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番外 鵲登枝(十六)
不過經歷過一次莽撞的和嘉,已經學會了成熟和懂事,不管心裏再高興,嘴上仍是道,“好姐兒可是我的表妹,此事須得回去稟告長輩才行。”
那您家長輩呢?到底在哪裏?
連宏順可急壞了。
他着急要娶媳婦,別說王府,哪怕是龍潭虎穴,他都要即刻上門提親。
今日端王府是全家出動,一起出來上香看畫的。
為表心誠,特意起了個大早。
尉遲釗自然起得更早,早早過去候着了。
蕭越見他,沒有好臉色也不要緊。
老丈人見女婿都這樣。
沒見他爹金光侯見了外祖許大探花,多少年如一日,都只有挨罵的份?
習慣就好。
尉遲釗只當沒看見,送了白秋月母女,還有馮舅母祖孫去隆福寺上了第一柱香。
馮舅母年紀大了更虔誠,想要多跪拜一時,保佑家宅平安。
白秋月正好也想私下勸勸蕭越,有病得治,就叫尉遲釗陪着和嘉好姐兒去四處逛逛,看看景色。
年輕人嘛,該給機會也得給個機會,都懂的。
於是尉遲釗就陪着兩個女孩參觀起隆福寺,從花園側門轉出來時,那兒正好還有條街,賣的全是泥巴做的小和尚,小木魚,一些很討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就順便出來逛逛了。
不想忽地起了陣風,有沙子眯了好姐兒的眼睛。和嘉幫她吹着,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象是和嘉在欺負人,還把好姐兒罵哭了。
正好被趕着要去明山書鋪找老爹救命的朱銘恩撞到。
想想自家親娘和姐姐的畫風,朱銘恩覺得全家最心軟的還得數他爹,故此也不敢回家,而是來了鋪子。
而怕他出事,追着他一路趕回京城的連宏順,一眼瞧見好姐兒,似乎還是在哭,頓時熱血上頭,人就糊塗了。
只知道要帶着妹子離開,又惦記着朱銘恩,才誤打誤撞,闖進明山書鋪,鬧出這一場誤會。
如今這邊事情說清,那頭蕭越越卻聽自家王妃勸自己的話,就覺得不對勁。
什麼叫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什麼叫人生就是個不斷接受的過程。好的壞的,總得面對?
什麼叫有志者,事競成?只要有信心,就沒有戰勝不了的困難?就算戰勝不了,但起碼努力過了,也能不留遺憾?
……
蕭越要是當年鬼迷心竅,想爭那張龍椅時聽到這些,可能還挺感動,覺得自家王妃是怕他負擔太重,想給他抒解心情來着。
可他都死心多少年了,王妃突然跑來說些,她到底是幾個意思?
他是一頭霧水,越聽越迷糊。
可白秋月見他神色變幻,一臉便秘的表情,卻以為自己點破他的心事,卻不願意麵對。
最終,白秋月拿帕子捂着嘴角,清咳兩聲,心想也別這麼兜圈子了。乾脆,直說了吧。
“王爺,就算是看在女兒份上。咱們回去,就請個太醫來看看吧。”
她總不好直說,你要是死了,咱們女兒就得守孝三年。她雖不介意女兒大一些再嫁,可這也太耽誤事了吧?
重點,是破壞心情啊!
才訂親就死了爹,說出去也不吉利啊。
白秋月自以為說得很委婉,可蕭越那張臉,卻是肉眼可見的扭曲起來。
白秋月愣了,這人怎麼回事?
是被道破實情,惱羞成怒了?
“王爺,這諱疾忌醫……”
去你的諱疾忌醫!
蕭越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一股無名之火瞬間躥得老高。
虧他還以為自家王妃接收到他的示好,也有心與他親近。
他剛剛甚至以為白秋月故意打發走孩子們,是為了跟他說幾句貼心話來着。否則他能讓尉遲釗帶女兒去逛么?
原來,卻原來全是他一番自作多情。
他家王妃竟是當他身染重病,快要死了!
要說蕭越這一生,再如何在宮中卑微求生,到底是位皇子皇孫,天下間除了少有的幾個人,基本是沒有向人低過頭的。
尤其是對於妻妾。
也不止是他,這世上男人大半打出生起,學的就是男尊女卑,夫為天妻為地。
要不是許惜顏將他點醒,他又覺得虧欠白秋月良多,怎麼也不會低下這個頭,來主動示好。
可如今,如今竟成了一場笑話!
他的各種良苦用心,原來在白秋月心中,竟成了重病將死的其言也善。
這這這,這簡直是——
正當他想要發火,卻又不知是該對白秋月發火,還是對自己發火時,蘇良人帶着一個滿身風塵,臉上有些燒傷疤痕的年輕人過來了。
既然是全家來燒香,白秋月自然把她也帶來了。
相伴多年,也別提那些妻啊妾的,只當是個姐妹閨蜜處着吧。
蘇良人心裏記掛着早夭的兒子,見馮舅母去給親人祈福,她也很虔誠的去給兒子念經了。只盼孩子早早投胎轉世,去個好人家,平平安安過一生。
不想才做完法事出來,就遇着這年輕人了。
“王妃,是家裏人送他來的,說他姓馮,是來尋馮家太太和好姐兒的。”
說著話,馮舅母也過來了,一見年輕人就愣了,“阿興?你,你怎地來了?”
那年輕人,馮興見着馮舅母,快步搶上前去,一把抱着她,撲通跪下就哭了,“祖母,你們讓我好找啊!”
“當日家中忽地不見了你們,幾乎把我們嚇死!生怕你們尋了短見,二叔都傷成那樣,還非要來尋你們。還說若尋不回你們,就要休了嬸嬸。嬸嬸也哭了,說不該鬧分家。”
“娘也早就悔了,不該說那樣重話。當時不過氣頭上,你們如何就當真了呢?”
“鄰居家也都來道歉了。隔壁四叔說,全是他家的錯,沒看好火,關好姐兒什麼事?妹妹已經夠命苦了,何苦還來為難她?”
“大伙兒水井河邊,庵堂廟宇,四處都找遍了,卻怎麼也尋不着你們,都差點要去報官了。后還是小叔想着,你們會不會上了京城?大伙兒正賣東西湊錢當盤纏,要上京來尋你們,王妃打發人送信來了。說你們到了京城,平安無事,家裏這才鬆了口氣,叫我跟着侍衛大哥來了。”
“來前家裏和鄰居們都說了,務必要接你們回去,向你們認錯。往後大家也再不說妹妹了,你們就別生氣了,咱回去吧!”
他忽又想起,轉頭咚咚咚的給白秋月磕起了頭,“謝謝王妃,多謝王妃!鄰居們叫我替他們一起磕個頭,真是謝謝您的大恩大德了。”
白秋月打發人去報信時,也帶足了銀兩。
請大夫救治傷情,請工匠修復房屋,添補必要的衣裳家什,送些應急柴米油鹽。
她不可能讓一切恢復如初,但起碼讓遭了大災的人能夠有片瓦遮風擋雨,讓受傷的人能夠及早痊癒,尋個生計,日子就有了盼頭,人心的怨恨與戾氣就會消散許多。
……
馮舅母驚訝過後,是放聲大哭。
卻不是傷心難過,而是委屈散盡,喜極而泣的哭。
真好,
原來家裏人不是真心怪她們,鄰居們也不是真心厭惡了好姐兒。
不過是遇着這樣大災,一時鬧起情緒罷了。只要大家本性都還是善良的,還願意相互體諒與寬容,往後總能好好的一起活下去。
只是好姐兒,卻回不去了。
連宏順來求親了呀!
馮舅母再次大哭一場。
在聽說了連宏順的故事之後,老太太二話不說,當即作主把好姐兒嫁了。
挑一個最近的吉日,即刻拜堂成親。
她要親眼見着好姐兒嫁了人,才能安心回老家呢。
和嘉高興壞了,恨不得把自己成親的好東西都送給好姐兒。
但等了這麼多年的連宏順卻表示,為表誠意,他願將好姐兒和馮舅母送回老家,在老家親人鄰居們的見證下,正式拜堂成親。
橫豎他家爹娘早沒了,又沒有叔伯兄弟。幾個姑姑,不說嫁得天南海北,也是東一個西一個,倉促之間難以湊齊。
不如乾脆先去馮家成親,回頭等小兩口回了連家,再擺宴款待姑姑姑父們,也說得過去了。
這就更好了!
馮舅母再度喜極而泣。
也越發相信,這個男人是真的會用一生全部的愛,來好好呵護她的苦命孫女。
“那叫府里也給好姐兒準備一份嫁妝,就按庶小姐的份,別怠慢了。”
是蕭越,不聲不響,突然發了句話。
自從馮家那小子出現,他就被人徹底無視了。
王妃看不見他,女兒也看不見他,大家就圍着幾個外人轉來轉去。
蕭越忍着心裏的酸,沒走。
還跟着跑前跑后,也悄悄落了幾滴眼淚來着。
然後,他就不氣了。
是啊,氣什麼呢?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比起連宏順這個倒霉蛋,他妻女俱在,家業尚全。還有個王府罩着,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就算他家王妃不靈光了點,心思歪了點,想法詭異了點,好歹沒病沒痛,沒聾沒啞,他自己也太太平平,健健康康的,那還有什麼值得計較?
惜顏妹妹說得對,珍惜眼前人,湊合著過吧。
但一份王府的庶小姐嫁妝,可真心不輕了。
原本馮家人不肯要,可白秋月看了蕭越一眼,悄悄跟馮舅母說。
光看連宏順的衣裳打扮,就知道他家不窮,估計幾個姑姑嫁的也不會差。
馮家卻是剛遭了大災,拿不出什麼體面嫁妝。好姐兒又是個聾啞人,若是沒有份好嫁妝傍身,回頭不給人說嘴么?
就算是為了好姐兒,也拿着吧。
不要覺得不好意思。只當是她娘在天有靈,知道娘家有災,才想通過這種方式,補償娘家的一點心意。否則怎麼就這麼巧,遇上這樣一場緣份?
馮舅母這樣的老人家,一下就被哄住了。
說的也是呢。
說不定真是冥冥中自有什麼緣份牽引,或是死去的小姑子丈夫,還有家裏過世的老人們保佑,否則怎麼就這麼巧呢?
橫豎是給好姐兒的,這苦命的孩子,這輩子也太不容易了,就給她拿着吧。
於是白秋月就安排了兩份嫁妝,一份輕巧貴重的衣裳首飾,叫巧姐兒帶回去成親,也給鄉親們都看看,掙些體面。
另一份笨重些的,譬如百子千孫床,衣櫃馬桶瓷器鏡子這些,就交給和嘉去置辦了。
自然不能用她郡主身份的東西。
就照着好姐兒的身份,給她準備個幾十抬。等新人回了京城,再一起風風光光的抬進連家,才好堵上世人的嘴呢。
和嘉精神百倍,比準備自己的嫁妝還上心,鬥志昂揚的去了。
馮舅母真沒什麼可說的,只能叫孫女來給白秋月夫妻磕頭。
蕭越再次發話,“成了親也不要覺得就是外人了。橫豎連家跟京城離得不遠,往後可要多走動。”
馮舅母感動得又哭了一鼻子。
這位王爺外表冷冷清清,也實在是個大好人呢。
連家這門親事她再無二話,唯一只擔心好姐兒遠嫁沒個依靠。如今有了他這男主人發話,從此算是在京城,也有半個娘家了。
而好姐兒此時,也終於知道了連宏順的故事。
在連宏順冷靜下來之後,其實並沒有強求一定要娶好姐兒。畢竟,他大了那麼多。如果好姐兒嫌棄或有任何顧慮,他也願意認她做個義妹,一輩子照顧她。
可好姐兒反倒擔心,如果自己不是連家妹妹轉世,回頭他再遇到一個更象的怎麼辦?
連宏順說,“那也是我們的緣份。大概是妹妹不想嫁我,才讓我遇上這麼一個你。”
那好姐兒就安心了。
表示如果他不嫌棄自己又聾又啞,她是很願意嫁給他的。一輩子跟他好好過日子,做起一個家。
連宏順差點又哭了。
也越發相信,就算好姐兒不是他的妹妹轉世,但肯定也是妹妹派來的小仙女,來陪他共度餘生的。
所以,他還特意託了朱寶來,親自去跟許惜顏道了個謝。
要不是昇平公主英明果敢,及時替他解開誤會,他如何能娶到這麼好的媳婦?
許惜顏不意走前,還能成就這樣一樁美事,自然也是很高興的。
小兩口也不需要如何謝她,只要以後能好好過日子,就是極好的啦。
至於尉遲圭,沒趕上這場熱鬧,略遺憾。
不過那日他跟許惜顏說是有事,是真有事。
他去接楊荔枝了。
朱寶來貼出的東主有喜,也不是光為了畫展,是真東主有喜呀!
真房東,楊荔枝夫婦回京了。
方以禮要陞官啦。
他在巴州同樣管了漕運那麼多年,如今要升到南方許松主理的許家渠去了。
那條渠挖了十幾年,如今到了最緊要的時候,偏偏許松得回來侍疾。雖然留了兒子,許潤伯父也在,但還是用人之際。
尉遲圭舉賢不避親,就推薦了方以禮,正好也在吏部官員舉薦的名單里。成帝一看,就乾脆派他去吧。
十幾年的時光,方以禮家中的弟妹終於都長大成人。在潑辣嫂嫂楊荔枝的督促下,都挺能幹的。
知道兄長有陞官的機會,弟妹們紛紛表示,叫長嫂楊荔枝隨夫上任去。至於家中那個軟弱無能的老母,有他們照顧就行。
老太太自己也願意好好保重,起碼再活十幾二十年,才不叫長子回來丁憂啥的。
所以,楊荔枝就歸心似箭的趕上京城來了,想跟表哥表嫂見上一面。
尤其是表嫂許惜顏,於她真是有再造之恩的。
姑嫂重逢,那一番悲喜交集,自不必多提。
問候家常后,談的更多的,卻還是公務民生。
弄得方以禮告辭歸家的時候都忍不住說,在公主跟前回一次話,竟跟在長官跟前也差不離。
如今他們在京城也沒家了,明山書鋪早給佔得滿滿當當,年年分紅可不少拿。兩口子只剩滿心高興,還是跟着朱寶來,住回了尉遲家在京城的老宅子。
楊荔枝道,“這也算是提前給你練練,明兒你可是要去面聖的。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莫非你還嫌棄?”
方以禮一想還真是。
等到次日面君,因已經被考較過一回,成帝問起什麼,他都能對答如流。
有些之前沒想到的,在被尉遲圭許惜顏考問之後,自己也細琢磨過,答得就更好了。
成帝大為滿意,破格給他連升了兩級,賞了身從五品的官服,讓他南下去了。
出宮時,把方以禮美得,差點都想一蹦三尺高。
到了五品,他這官可算是有指望了。
這輩子不求做到三品以上大員,但也十足是個中層骨幹,不算辱沒他祖父英名了。
只回家時,好巧不巧,遇到林端友了。
比他還年輕,人家已是正五品了。
方以禮難免又有些酸。
可轉念一想,人家讀書就比他厲害,當官也比他厲害,自然晉陞得更快。
而他能攀上楊荔枝這門好親,做到今日田地,也該知足了。於是,知足常樂的方以禮,又高高興興回家去了。
說好了今晚家裏要一起吃飯呢,尉遲圭許惜顏一家子都來。
沒幾日就要別離,也是難得團聚。他打算親自下廚,做幾個拿手好菜。
雖說君子遠皰廚,但方大人閑暇時光,卻挺愛做菜的,水平還挺高呢。
只他這一做,越發把金光侯的壽麵比到溝里去了。
簡直令人惆悵。
而那一頭,林端友卻是去見昇平公主了。
雖面容姣美,但林端友一向是個寡言少語的性子,來見許惜顏,只為送她十二個字。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許惜顏懂。
他們夫妻越是位高權重,越是聲望愈隆,越要謹言慎行,牢記這十二個字。
高處不勝寒。
否則登得越高,一招不慎,便摔得越重。
奉上清茶一杯謝過,林端友知她心意,告辭。
沒幾日,昇平公主與金光侯夫婦離京。
而元瓚老爺子留下的那副寧州書館開館圖,不上數日,便震動京城,以至於驚動了皇上。
小小的明山書鋪,再也無法承接展出重任,於是金光侯世子尉遲釗決意,將父母的居所拆了圍牆,騰出偌大花園,才總算滿足洶湧的觀畫人潮。
有後人評說,這也為日後他的兄弟,尉遲鈞肯大義的將父母宅子捐出做葯圃,開了一個微妙的先兆。
滿身傳奇的昇平公主,以及她教養出的孩子們,行事永遠都是那麼讓人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