你一口吃的。我沒田地,只有一身氣力,就在村裡做些短工,農忙時節,一天有十文錢,農閑時候,錢沒處來,只好找四鄰借米、借面,借了卻還不起,人家就上門來要,要不到,就堵在門口罵,我兩個也不敢還口——都是窮苦人,誰有多的接濟別人?後來村裡人都吃不上飯了,就打我家當的主意,他們支使家裏小子們,趁我外出的時候,到家裏來搶,有什麼搶什麼,我兒子不讓他們搶,從炕上滾下來攔,打起來了,那邊都是十來歲的小子,下手哪裏知道輕重,有一個拿鐵釺子亂戳,恰恰戳進他右邊眼睛,把眼戳瞎了。”

挑夫們憤懣起來,都道:“去告官!不能這樣算了!”

那挑夫道:“告了,幾個小子進了牢,可我在村裡也住不下去了,只怕我一出門,那些當爹娘的來報復,又對我兒子下手。我帶着他離開村子,去投奔我爹,他是個瘸子,也是孤苦伶仃一個人,正好幫我照顧兒子,我好放心去找活路。爺孫三個一處,雖說缺衣少食,卻好歹有了照應,誰知才過了半年,又生了變故。”

有人問:“什麼變故?”

挑夫道:“兒子病了。三天兩頭暈睡,手抖,拿不住東西,嘴爛了,全是血泡,有個江湖游醫路過,看過之後說,吃藥沒有用,要吃肉,吃肉就能好。”

便有人道:“莫非是沒有肉吃生出的病?”

挑夫嘆氣道:“我記得他過一歲生日的時候吃過一回肉,之後就再沒聞過肉味。聽了游醫的話,我四處去找肉來給他吃。說是找,就是偷,哪家有雞叫鴨叫,我就去哪家偷,偷了兩回,被抓住了,打了一頓,送去縣衙,關了三個月,我在牢裏想,只怕一老一小已經餓死了,誰知出來回家一看,兒子的病卻好了一些,嘴裏不生血泡了,只是我爹瘦了,只剩一個骨頭架子,看着就七八十斤,也躺在炕上起不來,見我回來,還要起來給我做飯,一下子滾在地上,我去扶他,只覺得他身上一絲肉也沒有,干骨頭捏着嚇人,我把他衣服揭開一看,嚇得魂飛魄散!”

眾人問:“怎的?”

挑夫道:“全是血疤子,一塊一塊的肉全沒了!”

有人接口道:“沒了?”

挑夫的聲音打起顫來:“是他自己割下來,煮熟了給我兒子吃。”

忽然無人問話了,衛熹也在舟頭渾身發冷,唐瑜便輕輕指了指自己身邊,衛熹挪過來,靠着他坐了,又聽挑夫道:“回家的第二天,我爹就死了。”

一人道:“想來是你怪兒子害了父親,也把他殺了。”

挑夫道:“不能夠。我說,我爹死了,我照樣要活着,你爹還沒死,你更要活着!我帶着他出門討飯,這未離原的東南西北,我都走遍了,要得到飯,就他一口,我一口;要不到飯,就吃草皮,吃老鼠肉,就這樣走了四五年,咱倆照樣活下來了。”

便有人問:“後來呢?”

挑夫沉默了半晌,道:“後來,有個莊主看我有些氣力,就留我做長工,擔保給我們一個住處,一天兩餐飯,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我後來才知悔!我千不該萬不該進那家的門!”

眾人詫異道:“出了什麼事?”

挑夫道:“莊主家有三個孩子,二男一女,都和我兒差不多年紀,我出去做工的時候,就把兒子抱去院子裏,晒晒太陽。那三個孩子有時也來院子裏玩耍,兩個男孩都不理我兒,那女孩好心些,見我兒可憐,有時吃剩了飯菜,會悄悄叫家奴給我兒吃。我兒念她的好,有一回見她過來玩,就撿了一朵花,給那女孩,那女孩收了。下一回,我兒多撿了幾朵,綁成一束給她,卻叫那兩個男孩看見了,轉頭告訴了莊主娘子,那娘子牽着女兒過來,叫她把花摔我兒臉上,那女孩先不肯,莊主娘子就打她,啐她,那女孩經不住打,就把花扔了過來,兩個男孩在邊上起鬨,叫女孩罵我兒,莊主娘子也押着她罵,她就罵了。”

眾人問:“罵的什麼?”

挑夫道:“罵他是瞎子,是廢人,是癩蛤蟆。”

眾人便嘆開了,挑夫道:“後來,男孩們還嫌罵不夠,又牽狗來咬我兒,咬了七八處傷口,我回來后,看見血流了一地,我要抱他去看村醫,他卻不肯去,哭着直說‘讓我死!讓我死!’”

一人問道:“難道你就聽了他的話?”

挑夫道:“不能夠。我說,別管人家瞧得起瞧不起,咱們都要活下去。我帶他去找村醫,村醫給他開了一服藥。我照看了他兩天,見他沒事了,第三天照常下田,把他鎖在房裏,不敢放他出門。晚上回來,家奴說,聽他一直在房裏鬧,又是叫,又是亂撞,沒人敢進去看。我開門進去,見他在地上滾來滾去,一見光射進來,瘋得更厲害,撲過來扯住我,嘴一張,露出兩排牙齒,我以為他要咬我,他卻叫‘阿爹!殺了我!殺了我!’我就知道他害了瘋病。我把他死死按住,拿繩子捆了,煎藥來喂他,他發狂一般掙扎不肯吃,我死命灌,他死命吐,翻來覆去叫‘讓我死!’折騰許久,一滴葯也沒喂進去。到下半夜,我看他一臉的青筋暴出來,眼珠子凸出大半個,知道是不行了,他最後哭着求我給他一個痛快,我,我就拿褲帶把他吊上了梁,叫他去找他的娘。”

桃影河上風嘯聲劇,唐瑜感覺到身邊的衛熹在發抖,便握住了他的手。衛熹問:“先生,他說的是真的嗎?”

唐瑜道:“是真的,我在這河上,聽過許多這樣的故事。”

衛熹道:“許多?難道還有許多人也活得這樣苦?”

唐瑜道:“那碼頭上的人,個個都苦,只是有些說,有些不說。”

衛熹回頭看了看來時路,道:“先生,我們回去吧,我不想在這裏了。”

唐瑜道:“陛下不想聽這些?”

衛熹道:“是,我聽了心裏難受。”

唐瑜道:“陛下要治天下,這些人就是天下。”

衛熹語結,忽聽碼頭上挑夫們鬨動起來,有人大叫道:“船來了!”

唐瑜和衛熹一同望去,皎如白練的河水上,一艘兩層樓高的商船徐徐開來,船頭的水手見了碼頭,也叫道:“到開元城了!”

船還沒臨岸,挑夫們已蜂擁而去,有個剎不住腳的一頭栽下河,卻無人去拉一把,眾人在棧橋邊緣向船揮手,嚷嚷道:“我來!我來!”那婦人也抱着嬰兒擠,男人們把她往後推,道:“你去看孩子,搶什麼搶!”那婦人不聽,沖船頭叫道:“我來挑!”

船泊定了,放下一條繩梯來,恰好在婦人面前,婦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要攀繩梯上去,兩個男人扯住她衣服不準上,婦人掙叫道:“別扯我!”她蠻力上來,兩個男人也抓不住,爬上三步,又一隻手伸過來,抓住嬰兒往下拽,她又叫:“別動我孩子!”可一隻手抱不緊,嬰兒被人奪了去,那人把嬰兒扔包袱似的扔出人群,道:“臭婆娘,撿你孩子去!”嬰兒墜地,頓時哭號不止,那婦人又罵又打,擠開人群,找到孩子,抱起來看了看,確認無事了,又想往人群中擠,卻再也擠不進去,只好指着眾人哭罵道:“挨千刀的,欺人太甚!”

船上的商人全醒了,在船舷邊站成一排,看着下邊亂鬨哄的人群,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人伸出兩隻手掌,道:“只要十個!”

四五十個挑夫更急了,搶到繩梯的趕緊往上爬,那扔嬰兒的挑夫也拽到了繩梯,還沒來得及爬,忽覺頭皮一緊,頭髮被人撈住,猛地拖了下來,他“哎喲”一聲抱住頭,回頭罵道:“哪個雜種打我?”只見那赤膊挑夫穩穩站在面前,沖他道:“我叫你嘗嘗被人扔的滋味!”

那挑夫怒從心起,啐了一口,一拳向赤膊挑夫打來,赤膊挑夫毫不退讓,也抬腿向他踢去。那挑夫挨了兩回窩心腳,知道打不過,向上邊道:“楊老三,牛蛋子,你們還不下來幫忙!”那兩個挑夫聽見叫,低頭一看,同伴吃了虧,都道:“反了反了!這碼頭是誰的地盤!”跳下來,操起扁擔便沖赤膊挑夫打去。

這邊打成一團,那邊已有十個挑夫搶先上了船。商人們理清貨物,開了艙門,放出跳板,十個挑夫背着貨物過來,裝上了自家的擔子和車子。碼頭上的挑夫見局面已定,到底錯過了這樁生意,都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睜睜看着商人押着挑夫沿岸而去。

一行人過來時,離小舟只有一丈遠近,衛熹見一輛獨輪車上裝了七八個箱子,怕有五六百斤,牽繩深深勒入挑夫的肩頭肉,幾乎聽得見來回磨皮的聲響;幾個背篼挑夫每走幾步,背便折下去一些,走出小半里后,上身幾乎壓到了地上,從河影中看,一個個全像直立行走的瘦猿一般;當頭一個拉車挑夫斜衝著身子,脖子梗梗直直地向前伸,極像一隻快化出人形的鵝,彷彿頭向前一寸,車子也能向前一寸。衛熹不忍看了,低下頭去,閉了眼,卻聽見一聲高昂的吆喝,他又睜眼去看,只見一個挑夫在隊伍中間揮起手來,道:“唱喲,唱喲,不唱要睡著了!”

眾挑夫道:“唱!你起個頭!”

那挑夫咳了咳嗓子,當頭唱道:“哎喂——炸力!喂呀——招號!”

兩個挑夫應道:“前頭拉起!後頭推起!用力一手,往前一走!”

一時挑夫們皆仰天張口,“哎喂、喲嗬”怪呼開了,這聲一起,原上四處都有了動靜,這岸是鬣狗吠,那岸是野狼嚎,彷彿與人遙相呼應,挑夫們不懼,反倒笑起來,唱得越發大聲:“哎喂炸力,喂呀招號,路水茫茫,打濕草鞋;哎喂炸力,喂呀招號,走完這程,布鞋買來!”挑夫們原本壓低的腰彷彿直了一些,踏着號子一步一腳印走遠了。

衛熹聽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道:“先生,這就是你要我聽的世間絕唱,是嗎?”

唐瑜卻道:“不是。”

衛熹一愣,道:“不是?”

唐瑜道:“再等等。”

衛熹道:“等什麼?”

唐瑜轉頭再看向碼頭,衛熹也跟着看,只見那赤膊挑夫還躺在地上,打架早散場了,他卻一直動也不動,不知死活,那婦人守在他旁邊,給他擦拭身上的血跡。須臾,嬰兒又開始啼哭,婦人一手拍着嬰兒,一手顧着挑夫,口中隱隱喃喃不知在唱些什麼,好像是在哄孩子,又好像是在哄那挑夫。有幾個挑夫坐在碼頭邊,看着西方出神,大概是被婦人的歌聲浸染了,不知是誰起頭,也開始輕輕唱:

天也空來地也空,

人生渺渺在其中。

霧也空來路也空,

船從西來水向東。

另一個唱道:

金也空來銀也空,

轉頭又是白頭翁。

生也空來死也空,

黃泉路上早相逢。

沉寂片刻,有人接唱:

天也空來地也空,

北風吹盡起春風。

霧也空來路也空,

翻山過河莫放鬆。

赤膊挑夫還是不動,口中卻接了過來:

金也空來銀也空,

草廬勝過龍朔宮。

生也空來死也空,

桃影河邊休誤工。

碼頭上,眾挑夫都清醒了,一個個皆唱道:“生也空來死也空,桃影河邊休誤工!”

衛熹的心一凜,看唐瑜時,唐瑜向他點點頭,衛熹明白了,他暗暗把這幾句唱詞反覆咀嚼,忽聽一個挑夫高聲道:“船來了!”

眾挑夫紛紛起身看去,果然,尚在醞釀的曙光中,一艘樓船出現在天河交接處,人群又涌到棧橋頭,向樓船揮衣衫、揮氈帽,叫道:“過來!過來!”赤膊挑夫翻身而起,也去搶位置,那婦人要跟去,挑夫轉身向她揮揮手,道:“看好你孩兒,我去!”婦人便站住了,挑夫擠到人堆最前,招手道:“來!”

2

天明了,唐瑜划著小舟走上歸程,一夜不眠的衛熹毫無睡意,托着腮看着日頭道:“先生,冬日升起來了。”

唐瑜道:“今日是晴暖天,真好。”

衛熹又看唐瑜,道:“先生劃得可真慢。”

唐瑜笑道:“我也乏了。”

衛熹便去接唐瑜手中的槳,唐瑜道:“讓天子划槳,唐瑜大逆不道了。”

衛熹道:“為先生撐舟,不是學生該做的嗎?”

唐瑜笑了,便把槳給了衛熹,道:“滄波同渡之誼,或許勝過君臣和師生。”他愜然看向兩岸,岸邊樹退得極快,便道,“陛下劃得如此快,是急着回城嗎?”

衛熹道:“是,就要上朝了。”

唐瑜道:“陛下今日上朝要做什麼?”

衛熹道:“有許多事要做,我,我還沒頭緒,可是有了方向。”

唐瑜點頭,看似不經意道:“我們都有許多事要做。”

3

開元城只晴了一天,隨後下了七天的雨,第八天,唐瑜再次率武侯去了恭王府。眾人到了王府大門下,但見五扇正門、偏門齊齊敞着,彷彿是開門迎客,又彷彿是請君入甕。唐瑜取出聖旨,朗聲道:“開元府奉龍朔宮之命,來恭王府接收蘭田縣戶籍,請恭王知悉。”

門下走出一個府臣來,向唐瑜拱手道:“唐府尹來晚了一步,親王今早出去了。”

唐瑜問:“去了何處?”

府臣答:“去了皇陵。”

唐瑜聞言一怔,武侯們也吃了一驚,竊語道:“他去皇陵做什麼?”

正在此時,遠處馬蹄聲碎珠似的響,一人叫道:“龍朔宮使者請見開元府尹!”

巷子盡頭奔來一馬,馬上人是宮使裝扮,馳至門下,宮使下馬向唐瑜行禮,道:“龍朔宮人奉太后之命,來請唐府尹暫停收戶籍之事!”

唐瑜問:“這是為何?”

宮使道:“恭王今早去了先帝陵,驚動了龍朔宮,太后此刻正在去皇陵的路上,又遣我來告訴府尹,恭王必是因削封之事去打擾先帝,因恐皇陵受驚,故請府尹暫且放下眼前事。”

唐瑜一時未答,宮使上前一步,悄聲道:“本是俗間事,卻牽扯進了天上人,太后聽說恭王去找先帝,大為動怒,此時府尹萬萬不可忤逆太后。”

唐瑜思之有理,便行禮道:“唐瑜謹遵太后之命。”宮使回禮,先告辭去了。

4

衛家皇陵在未離原之西,面東遙眺六十裡外的止狩台,陵中葬着大焉二十位帝王,衛鴦的陵寢在最南,陵山堆成十字關馬首山的形狀——那是他擊敗西項大軍的地方。陵山下樹着一座簡樸的述聖碑,是供人祭祀之地。恭王端坐在碑前,斟了一爵酒,放在碑下,再為自己斟一爵,喃喃不知念了幾句什麼,將酒一飲而盡。他坐一陣,飲一爵,七八爵酒入腹之後,神道那頭,車馬聲由遠及近,一人道:“太后至!”

恭王回頭看去,鳳輦曳曳而來,在離碑九丈處方停,崔太后從車上下來,搖手退了一切侍從,獨自走向恭王,笑問:“今日是什麼日子,恭王為何突然想起來祭先帝?”

恭王指了指陵山,道:“裏面這個人,從前始終叫我叔父,你為何不跟着叫?”

崔太后道:“我若跟着當今天子叫,還得尊你一聲叔公呢。”

恭王道:“那更好。”

崔太后的笑容收了,問:“恭王為何來叨擾先帝?”

恭王道:“我們姓衛的在一處說話,不用姓崔的來過問。”

崔太后把碑座一指,道:“先帝的碑,只佔了碑座的一半,恭王猜猜,另一半碑座,是給誰留的?”

恭王道:“自然是你的。”

崔太后道:“我將來歸天,碑要樹在先帝身邊,這帝陵有一半姓崔,恭王來驚駕,姓崔的當過問。”

恭王冷笑一聲,又舉爵,不知敬衛鴦,還是敬太后,總之飲盡了,把一縷酒氣長長嘆出來,閉了雙目。崔太后拈起碑下那爵酒,道:“我替先帝感謝恭王來訪。”也將酒飲畢,又道,“恭王若有話對先帝說,我聽了也一樣。”

恭王的鬚髮在寒風中微動起來,喃喃道:“你聽見沒有?有東西在列祖列宗的墳塋間穿行。”

崔太后道:“只有風聲。”

恭王道:“是冬意。冬來了。祖宗在喚我了,我大概也該去了。”

崔太后似笑非笑道:“恭王煉了多年的長生不老丹,難道還沒煉成?”

恭王道:“是我不想再煉了。昨夜先帝又來夢中喚我,說我們叔侄好久沒在一起打馬球了。”

崔太后的眉輕輕一挑,問:“你夢見先帝了?”

恭王點頭道:“我還夢見先帝向我訴說憂慮。”

崔太后問:“先帝有憂慮?”

恭王道:“當然有。”

崔太后狐疑道:“先帝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恭王道:“聲名!”

崔太后道:“先帝不重身後之名。”

恭王道:“你小瞧了先帝。先帝有改天換地之志,揆文奮武之才,生前不甘碌碌無為,身後豈願寂寂無名?他渴望青史留名,並肩漢之武帝、唐之文皇,你竟半點不覺察?”

崔太后默然良久,輕聲一嘆。

恭王道:“先帝夢中和我說,他一生有功也有過,卻不知後世要怎樣訴說,不知是千秋讚頌,還是被萬人戳着脊梁骨唾罵!”

崔太後周身一凜,喝道:“休得胡說!”

恭王道:“這是先帝親口之言!”

崔太后道:“先帝若真有憂慮,也該託夢與我和聖上,如何去找你?”

恭王道:“侄兒找叔父說心事,有何不可?”

崔太后便道:“那你如何回的?”

恭王道:“我對先帝說,史書上的名聲,全是史官寫的,史官贊之,後世便頌,史官詬之,後世便罵。先帝說,可嘆至今,大焉的史官還沒有為他修實錄,他的功與過,還沒被記下來,他竟不知史家會如何評判他,所以在九泉之下,輾轉難安。”

崔太后重複道:“修實錄?”

恭王道:“太后,到了為先帝修史的時候了。”

崔太后沉吟不語。

恭王道:“我在夢中對先帝說,一定請太后和聖上召集史官,為他編撰實錄,先帝說,書成之日,務必來帝陵,燒給他看,他要把自己的一生從頭看一遍,方能瞑目!”

崔太後仰頭把述聖碑渺渺地看,須臾,輕聲道:“多謝叔父對先帝的一片赤誠。我回宮之後,即刻宣召集賢殿史官,為先帝修史。”

恭王道:“太后聖明!”

崔太後轉身向鳳輦走去,恭王瞄她邁了十多步,忽然又叫:“太后,我還有進言。”

崔太后止步道:“叔父請說。”

恭王問:“修史的總編官,太后可有人選?”

崔太后道:“事出突然,一時想不到誰能擔任。”

恭王道:“我想舉薦一人。”

崔太后問:“誰?”

恭王道:“唐瑜。”

崔太后又是一驚,道:“唐瑜?”

恭王道:“正是。唐瑜曾在集賢殿修史數年,熟諳史書之道,又是青年英才,心力和體力都足以應對編撰的辛苦;最重要的,唐瑜是帝師,與帝王家同心同德,能想皇家之所想,憂皇家之所憂,他任總編官,先帝放心,聖上也放心。”

崔太后糊塗了,她把恭王看了又看,笑道:“天下士子,最追崇三件事:進士及第,娶五姓女,修國史。修史對士人而言是天大的光榮,恭王當真要推舉唐瑜?”

恭王道:“我出於公心,認為總編官之職,非唐瑜不可。”

崔太后問:“恭王不曾因削封策而記怨唐瑜?”

恭王坦然道:“只要唐瑜盡心儘力編好我衛家之史,我甘願拱手讓出封縣!”

崔太后道:“恭王此言當真?”

恭王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崔太後知道恭王和唐瑜是你死我活之仇,所以她不信恭王是真心推舉唐瑜來做這件功德兼隆的大事——唐瑜的名望將因此再上一層,對恭王有什麼好處?崔太后想不明白。末了,她抬目看向馬首山,山上群樹颯颯搖擺,她那雄才偉略而又驕驁急躁的丈夫就葬在山中,他似乎真的沒有死去,還在等着世人給他定論,崔太后遂向陵山低聲許諾道:“我會立刻去做。”

5

翌日,唐瑜收到崔太后的召令,立即趕往龍朔宮覲見。雖是清晨,崔太后卻微有倦意,妝容也有些漫不經心,唐瑜拜見過,問:“太后召見唐瑜有何吩咐?”

崔太后兀自把雙手十指纏了半晌,許久道:“唐先生,先把收蘭田縣的事暫且擱下吧。”

唐瑜問:“太后何出此言?”

崔太后嘆道:“昨日我去皇陵,恭王也在那裏,他說他夢見了先帝,所以去看看,我還當他是胡說,可是,我昨夜也夢見先帝了。”

唐瑜道:“太后思念先帝甚濃,是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崔太后搖頭道:“我有些日子沒念他了,他偏在昨夜闖入夢來,是真真有話和我說。”

唐瑜問:“先帝對太后說了什麼?”

崔太后道:“他在意後世如何看他。”

唐瑜道:“先帝抵禦西項、克寧北涼、收復皖州之威烈,彪炳千古。”

崔太后幽幽道:“可他也做過許多錯事。”

唐瑜良久方道:“先朝漢武有巫蠱之禍,唐文有玄武之變,仍為絕世之雄主。先帝一生功大於過,青史自會公道評判。”

崔太后道:“此刻便是寫青史的時候了。”

唐瑜一怔,道:“此刻?”

崔太后道:“是。我想召集集賢殿的史官,為先帝修實錄,先生以為如何?”

唐瑜便沉默。

崔太后道:“他若在九泉之下憂思難消,我、我也醒不安生,睡不安生。他對恭王說,要書成之後燒給他看,才能瞑目,我如何不急?”

唐瑜問:“恭王還說了什麼?”

崔太后道:“恭王還推舉你做修史的總編官。”

唐瑜的心霎時如明鏡般,照出了恭王的用意,他立即拜道:“臣學識淺陋,擔不起泰山之任。”

崔太后笑道:“若帝師無學識,則滿朝無人可用了。”

唐瑜再拒道:“開元府諸事紛繁,臣無力兼顧修史。”

崔太后道:“唐先生正是青年施展之時,兩頭照應不算難事。”

唐瑜道:“大焉朝野不乏博學鴻儒,臣請太后另擇賢哲。”

崔太后奇怪道:“修國史是千萬士子可望不可即的榮耀,先生為何執意推辭?”

唐瑜道:“臣實是有心無力。”

崔太后便失望而嘆,向左邊道:“陛下,唐先生婉拒了我們,如何是好?”

珠簾啟處,衛熹輕輕走了出來,唐瑜的心便一跳。衛熹問:“先生真的不願為先帝修史嗎?”

唐瑜在衛熹的面前不願以謊言推託,便沉默。

衛熹道:“昨夜太后對我說,想請唐先生做總編官,把我父親的事迹寫於竹帛,傳於後世,我說,自然應該由先生來做,再沒有比先生更合適的人。”

崔太后道:“陛下還說,他也要去集賢殿,看先生如何修史,跟隨先生走一走他父親走過的路,再看看他的父親在先生的筆下是什麼模樣。”

衛熹翹嘴道:“若是別人,我就不想去了。”

崔太后安撫他:“修史要翻讀浩瀚的檔案,刪繁就簡;要走訪舊地故人,去偽存真;要一字一句精雕細琢,經得起萬世的檢閱。修史是最艱巨的任務,唐先生或許畏難,咱們不該苛責他,不如……另請國子祭酒來做總編官,如何?”

衛熹不願意,道:“我只想要唐先生來做。”

崔太后無可奈何地看向唐瑜,唐瑜思索少時,起身緩緩行禮,道:“臣願為先帝修史。”

6

龍朔宮集賢殿,對唐瑜而言並不陌生,他十八歲中進士之後,便進集賢殿做了九品校理官,校勘了四年史書,謄錄了四年起居注,而後外調開元府。他已七年不曾回來,路還熟悉,人卻都陌生了。大殿中,七位士子已等候多時,一個身穿伽羅色圓領袍的青年士子迎上來行禮,問:“可是唐鳴玉先生?”

唐瑜還禮,道:“正是唐瑜。”

那士子道:“集賢殿侍講學士申寒峻奉命協助鳴玉先生修史。”

唐瑜聽說姓名,復行大禮,道:“原來是申先生,久仰。”

申寒峻也還禮,道:“愧不敢當。”

唐瑜見申寒峻儀錶坦朴而眉目昭朗,心中暗道:“夜州百年只出這一位狀元,自然有過人的氣質。”

另五位士子也上前和唐瑜相見,卻還有一人,坐在桌前,手撐皓首,雙目微閉,似在小憩,有若隱若現的酒氣飄來。唐瑜見他白髮蒼蒼,便禮道:“下走唐瑜,請與先生相見。”

那人悠悠睜眼,把唐瑜看了看,拱手道:“宋心湖奉太后旨意,來為唐先生研墨洗硯。”

唐瑜一聞姓名,長揖在地,道:“竟是慈鏡先生。唐瑜久仰先生才名,今日得見,不勝榮幸。”

原來宋心湖是大焉名士,經史詩文、詞曲音韻、金石篆刻無所不通,因自號慈鏡,故士人尊稱其為慈鏡先生。十五年前,宋心湖被景帝請至東宮,做了太子衛佑的老師,官封從一品太子太傅。衛佑若順利繼位,他便是大焉帝師,誰知衛佑在千潺澗遭遇不測,東宮臣子都失了勢,宋心湖也被調入集賢殿,貶為從六品侍講學士,他從此在集賢殿專心著述,再不過問世事。

宋心湖從桌下撿起一壺酒,一杯倒給自己,一杯倒給唐瑜,道:“喝。”

唐瑜道:“先生見諒,此時不宜觴飲。”

宋心湖道:“喝!”便向唐瑜舉杯,唐瑜只好喝了。宋心湖道:“我有幾問,你能答則答,不能答便以酒拒之。”

唐瑜道:“先生請問。”

宋心湖道:“我們來做什麼?”

唐瑜道:“為先帝寫實錄。”

宋心湖問:“那寫不寫千潺之變?”

唐瑜道:“這段故事躲不過去。”

宋心湖便問:“如何寫?”

唐瑜把酒飲了。宋心湖再為他斟滿,問:“我們是來寫史,還是來說書?”

唐瑜道:“寫史。”

宋心湖再問:“是寫信史,還是穢史?”

唐瑜道:“信史。”

宋心湖又問:“寫信史,用直筆,還是曲筆?”

唐瑜又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宋心湖笑了,拋了酒壺,又用手肘支住頭,閉了醉眼。

唐瑜向眾士子道:“七位學士,一個月後,太后便要初稿,請七位聽唐瑜……”

宋心湖打斷他,濁聲吟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7

這一日眨眼便過去了,唐瑜回到憐玦軒,依然是空庭黑窗的光景,門卻大大開着,他記得自己上午走時閉了門的,心知不對,急步上階,卻聽房中乍起細碎的腳步,唐瑜試探道:“幽兒?”說著邁進門,床邊果然站着一個女子身影,要躲卻無處躲的模樣,唐瑜展顏而問:“幽兒回來了?”向那身影迎去,那女子卻彎身肅拜,道:“二郎,我是蘇葉。”

唐瑜一怔,停住了,又悄然退回門邊,方問:“蘇娘子?”

蘇葉道:“我……我來看幽兒回家沒有,她為何還不回來?”

唐瑜道:“等我忙過這段時日,再去接她回來。”

蘇葉道:“我也去過明府,可明家奴不許我進去,他們說,幽兒不願回唐家來了。”

唐瑜道:“他們在騙你。”

蘇葉道:“我知道。”

唐瑜道:“現下她在明家是好事,蘇娘子不用擔心她。”

蘇葉點頭,道:“那……我回去了。”說著走過來,唐瑜側身,讓開路,蘇葉出了門,唐瑜在她身後道:“蘇娘子,有一句話,本不該我冒昧過問。”

蘇葉問:“什麼話?”

唐瑜道:“明幽說你有身孕了。”

蘇葉輕輕“嗯”了一聲,唐瑜道:“唐家要添小輩人了,謝謝你。三郎和明幽都不在身邊,你有什麼需要,來和我說。”

蘇葉道:“此刻,唐家好像只剩我們兩個了。”

唐瑜問:“惜環院的婢子有多少?”

蘇葉道:“四個。”

唐瑜道:“若不夠,我明日再買幾個來。”

蘇葉道:“夠了,我也沒什麼需要別人侍候的。”

唐瑜問:“三郎信中有沒有說幾時回來?”

蘇葉道:“最遲不過臘月,總歸要回家過除夕的。”

唐瑜道:“還有三個月。”

蘇葉道:“是。”

唐瑜點頭,二人再無話講,蘇葉道:“二郎早些歇息。”

唐瑜道:“好。”蘇葉便去了。

唐瑜回了屋,心中一陣疲乏,獨自袖手徘徊兩轉,卻怎麼也理不清思緒,終於倦了,他往床上一坐,又忽地起了身。床上鋪的被褥換過了。明幽走後,唐瑜忽略了炎涼,季節雖已入冬,他卻一直在蓋那張輕薄的秋絲被,直到此刻。唐瑜站在床邊,看着這張溫厚的冬棉被,困意轉成了清醒。

8

五日之後,唐瑜和申寒峻擬出了桓帝實錄的大綱,恰巧身邊無人,申寒峻問:“依鳴玉看,寫先帝的生平,最難在何處?”

唐瑜道:“自然是千潺之變。”

申寒峻道:“千潺澗發生的事,龍朔宮從未承認,鳴玉如今要如何下筆?”他意味深長道,“太后的手段,未必弱於先帝。”

唐瑜便嘆氣,道:“是棘手的難題。”

申寒峻道:“這便是恭王薦舉你編史的用意。他把你推給太后對付。”

唐瑜默然良久,道:“若先生是唐瑜,會如何落這一筆?”

申寒峻道:“我不是唐瑜。”

唐瑜只好點頭。

申寒峻道:“因你是唐瑜,所以你寫史之時,要思及恭王,慮及太后,顧及天子,推及削封策的成敗,你寫不出純粹的字。而申寒峻,只是集賢殿一史官,史官不顧忌任何人,只對竹帛上的字負千年的責任。”

唐瑜肅然傾聽。

申寒峻道:“史官有承前繼后之使命,一代代史官寫就一代代歷史,是以華夏文明之河源遠流長,它不該在此時斷流,也不該在流於後世時,淌滿謊言和矯飾,故,申寒峻只能寫我應寫,書我當書。”

唐瑜道:“倘若太后不依……”

申寒峻道:“那是太后的事,不是史官的事。”

唐瑜行禮道:“申先生有高義,當受唐瑜一拜。”

申寒峻還禮道:“鳴玉上削封策,為蒼生黎民計,三遭攻剿不曾退卻,也當受申寒峻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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