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3章 番外 鵲登枝(十四)
要說白秋月素來是個靈透人,看事見人,都分外透亮。
可有時吧,這事情要是落到自己頭,反倒讓人迷糊。正是應了那句老話,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最近蕭越不時打發人送個瓜,幾棵菜,叫人過來噓寒問暖,今兒還特意送了盆碗蓮,反倒讓白秋月費解了。
坐定細捋捋,最近也啥大事啊?
女兒定了親,這是好事。皇上都親自下旨賜婚了,也不會更改。
那他是要幹嘛?
白秋月思來想去,第一反應是不是自己得了什麼不治之症,才讓人家突然對她好了起來?
但這顯然不可能。
雖然她這個端王妃沒啥實權,但皇室宗親該有的待遇,還是不缺的。
她自己也打小就注重保養,定時看太醫,請安問診,早晚蹓彎活動,能吃能睡,沒病沒痛。不會這麼背,得了病自己不知道,反而讓蕭越先知道了。
那是蕭越得了不治之症?
白秋月越想越覺得有這可能!
要說蕭越這一生,也是夠悲催的。
打小沒爹沒娘,後來還曾經動過野心,想要登上大位。最終以失敗告終不說,還葬送了兩個幼小庶子的性命。自己一個人愁雲慘淡的道觀里蹲了這麼十幾年,就是個好人只怕也要抑鬱出毛病了。
他肯定是有了啥大毛病,所以才突然對自己好了起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是么?
白秋月這麼一想,便覺得他這古怪言行,都說得通了。
心中暗自唏噓,嘴上便拐彎抹角,也打聽起蕭越的飲食起居了。
蕭越渾不知自己在他美麗端莊的王妃心中,已經貼上命不久矣的標籤。還以為白秋月對他的示好,已經接收到了了呢,只覺信心大增,也越發殷勤起來。
直到尉遲釗來了。
一眼就瞧出准岳父在幹嘛的同時,他第二眼便也發覺准岳母的不對勁了。
兩人雖然說的都是示好的話,但顯然不是一種意思嘛。
簡單來說,套句最俗氣的話,就是落花有意逐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呀。
好慘一岳父。
不過看岳父似乎還挺高興,好心的尉遲釗還是決定暫時不戳破他的美夢了。
他怕戳破之後,准岳父惱羞成怒,把他給怪上了。
便只說了家裏要辦個畫展之事,請他們一家先去瞧瞧。
蕭越原還嫌這准女婿不怎麼懂事。
他從前可有個種田皇子的名頭,白秋月又是鄉下養大,請他們夫妻去看畫,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顯然是想約他女兒嗎?
蕭越心頭不快,便端起老丈人的架子,教訓起來,“雖說你們親事已經訂下,但該避嫌還是得避嫌——”
“但這樣難得的機會,還是去看看吧。”
白秋月卻是眼前一亮,很是高興,“那明山書鋪,我可是久聞大名,只又不是讀書人,也沒好意思過去瞧瞧來着。那旁邊就是隆福寺對吧,不如全家順便去上個香,把舅母和好姐兒都帶去,也嘗嘗那兒的好素齋。”
王妃生活養尊處優,卻也處處受限。
尤其白秋月如今還是個丈夫長年不在家的王妃,難得有機會出門。
那明山書鋪在京城極有名氣,她早想去看看了。
還有馮舅母,自把話說開之後,她也多次請辭,不好再麻煩白秋月,表示要回老家了。
葉落歸根,老人家有這心思並不意外。
只白秋月心中另有盤算,也沒急着讓她走。這些天只讓滿心內疚,自覺說了大話,卻無法好生安置好姐兒的和嘉,帶着馮舅母好姐兒一起去逛街聽戲,各種玩樂去了。
今兒她們娘仨都不在家,便又是出去逛了。
只是逛了這些天,算着時間也差不多了。正好全家去看個畫兒,再去隆福寺上個香,讓馮舅母再歇兩日,也該送人回鄉了。
順便把蕭越帶去,也正好藉著佛寺,勸勸他看開生死無常。
重點,有病就得治!
可別藏着掖着,一個勁兒的在她跟前來示好了。
瞧着忒累了些。
腦補着蕭越躲在無人處,咳血凄慘的諸般模樣,白秋月越發同情的道,“王爺雖是修道之人,也陪我們去廟裏走走吧。到底是護國神寺呢,若有一時不順,或是什麼心愿,興許對您更靈驗些?再不濟,只當陪我們娘兒幾個吃頓素齋也好。”
丈母娘既有興緻,尉遲釗是萬萬要成全的。
連忙道,“那小侄這就去安排一下,先打掃個清靜院子,到時也方便歇腳。只安王府就在明山書鋪隔壁,離隆福寺也近。若去了不去請個安也不太好,但若是不方便帶着舅祖母她們前去,那小侄就陪王爺過去請個安就是。”
這事想得很周到。
蕭越如今出家修行,可以少些禮數,也無人會怪,但端王妃與女兒還得在京城過日子。
安王兩口子都是厚道人,也與世無爭,平素多有來往,輩分又高,應該要去拜訪的。但好姐兒這般聾啞人,確實不太適合帶出去作客,起碼不好讓她這麼刻意的去見人。
如果蕭越不去,那白秋月就得親自去一趟。她要過去了,不帶女兒又不太好。若帶了女兒,難道得把馮舅母祖孫扔下么?就更不好看了。
所以尉遲釗這麼一說,蕭越是甭管樂不樂意,都不好推辭了。
他心裏本就願意陪母女倆去的。
可被尉遲釗說的,又覺得有三分不爽,便從鼻子裏輕哼一聲,算是答應了。
管他怎麼答應的,答應了就好。
尉遲釗素來小孩有大量,也不計較了。
橫豎這傲嬌模樣,就跟他爹口是心非時,一模一樣。
都見怪不怪了。
故此,他便趕緊的去忙活開來了。
只是蕭越忽地發現,自己似乎對他的王妃,並不太了解啊。
她不是鄉下長大的么?居然也喜歡看畫?
看這架式,平素表現得貞靜老實的她,似乎還挺喜歡出門蹓躂?
這一日,挑了個黃道吉日,這是許觀海許大探花親自看黃曆訂下的。又準備齊全了他想要的畫廳侍衛那些,才算是第一次將寧州書館開館圖,正式亮相。
許惜顏看離啟程還有幾日,打算親自來湊個熱鬧,叫尉遲圭一起來,尉遲圭卻又不來,說是有事。
成天忙什麼呢?
直教許惜顏都差點生出“悔叫夫婿覓封侯”的感慨。
等到了明山書鋪,許惜顏也多年沒來過了,卻見早已貼出告示,說東主有喜,暫歇業三日。許惜顏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不過是辦個畫展,怎麼還值得歇業三日?
朱寶來卻道,“有這般名畫,還不算天大喜事?只怕我這小廟,容不下大佛。回頭展出不了幾日,門檻都得給人踏破。”
不至於吧?
許惜顏將信將疑。
卻不想展出沒多久,真真應驗了朱寶來的話。
門檻真的被踏破了!
就算緊急包了鐵皮,也頂不住洶湧的人潮。
那些且是后話,朱寶來現在便引着人進來,一路介紹。
許惜顏這才發現,多年不見,父親大人愛講究的毛病,可是變本加厲,深入骨髓了。
許觀海嘴上說的是要佈置一個展廳,但實則從進入明山書鋪大門起,就開始吹毛求疵。
這個花木不搭配,那個假山盆景放置得不對。從屋角的鈴鐺,到地上鵝卵石鋪的形狀,牆上掛的書畫,桌上配的茶碗,統統都給挑剔了一遍。
許惜顏覺得,這也太難為人了吧?
偏偏朱寶來興高采烈,對許大探花的敬仰,那是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難得駙馬爺肯屈尊前來指點,有他這麼一收拾,我這書鋪可是象樣多了。連夥計們都說,就咱們這些沒讀書的粗人,瞧着都覺好。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只覺得透着股讀書人的味道。回頭再開門,保管更受歡迎呢。”
這倒是。
許大探花雖龜毛了些,但品味卻是第一流的好。
經他收拾過的明山書鋪,雖然小小巧巧,卻處處透着書香雅韻,還有些淡淡的明山秀水的味道在流轉,十分的切合店鋪名字。
至於擺畫的展廳,沒有設置在當中的大廳,那地方是留給人討論的。到時看了畫,肯定有很多人想要找同道討論,各抒已見。
佈置畫的展廳,就設在東邊一所小花廳里。
左門近,右門出。當中是一條直直的寬敞過道,簡潔明快。如果人多時,也便於疏通人群。
前面是一道簡潔古樸的雕花圍欄,兩個高大威武的侍衛已經站在圍欄里里了。長得還都挺平頭正臉,高矮胖瘦也適中。
這倒不是許觀海的安排,是尉遲釗。
他太了解一手帶大自己的外祖父了,所以按身高長相將人分班,連身上衣裳都是新訂做的,就為了配合畫展。
嗯,這還是親戚間的內展,才安排兩名侍衛。等到外展人多時,每一班會有四個侍衛,杜絕一切風險。
不然有些狂生看得興起,非要衝上來怎麼辦?
而大廳靠牆專門訂製的長案几上,桌面側傾,正好面向觀眾展示畫作。用宮中近乎透明的蟬翼紗籠罩起,放置着元瓚老爺子的寧州書館開館圖。
畫前已經已經加了許觀海嘔心瀝血,幾乎施展出生平功力書寫的題跋。
字跡飄逸瀟洒,文章樸實簡約,配得起這副名畫。
屋子沒有開太多窗戶,卻在畫的四周,擺着兩隻巨大木架,不是掛着樂器,而是數枚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銅鏡,恰到好處的將光線均勻的鋪散在畫的周圍。
既可以讓人看清畫作,卻又不會讓陽光直射,損傷到畫。
最巧妙的,是將許惜顏最不願意讓人看到的自己,略微掩飾了一番。
讓她臉上的光線黯淡,看不真切。這樣一來,昇平公主就不再是畫上最醒目的存在。雖然所有看到的人,都無法忽略她的容光,但更讓大家注意的,卻是整張畫的佈局與意境了。
許惜顏不能更滿意了,贊這鏡子的主意想得極妙。
朱寶來笑道,“這是令弟的主意。為此,還跟令尊爭了好幾回。后非找到我,擺上一試,果然極好。這些鏡子俱是活動的,上午下午,擺放會有所不同。陰天晴天,又有不同。我們還預備了些上好的蠟燭,若是光線不足時,點上一二根,就又不同了。且光線柔和,似乎更好看些。”
那是,燈下看美人嘛。
許惜顏自覺沒什麼可說的了。
佈置得這麼好,已經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只是要觀畫的人呢?
今兒可是尉遲釗早早說了,要請他岳父一家子來看畫,所以專門把時間給他空出來了。
才想着,忽聽一陣嘈雜急切的腳步聲響起,外頭還有夥計驚呼。
“少,少爺,您,您怎麼來了?”
哪個少爺?
許惜顏也納悶呢,她家阿釗一般都稱世子,有時也稱大公子,並不叫少爺啊。
竹簾一挑,一個灰頭土臉的年輕人闖了進來,進來就帶着哭腔說,“爹,我知道錯了,不要把我賣了。我去住咱家的小房子不行么?幹嘛要賣了我呀?嗚嗚嗚……”
這都什麼跟什麼呀?
許惜顏一頭霧水。
朱寶來卻是驚了,“你你你,你這小子怎麼又跑回來了?”
來的這人,正是朱寶來的兒子,朱銘恩。
可是在許惜顏回京數日前,這小子已經被夫妻兩個哄出了門,送到女婿介紹的酒樓那兒去了。
他們怕朱銘恩鬧騰,說的是叫他出去跟人逛逛。
因怕兒子不聽話,還特意跟人家說,要是朱銘恩鬧騰,就說家裏把他賣了,好讓他死心呆在那裏幹活,等到三年期滿,再告訴他實情好了。
卻不想這小子怎麼跑回來了?
還剛好衝撞到了許惜顏跟前。
眼下還來不及細問,身後又是一陣喧嘩。
“你什麼人呀,就往這裏闖?”
“你這個瘋子!這是我家妹子,跟你沒關係!”
“這是我家妹子!報官,快來人呀,我要報官!”
“小爺我就是官!你想找事是不是?”
這不是尉遲釗的聲音么?
許惜顏一聽可站不住了,也沒空問朱寶來父子的情況,趕緊出來看個究竟。
而屋裏的朱寶來聽見窗外男人的聲音,那是他老闆,可凶可凶啦。
說他要是不好好聽話幹活,就要把他吊在屋樑上,拿小皮鞭蘸鹽水抽。
他可不就嚇得跑了么?
這會子真哭出了眼淚,死死抓着朱寶來不放,“爹呀,你別把我賣出去。總之我以後聽話不行么?你別賣我呀?你你你,你賣了我,家裏可連個傳宗接代的人都沒有了。還是說,你跟我娘,又要生小弟弟了?”
小弟弟你個頭!
朱寶來恨恨的打了兒子一記,發現甩不脫他,只得拖拖拽拽的往外趕。
可朱銘恩害怕啊。
他不想走,一隻胳膊拽着他爹,一隻胳膊扒拉着門框,“我不走,我不出去。你一出去你就又要把我給賣了,爹你怎麼這麼狠的心哪?”
“嫌老子狠心,撒手找你娘去!”
“我不去!嗚嗚嗚,娘和姐姐是一夥兒的,她們更凶。老天爺呀,怎麼也沒個人給我作主啊?太爺如今不在了,外祖母也不在,我怎麼這麼苦的命啊?”
他還苦命?
朱寶來差點給兒子氣死。
偏偏這死孩子正值年輕力壯,還挺大力氣,一時掙脫不開,真是急出他滿腦門的汗。
且不提父子倆在這裏拉扯,那邊許惜顏一出去就見着一場混亂。
一個三十來歲,商人模樣的高大男子,穿着身赭色圓領袍子,料子倒是不錯,腰間還掛着塊美玉,襯得眉目端正,挺溫厚的一個人。正跟老母雞一般,護着個嬌小柔弱的女孩。
許惜顏記性極好。
瞬間想起來了,這不是她回京時,和嘉帶在身邊的那個親戚小姑娘?
可那被護着的女孩此時光知道哭,也說不出話來。但看那架式,卻是想要衝開這男人的保護,到對面和嘉身邊去的。
而這高大男子渾然不知,還企圖以一擋十,力敵萬軍的架式,跟尉遲釗,和嘉及一干下人對峙着。
許惜顏出來的時候,尉遲釗正跟那人嗆聲,“你放不放人?你再不放人,小爺可不客氣了!”
那商人比他更大聲,“你儘管放馬來呀!天子腳下,不信還有你這種無法無天的狂徒!你敢碰我妹子一下,我就跟你拼了!快來人呀,報官,快報官!”
尉遲釗也火了,“你這人明明沒道理,偏還倒打一耙。來人呀,給我將他拿下!”
下人們正摩拳擦掌要幫忙呢,忽地一道緋紅身影站了出來。
“都給我住手!”
是許惜顏。
她平素極少發火,這冷着臉一發話,頓時把雙方人馬都給鎮住了。
那赭衣男子,上下打量她這番通身氣度風華,頓時施禮,“請夫人作個明證。這青天白日的,竟要強搶民女呢!”
“誰強搶良女了?”
尉遲釗急得直叫屈,許惜顏卻狠狠瞪了兒子一眼,轉頭看向男子,“你說他強搶民女?那這民女姓甚名誰?何方人氏?你且說來聽聽。”
赭衣男子一下啞巴了。
和嘉這才有機會開口,“說不出來了是不是?我們根本就不認識你。你才是不知哪兒冒出來的狂徒,想要當街強搶民女呢,快把我表妹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