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一束金燦燦的陽光透過東面牆壁頂端的網狀通氣窗,射進了這間足有四十平方米的寬敞的地下室。身穿睡衣坐在沙發椅上默默抽煙的大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李士誠,真切地看到了在光束中升騰飛舞的無數塵埃和一團團飄浮不定的青煙。他還注意到了一個誰也沒有注意到的小小細節:一片早凋的枯葉貼着通氣窗外的金屬網面不斷滑動,把這束射進室內的陽光攪得支離破碎,使靜止的陽光帶上了動感。

公司總礦師王天俊——一個年約四十、其貌不揚的胖子,環繞着這束陽光不停地來回踱步,把一聲聲發自肺腑的嘆息從大嘴裏噴吐出來,有意無意地加重了這個地下室里的憂鬱氣氛。副總經理趙德震,一支接一支地抽雪茄,神情木然而陰冷,彷彿泥塑的神像。

“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確乎!”

王天俊搓着肥厚而白皙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着這句沮喪透頂的話,搞得總經理李士誠心魂不定、極為煩惱。有一陣子,李士誠幾乎想從沙發椅上站起來,在這個總礦師可惡的胖臉上狠狠地揍上幾巴掌。

總礦師不知道總經理的心理,他也不想知道,他只顧說他的:

“完了!總經理,咱們全完了!確乎!我從未聽說過有這麼嚴重的瓦斯爆炸!我決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可它偏偏是事實!這事實說明,大華公司從爆炸的那一瞬間起,一切的一切全完了!”

李士誠厭煩透頂,恨不得捂起自己的耳朵。為了分散注意力,他將眼睛緊盯着面前的通氣窗:擋在通氣窗金屬網外的那片枯葉被風吹走了,陽光無保留地從金屬網的孔隙中全部瀉進了地下室陰暗的地面。

“唉!這真是想像不到的事!這真是無法想像的事……”總礦師繼續說著。

李士誠終於按捺不住了,站起來將半個身子探入那束明亮的陽光中,以一種不容置疑地口吻道:

“好了!好了!別講這些喪氣的話了!還是先把情況從頭到尾說說吧,看看我們現在還能幹些什麼?不管這場災難有多嚴重,我們都要面對現實,承擔起我們的責任!”

他重新在沙發椅上坐下了。他力圖恢複信心,說話時盡量提高音量,身體也盡量挺直。在沙發椅上坐正之後,他又用手攏了攏頭上的亂髮。

王天俊立即敏銳地察覺到了李士誠的心態變化,馬上意識到自身的卑微與渺小,重新校正了總礦師與總經理之間應有的關係,胖臉上適時地堆上了一團笑容,他也恢復了常態,又像往日那樣,為炫耀自己知識的淵博而夸夸其談了:

“李公、趙公,確乎像你們二位如今所知曉的那樣,昨夜,十一點三十五分,我田家鋪井下發生了一場規模空前的、我國採礦史上尚無先例的瓦斯爆炸。瓦斯,俗稱‘臟氣’,乃地下煤體和圍岩中釋放出的各種有害氣體之總稱。瓦斯,是一種無色、無味、無臭之氣體,根據歐美各國礦業學專家測定,其比重為0.554,不易溶於水,但易於擴散,當與空氣混合到一定濃度,即其中瓦斯含量為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六時,遇到火源即可發生爆炸,並引起大面積燃燒。因而,我們可以斷定,昨夜我田家鋪礦井下的瓦斯濃度確乎超過了爆炸界限。還有,瓦斯在礦井之下,一般有兩種存在之狀態:其一,為遊離狀,亦稱自由狀;其二,為吸着狀,吸着狀又分兩種,其一……”

“好了!好了!王總,還是先談談昨夜的事吧!”趙德震終於不耐煩地打斷了王天俊的話。

總礦師先生顯然有些不高興,他正講在興頭上哩!

“是的,昨夜……”他也只好將話題轉回昨夜,“昨夜,在田家鋪井下當班者,亦即受害死亡者,計有十八家包工櫃約一千餘名窯工,其中包括本公司各類井下雜工一百二十餘人。根據爆炸規模和烈度來看,情況很糟!這裏還是需要談談瓦斯問題,須知,瓦斯問題,乃當今煤礦的一個重大問題!瓦斯之湧出,併產生爆炸,這其中的因素是極複雜的,既取決於礦井煤層的瓦斯含量,又取決於開採條件。法蘭西礦業專家、著名的礦脈地質學家格雷古瓦先生曾經就這個問題進行過精闢的論述……”

注意到了李士誠厭煩的目光,王天俊被迫放棄了一次絕好的賣弄機會,忍痛將那位法蘭西的格雷古瓦先生割愛了。

“瓦斯因其是一種氣體,故而,常常會隨着煤層的開採,大量湧出;這種湧出,一般是在極短的時間裏,幾分鐘、乃至幾秒鐘,便湧出幾十噸乃至幾百噸。是的,須說明的是,瓦斯是有其重量的,像世間的一切物質有重量一樣,瓦斯也有重量,瓦斯湧出會產生很大的衝擊力,並伴有強烈聲響。英國TVA煤礦,一八九二年曾發生過一次嚴重的瓦斯爆炸,那時人們對瓦斯問題尚無深刻認識……”

“王先生,能不能簡單一些?”

“是的!是的!我盡量簡單一些,盡量用最少的話,把這件極複雜的事情講清楚。瓦斯之湧出,一般來說是可以防範的,諸如配備良好的通風設備,設計開拓合理的迴風、進風巷道,等等,但可悲的是,迄今為止,中國人自營煤礦者,大多數人尚不知瓦斯為何物!不,不,李公、趙公,我決不是在講你們!其實,這事怪我,確乎怪我——確乎!設若我早一點把有關瓦斯之科學向你們講明白,你們就會知道,一個精通煤田地質的專家對一個煤礦公司來說該是何等之重要!剛才我講到了爆炸。是的,關於瓦斯之爆炸,一般來說,應具備以下三個條件:其一,有大量湧出的超過爆炸限度的瓦斯;其二,礦井本身喪失了迅速通風疏散瓦斯的能力;其三,有明火之火源。我田家鋪礦井昨夜的爆炸,無疑具備了上述條件,否則,則爆炸不成立。”

王天俊講得嚴肅認真。

李士誠和趙德震卻哭笑不得,啰里啰嗦講了這麼半天,這位博學的總礦師僅僅是論證了爆炸的可否成立!這不是活見鬼么?!轟隆一聲,大華公司幾乎報銷了,上千條人命葬送了,成千上萬憤怒的窯工、鄉民將這座經理大樓團團圍住,逼着他們躲進了這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在這種時候,爆炸的可否成立還用得着論證么?

“好了!王先生,我們誰也沒有懷疑爆炸的真實性。現在我急需知道井下的情況:人員、設備,以及這場爆炸造成的直接後果!”李士誠嚴厲地道。

王天俊怔了一下,他從總經理鐵青的臉龐上看出了自己這番科學講演的糟糕效果,他得設法補救,他得用自己淵博而精深的學識來證明:一個精通礦井地質的總礦師,對一個煤礦公司、對一場煤礦災難是如何的重要!

“是的,是的,這場爆炸是真實的,因而,也是成立的,這就要講到瓦斯的形成與儲存之條件了。眾所周知,煤,是由遠古時代的植物演變而成的,而植物在形成煤的漫長而久遠的歷史過程中,會產生一系列相當複雜的化學反應。法蘭西著名礦業專家、礦脈地質學家格雷古瓦先生有一個著名的公式,論證了植物纖維素的分解結果,這個公式是這樣的——”

總礦師先生順手從西裝上衣口袋裏拔出一枝大黑蟲一般的鋼筆,一絲不苟地在一張白紙上刷刷寫下了一串字母與數字:

(C6

H10

O5

)4

→C9

H6

O+7CH4

↑+8CO2

↑+3H2

O

大黑蟲產出的卵兒伏在白紙上,不停地在李士誠和趙德震面前晃動,李士誠幾乎被氣昏過去,趙德震卻啞然失笑。

“這個著名的公式說明了一個問題,也確切地告訴了我們瓦斯的組合成分……”

“夠了!夠了!王先生,我再說一遍,我現在心急如焚!我不需要知道什麼該死的法蘭西、什麼格雷古瓦、什麼著名公式!我要知道的是:現在井下的情況!人員、設備,以及爆炸的直接後果和公司的損失!”

“是的!是的!”

王天俊被李士誠震懾住了,不得不再一次告別令人尊敬的格雷古瓦和可愛的法蘭西。

“井下的情況,目前很糟糕,很糟糕,確乎!井下之人員估計百分之九十五左右已死於爆炸,或死於爆炸帶來的其它危害。這其它危害有三種:其一,是爆炸帶來的大火;其二,是爆炸帶來的二氧化碳、一氧化碳等諸多窒息性氣體;其三,是……這個……這個……其它之損傷,諸如:空氣急劇膨脹和收縮會造成人的瞬間死亡,還有冒頂、片幫等複雜情況……”

李士誠焦急不安地問:

“這麼說,井下一千多人全要送命?”

王天俊點了點肥實的腦袋:

“可以這樣認定!科學歷來是無情的!”

“那麼,井下的巷道和設備呢?會不會有嚴重損壞?”

總礦師先生想了一下,回答道:

“一般來說,除了位於爆炸中心和燃燒通道上的設備會遭到嚴重破壞之外,其它情況尚不至於如此嚴重。然而,要命的是大火,爆炸帶來的大火,不但會燒掉井下的機器設備,而且,如控制不力,還會燒毀整個煤田……”

“那麼,我們如今還有什麼補救措施沒有?”

王天俊長長嘆了口氣,搖搖腦袋道:

“剛才我已經反覆說過,我們中國人、中國自營煤礦者對瓦斯之危害,一直沒有深刻之認識,事到如今,我個人是毫無辦法的!現在大火已經燒起,爆炸還在繼續,組織地面人員下井搶救是極為危險的,而且幾乎是不可能的!另外,設備短時間內是運不出來的,加之地下的人也大都遇難,因此,也是毫無意義的。”

“那麼,我們就看着這場大火燒下去!我們就什麼都不能做了嗎?”趙德震用白眼珠子掃着王天俊,冷冷地問。

王天俊不停地用手帕揩着額頭上的汗珠兒,彷彿費了極大的勁,下了極大的決心,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喃喃道:

“惟一的辦法……惟一的辦法,只有……只有立即將井口封閉,切斷地面對地下的空氣供應,使……使地下之空氣在燃燒過程中自然耗盡;而後,促使地火熄滅,再派人下去收拾現場……”

“沒有別的辦法了么?”

“沒有,只有這樣,公司才可盡量減少損失,國家才能保住這塊煤田,這確乎……確乎是一個極嚴酷的現實!我……我委實不願講,我知道,現在封井,我們做不到。包圍着這座大樓的窯工、鄉民們會把我們活活吞吃掉!況且……況且不人道,井下也許還有少數僥倖活着的人們,我們……我們……這也……我們也應該對他們負責!”

總礦師王天俊的這一番話倒是極清醒的,不要說馬上派人封井,就是現在想走出大華公司的這座經理樓,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李士誠不是那種泥捏的軟蛋,他準備拼着身家性命去應付眼前的這場重大危機。為此,他在災難發生后的一個小時內,連續向省府實業廳、寧陽縣知事公署、寧陽鎮守使署,發了幾份急電,通報爆炸實情,申請救援。寧陽縣知事張赫然是公司顧問,寧陽鎮守使張貴新以往和大華公司也交往甚密,李士誠相信,他們決不會袖手旁觀的!況且,這場涉及上千條人命的重大災難發生在他們所管轄的地面,他們即使和大華公司沒有什麼交往、和他李士誠沒有交情,也得出面處理。

然而,現在,他卻只有等待,等待公司協理陳向宇應付掉窯民們最初的騷動與衝擊,等待着鎮守使張貴新派來救兵……

在這令人焦慮的等待之中,李士誠產生了一種被埋葬的感覺。他覺着他置身的這間地下室像一座洋灰鋼骨造就的墳墓,把他,把大華公司,把一個實業家非凡的夢想埋葬了。

腕子上的金錶在吧嗒、吧嗒走動着,把一格又一格的光陰、一圈又一圈的時間拋到了身後,拋還給了永恆的歷史。他想哭,為他的礦井,為他的事業,為他付出的光陰,為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記錄。

這值得好好哭一回。

李士誠天生是個實業家,從二十歲開始辦實業,二十年中大小辦過十三個廠子,失敗過十二次。他的父親是前清道台,很有錢,據說和辦洋務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過往甚密。後來,父親死在任上,給他撇下了一百八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和幾千畝土地,為他創辦實業打下了牢固的基礎。二十歲那年,他不顧母親和家族的反對,在蘇州創辦了第一個造布廠,不料,是年秋天,一場大火把造布廠收進的棉花燒個精光,致使造布廠關門。二十一歲那年,他自作聰明,發明了一種“磨墨機”,創辦“四寶機械公司”,專事“磨墨機”之生產。在他看來,他的磨墨機是完美無缺的,只要用手搖搖飛輪,固定在硯台旁的墨塊即可飛快磨動起來,既省力又省時,完全可以大量生產。他大量生產了,總搞了有千把台吧,結局卻很慘,文人騷客們根本不予理睬;而這時,墨水、墨汁相繼問世,“四寶機械公司”被迫關閉。二十二歲那年,他投資辦煤窯,小窯打到六十米深時,適逢洪水暴發,煤窯淹沒。二十四歲創辦“士誠洋火製造廠”,因經營不善,沒法和對手競爭,兩年後倒閉。二十六歲時,重辦造布廠,慘淡經營五年,多少賺了幾萬兩銀子,後來洋布大量進口,他支撐不住了,遂將廠子盤給他人……

最後,他在田家鋪找到了自己的落腳點,決定搞礦業。可這時候,他手頭只有不到七十萬兩銀子,已無法單獨從事這規模宏大的事業了。他四下找人合股,運動了幾個月,從北京到上海,從天津到青島,他找遍他那幫辦實業的親戚朋友,最終促成了“大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誕生——為了這個公司的誕生,他又將老家的兩千畝地賣掉了。

為大華公司,他幾乎押上了身家性命。

認真總結了以往的經驗教訓,經營大華煤礦公司時,他是小心翼翼的,也是非常成功的。開工生產的頭三年裏,他就撈回了建礦時的所有投資,四年以後開始贏利,至今,他已在這深深的地下挖出了近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也就在他春風得意時,日本東亞公司總經理山本太郎提出和他合辦大華公司,他想都沒有想就一口回絕了。四十歲生日時,他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自豪呵!他覺着他能玩這個世界於股掌之間,他把以往十二次的失敗全忘記了,做起了一個又一個美妙的夢。他甚至為自己想好了一句將來可以刻在墓碑上的話:“他將世界踩在腳下……”而現在,一聲爆炸,這個魔鬼般的世界又一次將他撕了個粉碎。

這是第十三次失敗。

他置身的地下室上面壓着整整三層青石紅磚造就的樓房,壓着一個沉甸甸的世界。他感到了這種沉重的壓迫。他透不出氣來。自從睡夢中被驚醒,倉促躲進這間地下室后,他就有一種透不出氣來的感覺。

那導致他毀滅的災難發生時,他正摟着四姨太睡覺,睡得很實、很死。大地在隆隆爆炸聲中的震顫,並沒有將他驚醒,他是被四姨太推醒的。一睜開眼,他就看到了那團火光。那團火光在窗外的夜空中躁動着、擴張着,一明一暗的光波透過明亮的大窗,透過窗上的淡藍色的紗簾,射進了他置身的這間華麗堂皇的卧室,他在一閃一現的火光中看到了四姨太驚恐的眼睛。

這時,卧房裏的電話鈴響了,他穿着睡衣,慌忙撲向電話,將話筒緊緊抓在手裏,他的耳朵里飛進了一連串驚恐不安的聲音……他驚呆了,放下電話,沒來得及和四姨太打個招呼,沒來得及換上衣服,穿着睡衣便往公司公事大樓跑。剛跑出大門,他聽到了那驚心動魄的汽笛聲……

當他氣喘吁吁地闖進公事大樓,順着樓梯爬上二樓議事廳時,議事廳里已聚滿了人,公司副經理趙德震、總礦師王天俊、協理陳向宇,和一些礦師、技師們已先他一步來到了這裏。

這時,他完全喪失了理智,竟毫不猶豫地要和趙德震、王天俊一起到主井現場去。自身的安危,他根本沒有考慮過!他完全沒有料到那夜會發生如此嚴重的騷亂。

倒是協理陳向宇提醒了他:

“李公,這不行!你們都不能到現場去!這危險!很危險!發了瘋的窯工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況且,即使你們去了,也無法控制局勢!事已至此,我勸你們都不要去!都躲一躲!大井現場,可以派礦師和礦警去!另外,必須馬上給省府、縣知事公署和寧陽鎮守使署發電求援,力求儘早控制局勢!否則,我們將死無葬身之地!”

王天俊馬上隨聲附和:

“對!陳協理說得不錯!確乎!對如此嚴重的爆炸,我們已經是無能為力了,即便去了,也不起作用。必須承認,我們失敗了!大華公司完了!確乎!”

果不其然,就在他們緊急磋商的時候,憤怒的窯工們已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像鋪天蓋地的巨浪,一路呼嘯着撲向公事大樓。望着窗外的人群,陳向宇當機立斷,以一種近乎命令的口吻,對李士誠他們道:

“李公,你們不能出去,哪兒都不能去,馬上到地下室躲起來!這裏的一切由我來應付!”

李士誠這會兒反倒鎮靜了,堅定地道:

“不!我是公司總經理,公司發生如此嚴重的災難,我不能不負責任!”

陳向宇冷峻地道:

“這個責任你負不起!這場災難是空前的!我的總經理!”

“可是……可是……”

“快躲起來,再晚就來不及了!”

他幾乎是被陳向宇、趙德震硬推着下了樓,硬推着走進了這間陰暗的地下室。在地下室門口,他緊緊抓住陳向宇的手,嗓子哽咽了,顫巍巍地說了一句:

“保重,向宇,你多保重!”

陳向宇莊重地向他點了點頭,轉身大踏步地通過黑暗的甬道走向地面,走向喧鬧的大樓。

他就這樣被埋在了地下,像一具已喪失了生命、喪失了掙扎能力的甲蟲,從輝煌事業的頂峰一下子跌落到萬丈深淵。

他再一次憶起,這是他的第十三次失敗。

這一次,他敗得很慘、很慘,幾乎可以說是一敗塗地。他已在心裏暗暗算了一筆賬,假如井下的窯工全部死於災難,光是以其親屬的賠償,就可能使他破產!他的這一次失敗,比以往的十二次失敗都慘!

腕子上金錶的時針指到了“10”字上,他變得躁動不安起來。他沒來由地想起了陽光下那片廣闊的土地,他覺着他不能這樣永遠埋在墳墓里,永遠這樣等下去!他急需知道公司已經發生、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一切!他不能像一個僵死的甲蟲似的,躲在這裏任人擺弄!

他長長嘆了口氣,整了整額上掛落下來的一縷亂髮,極力掃蕩掉臉上的沮喪之色,鎮靜地對趙德震和王天俊道:

“我要上去!我不能再在這裏呆下去了!陳向宇應付不了上面的局面!”

天剛蒙蒙亮,田大鬧便帶着上千名窯工、鄉民,把大華公司公事大樓包圍了。胡貢爺和田二老爺是英明的,他們料定李士誠會逃跑,果不其然,李士誠跑掉了,副總經理趙德震和總礦師王天俊也跑掉了!田大鬧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這幫往日不可一世的混球兒何以跑得這麼及時、跑得這麼利索?礦場四處涌滿了人,他們從哪裏跑出去的?什麼時候跑出去的?

田大鬧認定,這其中有詐!

把公事大樓四面圍實之後,田大鬧帶着一幫弟兄砸開了公事大樓上下三層所有房間的門,一個一個房間搜尋,最後,總算找到了大華公司協理陳向宇。

陳向宇剛剛三十齣頭,北京人。田大鬧看見他時,他正在二樓一間放滿文件櫃的辦公間裏焚燒一些亂七八糟的紙片,動作十分鎮靜從容。當田大鬧和一幫弟兄用**子搗碎玻璃、砸開門時,他又順手將一疊紙片投進壁爐里,然後緩緩轉過身子,兩隻咄咄逼人的眼睛從眼鏡鏡框的上方望過去,足足盯着田大鬧一夥有半分鐘之久。

繼而,這氣質不凡的年輕人講話了,一口標準的京腔,口氣極其嚴厲:

“出去!給我出去!這是你們該來的地方么?這是公司檔案間,知道不知道?”

田大鬧竟被震住了,竟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退到門口時,那道高出地板約二寸的門檻險些將他絆倒;他一個踉蹌,差一點跌坐在地上。

這一跌,將田大鬧跌醒了。

媽的,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這個公司的狗奴才居然還敢這樣目中無人、耀武揚威?就衝著這一點,也得給他點顏色看看!

“我操!你是什麼人?”

陳向宇的頭髮向腦後一甩,傲然地道:

“你沒有權力用這種口氣和我講話!”

田大鬧從一個窯工弟兄手裏一把抓過鋼槍,用槍口對着陳向宇,又問了一句:

“我操,你他媽的是什麼人?”

陳向宇冷冷一笑:

“我是什麼人,與你們沒有任何關係,反正我不是公司總經理!”

“那你快說,總經理現在在哪裏?”

陳向宇火了:

“我再重複一遍!你沒有權力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

“我們要找李士誠那狗東西算賬!”

“李總經理的辦公間在樓上,你們自己找去!”

“他跑了!”

陳向宇英俊的臉膛上浮現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兩手一攤,洋人似的聳了聳肩:

“那麼,你們找我有什麼用呢,我和你們一樣,是大華公司雇來的嘛!”

陳向宇口氣緩和了些,逕自在一把矇著豬皮的靠背椅上坐下了,同時,也招呼田大鬧他們坐下:

“工友們,先坐下、坐下!不要這樣劍拔弩張的!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大家都要冷靜一些,剋制一些,對不對?”

田大鬧和那四五個隨從的弟兄被陳向宇臨危不亂的氣概吸引住了——從闖進這座大樓起,他們見到的都是驚慌不安的面孔,聽到的都是語無倫次的話語,像陳向宇這麼鎮靜自如、從容應付的可以說是惟一的一個。

他們在房間的椅子上坐下了——這一次,是隨從的那幫弟兄們先坐下的,田大鬧沒坐,他覺着就這麼心平氣和地在這個年輕人面前坐下,有點彆扭,有點不對勁。

“坐呀,兄弟,坐下談嘛!”陳向宇竟走到他面前,將兩隻有力的手親切地壓在他肩頭上,隨即又將一個打開了的銀煙盒遞到他面前。他不知怎的,竟伸手從裏面取出了一支又黑又粗的雪茄,點上了火。

四下看看,幾個弟兄也在那裏抽煙,他才頗有一點心安理得。

這時,那個陳向宇鎮定自如地說話了,說得通情達理,使田大鬧不能不信服。

“工友們,你們剛才問我是什麼人?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叫陳向宇,是大華公司協理,在李士誠先生未回到這裏之前,我可以代表大華公司講話。首先須聲明的是,我充分理解諸位的心情,理解諸位的行動——包括把這座公事大樓圍住,都是可以理解的嘛!假如倒換一下位置,我是你們,我也要提防公司方面不負責任,攜資潛逃嘛!”

田大鬧幾乎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面前這位西裝筆挺的代表公司的年輕人,何以這麼懂得大伙兒的心情?他的面部表情十分真摯,決不是裝出來的。

田大鬧認真地聽了下去。

“工友們,我要痛心地告訴你們,正如你們所知道的那樣,這場災難幾乎可以說是毀滅性的,情況比我們最初估計的要嚴重得多!但是,我們也要冷靜地、通情達理地想一想:這災難,並不是大華公司人為造成的,就像颳風下雨一樣,大華公司是無法預測的!在這場災難中,你們付出了鮮血,大華公司也毀掉了價值幾十萬元的礦井設備,從心裏講,誰也不願碰上這種倒霉的事!”

田大鬧憋不住插嘴問道:

“我操!出事的時候,李士誠在幹什麼?”

“李總經理這幾天一直不在家,公司準備開拓二號新井,向上海銀行團籌借了一筆款子,他和趙德震、王天俊一起到上海去了。”

“真的?”

“我不騙你們!”陳向宇接着剛才的話題說了下去,“事情既然發生了,我們就要正視它!我可以代表大華公司向大家交個底:公司決不會因為這一災難而倒閉,公司有能力向此次災難的受害者及其家屬支付足夠的賠償及撫恤費用。在這一點上,希望大家相信我,相信大華公司!我更希望諸位能勸說包圍大樓的工友們停止粗暴的、破壞性的行動,不要上一些人的當,以至釀發流血騷亂!”

一個聰明的工友發現了破綻,直言不諱地道:

“李士誠和那個姓趙的都不在,你說的話算數么?!你用什麼來保證?”

陳向宇想都沒想,立即回答:

“**!關於這一災難的嚴重情況,我已責成電報間向省府實業廳,向寧陽縣知事公署,寧陽鎮守使署發了數份急電,懇請**方面出面處理。諸位信不過我,信不過大華公司,總還要相信**吧!”

這話不無道理,那工友無話可說了。

“那麼,陳先生,我們還有一事要請教。”又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工友開了口。

“請講。”

“你剛才說了,你陳先生可以代表公司,我們想問問你:從昨夜爆炸發生到現在,已經十多個小時了,陳先生你都代表公司幹了些什麼?除了等待**方面的救援與公斷之外,你還採取了什麼措施?”絡腮鬍子面色陰沉,兩隻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睛閃爍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亮,兩頰高聳的顴骨像塗了一層油彩似的,亮亮的。他嘴角上挑,帶着一絲嘲弄的微笑。

“這個……這個嘛……”陳向宇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想了想,問道,“請問兄弟貴姓?”

絡腮鬍子微微一笑:

“免貴姓王,王東嶺,十二號大櫃工頭。”

“哦,十二號大櫃工頭!”陳向宇長長地吁了口氣道,“既然是工頭,你一定比這些弟兄要懂得多一些!你也清楚——況且,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這場災難幾乎可以說是毀滅性的。當爆炸發生后,公司對一切都無能為力了!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派出了值班的技師及通風、爆炸、排水方面的礦師,緊急磋商救急措施。同時,派出礦警隊保護現場……”

絡腮鬍子王東嶺恨恨地打斷了陳向宇的話:

“我問的是人,是窯下那上千口人!你們對他們採取了什麼救援措施?!”

田大鬧也被王東嶺提醒了,重新鼓起勇氣,睜大鼓暴的眼睛,附和着王東嶺道:

“對!你們為什麼不組織救援隊下窯?我操!你們就眼看着這千把號人死在窯下!就是都死了,也得把屍體扛出來哇!”

陳向宇看着王東嶺和田大鬧並不搭話,待他們都喊夠了,才平靜地道:

“想過,我想過組織人力下礦搶險,從西斜井下。但是,成功的希望並不大。王工頭應該知道,從斜井下到大井主巷道,至少需要一個小時,而這一個小時裏,地下隨時有可能再次發生爆炸!我不能讓大家到井下送死!我這樣講是有根據的!”

王東嶺陰沉沉地點了點頭,彷彿是贊同陳向宇的解釋。在點頭的同時,他慢慢站了起來,走到陳向宇面前:

“不錯!陳先生講話都是有根據的!陳先生不該對死去的人們負什麼責任!可是——”

王東嶺哼了一聲,從圓而大的鼻孔里噴出一股氣來,像馬兒打出的響鼻:

“可是,據我所知,就窯下‘臟氣’的不斷湧出,我們各大櫃曾多次向公司報告過。公司一直不予理睬,不予處置,直至發生今日的慘禍,這難道也與公司無關么?”

這一席話頗有分量,田大鬧等兄弟們的瘋狂感情即刻被煽動起來,彷彿即將熄滅的柴草上澆了一盆油一樣。他們又七嘴八舌地叫嚷起來,有些人甚至捲袖子,擼胳膊,要動武了。

陳向宇塑像一般站在屋子中央,無動於衷:

“王工頭,你要為你的話負責任的,你說‘臟氣’湧出,你們各大櫃曾向公司報告過,那麼,你給我拿出證據來!拿出你們的報告單來!”

“我們進門時,你在燒什麼?”

“這與你們無關,都是一些已過期的煤炭銷售單據。”

“你說謊!”

“不,我沒說謊。至少我沒聽說過你們的報告。王工頭,請問,你什麼時候向我本人報告過井下的情況?”

“嗯……可,可是,我們向採礦處講過,而且,呈送過報告單。”

陳向宇冷冷一笑,肩一聳,手一攤:

“這我不清楚。我不清楚便不好亂說!王工頭,我奉勸你一句:以後講話要有根據!根據!懂不懂?”

“採礦處的人沒死,你們賴不掉!”

“是的,一切應由**公斷!該由公司方面承擔的責任,公司決不會賴!”

“那麼,除了等**公斷,窯下的人,你們就不管了?”

田大鬧在一旁吼道。

陳向宇眼裏頓時閃現出動人的淚光,他堅定地道:

“工友們,我理解你們的心情!理解!可我沒有權力再把許多人派下去送死!現在,地面風井並沒有停風,只要不發生第二次爆炸,窯下的工友們一時也不會送命!而今天下午——最遲明天早上,省府實業廳將會組織有關礦務專家到我們這裏來……”

正在這時,走廊里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奉命守候在現場的礦師闖進門來報告:窯下發生第二次瓦斯爆炸,胡貢爺、田二老爺們組織的搶險隊全軍覆沒。

陳向宇怔了一下,急促地問:

“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活着上來?”

“有,從第一次爆炸后,到第二次爆炸前,共有八十七人陸陸續續從西斜井和東風井爬上來,據最後上來的一些人講,他們沒碰到搶險隊……”

“愚蠢,愚蠢至極!”

“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陳先生,鎮上的副……副議長鬍德龍胡貢爺,和……和董事會會長田東陽田二老爺,已經帶人來到了這……這座公事大樓,要……要找公司的負責人說話……”

話音未落,伴隨着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什麼東西跌落在地下的響動,胡貢爺洪鐘般的大嗓門在走廊的樓梯口響了起來:

“人都死絕了么?大華公司還有沒有會喘氣的?啊?”

陳向宇馬上意識到,更嚴重的危機來臨了,更難對付的對手出場了。一瞬間,他突然產生了一種預感,他覺着,他可能在這次危機中付出點什麼。

他似乎還想向那個礦師交代幾句什麼,然而,蒼白的嘴唇只是動了動,卻沒吐出隻言片語。他毅然轉過身子,鎮靜自如地走出檔案間,臉上極力露出一團不失尊嚴的笑。

他微笑着,迎着胡貢爺、田二老爺走去。

不料,沒走幾步,他突然感到身後探出了幾雙有力的手臂;這幾雙粗黑的大手,牢牢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肩頭、他的衣領,將他向前推,向前搡,使他幾乎難以站穩腳跟。

他聽到了田大鬧粗野的聲音:

“貢爺,二老爺,這裏有個會喘氣的!”

一股帶着濃重的大蒜味的喘息幾乎使他窒息過去。他掙紮起來,為了擺脫那有辱他尊嚴的推搡、撕扯,也為了擺脫那可惡的大蒜味。

這時,身體的左後方猛然飛來一拳,打在他的腦袋上,將他的眼鏡打落在地上。一塊鏡片破碎了。他顧不得腦袋上的疼痛,拚命掙開眾人,彎下腰去拾地上的眼鏡……

當他拾起眼鏡直起腰時,胡貢爺**的面孔已出現在他面前了……

眼鏡上的一塊鏡片破了一個孔,不像是摔的,倒像是被槍彈打的,那孔有拇指般粗細,不太規則,也不甚光滑。另一塊鏡片雖沒破,但卻出現了兩道白色的裂紋,裂紋順着鏡片中心的白色粉碎點伸展到鏡框的凹槽里,整個地將陳向宇的視覺扭曲了。陳向宇透過架在鼻樑上的這兩塊遭到嚴重破壞的鏡片,看到了胡貢爺模糊而重疊的形象,胡貢爺在他眼裏像一個不斷晃動的大蝦,貢爺光亮的腦門和搭在胸前的那條辮子變得非常模糊,有一瞬間甚至在他的視線內消失了。

他注意到了胡貢爺陰沉可怕的眼睛。這雙眼睛裏閃動着一種具有強烈的破壞意識的光芒,使他不能不感到一陣陣的心慌意亂。

他有點怕。

他將眼鏡取了下來,用手絹包了一下,放到了西裝的上衣口袋裏,然後又眯起眼睛去看胡貢爺。

胡貢爺從胸腔深處壓出一股氣,通過鼻孔將氣排了出去:

“嗯?不認識我胡某么?”

“貢爺,這是哪裏的話!年前,鄙人曾隨同我公司總經理李公到貢爺府上拜訪過,貢爺不記得了么?”

貢爺嘴角向上挑了挑,將大嘴裏那口殘缺不全的黃牙展示了一下,冷冷一笑道:

“噢,你就是那個乳臭未乾的混球兒?”

陳向宇強壓住一腦門的怒火,恭敬但卻不卑不亢地道:

“鄙人陳向宇。”

“你能代表李士誠?代表大華公司?”站在胡貢爺身邊的田二老爺問了一句。

陳向宇點了點頭。

“爆炸的情況你全知道了?”依然是田二老爺在問,問得很和氣。

陳向宇又點了點頭。

田二老爺卻嘆了口氣:

“年輕人,不要這麼硬充好漢!須知,此地民風可是剽悍得很哪!公司出了這麼大的事,不是你的嫩肩頭能擔得了的!樓下現在就聚着幾千窯工,他們一人一把,也能把你撕碎!還是說吧,李士誠、趙德震他們躲到哪裏去了?”

“他們在上海。”

“放屁!”胡貢爺大怒,冷不防揚起手臂,極利索地打了陳向宇一個耳光,“剛才我還問過幾個大櫃,幾個櫃頭昨天都看見過他!”

“那,你們就向櫃頭們要人好了!”

胡貢爺簡直氣瘋了:

“你再這麼放肆,老子就把你捶成肉泥!”

陳向宇沒答話,他默默將手斜伸進懷裏,冷冷看着胡貢爺,準備應付可能危及他生命的事變。此時此刻,他突然覺着自己是那麼軟弱無力,他的機智和膽識彷彿都用不上了。他知道,面前這位貢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一怒之下,真有可能要他的性命!

他做好了拚命的準備。

然而,胡貢爺卻沒有動手的意思,貢爺依然固執地要找到李士誠:

“混賬東西,你給我說,李士誠他們究竟在什麼地方?只要說出來,貢爺我決不為難你!”

陳向宇樣子十分懇切地說道:

“我的確不知道!昨日上午,李公確曾向我講過,要為開拓新井,到上海籌集一筆款子。我想,他是走了,也許是夜裏走的!”

“這不可能!”田二老爺根本不相信,白白胖胖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是的,也許不可能,也許藏起來了,可我確實不知道,貢爺,二老爺,你們是鎮上的名流,知書達理,我想,有一點,你們會清楚的,那就是:李公、趙公他們,決不會、也不可能攜資潛逃,即便他們暫時躲起來,恐怕也只是為了避避風,等待**方面的公斷。”

田二老爺有了點滿足,端着圓潤的下巴笑了:

“嗯,你這麼說還差不多!那就把一切都端到明處吧!告訴我們,他們現在躲在哪裏?公司出了這麼大的事,死了上千口人,他們躲起來連面都不見,這可有點不仁不義了吧?”

“我委實不知道!”

貢爺不耐煩了,手一揮,命令道:

“別和這混球兒啰嗦了!先捆起來再說!”

擁在陳向宇身邊的田大鬧、王東嶺馬上動起手來,要扭陳向宇的胳膊。這一瞬間,陳向宇幾乎萌發了拚死一搏的念頭,而恰恰就在這時,樓梯口響起一個陳向宇非常熟悉的聲音:

“別動手,你們幹什麼?我在這兒!”

竟是李士誠!

陳向宇大吃一驚。

胡貢爺揮揮手,示意田大鬧、王東嶺將陳向宇放了;迴轉身,迎着李士誠走去。

陳向宇立刻覺出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知道,在**官員沒有到達、寧陽鎮守使張貴新和他的大兵沒有抵礦之前,公司方面是無法控制局面的!這時若和胡貢爺們對話是極為不利、也是極為失策的!胡貢爺們會憑藉手中的武器,仗着家族勢力,煽動窯工情緒,向公司提出一系列非分的要求,逼着公司簽字,而公司只要一簽字,一切便都無法挽回了!

李士誠簡直是昏了頭!

不能讓李士誠落到胡貢爺們的手裏!只要李士誠落到胡貢爺們的手裏,大華公司就不會再存在下去了,田家鋪煤礦就算完了!

急中生智,陳向宇悄悄地、但卻是急速地繞過身邊幾個窯工,緊緊跟在了胡貢爺和田二老爺身後。

胡貢爺走得很急,在穿過公司議事廳大門時,和身後的田二老爺拉開了三五步的距離。就在這時,陳向宇突然一個箭步跨到胡貢爺身後,順手揪住了貢爺腦後的辮子,將他拉得轉過身子,爾後,倏地從懷裏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壓到了貢爺青筋暴突的脖子上:

“站住!都給我站住,誰敢再向前跨一步,我就把貢爺宰了!”

“陳向宇,你要幹什麼?”李士誠的聲音都變了,驚恐地喊。

陳向宇粗暴地道:

“不關你的事!你也給我往後退!”

胡貢爺卻不買賬,大喊大叫:

“上!媽的,都給我上!把這個混球兒打死!打呀!你們打呀!”

陳向宇狠狠將貢爺的辮根拎了一下,隨即把匕首刀尖逼到了貢爺的喉結下面:

“我再說一遍,誰敢亂動,我就把貢爺宰了!我姓陳的說話是算數的!”

貢爺是搞政治的,貢爺知道匕首與政治的關係。貢爺老實了,不敢亂動彈了。

田大鬧、王東嶺倒是把槍端了起來,可看看躲在貢爺身後的陳向宇,也無可奈何。

陳向宇拖着貢爺向後退,退到李士誠身邊,示意李士誠跟過來。待他和李士誠、胡貢爺退過樓梯口,退進了樓梯另一側無人的走廊時,陳向宇才大聲道:

“工友們,弟兄們,我再重申一遍,關於這次爆炸,公司是有責任的!公司將懇請**對此進行公斷!李總經理決不會攜資潛逃!希望你們不要聽信謠傳,釀發動亂!我陳某和胡貢爺無冤無仇,決不會傷他一根指頭!但是,為了不擴大事態,我要請貢爺在樓上留一留,和李總經理聊聊天。請你們即刻到樓下去,我請求你們!”

田二老爺沒動。

田大鬧、王東嶺和眾窯工也沒動。

走廊上一時靜得嚇人。

陳向宇急出了一身汗:

“我再說一遍,工友們,我不是命令你們,而是請求你們!地下大火還在燃燒,千餘工友生死不明,我們地面上的人不能再亂鬧下去了!你們退下去吧!先退下去吧!胡鬧下去是沒有好處的!你們要是再不退下去,我就拿貢爺開刀了!再重申一遍,我陳某說話是算數的!”

然而,還是沒有人退下去。

陳向宇握刀的手開始有些微微發抖了。

這時,大樓外面突然響起了一陣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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