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翻江倒海

第三十三章 翻江倒海

第三十三章

翻江倒海

1

傷痕纍纍的唐珝在帳中昏睡了一天。第二天,苗車兒進帳來看他,唐珝的愧悔未消,小聲道:“苗車兒,你來做什麼?”

苗車兒把兩個煮熟的鳥蛋塞進唐珝手裏,道:“我來看望你。大軍明日要開拔了。”

唐珝“嗯”了一聲,問:“孫將軍怎麼樣了?”

苗車兒道:“皮肉傷雖重,人倒是清醒的。”

唐珝嘆氣。

苗車兒道:“你們兩個傷沒痊癒,行軍要吃苦頭的。”

唐珝道:“我不怕。”

苗車兒道:“不如你還回衛隊來,我可以照看你。”

唐珝道:“我要回前哨營去。”

苗車兒問:“還回去做什麼?”

唐珝沉默半刻,問:“以後我放哨,你們放不放心?”

苗車兒道:“我自然是放心你的,可是他們……”

唐珝問:“他們?包括孫將軍嗎?”

苗車兒道:“我也不知道他信不信你。喬恩寶也說要你回衛隊,他一句也不答。”

唐珝道:“等這場戰事結束,他一定不要我在軍中了。”

苗車兒:“只怕你自己也不想留了。”

唐珝不置可否。

苗車兒道:“你聽說西邊的事了嗎?”

唐珝問:“什麼事?”

苗車兒道:“咱們來打東洛,西項就想打咱們,可到現在還是不敢打,他們也有顧忌。”

唐珝問:“顧忌什麼?”

苗車兒豎大拇指道:“當然是顧忌你叔父!你叔父是大英雄。咱們在東邊打了一年,西項都沒有出兵,全因有你叔父鎮守。”

唐珝嘆氣道:“千萬別叫他知道我在這裏的事。”

苗車兒道:“你也有機會立軍功,莫泄氣!”

唐珝道:“好!”

兩個聊了一會兒,苗車兒道:“我要回去了,晚上有空再來看你。”

唐珝翻身從枕下掏出一封信,道:“我給哥哥寫了封信,麻煩你交給信使,請他帶去開元府。”

苗車兒把信揣入懷裏,道:“行。”

唐珝道:“叫信使千萬叮囑唐二,信里的事,他一定要聽我的。”

苗車兒應了,起身小跑出了帳。

2

攻下了秀春野的焉軍再次啟程,唐珝騎在甜瓜背上隨大軍東去,進入義章郡。這一日,天蒙蒙將明,唐珝聽見帳外有細語聲,便爬起來掀開帳簾看,十步開外,幾個兵正在議論昨夜的戰事,一個問:“戰果如何?”一個道:“首級只得三百多,俘虜二十來個。”又一個道:“林淵泓帶兵太飄。”另一個道:“孫將軍一直想找洛賊主軍決戰,始終不得。”

唐珝聽得入神,便朝那幾個兵去,誰知那幾個兵見了他,卻驟然把聲音放低,一邊說,一邊走遠了。

唐珝尷尬地轉身回帳,又聽見一人叫:“唐珝!”

唐珝回頭一看,卻是前哨營的兵,忙問:“什麼事?”

那兵道:“營長問你傷好了沒有,好了還回去站崗。”

唐珝大喜,道:“好了!就去!”沖回帳里把衣褲被褥都卷好捆了,騎馬趕回了前哨營。

此時前哨營三百人正集合在轅門外,聽營長姜福生下任務,唐珝小心翼翼往隊伍里鑽,姜福生看見了便叫:“唐珝!”

唐珝應道:“在!”

姜福生問:“傷好全了沒有?”

唐珝道:“好全了!”

姜福生道:“丙火又添了十個人,還是你做十夫長。再出半點差錯,我絕不上報,當時立斬!”

唐珝大聲道:“是!”

姜福生便開始一火一火細下任務,正在佈置,傳訊兵跑來道:“孫將軍來視察前哨營了。”姜福生理了冠服去迎。

大傷初愈的孫牧野騎馬踱來,唐珝看見他,記起他當日力保自己的恩情,便想跟他打招呼,孫牧野也看見了陣中的唐珝,卻視若無物,把眼光一掠而過。姜福生把前哨營近日的動向彙報了,又道:“洛賊退乾淨了。”

孫牧野問:“往哪裏退的?”

姜福生道:“南下到壽陵郡。”

孫牧野道:“我們得追過去。”

姜福生問:“幾時啟程?”

孫牧野道:“五日之內。”

姜福生道:“此時可以遣哨騎探路了。”

孫牧野點頭。

姜福生左看右看,思量派哪一火做哨騎,孫牧野向陣中道:“唐珝。”

唐珝料不到他會叫自己,慌忙抬頭應道:“在!”

孫牧野道:“你做哨騎,把前路探明,做不做得到?”

唐珝道:“做得到!”

孫牧野道:“後天回來複命,不得遲誤。”

唐珝道:“是!”

3

唐珝和他的十名士兵換了布衣,馳出轅門,踏入潤州的翠原,恰如幾隻幼燕逃離鳥巢,飛上青天。唐珝從馬鞍下取出一支筆和一張紙,瞧着遠處的山走勢,近處的水流向,一個勁寫寫畫畫,一個綽號叫刁蛋的老兵問:“十夫長,這時候還有心情畫山水?”

唐珝道:“我在畫地圖。”

刁蛋問:“你畫地圖做什麼?”

唐珝道:“我們不是來探路嗎?要把道路的曲直、山川的走向都畫清楚,大軍才知道怎麼走。”

這話一出,手下的兵都笑起來,唐珝道:“你們笑什麼?”

刁蛋道:“哪裏的兵要開拔了才畫地圖?”

唐珝道:“已經畫完了嗎?”

刁蛋道:“還沒開戰前,咱們早有斥候悄悄入潤,把潤州大城小堡、旮旮旯旯的形狀都記下帶回去了,不然咱們這一年靠什麼行軍打仗?”

唐珝“哦”一聲,把紙筆放回馬鞍下。一行人馬馳出兩里地,他又問:“那咱們出來幹什麼?”

刁蛋道:“看洛賊撤退時有沒有犯壞。前路搗毀沒有,橋樑燒斷沒有,若有,就要叫右虞候軍提前來鋪路修橋,再觀察有沒有埋伏,好叫大軍做準備。”

一個問:“若遇到洛賊的重兵埋伏,咱們不是死定了?”

刁蛋道:“埋伏是衝著大軍來的,咱們這幾個小螞蟻,殺了也沒用。若他們沒被發現,肯定放咱們回來;若被發現了,也只好殺我們滅口。所以咱們就算看見了,也要裝作沒看見。”

另一個再問:“哪些地方容易埋伏?”

唐珝道:“險阻、潢井、葭葦、山林、蘙薈。”

刁蛋笑道:“十夫長這倒懂。”

唐珝道:“我讀過兵法!”

人馬又走出十里,眼前一片蔥鬱草地,青草深沒馬蹄,唐珝才要一猛子扎進去,刁蛋道:“慢着!”

唐珝勒馬問:“怎麼了?”

刁蛋下了馬,腳貼着地向前挪,士兵們也照做,挪了十來步,只聽“鐺”一聲,一枚四爪鐵釘被一個士兵踢中,自草叢中蹦飛出來,刁蛋道:“看吧,撒了扎馬釘,馬蹄踩上去要爛!洛賊心眼死壞!”

唐珝和士兵們粗略一查,方圓一里的草地里,竟有上千枚扎馬釘,眾人掃出一大半,堆成小山,這才上馬繞行而去。

到次日,唐珝記下了三處路斷,兩處橋塌,一處地上有鐵釘,一處坡上有落石。當頭頂陽烏漸漸西行時,一伙人走到了縈水邊。潤州十河千溪,最稱縈水為美,此時晴照江水暖,柳映江光青,好一道九曲碧練向東飄灑,把水鄉之美盡數詮釋了。走不多遠,便見岸邊零星散落着舊衣服、破馬鞍、爛鐵鍋,是大軍駐紮的痕迹,刁蛋道:“十夫長,大軍都是逐水紮營,再往前走,洛賊就多了,現在不敢打照面的。”

唐珝點頭道:“咱們回去。”

一伙人勒馬往回走,卻不走來時的陸路,而是沿着縈水向西行,一路餘暉寥寥,蘆葦萋萋,刁蛋贊道:“好一灣水。”

唐珝馬鞭往前一指,道:“前面有個渡口,咱們去那裏裝水喝。”

眾人打馬往渡口去,只二百來步便到了。眾人下馬取水囊,刁蛋一邊取,一邊往棧橋上看,忽然道:“十夫長,那裏有個人。”

唐珝扭頭一看,果見棧橋盡頭、暮煙深處立着一人,模糊見是一身青衫,一頂折上巾,唐珝把四周看了看,道:“是平民。”和士兵們也往棧橋上走。那人早聽見了馬蹄聲,雙手籠袖,安然觀望,見士兵們迎面過來了,遂側退兩步,讓士兵們擦身過去。

唐珝幾個到了橋頭,才見橋下還停着一葉輕舟,舟頭坐着一個船夫,刁蛋問:“船夫,你們從哪裏來?”

船夫卻在縮着肩打盹,刁蛋又叫:“船夫!”

那船夫猛然發覺有人在叫,慌忙站起來,湊身張嘴聽着,刁蛋問:“這裏叫什麼地兒?”

那船夫“嘿嘿”一笑,拿手指了指嘴,魯鈍地“嗚啊”作聲,一個兵道:“是個啞巴。”

刁蛋便低頭灌水,他瞧見露出水面的橋柱上還有三尺長的深色苔痕,道:“原先這一截是浸在水下的,怎麼江水矮了下去?”

一個道:“莫非潤州今年要大旱。”

刁蛋道:“前一陣雨下得也不少。”雙掌合攏,捧一汪江水喝了,又拿水囊去灌,一邊灌,一邊斜眼偷看兩丈外那書生,忽然,他壓低聲音向唐珝道:“十夫長,你看那書生像誰?”

唐珝正在俯身洗手,聽刁蛋問,便隨口問:“像誰?”

刁蛋道:“我看像你。”

唐珝道:“不像!”轉頭悄悄打量那人,見他雖衣着樸素,卻文質彬彬,臉上無事也含兩分微笑的模樣,卻與唐瑜神似,便道:“他像唐二。不過唐二從來不穿粗布衣裳。”

一伙人喝飽了水,灌足了水囊,有說有笑地往回走。唐珝離書生近了,更覺這人和顏可親,彷彿唐二就在面前,他在那一瞬忽然想念起哥哥來,不由停下腳步,站在書生面前,躬身小揖,道:“先生見禮。”

書生臉上的笑意更多了一分,也躬身還揖,道:“軍士多禮。”

他一開口,唐珝反倒吃了一驚,道:“聽先生的口音,是開元城的人?”

書生道:“開元城中,安業街人。”

唐珝歡喜道:“我家住開元城東,崇仁街。”

書生笑而長揖,道:“異鄉逢鄉人,更添思鄉意。”

唐珝忙也長揖,又問:“先生為何來潤州?”

書生道:“為生計故,流離轉徙,漂泊不定。”

唐珝道:“潤州戰火四起,兵荒馬亂,先生行路千萬小心。”

書生道:“多謝關照。”

刁蛋聽不得兩個文縐縐磨膩,叫道:“十夫長,再不走,天就黑了。”

唐珝便向書生行禮道:“先生告辭。”

書生也回禮道:“軍士慢去。”

唐珝走出兩步,又道:“將來回了開元城,先生可以去我家做客。我哥哥和你有些像,你們一定聊得來。”

書生問:“不知尊府何處?”

唐珝道:“崇仁街佩魚巷,唐家。”

書生一笑,道:“若有緣回開元城,一定登門拜謁。”

唐珝便告辭,率十騎往回疾行,不出百步,忽聽縈水上遙遙有人在唱:

天心待破虜,

陣面許封侯。

卻得河源水,

方應洗國讎!

唐珝回頭一看,只見江心一舟凌波,舟頭立着那青衣書生,唱歌的卻是船夫,刁蛋疑道:“他不是啞巴嗎?”

唐珝聽清了歌詞,渾身一凜,打馬揚鞭,叫道:“追回去!”

一行人立即掉轉馬頭,追回渡口邊,小舟卻遠在一里開外了。那船夫見焉兵追來,一面不慌不忙地搖槳,一面笑喊:“焉軍免送!我家大都督去也!”

眾兵一聽,齊驚呼道:“是林淵泓!”

唐珝下了馬,急取勁弓長箭,拉圓了射去,恰恰在舟尾落入江中。士兵們一片接一片的箭網撒過去,卻始終捕撈不到那葉小舟,林淵泓在舟尾含笑向唐珝拱手道別,唐珝只能眼睜睜看着小舟縹緲緲一去數丈,轉瞬消失在煙水盡處。

4

出行三日後,唐珝率哨騎隊回了轅門。姜福生聽了彙報,拿着筆記要去找右虞侯上報,順口道:“喬恩寶早上問你回來沒有,你既然來了,就去中軍帳,向孫將軍再彙報一次。”

唐珝把遇見林淵泓一事隱瞞了,心中發虛,道:“你去和他說,我就不去了。”

姜福生道:“人家過問了,你就該去打個照面,這是禮數。難不成你架子比將軍還大?”

唐珝只好去了。

孫牧野此時正在中軍帳和將領商議軍務,他道:“丁明煥一次戰敗,下了鍋;鄭重一次戰敗,也下了鍋;林淵泓節節敗退,為何安然無事?”

王虎道:“顯然洛王知道林淵泓的意圖,才容忍得他。”

孫牧野道:“我也想知道他的意圖。”

王虎道:“或許林淵泓想誘我孤軍深入,斷我後路,截我糧草,圍而困之。”

孫牧野道:“所以我叫各軍備足十日的糧草,十日之內,焉軍有力量突破洛軍包圍,林淵泓不會不明白。”

另一將道:“或許他想借險地之力,設伏殲我。”

孫牧野指了指地圖,道:“壽陵郡內沒有險地,縈水也不必渡,他在哪裏設伏?”

眾人無對。孫牧野看殷虛道:“殷將軍有何高見?”

殷虛正拿一把小銼刀磨指甲,也不抬頭,道:“把斥候叫回來問問不就得了?”

孫牧野問身後:“斥候回來沒有?”

喬恩寶出帳去問,頃刻回來道:“五日前派出的斥候,到今日還沒有音信。”

殷虛起身拍拍衣裳,道:“等斥候迴音,以後沒有着急的軍情休叫我。”說完去了。

王虎乾咳了一聲,道:“孫將軍剛才說壽陵郡內無險地,怕不見得,前面有一處名叫青苧原,林淵泓多半在此處迎戰我軍。”

孫牧野又看了看地圖,向喬恩寶道:“再遣一撥斥候去探個明白。”喬恩寶得令去了。這邊孫牧野和眾將商議了半天,也各自散了。

須臾,喬恩寶回帳來,稟道:“唐珝在外面候着,叫不叫?”

孫牧野道:“叫。”

喬恩寶把唐珝叫了進來,孫牧野問:“幾時回來的?”

唐珝道:“剛回來。”

孫牧野道:“說說。”

唐珝道:“一處原上撒了鐵釘,被我們掃了;一處坡上有落石,也被我們推了。路斷了三處,橋塌了兩處。沒見到埋伏。”

孫牧野道:“好。”

唐珝道:“還有問的沒有?”

孫牧野道:“沒了。”

唐珝也不吭氣了。

孫牧野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唐珝道:“沒,沒有。”

孫牧野點頭。

唐珝道:“那我回去了?”

孫牧野又點頭。

唐珝行過禮,掀帳出去了,卻又不走,站了半盞茶的工夫,返身回來,重掀開了中軍帳。

孫牧野問:“怎麼?”

唐珝道:“我還有一件事沒說。”

孫牧野道:“說。”

唐珝道:“我在縈水邊遇見了林淵泓。只有他和一個船夫,我不認得他是誰,就放他走了。後來那船夫在江上唱什麼破虜、國讎,我再掉頭去追,沒有追上。”他拼着一股氣說完,再等着孫牧野發落,半天聽不見動靜,他又悄悄抬頭,看孫牧野的臉色。

孫牧野道:“你何止放他走?你還請他去唐家做客呢。”

唐珝先是一驚,后是一怒,道:“誰告的密?小人!”

孫牧野反問:“難道告錯了?”

唐珝道:“我自己會說,不需人告!”

孫牧野道:“這是戰時,縱然有條可疑的貓狗,也該抓回來問一問,一個大活人,你就那樣放走了。”

唐珝道:“是我疏忽了,隨你處置!”

孫牧野道:“去找執法軍士,領十軍棍。”

唐珝轉身便去了。孫牧野回頭看喬恩寶,喬恩寶笑道:“小子秉性倒耿直,可真不是打仗的料。”

孫牧野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5

五月十四,林淵泓領兵進了尺函谷,駐於青苧原上的竹枝城,五月十九,焉軍跟至,在尺函谷外五十里紮營,十日之內不曾移動一寸。林淵泓聽說,笑向左右道:“孫牧野起了疑心,不肯進谷。”

一位將領道:“青苧原四面環山,只西邊一處尺函谷,東邊一處石蹤關,進易出難,任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說話間,衛兵報:“監軍宦官仇忠來了。”

林淵泓皺了眉,道:“請。”

帳簾掀開,仇忠踱了進來,也不行禮,袖手問道:“林都督,幾時與焉賊決戰?”

林淵泓道:“還不是時候。”

仇忠道:“幾時才算時候?”

林淵泓道:“我心中自有數。”

仇忠怒道:“都督好生傲慢!休在我面前惺惺作態!都督領兵以來,大小未嘗一勝,六軍士氣頹喪,朝中劾奏累案,是仇某在聖上面前力保,都督才坐得穩這中軍帳!若都督始終怯戰,那丁、鄭二位將軍的結局,也是你我的下場!”

林淵泓道:“仇都監若擔心身家性命,便請早回黃武去。”

仇忠冷笑道:“都督倒是早盼望仇某走人了——若不是仇某在這裏鎮着,潤州早被都督賣了!”

林淵泓問:“何出此言?”

仇忠道:“如今軍中流言橫行,說都督曾在中焉求學取仕,多的是故人舊友,或許念了舊情,或許收了重禮,才故作不敵,任賊進犯!”

林淵泓面現怒色,道:“林淵泓家住黃武城外,五間宅,四畝田,仇都監只管遣人去抄,看看林淵泓收了多少賄賂!”

仇忠道:“休急,再敗之日,何止有抄家的罪!”

林淵泓道:“孫牧野的習性,我已了如指掌。自今日起,成敗決於我,不決於他。”

仇忠冷笑道:“我看都督打仗不行,打誑語真是一把好手,真有計謀,你說出來!”

林淵泓傲然道:“我的計謀,可與將說,與兵說,卻不必與宦官說。”

仇忠氣得臉發白,道:“我是聖上派下來的監軍,你辱我,便是辱聖上!”

林淵泓道:“監軍?仇都監自從來了軍營,不見一日監督,倒在聖上那裏挑撥了多少不是,林淵泓今夜必上疏聖上,請將仇都監調回崇寧宮,做你分內之事。”

仇忠氣急反笑,道:“好,好,好。今夜我也上一道疏,看看聖上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帳中眾將忙勸道:“仇都監,奏疏輕易上不得。”仇忠不聽,怒氣沖沖拂袖而出。

六月初四,仇忠的上疏送到了公治賢的案上;六月初九,公治賢的王旨傳到軍中,急命林淵泓十日之內興兵,與焉軍決出勝負。林淵泓置之不理。

六月十二,公治賢第二道王旨下達,明言:七日之內兵戈不動,立押林淵泓回崇寧宮問責。洛軍萬夫長、千夫長、百夫長齊聚中軍帳外,請命出兵,林淵泓閉帳不見。

六月十四,公治賢第三道王旨送到軍中,只八個字:“五日不戰,九族當誅。”洛軍三位將軍破帳而入,三把橫刀險些出鞘,個個聲色俱厲斥責林淵泓,要請虎符出兵,林淵泓閉目端坐,不發一言,三位將軍鬧了半宿,憤憤而去。

到六月十八,仇忠在千百名肅立將士中分出一條路,將一輛空囚車趕到中軍帳前,道:“天亮之後,都督便要啟程回宮了,不知宮中大鼎可曾燒沸?”

黃昏初臨,中軍帳內亮起一粒燈火,帳外的將士們把呼吸也放輕了,生怕一個不小心,那燈火就會黯然熄滅。過了許久,一騎飛奔而來,將士們都循聲回望,只見馬上御使高舉王旨,大聲道:“第四道王旨至!林淵泓聽旨!”

中軍帳簾打開,林淵泓走了出來,御使臉色凝重,道:“王旨上只有四字。”

林淵泓聽旨。

御使厲聲念道:“戰,或不戰!”

林淵泓緘默。

人群中,一個士兵高聲叫道:“林都督,我們不願再退!願與焉賊決一死戰!”

此言一出,群情激奮,千百個聲音一起道:“不願再退!願決一死戰!”

將軍們拱手道:“請都督下令,立即出兵!”

林淵泓終於嘆息一聲,吐出一字:“戰!”

大營立時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將士們向八方散開,騎兵們跑去牽馬,步兵們奔去操戈,千百張口在相互傳告:“磨刀穿甲!與焉賊決戰!”

至定昏時,東洛馬步車各軍集結完畢,一列列掉頭再出尺函谷,向焉軍駐地開去。

6

此時的青苧原之南,嶺上悄然立着三匹馬,馬上三人雖是獵戶裝扮,面上卻顯出軍人的機警與凝重,正是焉軍派出的第二撥斥候。三人此番有兩個任務:一為窺探洛軍的動向,二為尋找失蹤的第一撥焉軍斥候。三人俯望黑夜的青苧原上,千萬火把連成數條火龍,蜿蜒出原向西,知道大戰在即,一個道:“洛賊出兵了,要速速稟報將軍。”

另一個問:“前一撥兄弟還沒找到,怎麼辦?”

一個扎麂皮抹額的斥候道:“你們回大營去,我再向前找。”

那兩人問:“你一個人行不行?”

麂皮斥候揮手道:“你們去,我天明就轉來。”

那兩人都知道軍情緊急耽誤不得,於是拱手掉頭而去,麂皮斥候眼見兩個兄弟翻過山背去得遠了,方打馬繼續往前走。

杳無人煙的荒嶺,無端生出一條若隱若現的草徑,徑上倒伏的雜草都還鮮嫩,彷彿不久前還有人踩過,便是這三名斥候梭巡於此的理由。雖走了兩個同伴,麂皮斥候卻決心追尋到底,他牽着馬小心翼翼地走,那小徑時而顯,時而沒,天上又無月少星,分外難行,一人一馬走了約兩個時辰,才下了這山頭,上了那山頭,又爬了一個多時辰,離山尖兒只有三尺遠,馬兒卻不肯再爬,尥蹶子要下去,斥候向上拉,馬兒向下拽,兩個角力一陣,好不容易將馬兒拉上山尖,斥候用手輕撫馬頭,道:“莫怪我弄疼你,你若亂跑,我上哪裏找你?”那馬只衝着山下喘粗氣,斥候於是也朝山下看去,這一看,卻怔住了。

山下不是峽谷,卻是一片深邃的湖水,黑瀾瀾不知廣百頃還是千頃,湖面綴着淡星,麂皮斥候萬想不到丘嶺之中還藏着如此造化,不由輕嘆一聲,拍拍馬頭道:“真是人間奇景,是不是?”那馬兒只把蹄子尥得嗒嗒響,斥候又自言自語道:“四面山丘環抱,這樣大的湖是如何生出來的?”

他一面想,一面看,目光轉到湖水北面,卻見那邊兩山之間有個口子,湖水稍不留意就要瀉出去,卻偏偏被攔住了。麂皮斥候心中隱隱生疑,他牽着馬沿着山脊往那邊走,再走得近些,終於看得分明,是山口處以木石築起了一道高壩,才將一潭湖水困在谷底。

那高壩決計不是天生而成。

麂皮斥候再轉頭,眺望山口之外。

方圓十二里的青苧原便在下方,一覽而盡。

麂皮斥候只覺一股寒意從足底升起,順着脊背直激心口,他火速翻身上馬,重重擊下一鞭,大喝道:“走!”

馬兒將前蹄高高揚起,正要飛奔,卻有一道尖銳短促的嘯鳴驟然而起,緊接着,一支不知來處的長箭刺透了麂皮斥候的胸膛。

7

一撥又一撥哨騎,將洛軍進犯的急報傳入焉軍中軍帳。孫牧野已在尺函谷外徘徊了近一月,得知林淵泓主動回軍,出谷決戰,正中下懷。丑寅相交時,孫牧野下令己部為前軍,王虎部為中軍,出營十五里,排兵佈陣,候洛軍至。又叫傳令兵去找駐紮在後方二十里的殷虛,命他做后軍接應,殷虛回話說早飯還沒吃,孫牧野咬牙提棒去了前線。

辰時,焉洛兩軍在平野開戰。唐珝已不記得是第幾次作壁上觀。他和自己的一火哨兵站在不遠處的半坡,看着兩道鋼鐵洪流砰然相匯,刀光交震,血色橫飛。焉軍自信騎兵強於洛軍,故棄守勢,用攻勢,中路布三千重騎突擊,左右各有二千重騎為翼,兩萬重甲步兵緊隨騎兵之後,迎頭出擊;洛軍將士早惱火於林淵泓的示弱戰術,一年積憤在此一朝爆發,怨氣攢於刀口,恨意聚於槍尖,以必死之心與焉軍正面交鋒,焉軍終於遇見入潤以來最激烈的抵抗。這一場戰,自日出到日中,兩邊換了三撥精兵輪番廝殺,始終不分勝敗。

唐珝在馬上拉滿了弓,向戰場瞄了半天,可是兩軍馬頸交纏,人身互搏,血染紅戰袍,敵我已難分清,那一箭始終射不出去,箭鏃轉向之後,唐珝看見了衝突馳騁的孫牧野,他連忙放下弓箭。

孫牧野領着一千輕騎做奇兵,貼着洛軍側翼遊走。輕騎們手持馬槊,孫牧野卻揮一條狼牙棒,見着洛軍陣的縫隙便撕裂進去,或刺或打,攪得軍陣七零八落,再轉而領兵出陣,再尋下一處破綻。焉軍四五股奇兵左右襲擾,洛軍的側翼始終不得安寧,正面重兵不能不回護接應,陣腳便漸漸亂了,指揮焉軍正面主攻的將軍王虎瞧準時機,再調五千步兵入戰場,猛攻之下,洛軍終於漸顯敗象。

眼見時機來臨,戰場各處的焉軍令旗相繼變了招式,遊走的數股奇兵都望見,紛紛掉轉馬頭,向洛軍後方包抄而去,意圖前後合力,圍剿洛軍。東洛主將看得分明,急向傳令兵道:“鳴金!收兵!”

立即,戰場上鳴金聲四起,洛軍擺出撤退之陣,以精兵強將牽扯焉軍,掩護傷兵羸兵一部一部撤出戰場。孫牧野下了決心此役殲滅東洛主力,當下再命各處令旗變換,鼓舞焉軍乘勝追擊。他將狼牙棒換成角弓,在疾馳中引弓射箭,把敵將一個一個射下馬,他既身先士卒,將士們自然勇往直前,須臾,大焉各軍連成一堵密不透風的鐵牆,將洛軍羊群般向尺函谷攆去。

尺函谷是條長百丈余的淺谷,兩邊矮丘只高四五丈,孫牧野到此卻喝住奔馬,急命各部暫緩追擊,親兵眼看一串串洛兵入谷而去,問他:“還追不追?”

孫牧野的馬也戰得正酣,喘着粗氣要往前去,孫牧野卻緊緊勒住馬韁,仰盯着矮丘不說話,一時幾處的傳令兵都來問:“將軍,要不要追擊?”

戰馬暴躁地盤桓了兩圈,兩邊矮丘上終於有了動靜——幾個斥候現身丘上,高舉令旗,表明四周並無埋伏,孫牧野這才策馬舉弓,向身後各部示意,全力追擊,於是焉軍萬餘鐵蹄轟隆隆碾過尺函谷,傾下了青苧原。

8

唐珝一火趕到尺函谷時,焉軍的騎步兵都盡數過去了,他爬上矮丘,十里青苧原的戰局盡收眼底,只見洛軍且戰且退,焉軍步步進逼,兩軍纏鬥着,眼看就要過了巴掌大的竹枝城,往那一頭的石蹤關而去。

哨兵們眼見勝利在握,個個臉上是抑不住的歡喜。刁蛋意氣風發地俯視青苧原,指着四周環抱的丘山,笑道:“你們看,這裏像不像個腳盆?若有一壺熱水倒下來,老子也可以好生泡個腳了。”

一個道:“有這麼大的腳盆,也沒這麼多水給你洗。”

刁蛋伸懶腰道:“一會兒吃了晚飯,去縈水洗澡!誰去?”

另一個道:“縈水都快見底了,洗什麼洗?”

唐珝忽然問:“水去了哪裏?”

刁蛋一愣,笑道:“什麼?”

唐珝卻不笑,他看着亂戰未休的青苧原,臉上忽然現出異常的慌張來,脫口喊道:“回來!都回來!”可那聲音在天地間輕如蚊蟻,原上廝殺的人誰也聽不見。

刁蛋道:“回來做什麼?十夫長……”話音未落,唐珝已猛地跳上馬,奔過尺函谷,向青苧原沖了下去,一路遇見追擊的步兵,他大叫道:“別下去!別下去!”

無人聽這小小哨兵的阻攔,士兵們依舊踩沙踢石往戰場裏趕,唐珝焦急萬分,一邊縱馬一邊問:“孫將軍在哪裏?”有人道:“自然在那邊殺洛賊!”

唐珝打馬狂奔上千步,滿原七八萬人馬亂亂紛紛,戰的逃的,傷的死的,罵的叫的攪在一處,哪裏找得出孫牧野來,他見焉兵便問:“孫將軍在哪裏?”

自顧不暇的士兵們並不應答,唐珝向四周的人喊道:“誰去告訴孫將軍,全軍撤出青苧原!”

始終無人理他。

唐珝在往前趕,大軍卻也在往前追,無論焉兵洛兵,此時都已過了竹枝城。氣急交加的唐珝找不到孫牧野的身影,眼看時機一瞬一瞬地流逝,他終於咬牙勒轉馬頭,單騎退出了尺函谷。

9

青苧原上的戰鬥持續不滿半個時辰,洛軍再次突破焉軍的圍剿,向石蹤關逃竄。那石蹤關建在半山隘口,洛軍一旦佔據,焉軍難以仰攻,於是孫牧野領着一千輕騎突到洛軍之前,意圖截斷通往石蹤關的路,可是後繼軍沒有跟上,洛軍以三千重騎開路,衝垮了孫牧野的兵,他不得已只能在洛軍邊緣輕襲,雖然先後擊殺了數十洛兵,可無重甲騎兵硬戰,只能眼睜睜看着洛軍往石蹤關退卻。

直等洛軍退出近萬人,焉軍主力才列好陣形,沖將過來,孫牧野迎過去問王虎:“怎麼晚了一步?”

王虎答道:“幾支精兵都被打散了,洛賊雖是敗逃,卻還有些戰力。”

孫牧野只能搖頭作罷。

王虎再問孫牧野:“攻不攻關?”

孫牧野仰頭看了看石蹤關,道:“先把原上洛兵清乾淨,石蹤關等殷虛來打。”

突然,青苧原東南方的丘嶺中衝天一聲巨響,直懾蒼穹,四萬焉軍將士皆覺足下大地顫了一顫,上千匹戰馬一齊受驚長嘶,孫牧野問:“什麼聲音?”

不等話落,全軍士兵已驚呼起來:“水!水!”

東南方向,丘谷深處,一道洪水衝破山巒,摧石載木,崩瀉而下,眨眼之間,萬鈞巨流墜入平原,向大軍卷灑而來。

孫牧野這一驚非同小可,叫道:“撤!”

軍陣早不穩了,一聽此令,都連忙轉馬向回走,正在此時,西北山嶺中也猝然響起炸石開山之聲,亂石轟隆隆往下滾,碎木密匝匝往下落,大水茫蕩蕩往下注,蓋原之勢,已然勝過百萬雄兵。焉軍沖在最前方的二百戰馬正與咆哮而來的浪頭相遇,瞬間被掀翻埋入水底,餘下焉軍退了回來,叫道:“走不成了!”

此時,東南的水阻了焉軍東攻石蹤關,西北的水攔了焉軍西回尺函谷,大軍被困在原中。洪水彷彿有翻江倒海之多,一瞬一尺地暴漲,不將青苧原灌滿不肯罷休。軍陣邊緣的戰馬已被淹沒馬蹄,孫牧野舉目四望,看見了原上那座小城,他率先打馬向城下去,呼道:“傳令各軍,打下竹枝城!”

全軍的令旗一起指向了竹枝城。大軍兵分四路,將竹枝城團團圍住。洛軍留了兩萬兵力守城,此刻分佈於東南西北四方城頭,抵禦蜂擁而至的焉軍。四百架投石車推出來,瞄準城下,將幾百斤的石塊、環抱粗的圓木噼里啪啦往下投。焉軍這一回未料到要攻城,沒帶入雲梯、撞車等重器,僅憑馬槊和弓箭仰攻,分外吃力,城上洛軍毫髮無傷,城下焉軍已大片倒下。一里之外,洪水如猛獸,將焉兵往城下驅趕,趕到投石車與箭矢的射程之內。眨眼間,城下方寸之地擠了四萬焉軍,亂糟糟進無門、退無路。孫牧野猶率精兵攻打城門,那城門事先被加固,厚約二尺,一時劈鑿不開。正焦灼間,原上各處響起一陣不疾不徐的號角,焉軍將士回頭一看,千百條洛舟洛筏從四面八方乘水而來,當先一舟立着一個布衣書生,青衫角在破浪急行中翻起,正是林淵泓。

10

林淵泓在繼任大都督的首日,便定下了以水攻焉的戰略。當六萬洛軍在前線和焉軍對峙時,餘下的洛軍卻在後方執行一件更艱巨的任務:挖道引水。三萬將士日夜趕工,開溝辟渠,將東水引西、南水調北,潤州八河九溪的水,都被中途分流,綿延百里之後,最終匯向同一個地方:青苧原。

林淵泓算準了孫牧野。他知道孫牧野不貪虛功,不在意空城空郡的得失,必然緊追洛軍主力以圖全殲,於是他帶領洛軍從容退過長蘆坡,退出丹壽、永寧、上姚、義章四郡,把潤州大半盡數讓給焉軍,只為了一步一步將焉軍引到他定下的決戰之地。他也算得准孫牧野多疑,決計不會輕易進入尺函谷,遂與監軍宦官仇忠商議,二人合唱一齣戲,作出林淵泓是萬般無奈才匆忙決戰的架勢。仇忠先是不肯,道:“聖上非明智之君,我若上疏彈劾都督,只怕聖上當真,降罪下來,都督輕則撤職,重則抄斬。洛軍失了都督,潤州再無回天之力。”林淵泓起身向仇忠長揖在地,道:“若淵泓遭難,都監自領兵出戰,只要將焉軍引入青苧原,大事可成,淵泓死可瞑目。”仇忠向林淵泓長揖回禮,應了他的計謀。當公治賢一連四道王旨下來,洛軍中知情或不知情的將士,一起假假真真應和了二人的戲,在暗處窺探的焉軍斥候將見聞傳回焉軍大營,孫牧野終於消除疑慮,一頭鑽進了林淵泓佈下的圈套。

11

洪水節節蔓延,竹枝城下的容身之處越縮越小,焉軍眼睜睜瞧着東洛戰舟十面合圍而來。孫牧野縱馬在軍陣中梭巡,叫道:“弓弩兵!壓住洛船!”

弓兵弩兵重列方陣,挽弓上弩,把長箭鐵矢往舟群射去,三輪過後,弓弦聲減弱下來,只百十支長箭在空中稀疏地飄,孫牧野道:“弦聲莫停!”一個弩兵道:“鏖戰大半日,箭筒早空了!”孫牧野一看,弓弩兵背上的箭筒果真都空了,他心中一緊,提了馬槊在手,道:“矛兵槍兵,上前迎敵!”騎兵們下了馬,和步兵一道,站到軍陣最前沿,將長槍長矛立成鋒林,只等與洛兵短兵相接。

洛軍監軍仇忠雖是宦官,卻善使吳鉤,他曾目睹了洛軍兵敗白鳶江,也親歷了連讓四郡,心中積怨實難消解,他親領八十條舟衝到西城門下,與焉軍廝殺在了一處。兩彎吳鉤見矛則繞,見刀則擋,見人則刺,瞬間扯碎了焉軍的防線。他抓住一個重傷的焉兵,喝問:“哪一個是孫牧野?”那焉兵反手一刀,劃破了仇忠半張臉,仇忠大怒,用鉤頭砸碎了焉兵的面目,再起身高叫:“哪個是孫牧野?叫他來和我一戰!”幾個焉兵齊將橫刀劈過來,仇忠迎着刀鋒,鉤身粘橫刀,鉤尖劈頭顱,四五個焉兵眨眼殞命,焉軍大駭,一時無人敢近前,仇忠拎着滴血彎鉤站在當地,叫道:“孫牧野!出來戰個痛快!”

此時,數場箭雨下過,焉軍能戰之兵十不滿五,洛軍卻源源不絕登了岸。仇忠再得二千強援,如虎添翼,在城下且戰且尋,一心要與孫牧野決個高下,忽見前方豎著焉軍的中軍大旗,旗下一名將軍正以馬槊禦敵,仇忠將鉤上鮮血往臂彎里一擦,迎着那名將軍去了。二十名親兵左右開路,仇忠殺至那將軍面前,揮鉤直抹那將軍之頸,那將軍舉丈二長的馬刀橫格,避開鉤尖,再以刀頭反挑,仇忠也躲了過去,二人戰了十回合,仇忠的短鉤始終近不得身,心道:“姓孫的果然有些手段。”再纏鬥二十回合,仇忠故意高舉雙鉤,把胸腹坦坦暴露,那將軍以為是破綻,大刀平平掃過來,要將仇忠攔腰斬斷,仇忠果真躲避不及,肚子從左至右被破開半指深的傷,下一瞬,他趁大刀勢重難回手,一蹲身,一鉤把那將軍腿筋鉤出,反手一拔,那將軍仰摔在地,仇忠撲上去,另一鉤抵住那將軍心口,道:“孫賊,認不認輸!”那將軍大啐一口,罵道:“東洛鼠輩!”仇忠勃然大怒,雙鉤齊搗入那將軍心窩,剎那間,洛兵歡呼震天。

那將軍氣息未斷,仇忠便生割下他的首級,高舉呼道:“孫賊已被梟首,你們降不降!”陷入苦戰的焉兵們聽見了,慌忙轉頭看,卻見仇忠舉着王虎將軍的頭顱。洛兵不知底里,皆道:“孫牧野死了!焉軍敗了!”一個一個口口相傳,不多時,四方焉軍都聽說了。失了主帥,如失了主心骨,許多焉兵便有些遲疑,挽弓的住了手,攻城的鬆了力,軍心漸次渙散。北城門下,一個洛軍將領縱馬馳入焉軍陣中,叫道:“孫牧野已死,投降者生,頑抗者亡!”便有三三兩兩焉兵放下了兵器,眾多戰馬左徘右徊,不知該往何處去,忽然一箭自東而來,直入那洛軍將領之喉,眾焉兵扭頭看去,一匹棗紅大馬長鬃颯颯,馬上人正是孫牧野。他單騎衝突於亂陣之中,張弓專尋洛軍的頭領,箭無虛發,洛軍頃刻失了三個百夫長,忙叫道:“殺此人!”一隊隊趕來圍堵。孫牧野的箭已射完,便拋了弓,換了一雙狼牙棒,分風劈流,洛兵如田裏甘蔗般一桿桿倒下,焉兵大喜呼道:“孫將軍還活着!”這話也被洛兵聽見了,也大叫道:“這才是孫牧野!殺!殺!”各支洛軍齊道:“活捉孫牧野!”還有人叫:“快去請仇都監!”

焉軍與洛軍同時向孫牧野趕去。一行焉騎兵沖在頭裏,卻正遇一排洛步兵斜殺而出,揮一行馬刀直砍焉戰馬的馬腿,只聽骨折聲不絕,數十雙馬腿飛出,馬身砰然跪地,摔下無數焉兵,不及起身,便被剁得身首分離。上百洛兵分兩路,向孫牧野圍攏,恰如兩鉗頭互咬,要將孫牧野咬噬。孫牧野趁合圍未成,試圖打馬衝出,可面前橫攔出一行洛弓兵,鐵矢亂紛紛撲來,生生將一人一馬逼了回去。合圍既成,洛軍士氣愈發振奮,視孫牧野如籠中困獸,雜囂囂道:“砍孫賊的馬!砍孫賊的頭!”孫牧野打馬奮蹄,在包圍圈中且搏且突,要撕開一個缺口出去,只是寡難敵眾,下一瞬,棗紅馬周圍的敵兵從三重變成五重、七重、九重,他一身輕甲上鑲了七八支箭,右臉也被長矛挑破。不遠處,喬恩寶與數十衛兵拚命要打破包圍來救,被一隊重甲洛騎死死攔住。孫牧野那一雙狼牙棒擊碎人頭二十餘,此刻血跡斑斑,連鎚頭釘也鈍了,再擊下一個洛兵時,那洛兵雙鐧一架,架住了他必得之招,孫牧野心知力窮,此劫難逃,便舉棒向十丈之外的喬恩寶頻揮,要他們自尋生路,喬恩寶大呼道:“你撐住!我來了!”孫牧野不應,打馬自向三柄尖刀迎了上去,正在此時,遠方響起異於東洛的號角聲,棗紅馬厲嘶一聲住了蹄,孫牧野回望,只見青苧原西面,尺函谷口,殷虛領兵到了。

此時原上洪水已約四尺深,馬不敢入水,所幸殷字營還有六百木舟竹筏。一萬四千兵乘上舟筏,朝竹枝城下的戰場進發,舟頭一萬張強弩齊開,三萬支黑矢向水上游曳的洛舟狠壓,大原上空如同多了三萬隻鷹隼,向游魚般的洛舟捕殺而去。

林淵泓的心中,早因焉軍的后軍生了隱憂。他原想誘使焉軍前、中、后三軍一起入谷,一舉殲滅,可焉軍的后軍始終不和前軍、中軍同流,總是遠遠落在後面,戰又不戰,走也不走,林淵泓便知道,若有變故,必來自殷虛,此時見殷字營現身,遂急召八方洛舟前來阻擊,決不許殷虛與孫牧野匯合。一時洛舟向殷字營的方向齊聚,離五十步遠時,洛兵們舉火把,燒薪柴,焚戰舟,然後棄舟入水,目送二百火舟如火球,撞進了殷字營,燎燃了焉舟陣。水面上浮起半里火海,洛兵們擊掌道:“援軍也沒了!”歡聲未落,火海里百隻焉舟疾沖而出,勢頭不減,林淵泓忙再調洛舟層層攔截,怎奈殷字營越戰越勇,千隻洛舟三攔而無果,終於被殷字營打到了竹枝城下。

此時城下焉兵已不滿萬,又被割裂成零碎幾段,幾乎告了潰敗,殷字營一路聚殘部,收散兵,不多時重整了兩萬軍。殷虛殺到北城門下,遇見了受困的孫牧野,他率數十親兵縱馬入陣,衝破了洛兵的防線,與孫牧野碰了頭,十來個親兵要護住孫牧野,孫牧野卻不甘示弱,甩開親兵的圍護,再揮狼牙棒擊退二洛兵,殷虛揶揄道:“你倒是輸人不輸架子。”花髯戟一挑,撥開了一支射向孫牧野面門的箭。隨後焉軍大部趕到,洛兵亡者過半,遂知難而退。

殷虛與孫牧野對視了一眼,孫牧野又指了指他身後,殷虛轉頭一看,上萬洛兵棄舟登岸,加入戰場。孫牧野道:“我攔着,你去攻城。”殷虛心中還有氣,不肯聽他命令,反問:“怎麼不我攔着,你攻城?”孫牧野二話不說,提起狼牙棒便進了城洞,身後無流矢飛來,他知道是被殷字營擋住了。幾十個焉兵跟上來,和他一道用刀、槍、斧,對着那木城門拚命砍、刺、劈,此刻除了蠻力,再無別的辦法。不知過了二刻還是三刻,城門碎了四五個人頭大的口子,焉兵們赤手去摳,去扳,硬生生破開一個半人高的洞,城中還有守軍,正藉著門洞往外射箭,孫牧野當先冒着長箭鑽了進去,喬恩寶與眾兵都跟上了。

殷虛率領一萬焉兵和兩萬洛兵拼了近半個時辰,終於聽見城頭在叫:“殷將軍,進城來!”殷虛便下令焉兵一隊一隊往城中撤,轉臉看見孫牧野提着兩把橫刀又從城裏出來,便問:“你又出來做什麼?”

孫牧野問:“你看見苗車兒沒有?”

殷虛問:“誰是苗車兒?”

孫牧野不答,自顧自往戰場裏去了。他身負重傷,只能以刀撐地,慢慢尋找,走了百來步,看見兩個人相互攙扶着,從水裏往岸上走,一個是苗車兒,另一個卻是唐珝。孫牧野走不動了,只站在原地等兩個,忽見兩人身後又冒出一個洛兵,舉刀向唐珝劈,他正要出聲提醒,唐珝卻也瞟見了,一把推開苗車兒,轉身打鬥兩個回合,把那洛兵按在水裏。

唐珝向殷虛通報了消息,隨殷虛一同來了青苧原。他在渡水時被兩支鐵矢和一支長箭射中,血從鎧甲下滲出來,流了一路,雖然勉強到了岸邊,卻半身栽入水中,再也起不了身。生死存亡之戰,兩邊都顧不上他,他獨自昏昏伏了半晌,聽見苗車兒叫:“唐珝!”被他從水中抱起來,唐珝衰弱道:“苗車兒,我來救你們了。”苗車兒道:“好!”說完要把唐珝背起,卻“哎喲”一聲,自己也跪在水中,唐珝一看,苗車兒半邊腰的肉都被削下一大塊,他便反來扶苗車兒,道:“咱們一起走。”

兩人走出幾步,一個洛兵從身後趕來偷襲,唐珝聽見踩水聲,側頭一瞟,正見刀光劈來,他三下兩下將那洛兵制服,按在水中,拔出橫刀正要刺,那洛兵卻叫道:“小郎君饒命!”

唐珝咬牙道:“你們殺了我們多少人!好意思叫饒命!”

洛兵道:“我一人也不曾殺!”

唐珝一愣,道:“當真?”

洛兵道:“當真!我原是石村農人,是差役半夜闖我家的門,強抓我入伍,我若不來,一家四口都要充軍!我何曾敢殺人!”

唐珝打量那洛兵,見他已過中年,面色枯黃,皺紋橫生,果是底層貧賤人,他咬了咬牙,道:“你,你不可再參戰!”

那洛兵流下淚,道:“我恨不能此刻回家去,還參什麼戰!”

唐珝便收了刀,轉身扶起苗車兒往岸上走,沒出三步,便聽遠處一人放聲吼道:“小心!”

唐珝抬頭一看,正見到孫牧野又驚又怒地向自己跑來,他還不知為何,卻聽苗車兒一聲慘叫,又見一個身影閃了出來——正是那被他饒過的洛兵。那洛兵一刀刺穿了苗車兒的後背,又向唐珝心口扎,唐珝怒喝一聲,拔出橫刀一挑一劈,那洛兵的武藝粗糙,閃躲不得,從臉至腹被劃開一道,慘叫着逃開了,唐珝抱起苗車兒問:“你,你怎麼了?”苗車兒在唐珝的懷裏,渾身止不住地痙攣,臉色一點點灰下去,他看了看唐珝,又看向正朝他奔來的孫牧野,他把雙眼睜得極大,是急切地盼着孫牧野快來,與他再說幾句話,可就在孫牧野離他只有二十步遠時,他撐不住了,他用盡最後的力量想喊出一聲,卻什麼也沒喊出來,驀地閉了眼,咽了氣。

唐珝親歷一個活生生的戰友死在自己懷中,心中又懼又悲,淚水奪眶而出,叫道:“苗車兒!我……我……”卻被趕過來的孫牧野揪住後背,甩在一旁。孫牧野自己抱起苗車兒往岸上拖,拖了兩步,氣力難支,也跌倒了。這一番動靜總算被焉兵們注意到了,幾個人衝過來,兩人扶起孫牧野,兩人抬起苗車兒,一人來拉唐珝,將三個拖進了城,關上了城門,唐珝撲過去死死抱住苗車兒,大叫:“苗車兒!起來!你起來!”

一個兵探了探苗車兒的鼻息,搖頭道:“沒氣了。”

唐珝大慟,狠狠捶打自己的頭,道:“我償命!我替苗車兒償命!”

兩個兵過來拉他,勸道:“你冷靜些。”

唐珝心智忽地失了常,道:“我替三軍將士償命!打敗仗是我的錯!”

一個兵道:“打敗仗是大家的事,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唐珝痛呼道:“是我一個人的事!我早該發現這場水禍,我早該發現的!”

坐在一邊的孫牧野聽了這話,猛地站起,將眾人推開,一把拎起唐珝的衣領,問:“什麼早該發現?”

唐珝泣道:“當初在秀春野,我聽見村人說起今年的溪水比往年少,我沒在意,後來在縈水邊,士兵們也說水面矮了許多,我也沒放在心上。當時若仔細想想……我若能再想想……哪怕、哪怕是回去和你們說一聲,今日……今日也不會遭到這場慘敗!我是哨騎,我早該警覺的,可我……”

話未說完,孫牧野大喝道:“你該償命!”

唐珝道:“是!你讓我去償命!”

孫牧野道:“好!”向眾人道,“把城門打開!”

眾人不敢動。暴怒的孫牧野見無人理會,便自己拖起唐珝,一路從地上往城牆上去,恨聲道:“我饒過你一回!饒過你兩回!你早該被處死!如何活到今日!”沿路眾將士見孫牧野怒如雷霆,無人敢上前勸阻。孫牧野把唐珝拖上城頭,提起來往城牆外掀,道:“下去!我後悔收你,後悔救你!我留你有何用!”

唐珝高懸於城牆之外,孫牧野只以單手提住他的腰帶,只要手指略松一松,他便要墜下城去,連城下收拾殘局的洛兵也看見了,都在下面譏笑哄抬,道:“扔下來!扔下來!”唐珝也憤然道:“你鬆手!我償命!”

孫牧野的手臂抖個不停,險些要下決心把唐珝摔下去,忽然一隻手伸過來,也拉住了唐珝的腰帶,道:“你發什麼瘋?”

孫牧野回頭看,殷虛手一提,把唐珝從牆外提了進來,問孫牧野:“誰領兵下青苧原的?誰下的令?”

不待孫牧野回答,殷虛又道:“打敗了,怪在他一人身上,你好意思?”他向唐珝招招手,領着他往城下去,明着說唐珝,實則說孫牧野,“打個敗仗至於這樣?出息!”

孫牧野一個人站在城頭俯瞰平原,洪水終於不再上漲了,得勝的洛舟來回嬉遊,向城頭叫道:“孫牧野!快投降!”

12

六月二十四,崇寧宮收到捷報:“殲滅焉賊三萬餘,得戰馬兩千匹,糧草兵械不計其數。梟王虎首級,困孫、殷殘部一萬二千人於竹枝城。”

六月二十五,龍朔宮收到凶訊:“三萬將士同日犧牲。忠武將軍王虎殉國。孫牧野、殷虛受困竹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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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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