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5章
第685章罷相(上)
折彥沖見楊應麒攔了自己的話,雖是異姓兄弟臉上也不免一黑,他沒有說話,但看到那神色連陳正匯也不禁為之膽寒,楊應麒卻還是站了出來,直視折彥沖道:“大哥,你真的要打?”
折彥沖不回答,彷彿認為這是句廢話,楊應麒繼續說道:“這場仗能不能打贏是一個問題,大哥和六哥認為我們能夠大勝,我卻比較保守,認為時機未到,但我也不敢說我的主張一定是對的。可是大哥,我還是希望你能再考慮考慮,畢竟這一仗打下來,無論誰輸誰贏都將是千萬人頭落地,就算我們真能打贏,是否也該想一想這樣值不值得,想一想有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畢竟,趙宋不是漠北,不是契丹,不是女真,趙構這幾年做得不錯,江南的百姓過得也還可以,若我們就此起釁,就算勝了,大義也不見得會在我們這邊。”
蕭鐵奴聽到大義兩字就想冷笑,但一眼瞥見折彥沖越來越顯得深邃的眼睛,話到嘴邊便吞了回去。屋內雖站着許多人,但此刻卻彷彿只有折彥沖與楊應麒兩個是存在的。
“應麒,”折彥沖開口了,用幾乎從來沒有對楊應麒用過的語氣對楊應麒說:“如果這場仗我認為勢在必行呢?”
“我不會退讓的。”楊應麒道:“政府的存在是為了保護百姓,而不是用百姓的性命來換取政府的威嚴。我身居相府,為百官之首,在這一點上不能退讓。”
折彥沖道:“你說的沒錯,但有些事情現在不做,只會給將來留下更大的禍端,會給百姓帶來更多的危害和痛苦。這就叫長痛不如短痛!”
楊應麒道:“但我還是認為會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折彥沖問:“是什麼?”
楊應麒閉上了嘴,折彥沖道:“你覺得有辦法,但你還沒想到,是吧?”楊應麒道:“是。”
折彥沖笑了,那不是微笑也不是冷笑,他和楊應麒的合作已經超過二十年了,從年幼到年長,從弱小到強大,經歷了幾次的大起大落,在最危險的時候甚至都曾把性命交到對方手裏,兩人對對方的熟悉,甚至還超越了對自己的了解,有很多話本來也不需要說這麼長,常常只需一個顏色便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麼,但今天兩人還是把話說了出來,這與其說是辯論不如說是表態。
“應麒,”折彥沖道:“你心裏的想法,我明白。我知道你珍惜羽毛,我知道你想做好人,但這個世界上的事情,有很多並不是一味好人就能做成的。好吧,既然你不想壞了自己的名頭,那這次壞人就由我來做。”
楊應麒忍不住全身一震,有些結果他雖然已料到很可能會發生,但仍然希望折彥沖能在最後一刻回心轉意,但現在他卻忽然發現自己所擔心的事情也許會比預料中發生得更早!
折彥沖的眼光已不在楊應麒處了,他面向群臣,說道:“南征的事情我們既已議定,這個大方向就不再更改!今後群臣也不得再議!要議,就議如何打好這場仗!這是接下來大漢所有事情的中心!不過我們要打贏這場大戰爭,需要相府、樞密緊密配合,但是丞相反對此事又不肯退讓,他不配合,我們接下來的事情就沒法做!大漢不能因為他一人而停滯不前,所以今日我就行罷相之權,免去楊應麒一切職務!”
群臣方才雖然都想楊應麒可能要糟,卻也不料折彥沖會發作得這麼快這麼厲害!一聞罷相之言屋內無不聳動,陳正匯出列跪請道:“陛下!請收回成命!”
劉錡亦要出列,還沒開口已被折彥沖以眼光阻住道:“你不要開口!別忘了你是武將!”劉錡左腳抬了半步,便暗嘆一聲縮了回去。
折彥沖對陳正匯道:“你的請求我不準,退下!”
陳正匯又叫道:“陛下!請收回成命!”
折彥沖又喝道:“退下!”
陳正匯第三次叫道:“陛下!請收回成命!”
陳顯張浩等見折彥沖怒色將發,忙一起上前道:“陛下息怒!”陳顯道:“丞相無過,陛下因一議而罷之,是否太過倉促?”
折彥沖道:“大事當前,君相不可不協,文武不可不調,如今楊應麒既不願協助我,又與樞密不調,若由他再居相位,徒增朝廷混亂,誤國家大事!”
張浩道:“但丞相畢竟無過。”
折彥沖道:“丞相之職,是無過的人便做得的么?丞相是職位,又不是爵位,爵位因功而立,因過而免,職位因勢而立,因勢而免——你身為副總理大臣難道連這一點也弄不清楚么?這次罷免楊應麒不是因為他有過,是因為他不合適!”
陳顯和張浩一時無語,陳正匯道:“陛下……”折彥沖截斷道:“你若有道理就講來,若是要求情就給我住口!你是副總理大臣,我要罷免宰相你沒有封駁之權!若再無理糾纏,我便治你越職之罪!”
陳正匯被折彥沖言語窒住,一時說不出有力的話來,折彥沖從幾個副總理大臣身上看過去,從陳正匯身上移開,便落在韓昉身上,韓昉心中正竊喜,折彥沖卻又將眼睛移開,最後落在陳顯身上,說道:“新丞相確立之前,相府暫以副總理大臣陳顯為首。陳顯!”
陳顯行禮道:“臣領命。”
折彥沖道:“你為積年老臣,深通吏道,自今日起暫替楊應麒掌管相府。新的總理大臣任命之前你要做好兩件事情,第一件是統領百官處理好日常政務,第二件是主持廷推,按制舉出新總理大臣候選人來。領命吧!”
陳顯領命之後,整個會議便告結束,他率領相府諸大臣送折彥沖、蕭鐵奴和劉錡諸將出門,回來時見楊應麒已不在了,屋內只剩下幾個副總理大臣,韓昉患得患失,陳正匯憂憤交加,郭浩張浩沉默不語,陳顯心想:“這當口,說多錯多。”便道:“諸位,老朽雖不稱職,但皇命既下,只好老着臉皮尸位素餐幾天了。今日陛下忽然罷相,朝野聞訊勢必嘩然,我等身為相府重臣需得示之以寧靜,一切如常,方能安撫人心。”
陳正匯雖然不滿,但他畢竟是歷練多年的人,尚能保住理性,張浩見陳顯言語得體在理,便幫着道:“陳老所言甚是。”又道:“陳老,如今咱們幾個就以你為首,這接下來的事你就安排吧。”
陳顯撫了撫鬍鬚道:“一動不如一靜,日常公務,仍如往昔。我料此訊傳開以後都中必有一番喧鬧,咱們以不變應萬變,待得大伙兒都冷靜了下來,再着手廷推之事,各位以為如何?”
張浩首先贊成,韓昉陳正匯亦覺可以,當下由當值的張浩留駐相府,其他副總理大臣都散了。
陳顯回到家中時消息尚未傳出,他也不多言,自回房中讀書,到傍晚時分忽有大大小小的官員、代表前來求見,陳顯告了病,一概婉拒。這一日陳楚在外風流,本來已告訴管家自己今夜不回來了,但到了晚間忽然回府來見陳顯,驚問道:“爹爹,真的罷相了?”
陳顯眼不離書,若無其事道:“連你都知道了,那還有假的?”
陳楚吐了吐舌頭道:“好厲害!說罷就罷,連半點徵兆都沒有!”
陳顯將書一放,冷笑道:“怎麼沒徵召!之前種種,哪件事不是為了今日!”
陳楚道:“那個我也知道,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楊元帥才走了幾天啊!”湊了上來道:“老爹,聽說丞……那七將軍一罷相,你就扶正了,恭喜,恭喜。”
陳顯拍了他的腦袋一下道:“別給我胡鬧!這當口,誰代理這個宰相誰倒霉!從今天開始我除了公務相關者誰也不見,除了公務相關者什麼話也不會說,你也少給我惹禍,乖乖呆在家裏,哪也不許去!”
對於陳顯不許自己出門的禁令,最近一年陳楚至少聽了七八回了,但他哪次理會過?他想了一想道:“老爹,你說七將軍這一罷,是不是就完全失勢了?”
陳顯嘿了一聲道:“他從掌管漢部到掌管漢廷逾二十年,根深蒂固,要推倒他哪有那麼容易的!現在他們倆鬥法斗得正緊,咱們少摻和,看看再說,看看再說。”
陳楚道:“那老爹你覺得七將軍有沒有機會東山再起呢?”
陳顯目光中露出了一絲警惕:“你要做什麼!”
陳楚道:“我要借一下老爹你的眼光啊。有道是:‘牆倒眾人推’——現在七將軍一罷相,那些勢力眼、牆頭草一定搶着倒戈,他不管心中有什麼主意,看着這些人的臉色也不會好過。但若老爹覺得他有機會東山再起,那現在去幫襯他正是時候!”
陳顯斥道:“不許胡鬧!這段時間你也不許去騷擾他,也不許去巴結他!他若有事交給你做,你老老實實做好就是,若他不找你你也千萬別上門!現在什麼事也不幹對我們最好。你賺你的太平錢,我做我的太平相,樂得逍遙。”
陳楚訝異道:“太平相?爹爹你覺得自己能做太平宰相?”
陳顯微笑道:“只要你不給我闖禍,應該錯不了。”
陳楚啊了一聲,連連恭喜,又道:“丞相大人就任以後,還請多多照顧小人的生意!”
陳顯本來又已拿起書來看,一聽這話忍不住用書啪的一聲打了陳楚後腦兩下,笑罵道:“我怎麼生了你這個憊懶兒!”
陳楚只是樣子像敗家子,肚子裏的精明實不在乃父之下,這時摸了摸後腦,嘆道:“不過老爹,雖然陛下現在為形勢所迫,處事還能依足規矩,但是若讓他率兵統一了南北,到聲威大震、成為宇內一人時,你說他還會不會像今天這樣自製?”
陳顯沉吟不答,陳楚又道:“要真到了那一天,我的生意未必好做,老爹你的宰相也未必太平。”
陳顯嘆了一口氣道:“其實不光是他,就是換了楊應麒得勢,對我們來說也未必就是件好事。”
陳楚點頭道:“不錯,這君相兩人也都太強勢了,夾在他們中間做人實在太累。以前胡人塵囂甚上的時候還得靠他們給我們擋着,現在眼看都太平了……唉,哪天他們兄弟幾個都死光了才好。”
陳顯嚇得跳起來捂住他的嘴道:“你瘋了!說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