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田大鬧因其有了很大的“覺悟”,而觸了很大的霉頭。
大鬧什麼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好:頭腦愛發熱。頭腦一發熱,他便有了“覺悟”;有了“覺悟”,自然要去“悟人”。第二天,他便去找窯工代表們談了,把劉易華教給他的話又缺斤短兩地四下販賣了一遍,這一販賣就販賣出毛病了:一個胡姓代表當即將他的“覺悟”稟報給了胡貢爺。
貢爺吃了兩粒鐵砂,正在氣頭上,一聽到這反叛的消息,當即就火了,當即就拍桌子,當即就把右手的一個指頭拍折了骨。
貢爺捏着受了傷的手指大叫:
“給我把田大鬧捆來,**養的,我胡某人倒要看看他長了幾個腦袋?!”
手下的人卻小心翼翼地忠告道:
“貢爺,捆不得呢!田大鬧不管咋說,也還是個窯工代表,而且,又是田家的人……”
貢爺轉念一想,也對,確乎是捆不得。
於是乎,貢爺帶着一撥人殺到田府興師問罪了,他得問問田二老爺是如何教出田大鬧這種不成器的東西的?!
二老爺不知道這事。
二老爺也很吃驚。
二老爺和貢爺都認為:大鬧的反叛屬於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舉,是斷然不可饒恕的!二老爺要貢爺息怒,二老爺給貢爺上了煙,又奉了茶。
然而,二老爺畢竟是二老爺,二老爺畢竟和大鬧同姓一個“田”字,二老爺震驚之餘,還是替大鬧開脫了幾句。
二老爺說:
“貢爺呀,大鬧這後生你不知道,我倒是看着他長大的,這後生生來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直,沒有這麼多花花肚腸,保不準是誰在後面使了壞!”
貢爺問:
“那會是什麼人呢?”
“這還不容易?找來問問就是了!”
貢爺卻不放心,頗為憂慮地道:
“二爺,這事可不小哩,你也是聰明人,不會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吧?他們真的獨立,咱們老兄弟倆還鎮得住?這地面還不就亂了套?”
二爺彷彿做了虧心事似的,連連點頭道:
“是的!是的!我問清楚!我教訓他!用家法教訓他!真的呢,想翻天啦!”
貢爺又說:
“好吧,二爺,大鬧的事就交給你啦,你無論如何得問問清楚。我得先走一步,趕緊回去安排安排,聽說,北京的委員團已到了縣城,說是來了二三十口子哩,今個下午就要來咱鎮上了,我揣摩着得在半道上堵他們一下子,讓他們先聽聽咱們的意思,佔個主動,二爺,您看如何?”
“唔!唔!”二老爺對委員團的事也很關心,二老爺怕貢爺再鬧出什麼亂子,遂問道,“只是——你們打算如何堵截呢?”
“這容易,在田家鋪外邊十幾里處的曠地上堵,來文的,不動武——對北京的委員團,咱們不能動武,是不是呀,二爺?咱們這叫請願,眼下不是很時興請願么?”
二老爺連連點頭:
“好!好!貢爺,你若是這樣想,我也就放心了!是不能動武!咱們田家鋪素常講仁義,斷不可一味胡來,讓北京的委員們看低了咱!請願的人最好甭讓他們帶啥家什,甭擺出一副嚇人的架勢,還是那句話,要‘以哀動人’!”
貢爺吃了兩粒鐵砂之後,也是小心得多了,為了表示自己的慎重,更為了表示自己對二老爺的尊重,遂又裝出一副憂鬱的樣子對二老爺道:
“二爺,你揣摩着這樣請願管用么?”
“管!咋不管用?!擋欽差、攔御駕的事古來有之,況且眼下又是民國了,攔一攔委員團,又有什麼了不得?!”
二老爺很氣派,儼然一個大人物。
“好!那我回去安排!”
貢爺告辭了。
二老爺將貢爺送出大門,和貢爺拱手作別,在貢爺一行走出好遠之後,才緩緩轉過身子回房坐下。
沉甸甸的屁股穩穩地在太師椅上放定,二老爺想開了心思。二老爺對田大鬧的事不能不管,這是叛逆謀反,不管還得了?只是二老爺得琢磨出一個管教方法。動家法是不行的,這顯得二老爺太橫了,太不容人了;況且,動家法也未必能管教好這個不怕死的孽種。二老爺得和這孽種鬥鬥心計,得使出一些軟硬兼施的手段,從裏到外一下子將這孽種拿倒!這孽種小毛還嫩得很哩,他懂得個啥喲,他那腦袋裏早幾年裝高粱花子、裝坷垃粒子;這幾年裝黑炭末子,裝矸石面子,能有多少水?鬧獨立,呸!也不怕外人笑掉大牙!這事鬧出去,不但丟他自己的臉,也丟二老爺的臉哩!二老爺有多少臉讓他丟啊!
自然,得和這孽種講道理,二老爺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二老爺認為光是他的道理渣兒就足以說服三個乃至五個田大鬧哩!
二老爺吩咐下人去傳田大鬧,二老爺很威嚴地發了話:找到天邊也得把田大鬧找到,用繩子捆也得把田大鬧捆來!
快到吃晌午飯的時候,大鬧來了,不是被捆來的,而是十分主動地跑來的。
大鬧並不要任何人通報,帶着一臉討好的笑,怯怯地踅到二老爺二進院子的堂屋門外,極恭敬地叫了一聲:
“二老爺!”
二老爺裝作沒聽見。
二老爺臉沖大門正威嚴地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讀一本手抄線裝的《禮記》,二老爺的身板兒挺得綳綳的,大腿蹺在二腿上,黑色帶暗花的大褂遮着腳面,大褂的下擺隨着腳尖的擺動微微擺動着。二老爺目不斜視,兩隻昏花的眼睛只盯着手上的書看,那書將二老爺的胖臉遮去了大半邊。
“二老爺!”
大鬧又怯怯地叫了一聲,因勇氣不足,聲音比剛才低了幾度,已帶上了幾分懺悔的意思。
二老爺依然裝作沒聽見。
二老爺似乎已將《禮記》讀完了,或者是讀膩了,再或者是根本讀不進去了——誰知道呢——二老爺將《禮記》重重地放在八仙桌上,復從八仙桌上拿起了另一本手抄線裝的《孟子》,信手翻動幾頁,讀了起來,兩隻眼睛根本不向門外看,彷彿根本不知道田大鬧存在似的。
二老爺搖頭晃腦讀《孟子》,腦後的辮子拖在太師椅的椅背後面悠悠晃動着,像一條舞動的蛇。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二老爺的聲音不錯,洪亮、飽滿、圓潤,發自丹田,帶着濃郁的韻味。
二老爺淵博哩!二老爺喜歡讀書,更喜歡自己動手抄書,這在田家鋪是出了名的。二老爺讀書或者抄書時,是不容人家打攪的,田大鬧知道。
可卻不好老站在門外。老站在門外也太跌身份了。二老爺儘管是二老爺,田大鬧畢竟也還是田大鬧,大鬧如今要當窯工領袖,怯怯地為二老爺守門也不像話哩!
大鬧最後看了二老爺一眼,見二老爺依然無視他的存在,遂轉過身子準備拔腿——不是想溜,而是想先迴避一下,等二老爺讀完書後,再來見二老爺。
二老爺卻誤會了。
二老爺從書頁的縫隙中發現了大鬧的不敬之舉,心頭頓時生起一團怒火!果然——果不其然,這孽種的骨頭長硬了,竟敢——竟敢無視二老爺的存在了!二老爺認定是田大鬧無視了他的存在!
二老爺重重地將《孟子》“啪”地放到桌上,圓且大的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聲。
田大鬧慌不迭地轉過汗津津的臉,甜甜地叫了一聲:
“二老爺!”
“嗯!”
依然是圓且大的鼻孔里發出的聲音。
“二老爺,您老叫我?”
“嗯!”
那鼻孔里的氣又**地冒了一回。
大鬧知趣地跨過門檻,站到了二老爺面前。他沒敢坐,二老爺沒讓坐,他不能坐。
二老爺的嘴角向靠在牆根的矮板凳一努,示意大鬧坐下,嘴裏還是沒吐出一個字來。
沉默可以表示蔑視,更可顯示沉默者的威嚴。二老爺懂。二老爺玩這一手也不是頭一次了。
大鬧乖乖地在二老爺專為他備下的那隻矮板凳上坐了下來,微微揚着臉仰視着二老爺。大鬧已明顯地感到了氣氛上和心理上的不平等,二老爺放着太師椅不讓他坐,卻讓他坐矮板凳,這確鑿地說明了二老爺沒有平等地對待他,更沒有把他看作一個窯工領袖!他憑着劉易華送給他的“覺悟”極大膽地想:今個兒得和二老爺爭一爭哩。
二老爺開始喝茶,拳頭大小的描金細瓷茶盅托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捏着茶盅蓋不停地撥着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半天才斯斯文文地呷一口。
又沉默了一會兒。
田大鬧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道:
“二老爺找我有事么?”
二老爺慢吞吞地將嘴裏的茶水咽下肚去,把茶盅放在《孟子》身上,估摸着氣氛已造得差不多了,終於緩緩開了口:
“大鬧呀,你不小了,嗯?!按說,也該說媳婦了,咋幹事還像個孩子呢?!你自個兒說說,這一兩天,你都給我捅了什麼亂子?”
田大鬧一下子被二老爺搞懵了,急忙站起來——他站起來和坐着的二老爺又平等了,又一樣高了:
“二老爺,這話從何說起?我操,我……我什麼時候捅亂子了?……”
“坐!坐下說!別急!”
二老爺不容許平等的局面存在下去,揮揮手便把大鬧的平等摧毀了。大鬧又在矮板凳上坐下了:
“二老爺,誰又在您老面前胡說八道了?我操,這……這不是作踐人么?”
大鬧這時已猜到是為著什麼事了,可依然裝糊塗,他自認為這十分的聰明,反正二老爺也沒抓住他的什麼把柄!
果然,二老爺說到正題上了:
“還瞞我!你這混賬東西還瞞我!嗯?告訴你,今個兒不是你二老爺我攔着,胡貢爺他們得把你活剝了!你闖下大禍了,知道不知道?你混賬東西鬧什麼獨立?還要甩開貢爺和二老爺我,你看看你有多能,能上天了?!”
二老爺把八仙桌上的線裝書抓在手上抖動着:
“你知道什麼?你讀過幾本聖賢書,斗大的字,你認得幾擔?你都狂個什麼吔?!”
“二老爺,我真……真……我操……”
大鬧一臉是汗,急得猴兒似的,想分辯,又分辯不出,二老爺根本不給他分辯的機會,只顧教訓:
“田家鋪地面上出了這麼大的事,事情又鬧到了這一步,甭說你,就是二老爺也不敢像你這麼狂!我也得走一步看兩步,我也得事事留心,處處在意!我圖個啥?我想撈什麼好處?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們么?我和貢爺是地面上兩個家族的長輩,咱地面上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們不管誰管呢?你管,你們窯工們管,你們管得了?!混賬不孝的東西,你們真是不憑良心哇!二老爺我這麼大年歲了,為著咱田家的事,為了咱地面的事四處張羅,滿世界奔波,心都操碎了,腿都跑斷了,倒落得……”
二老爺說到了傷心處,再也說不下去了,昏花的眼睛紅且濕,隱隱罩上了淚光。
大鬧完全垮了,和二老爺爭一爭的念頭早拋到“爪哇國”去了,他也受了些感動,愈發不願認賬了:
“二老爺,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操,這……這是從哪說起的吔……”
二老爺堅持認為田大鬧必須認賬。二老爺揩了揩眼睛,又不屈不撓地問:
“說,把一切都說出來,這兩天你究竟都幹了些啥?誰在後面向你說什麼了?你又找了哪些人,說了些什麼?”
大鬧想了想,覺着有必要把劉易華供出來,可轉念一想,不行,供出了劉易華也就等於供出了自己,不能供!
“二老爺,冤枉呀!這一定是胡家的王八蛋造出的謠言!二老爺呀,大鬧我不是玩意,惹着胡家的人了,把……把胡福祥的閨女給……給弄……弄大肚子了……”
一急之下竟招出了另一件事!
話一出口,大鬧又後悔了,對這種事二老爺也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可是根據直覺,大鬧感到這件事也許比圖謀反叛的罪要輕一些。
果然,二老爺怔住了,半晌沒有說出話來,後來,竟站了起來,渾身抖顫着對大鬧罵道:
“孽種!就……就你這種孽種竟然還要鬧什麼獨立,呸!丟人!丟咱田家的人!丟咱老祖宗的人!二老爺我平日裏是怎麼訓誡你們的?你聽進去一句了么?啊?憑你這種德性,兄弟爺們會跟你走?唉!唉!田家的門風全讓你們這些不忠不孝的孽種敗壞了!列祖列宗啊,我田東陽沒能耐哇,教出了這麼一幫不成器的東西!唉!唉……”
二老爺淚水滿面,仰天長嘆。
大鬧嚇壞了,大鬧從未見過二老爺如此動情、如此傷感,就衝著二老爺這深深的悲哀,大鬧已知曉了自己的罪孽是怎樣的嚴重!一時間大鬧想起了二老爺的許多好處來,愈發覺着對不起二老爺了:
“二老爺,二老爺,我……我田大鬧不是玩意!我……我對不起二老爺您哪!”
“撲通”一聲,大鬧直直地在二老爺面前跪下了:
“二老爺,您……您老饒了我這一回吧!”
二老爺從懷裏掏出一方小手巾揩去了臉上的淚水,又牢牢地將屁股在太師椅上放定,平靜但卻固執地道:
“說,究竟是什麼人在背後唆使你的?”
大鬧頑強地道:
“沒有!這事實在是冤枉!二老爺您老可以去查訪……”
二老爺沒辦法了——至少眼前是沒辦法了。
二老爺轉念一想,也覺出了自己的成功:天不怕地不怕的田大鬧,居然不敢承認有這種反叛的事情,這說明他已經輸了!連個賬都不敢認,他還敢搞什麼反叛?!看來,貢爺委實是一些多慮了,或許也真是胡家的什麼人在陷害田大鬧哩!
二老爺不再追問了,嘆了口氣道:
“大鬧哇,要是真沒這事,二老爺我也就不問了,不過,我還是要奉勸你幾句:咱們田家素常講仁義、講良心,那些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事,咱們無論如何不能做!”
“是的!是的!二老爺!”
“你站起來!”
大鬧老老實實地站了起來。
“坐到板凳上去!”
大鬧老老實實地又在矮板凳上坐下了。
二老爺又沉默了一下,覺着有必要好好教訓大鬧一番,使他徹底打消獨立的念頭。於是乎,二老爺又很動情地向大鬧講了許多,從田家的老三輩講起,一直講到今天,講述過程中還旁徵博引了許多先賢古聖的話,扎紮實實地證明了田氏家族一代又一代的忠義。最後,二老爺道:
“大鬧呵,眼下人心不古,世道渾噩,聽說京城裏一些洋學生連孔聖人都不要了,這還成什麼話?京城能這樣搞,咱們田家鋪不能這樣搞!咱們田家後輩尤其不能這樣搞,君就是君,臣就是臣,父就是父,子就是子,這綱常是不能崩亂的!綱常崩亂,世界也就不成其為世界了!”
大鬧聽不太懂,也不太想聽,可卻裝作聽得很懂、聽得很上癮的樣子,不住地點着頭。
大鬧也認為自己取得了輝煌的勝利,二老爺被他蒙過去了,不再追問什麼獨立的事了,他保住了自己的朋友劉易華,又保住了自己——他相信他如果供出劉易華,二老爺是不會和劉易華善罷甘休的。
二老爺後來又問起了大鬧和胡家小五子的事。自然,二老爺是不贊成胡、田兩家通婚的,但,事情已鬧到了這一步,二老爺也十分為難,加上眼下二老爺和胡貢爺又結成了聯盟,故而,二老爺痛快淋漓地罵了大鬧一通之後,還是認可了這門親事。
這又使大鬧受了一回感動,大鬧趁機懇求道:
“二老爺,既然您老恩准了這門親事,還要請您老和貢爺說說,讓胡家的長輩們也高抬貴手,甭難為小五子……”
二老爺點點頭,寬宏大量地道:
“是的!是的!我是要和貢爺談談!不然,你這條小命遲早得送在胡家後生的手裏!”
大鬧原來還想談談自己沒當上團長的委屈,還想把其它一些什麼事和二老爺敘說敘說,可二老爺已經餓了,已經沒有精神了,大鬧便知趣地住了口。最後,二老爺留大鬧在家吃了一頓便飯——自然,大鬧是沒有資格上桌的,他是和田家的下人一同吃的。飯菜倒還不錯,白面煎餅、炒雞蛋,外帶一大盤豬頭肉。大鬧吃得很香,吃完之後便遵奉二老爺的命令,帶着一撥人和貢爺一起請願去了。
這一回,大鬧的肚皮里混上點油水,腦袋裏也裝上了點思想,知識見長。不錯,不錯,很不錯!只可惜劉易華送給大鬧的“覺悟”全完了,全被二老爺沒收了……
走出田府大門,窯工領袖田大鬧打了一個帶着豬毛味的飽嗝……
胡貢爺和田二老爺畢竟不是可以操縱一切的神仙,畢竟不能把每個窯工都牢牢攥在自己的手心裏。他們的地位在胡、田兩個家族中間是牢固的,對那幫山東、河南過來的客籍窯工來說,就不那麼牢固了。這些客籍窯工原來是安分守己的,並不參與胡、田兩個家族之間的矛盾,他們中間也沒一個首領,實際上是一盤散沙。災難發生之後,他們推出了五個窯工代表,參加了貢爺和二老爺的窯工代表團,並遵奉貢爺的指令將客籍窯工編排成兩個團,這其中一個團的團長是十二號櫃工頭王東嶺,另一個團的團長是八號櫃窯工代表錢守義。
客籍窯工們有了自己的領袖,無形之中便形成了胡、田兩個家族之外的第三股勢力,而且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勢力。有了這兩千人組成的強大的勢力,客籍窯工們便有了些蠢蠢欲動的念頭,對胡貢爺、田二老爺便不那麼尊重了,他們覺着他們也該推選出一二個人來和胡貢爺、田二老爺平起平坐,他們不想再事事聽從貢爺和二老爺的支使。
偏偏在這時,《民心報》記者劉易華鼓動他們獨立;偏又在這時,田大鬧找到了王東嶺和錢守義商量擺脫貢爺和二老爺的控制,王東嶺和錢守義自然是一口答應,並且馬上付諸行動。當然,王東嶺、錢守義未曾想到田大鬧會去吃田二老爺的豬頭肉。
客籍窯工的兩個團只有一個團投入了占礦的行動,另一個團作為後備力量還穩穩地駐紮在窯戶鋪聽候調遣。中午,貢爺使遣着兩個胡家的後生通知王東嶺和錢守義,要他們把這個團的五個隊拉出去,參加下午的請願活動。並再三告誡他們,不要帶什麼傢伙,要和平請願,攔路喊冤,就像攔御駕似的。
當下,王東嶺便和錢守義商量了,首要的問題是:去還是不去?其次的問題是:如何去?再次的問題是:去了聽誰的?
對這三個問題,兩位領袖產生了一致的看法:去,是一定要去的,這倒不是聽從胡貢爺的調遣,而是要為死難的工友們伸冤報仇,顯示一下窯工自己的力量——在公事大樓廣場的衝突中,客籍窯工也有三人死亡,十人受傷。客籍窯工們早已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早就要和這害人的**算算賬了!怎麼去呢?貢爺提出不帶傢伙,而二位領袖則一致認為必須帶傢伙,這便是他們的獨立性;貢爺不讓帶傢伙,可他們偏要帶,這還顯不出他們的獨立精神么?在行動中聽誰的呢?這實際上是不必問的,胡、田兩家的事他們不管,客籍窯工必須聽他們這兩位領袖的!
佈置好以後,貢爺又派人叫了一次。下午兩點鐘的光景,王東嶺和錢守義帶着四五百號人,貢爺帶着四五百號人一起湧出鎮子,順着古黃河大堤浩浩蕩蕩地向西撲去。
貢爺是坐轎的,貢爺坐在轎上似乎看出了點苗頭,覺着有點不對勁,他看到客籍窯工手裏都抓着傢伙,有大刀、有礦斧,還有火槍、木棍。
貢爺派人把王東嶺和錢守義找來了,劈面便問:
“咋搞的?咋搞的?不是說了么,不要帶傢伙!你們咋把傢伙都帶來了?”
王東嶺和錢守義也帶了傢伙。王東嶺帶了一把礦斧,硬硬地別在腰間;錢守義帶了把大刀,刀片斜插在背後的腰帶上,刀把上的紅綢子忽悠、忽悠地飄。
王東嶺知道貢爺會問的,他已和錢守義商量過了,現在還不能和貢爺、二老爺鬧翻,獨立精神得藏在骨頭裏,不能擺在臉面上。
王東嶺道:“貢爺,俺和錢大哥商量了一下,覺着不帶傢伙怕是不行哩!倘或是大兵們開槍,咱們咋辦?”
“是的!貢爺,俺倆倒是想和您老商量一下的,可事又太急,便沒來得及!”錢守義也道。
“胡鬧!胡鬧!咱們這是和平……和平請願,懂不懂?帶了傢伙,還不把那幫委員們嚇個半死?”
王東嶺呵呵一笑:“害怕好哇!貢爺,不害怕,他們不會答應咱們的條件的!”
貢爺想想,這話不是沒有道理;再說,隊伍已經拉出來了,手上的傢伙也不能甩了,走吧,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
“走!走!走吧!不過,到時候可不好胡來噢,一切要聽貢爺我的!”
王東嶺道:“那是!那是!”
浩浩蕩蕩的隊伍繼續向前走,走了一會兒工夫,隊伍便亂了套,客籍窯工和胡、田兩家的窯工混雜在一起了,說笑聲、打鬧聲、紛雜的腳步聲摻和成一團,給廣袤的原野帶來了一片喧囂。
這不像一支和平請願的隊伍,倒像是一支打狼的隊伍,隊伍中沒有一面小旗,沒有一條標語,倒是有不少刀槍棍棒。其實,貢爺也從未經辦過和平請願,對請願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甚瞭然,只是這年頭請願的事多了起來,北京的學生為什麼“條條道道”的事請願,省城的人也為什麼“條條道道”的事請願,於是,貢爺才知道世間還有“請願”一說,也覺着為人在世總得經辦一兩回“請願”,方能顯出自己的偉大來。所以,貢爺也“請願”。貢爺從二老爺的嘴裏知曉了:請願實際上就是攔御駕。
踏上鐵道線走了個把小時,約摸走了有七八里路光景吧,請願隊伍來到了馬蹄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前,貢爺不走了,貢爺決定在這裏擺開陣勢,堵截小火車。
貢爺下令往鐵道上搬石頭,阻止小火車的前進。
王東嶺不同意,王東嶺有自己“獨立”的見解。
王東嶺道:“貢爺,石頭不行,大塊石頭搬不動,小塊石頭又堵不住,咱們乾脆把道軌扒下兩截吧,扒了道軌,小火車就開不起來了。”
貢爺認為不行。
貢爺道:“胡鬧!又是胡鬧!扒了鐵道,小火車不就要出軌么?一出軌不就要翻車么?一翻車不就要死人么?一死人不就鬧大事了么?這還叫什麼和平請願呢?”
貢爺講得有理。貢爺振振有詞。
王東嶺也有理,王東嶺也振振有詞:
“貢爺,扒了鐵道也並不一定翻車,扒了的鐵道,咱們還可以再放上去;再說,咱們也可以阻住火車不讓它開上去;這是死不了人的!你用石頭堵,怕是堵不住。”
貢爺不聽,這一回他不能莽撞了,他得小心謹慎。這一回不是對付公司的王八蛋,而是“接待”北京來的委員團,委員團是**最高機關的代表了,和他們鬧翻了簡直就沒有什麼調和的餘地了,貢爺不能鬧出意外之變來。
王東嶺和錢守義卻要頑強表現自己的獨立精神,堅持要扒鐵道,貢爺說千道萬就是不準,雙方熱熱火火地爭執了一番,最後,貢爺開始罵人……
正鬧着,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一個家丁裝束的年輕人穿過混亂的人群,策馬奔到貢爺面前,勒住韁繩翻身下了馬:
“貢爺!貢爺!”
貢爺認了出來,這年輕人是寧陽商會會長季老先生家裏的下人,貢爺是見過的,他曾奉季老先生之命到田家鋪來過幾趟,只是貢爺忘了他的名字:
“唔!是你?好!好!有事么?”
年輕人急匆匆地道:
“貢爺,我家季老爺讓我稟報你,委員團不坐小火車了,又改了,改坐轎了,鎮守使張貴新不知從哪裏搞了些轎子……”
王東嶺一怔,對貢爺道:
“貢爺,難道咱們請願的事被發現了么?”
“不!不是!”年輕的家丁道,“小火車沒有坐人的車廂,裝煤的車皮太臟,上面又沒遮沒攔的,委員老爺們不願坐,於是,便改了……”
貢爺明白了,急問道:
“現刻兒委員團到哪兒了?”
“離這兒不過十五六里呢!我出城時在城外的大道上見了他們的隊伍,鎮守使大人親自帶着好多士兵護衛哩,轎子啊、馬啊,撲啦啦地一大排,好威風噢!”
貢爺手一揮,當機立斷道:
“走,上大路,迎着大路去截!”
王東嶺也表示贊同:
“對!到大路上去截!”
馬蹄山腳下的鐵道線距縣城通往田家鋪的黃泥大道至少也有幾里路,請願的人們不敢怠慢,忙調轉方向又急急忙忙穿過一條條田埂、溝渠,向大道上趕。
五月的田野上遍地金黃,一片片即將成熟的麥子,在輕風的吹拂下,泛起一陣陣起伏的波浪,宛如一片成熟的海、涌漲的海。曠野的空氣中飄散着泥土的腥濕和新麥的清香,使置身其間的人們感到一陣快意。這些原本就屬於土地的人們又和久違的土地接近了,他們彷彿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又成了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們以庄稼人的眼光,庄稼人的心理評價着腳板踏過的每一塊土地,評價着這並不屬於他們的收穫。
“這地真好,一攥一把油,用**戳戳也能長出個娃來!”
“是的,你瞅這麥,長得也他媽的邪乎,像寨堡子似的!早幾年咱們種地可沒種出過這等成色!”
“媽的,老子若有錢,再也不下窯了,非弄上幾畝地種種不可,人哄人,地不會哄人;有了好地,還怕沒好收成?”
貢爺坐在轎子上,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一群漢子們將各自的身體探入了麥海之中,粗野地、報復似的擼下一串串麥穗頭,在大手上搓一搓便和着麥殼塞進了嘴裏。
貢爺心裏不禁有了一些感慨。庄稼人啊,有哪一個不愛地,不喜歡土地貢奉的收穫的?他胡氏家族和田氏家族長達幾十年的血戰,不就是為了地么?那時候,在曾文正公平分地畝之前,胡家的地由田家鋪的黃河大堤扯扯連連一直到這馬蹄山腳下,這面前流油的土地原來都屬於他們胡家;後來,田家的人佔去了一半;再後來這地面上又開了窯,許多地變成了窯田。到了大華公司開礦,更使許多地坍倒成了一個個小水汪子……不堪回首,簡直不堪回首呵!貢爺有時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為何世道一日不如一日?貢爺不由得怨恨起萬惡的大華公司來。貢爺是堅定的地方主義者,一貫認為: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來自天津的李士誠自有他的水土,他的天地,為何非要到田家鋪開礦不可?這田家鋪的水土不屬於他呀!這塊肥沃的土地屬於他胡貢爺,屬於田二老爺,屬於面前這些破產的庄稼人。貢爺覺着他和這些破產的庄稼人一樣,是受了公司的害的,如果公司不破產,遲早有一天他要破產的……
貢爺由此想到了割麥的問題。再過十天、八天就要割麥了,貢爺想,今年割麥勞力是不成問題的,公司不生產了,窯工們也沒活干,短工的工價不會上漲,貢爺又能省下幾個錢了。只是到時候怕是脫不開身子,貢爺還得領着窯工們和公司、**的王八蛋辦交涉哩!貢爺決不能光顧自己……
貢爺被自己的高尚感動了……
田埂上的路不好走,千把號人擠在幾條田埂上也走不快,整個隊伍稀稀拉拉的,連頭帶尾約有一里路光景。大約總走了大半個鐘頭,請願的隊伍才拉到了大路上。貢爺因為是坐轎,走得就更慢了,幾乎被拉在了隊伍的最後頭……
千把號人在王東嶺、錢守義的帶領下,剛湧上大路,迎面便撞上了委員團的轎子隊。委員團的轎子隊是走在當中的,前面有幾十個大兵開道,後面有幾十個大兵壓陣,張貴新、張赫然和幾個隨從騎着大馬走在轎子隊兩側,整個隊伍像個花花哨哨的百腳蟲,百腳蟲碰到了洪水般的請願人流,一下子便亂了陣。
委員團的委員老爺們根本沒料到窯工們會來這一手,思想上沒有任何準備;而且,看到撲過來的窯工手持刀斧棍棒來勢洶洶,不知道這叫“請願”,委員團團長國會眾議院請願委員王若塘王老先生便向鎮守使張貴新下了一道極不明智的命令:
“張旅長,快!堵住!堵住!堵住這些亂民,我們回城!”
鎮守使張貴新既震驚又惱火。震驚的是,他沒料到窯工們竟如此大膽,竟然敢堵到路上攻打北京的委員團——鎮守使大人也不知道這叫“請願”;惱火的是,窯工們此舉大大地抹了他的面子,他是寧陽的鎮守使,是這地方上的最高軍政長官,窯工們這麼一來,不是確鑿地說明了他的無能么?好好一塊地盤讓他治理成這個樣子,委員老爺們到京城后將如何說他?他的錦繡前程豈不完了!如若是再有個好歹,葬送掉個把委員老爺的小命,他就更難辭其咎了!
鎮守使大人嚇出了一身冷汗,頭腦不那麼冷靜了,慌忙拔出手槍,對空放了兩槍,聲嘶力竭地叫道:
“後面的跑步,快!快和前面的二排、三排會合,頂住,頂住打!”
鎮守使大人自己也一馬當先,迎着撲過來的窯工策馬沖了過去;沖了兩步,又回頭對縣知事張赫然交代道:
“快,你快帶委員們往回走!”
這一回鎮守使大人是不客氣了,他伏在馬背上率先向涌過來的窯工們開了槍,接着,百餘名大兵也紛紛開槍,沖在頭裏的窯工當即倒下了一片——死傷的死傷了,沒死傷的也趴在地上不敢動了。錢守義被當頭撲來的第一陣槍彈打死,王東嶺差一點也受了傷。
曠野上展開了一場惡戰。
窯工們不需要任何命令便憤然還擊了,扛鋼槍的便俯在地上勾動了扳機,有火槍的便裝上鐵砂對着正面的大兵轟。片刻,飄散着麥香的土地上便充滿了濃烈的**味。
貢爺急壞了,貢爺原來倒是想挺身而出制止這場流血衝突的,他一踏上大道便急匆匆地跳下轎子,撥開擋路的窯工,對着大兵們喊:
“別……別開槍!別……別打!我們是……我們是來請願……”
槍聲、叫聲,淹沒了貢爺的呼叫,大兵們根本聽不見。
貢爺一頭冷汗,戰戰兢兢地向前跑了幾步,又試着喊了一回,大兵們依然沒聽見,依然趴在地上向這邊開槍。身邊的窯工們大都退到路下的干泥溝里趴着了,子彈在身邊蝗蟲也似的飛,貢爺一看不好,便連滾帶爬地下到了泥溝里。
貢爺平日倒是不怕死的,這會兒卻也有些害怕、有點怕死了,他在泥溝里撅着屁股趴了一會兒;想想又覺着不安全,子彈嗖嗖地從他頭皮上擦過,打得身邊的塵土飛飛揚揚,設若有一顆子彈不長眼,鑽進了貢爺的腦瓜里,貢爺可承受不了。於是乎,貢爺將身邊一個抬轎的家丁硬頂到面前做擋槍子的活動牆壁,然後悄悄地往麥地里挪,挪到麥地里還覺着不行,又順着麥壟向前爬,一直爬到一個老墳頭後面才長長出了一口氣,漸漸恢復了常態。
“快!給我到前面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打起來的?”貢爺又以一副領袖的口吻對家丁命令道。
家丁應聲走了,好久也沒有回來。
這時,王東嶺也從路面上退到了麥地里,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知道這樣打下去,窯工們要吃虧;窯工們的鋼槍、火槍實在太少,抵擋不住大兵的槍彈,惟一的辦法只有抓住幾個委員老爺擋槍子,方可實現和平請願的目的。王東嶺當即叫住身邊的一些窯工,以起伏的麥浪作掩護,貓着腰向委員團的後路包抄。
委員團的委員老爺們嚇得屁滾尿流,大都棄轎而逃,坑窪不平的路面上東一頂,西一頂歪着不少紅紅綠綠的轎子。王東嶺帶着一撥人踏上路面便追,追了沒多遠,就在路旁抓獲了一個崴了腳脖子的老頭兒,當下便把他架到了麥地里……
打了一陣子,鎮守使大人才又想起了委員團老爺們的安全問題,遂下令邊打邊撤,最後,在一座小石橋上和委員老爺們會合了。會合之後,一查點人數,少了一個老爺,這老爺還非同一般,他不是別人,偏偏是委員團團長王若塘老先生。
鎮守使大人嚇白了臉,二次下令大兵們打回去。
激烈的槍聲遂又響起……
在雙方進行第二輪槍戰的時候,做了俘虜的請願委員王若塘已被王東嶺製得服服帖帖了。王東嶺手指戳到老先生的鼻子上,不住聲地大罵:
“王八蛋!我們是請願!是請願!懂不懂?我們的千餘口弟兄在窯下送了命,指望你們來主持公道,你們卻向老子們開槍!”
老先生頭直點:
“是的!是的!我知道是請願!這純屬誤會!誤會!你們的要求**是要考慮的,是要考慮的!”
“那你趕快回去和張貴新講講,叫他們不要打了,我們好好談談!”
“可以!可以!”
王東嶺在獨立精神的指導下,自作主張地將委員大人放了。
看着失蹤的委員大人又從麥地里冒了出來,大兵們才停止了攻擊。
然而,王東嶺卻被委員大人騙了。委員大人一回到大兵中間,便再也不想和王東嶺們談些什麼了,一幫老爺們在大兵們的掩護下浩浩蕩蕩地往回走。
糊裏糊塗的請願就這麼糊裏糊塗地結束了,望着橫七豎八躺在黃泥路面上的死傷窯工,王東嶺的眼裏滾出了淚,他突然意識到:真正獨立地為窯工們主事並不是那麼容易的,而今日的事,他是有責任的……
他一把抱住錢守義的屍體痛哭起來。
這時,貢爺從麥地里立起身子,罵罵咧咧地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