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李香視角的結局
李香從記事起,就沒有媽媽。
李為國是個粗人,因為收入低,也沒有再娶一個。
他個子矮,但是李香卻分外高,大概是遺傳了她的媽媽。
小的時候他們住在不到80平的出租屋內,白色廉價乳膠漆刷的牆,就連桌椅都是李為國從廢舊市場裏淘來的。
李為國會做些家常菜,但是不會洗碗。當時只有3.4歲的李香不得不包攬下不少家務活。
這種日子過到初一那年,李為國忽然說要去迪海。
迪海那幾年在靠海的地皮上開發出一塊高端別墅區,地鐵兩年後開通,據說還會在這裏開發出一個學習園區。沒開盤前,就已經被火速預定。
大勢所趨,在裝修屆一種地磚美縫開始流行。趕的快不如趕的巧,李為國個不高,但是手上很有力氣,有人告訴他,那些富人給錢特別快,幹得好還有獎金拿。
李香堅決不同意。
東北這個地界,地大物博人爽快,她從小雖苦,但從沒覺得人生是黑暗的,反而對未來充滿了光。
她有幾個關係很鐵的男發小,打小起,跟着他們打刺溜滑、鬥雞、抽嗝。
小時候已經有很多小女孩開始注重外貌,她們覺得這些遊戲很粗糙,李香成天跟男孩子在一起,也會變得粗俗又邋遢。
但李香不在乎,換句話說,千金難買她高興。
但凡聽到有碎嘴議論她,她上去就是一腳。
李香學過跆拳道,誰都不敢惹。
念書時,老師講,中國有960萬平方公里,在幾千公裡外的南方,那裏有座城市是人間天堂,就連養出來的人都是水靈白皙的。
不像他們,一個個五大三粗,成天搗亂。
有幾個戴着彩色頭箍的女孩子聽了后直笑,李香一記眼神過去,她們立馬噤聲。
李為國執意去迪海,而迪海正是老師嘴裏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她討厭迪海。
據說那裏的人連雪都沒見過,說話也不直白,小里小氣。
可是沒辦法,李為國還是買了兩張火車票。
初到迪海,李為國給她找了一所初中。
這裏的孩子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對成績一點不在乎,但確實一個比一個水靈。
她一下子成為了全校最黑最壯的人。
她說話有口音,帶着濃濃的東北味,尤其讀英語的時候,特別癟口。
就連英語老師聽了,都忍不住笑,“李香啊,你的成績不錯,但是英語發音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初升高的時候,是要考口試的。”
全班都在嘰嘰喳喳的議論,老師喊了好幾嗓子才壓住他們。
那是第一次,李香感到了一種叫丟人的情愫,之後,她拼了命的改口音,每天三點起床對着出租屋外的湖面,開始吊嗓子。
期中考試后,她得了第一,忽然有一個溫溫柔柔的小女孩拉住她,問她要不要放學一起回家。
她笑着說好。
那是她來迪海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她格外珍惜,把所有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全部與她分享。
冬天的時候,溫初說她也想體驗一下李香嘴裏玩刺溜滑的感覺,吵着鬧着要去湖邊。
迪海最冷的那天,氣溫創下歷史新低,所有人穿上了羽絨服帶上了羊毛手套,但氣溫還是沒有凍住湖裏的水。
李香在零下的水裏遊了打半小時才救上來溫初。
溫初的父母在醫院職責了李香和李為國整整一晚,李為國初來乍到,誰也不敢惹,點頭彎腰賠不是。
李香站在一旁捏着拳頭把嘴唇咬破,忍住沒有上去給他們一拳。
溫初醒來后的第三天,李香去病房裏看她。
溫初一臉蒼白,穿着寬大的藍白病服,更顯得較小可憐。
“你去和你父母說,是你獨自去的湖邊,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來迪海前她做過功課,迪海的氣溫普遍較高,冬天最冷的時候也凍不住湖裏的水,她拒絕過溫初的提議,但是溫初性子犟,李香不同意,她為此還生了氣。
那天,李香實在不放心,剛到湖邊的時候,溫初已經掉了下去。
溫初滿臉驚慌,此時溫爸溫媽剛好進來,看到這幕還以為李香又在欺負溫初,什麼也沒說給了她一巴掌。
李香不敢動手,因為這家醫院的醫藥費他們已經負擔不起了。
李香走前只給溫初說了一句話,“以後別讓我看到你。”
溫初膽小,如果告訴爸媽實情,她會被爸媽罵死的。
她從小聽話,這是她第一次做出格的事。
她說:是李香推她下水的。
她卻沒想到,少女遮掩蒙羞的惡魔心正在一步步把李香送入深淵。
李為國把家底賠了進去,才把這件事情平息。
之後,李香一個人度過了被謾罵的三年。
因為成績優異,她考入了一所不錯的高中。
軍訓的時候,她去買水,一眼看到了溫初。
彼時的她出落的更加水靈,有了很多追求者。
李香的班級是重點一班,班主任按照成績排座,她和中考狀元是同桌。
她的同桌是個秀氣的男孩子,一米八八的個頭,脾氣很好,從不大聲講話。
李香的個頭到初三就沒再長過,這時班裏很多男孩子已經超過她,她再也不是班裏最高的人,但依舊是最黑的一個。
狀元叫韓瀚文,他住宿,李香走讀。
迪海一中的住宿制度很嚴,韓瀚文吃不太慣學校的早點,李香知道后,每天多跑2公里去弄堂內給他買粢米飯糰。
韓瀚文對她也很好,李香生物有些薄弱,韓瀚文會在每次新科講完后單獨整理一份知識點給她。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高一結束寒假前。
韓瀚文周五放學回家前問李香,“下學期可以每天多帶一份飯糰嗎?”
李香笑着說可以啊。
“一份和原來一樣,另一份不要鹹蛋黃。”
“你不是最愛鹹蛋黃嗎?”
韓瀚文笑但是沒說話。
那天,是李香來迪海后最幸福的一天,回家路上,就連弄堂外趴着的狗都給她吵醒被迫接受了她的下午安問候。
她最不愛吃鹹蛋黃了。
少女在青春期心中開始悸動,她開始注重外表,開始學護膚,減肥,把一頭短髮留長,學會小聲講話。
她用了一個假期讓自己變得精緻,開學那天她穿了一身粉色連衣裙去到新班級。
環顧一圈,她都沒看到韓瀚文。她隨便拉了一個人問韓瀚文呢。
同學說,韓瀚文學文了啊,你不知道嗎?
她愣在原地。
升完國旗后,李香去文科班找他,把有鹹蛋黃的那份給他,韓瀚文問,“另一份呢?”
李香不知該怎麼回答。
“忘了就算了,”他一轉身,對第一排的溫初說,“你等一下我把鹹蛋黃弄出來你再吃。”
李香只覺得渾身被灌了鉛,脊背一陣涼意,她站在門口,和班級里坐着的溫初對視。
最終,是她先撇開視線。
據說,韓瀚文和溫初在升高三的那年在一起了,兩人要去同一個城市,考同一個大學。
李香看着手裏的保送名單,心裏冷笑。放下名單,她使勁往嘴裏扒飯,什麼減肥護膚留長發,早就被她丟了太平洋去。
她得吃飯,她得吃飽肚子去學習,這是唯一能改變她命運的方式。
高三寒假的時候,家裏的煤炭不夠,李為國接了個活,去背煤炭的任務就交給了李香。
她一個一米七的女孩,推着的小木車,艱難的行走在弄堂內。
迪海這年奇迹般的下了雪,她一個不穩,連人帶車摔倒在地。
雪花飄在她泛黃的白色圍巾上,她拍拍腿,扶着木車起來。
一抬頭,溫初像個精緻瓷娃娃一樣站在她面前。
她還是那個嬌小,像個紙片人。
李香用力扶起木車,期間幾塊煤炭灑出在地,溫初下意識向後躲。
從她身旁走過的時候,溫初說,“李香,我把當年你們家賠償的錢雙倍還給你。”
李香停下腳步,把小木車放穩才正眼看她,“有屁就放。”
溫初被她的語氣嚇到,她壯壯膽說,“你要什麼都行,我甚至可以給你四年的大學學費,只要你離開他。”
她說的是給,像個施捨者。
李香比她高,氣勢也比她足,“憑什麼?”
“憑只有我能和他在一起。”她指指自己的衣服,“我們穿同樣品牌的衣服,同樣吃米其林三星的點心,可是你呢?”
她對上李香的眼神,一字一句道,“你連最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了,這都什麼年代了,還燒煤取暖。”
她一句一句戳到了李香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李香忍了忍想動手的想法,走前丟給她一句話,沒有字面上的意思,單純想氣她:“我是比不了你們家庭優越,但是我能和他保研到同一所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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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嗎?挺可笑的。
韓涵文喜歡她?
又同時喜歡溫初?
高考前一個月,李香又一次正面見到了韓瀚文。
他約李香吃火鍋,李香去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溫初會去找你。”
“哦。”李香吐了個字。
韓瀚文把菜下進沸騰的紅浪里,說,“那份保研申請,我交了。”
李香有些坐不下去了,“你今天想說什麼,快點別絮叨。”
李香來迪海6年,學了三年多普通話才改掉東北口音,但是當她氣急的時候,東北話不自然的飆了出來。
韓瀚文第一次聽她講東北話,十秒后,他小聲說,“我會想辦法讓溫初和我一起去北京,但是她不太喜歡你,所以……”
果然,他在溫初和自己之間,選擇了前者。
李香聽懂了,心裏苦笑,但更多的是難過和心酸,“所以,你想讓我放棄保研,放棄去北京發展,放棄前途,放棄我本該擁有的一切,放棄……”
韓瀚文沒想到她說的這麼直接,“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
他說不出話,李香站起身,垂眼,聲音清澈透亮,“你和溫初想去哪裏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你們想做什麼,對未來有多麼美好的期待和幻想都是你們的事,但是我今天告訴你們,我,李香,憑本事保研,你的溫初要是有能耐,讓她自己考到帝都去。”
溫初的目的很簡單:她不一定能考到北京,但一定不能讓李香去北京。
自那后,李香沒再見過溫初和韓瀚文。
日子一如既往的過,平淡又冗長。
李香已經沒去上課了,她保研到了帝都外國語大學金融系,李為國彼時正在出租屋裏收拾去帝都的行李。
李為國計劃好了,到了帝都他繼續做美縫,或者開個小賣部,實在不行回老家謀生,帝都到老家的火車票,硬座只要72塊錢。
落葉歸根,每個人終歸是想家的。
就在一切往好的方向發展的時候,李香出事了。
李為國最後接了一戶人家的美縫,之前說好明明要銀線,但是交工的時候對方忽然改口說李為國用錯顏色。
戶型足足有170平,幾乎全部瓷磚內都美了縫,對方要求李為國賠償。
瓷磚全部是進口貨,一塊的價格夠李為國和李香半個月生活費。
他們賠不起,打官司也沒有依據。
那伙人來到出租屋的時候,李為國已經把去帝都的大部分行李收拾好。
對方以為他們要跑,砸了出租屋,扔了鍋碗瓢盆,這下,他們連住的地方都沒了。
他們走後,李香含着淚一個一個把不鏽鋼的碗撿起來。
水泥地上全是米粒,生的熟的白的黃的都有。
有些吃不了,李香找到膠袋裝好,去丟掉。
門外,溫初穿着那身粉色連衣裙站在門口不屑的看着她。
那一刻,所有的隱忍、屈辱、不甘、憤怒全部湧上心頭。
她“嘭“的一聲把手裏的垃圾砸到溫初腳下,米粒飛到溫初精緻的粉色皮鞋上。
下一秒,她一腳踹到溫初肚子上。
她很久很久沒動過手打人了。
韓瀚文那般侮辱她的時候,她咬咬牙把所有的恥辱咽了下去。
她只想離開迪海,離開這個不屬於她的南方,回到她心裏驕陽似火的北方,回到家鄉。
去見她的朋友,去肆無忌憚的玩刺溜滑,去實現她的夢想。
可這一切都沒了。
十八歲的少女打起人來特別兇狠,一圈一圈往死里打,絲毫不留情。
最後,是三個路過的男人及時拉住她,把她按在地上。
臉貼到地上的時候,李香看到倒在血泊里的溫初,露出了蒼白的、勝利的微笑。
醫院的驗傷報告說溫初全身多處骨折,好好休養,是不影響後續生活的,但是今年的高考,是廢了。
溫爸把李香告上了法庭,李為國拿着法院的傳單,無聲抹淚。
他跪在李香母親的遺照前,一個又一個扇自己巴掌。
第二天,李香拿着法院的傳票去醫院找溫初。
她絲毫不畏懼,把傳單甩在溫初的臉上,“我放棄保研。”
她轉身要走,溫初攔住她,“也不許報考帝都的學校,否則,你就等着坐牢吧。”
此時,距離高考還有兩個星期。
那十四天,她把自己埋在出租屋內,沒有桌子,就把練習冊放在牆上寫。
高考成績出來后,她報考了迪海大學,但是因為分不高,被調劑到了文學院。
李為國得到了一個大單,有戶將近700平的房子要他去做美縫。
只是那地在花城。
李香收拾好去打工的衣服,對李為國說,“沒事爸,我照顧的好自己。”
李為國笑了,有錢人給錢特別快的說法終於在他身上應驗。
陰暗的日子終究會過去,黎明也一定會來。她想。
上了大學后,李香變得懦弱膽怯。
她依舊很胖很黑,很多人不喜歡她,比如安寒。
她理解這種感覺,想着算了吧,她現在得罪不起任何人。
有這樣一類人,他們被教育要和氣生財,不要與人有衝突,哪怕自己收點委屈也不能強詞奪理。
這樣的人,很多時候都是把牙咬碎了往肚子裏咽。
不敢與人爭執,畏懼與人接觸。
因為無論怎麼爭執,事情總會往吃虧的方向發展。
哪怕他們是正義的一方。
她隱忍灰暗的前半生,都是這樣過來的。
直到,穀雨抱着安寒的快遞,狠狠砸到地上。
和她溫婉的長相不同,穀雨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硬氣,剛正、不懼、無畏。
那種最原始來自心底自信,是她這輩子學不來的。
有過溫初的那段過往,李香不敢對穀雨有任何交心的深談。
她會幫穀雨買飯,提醒她上課,和她一起轉接,幫她打“流氓”,但就是不敢提起過往。
直到,李香買票被騙。
菜場旁的出租屋內,李香看到小小一隻的穀雨護犢子一樣的護着她。
她衝進來的時候,像頭小獅子,生怕她受了委屈,受了欺負。
活了快20年的李香第一次被一個小姑娘保護着。
那種感覺李香形容不出來。
自己原來也被人在乎着,這個苟延殘喘的世界上,原來也有人把她放心裏。
沒嘗過蜜糖的滋味,有人遞給她一張糖紙她都覺得是幸運。
她自卑、敏感也極其容易被感動。
從那天起,她發誓一定把穀雨當作自己最好的朋友。
穀雨大三那年,意外懷孕,夏舒芒辭了工作,專心照顧她。
《詩詞大會》她得了第二名,按照學校規定,也能保送研究生,她全心全意在家安胎。
等她生產完,就能開學。
也是因為這個孩子,蔣曼對她多上了心。
哪怕蔣曼恨穀雨為什麼攔了她的路,但母女連心,穀雨被網暴的時候,她沒少操心。
關於阿黃這件事,李香後來才從老一輩人嘴裏得知。
門前忽然去世一條狗,是為了給這家主人擋災,以報答主人的養育之恩。
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奇怪。
真真假假交織在一起,讓人分辨不清楚是非。
李香大二下學期開始創業,做服裝生意,一開始只是當免費勞動力,但是她機靈,想辦法從然姐那裏學服裝產業鏈的關係和市場發展。
她忙的不可開交,穀雨看了都心疼,“香香啊,要不我養你吧,反正我這輩子也花不完這麼多錢。”
李香狼吞虎咽的扒着飯,含糊着說,“好啊,你養我吧。我下午想吃全羊宴,請不請客?”
穀雨當著她的面立即定了餐廳。
李香假裝被富婆包養的樣子,一臉滿足。
其實只有她知道,她已經快兩個多月沒吃過肉了,她真的快要撐不下去了。
她大學學的是文學,可她文科並不好。到了大三這年,有準備的人已經開始考研。
她也一樣,曾經丟掉的東西,她要一個一個全部拿回來。
李香買了一堆金融方面的書,準備自學考研。
從溫爸向李為國要賠償費的時候她就知道,錢對於他們這種出生的家庭有多麼重要。
李為國前天來看她,他半頭頭髮都白了,草草吃過飯後又緊接着跑下一戶人家。
李香的心被狠狠捏住,捏到變形發疼。
這天,李香接到一個大單,賣衣服的老闆在杭州有一批滯銷貨,他可以低價賣給李香。
李香問父親借錢,打算試一試。李為國不同意,做買賣這種事,十商九奸,李為國是老實人,他自認為見過太多爾虞我詐,萬一賠了,他們家輸不起,另外,他開始勸李香考編製,考公務員。
李為國窮了一輩子,他想女兒也能安穩下來,至少能吃口飽飯。
李香哭着說好,她又一次妥協了。
她把所有金融服裝類的書全部賣掉,開始準備考編。
對方老闆最後問她要不要貨,李香拿着電話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試一試。
在她步入平凡人生前,她想奮力一搏,不給自己留下遺憾。
可是她沒錢進貨,也沒有可以抵押的東西去銀行貸款。
這意味着,她最後鼓起勇氣向世界宣戰的勇氣也不復存在。
這天,她去洗衣房洗衣服。
洗衣房裏有十個洗衣機,地上堆滿了花花綠綠的塑料盆,牆上貼着巨大紅底海報,上面寫着:請注意洗衣機的容量哦!
她抱着衣服艱難的從中走過,找到了一個還剩下18分鐘的洗衣機。
洗衣機倒數第三分鐘的時候,來了一個穿百褶裙的姑娘,她姑娘扎着雙馬尾,頭上戴着個小兔子。
李香淡淡瞥了一眼,移開視線。
兔女郎環視一地,從最遠處找到自己的盆,用腳踢過去,期間,不少衣服盆被她踢倒。
她假裝看不見,把自己累成小山的盆提到李香面前的洗衣機前。
李香碰了碰她,“我在等這個。”
兔女郎轉身,“我先來的。”
李香做事從來講道理,她說,“我已經等了很久了。”
那姑娘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話一出全是蠻不講理,“我的盆在這裏等着不行嗎?”
“這裏這麼多沒洗的衣服,我怎麼知道哪個是你的。”
兔女郎又重複了一遍,“我的盆在這裏也等了很久了,不行嗎?”
話畢,洗衣機正好停止,那姑娘沒等李香說話,把洗衣機里原有的衣服揪出來丟到空簍子裏,接着把自己的丟了進去。
李香的拳頭剛剛抬起來,忽然想到什麼,又放下了手。
“李香——”門外,有人叫她。
是四石。
她和兔女郎一起轉身望去,四石雙手插兜,有點弔兒郎當的模樣。
說實話李香一直覺得四石沒有夏舒芒好看,大概是每次他都和夏舒芒一起出現,大神的光芒遮蓋住了他原本的美貌。
他站在洗衣房門口,背着光,一身黑色衝鋒衣,乾淨利落的短髮,抿着嘴,一言不發。
兔女郎看直了眼,眼巴巴看着李香向他走過去。
他還是雙手插兜,眼神移到李香身上,“怎麼了?”他輕聲問。
李香獨立慣了,這種事情不打算告訴四石,她不喜歡欠別人人情。
她不習慣還,也還不起。
李香沒說話,四石從她眼神里看出了一種息事寧人的想法。
她越過李香,來到洗衣機面前,一腳踹翻兔女郎的衣服盆。
李香被嚇傻了。
四石還是那個姿勢,他淡淡道,“眼瞎嗎?看不到牆上貼的告示。”
兔女郎從他進門起就已經開始慫了,她認得四石,他經常和夏舒芒柳曦和混在一起,家境應該不錯,至少比她要有底氣。
“我……那個……”她說不出話,只想儘快離開這裏。
四石沒打算放她走,他逼着兔女郎把所有衣服放進洗衣機里,看着她開了最大功率,倒了半瓶洗衣液,才拉着李香離開。
操場上。
“你沒必要這樣的。”
四石靠在牆邊,含笑看她,“你平時受欺負,都是這樣處理的?”
李香很想說不是,曾經的她根本不是這樣的。
她還是唯唯諾諾不敢接話,和四石想的一模一樣。
他稍稍用力站直身體,走前,李香聽到他說,“你要是想這輩子都這樣過,那就忍着吧。”
那天李香在操場上跑了20圈,累到虛脫才回宿舍。
兔女郎被洗衣房的阿姨罵了一通。
她洗的衣服超出了機器本身的容量,洗衣機承受不了,默默自盡了。
事情最後以她賠償一個新的算結束。
四石的話像魔咒一樣天天出現在李香腦海里。
你要是想這輩子都這樣過,那就忍着吧。
這輩子都這樣,就忍着吧。
李香堅持跑步,從她第一次穿不進漫展衣服那天開始。
這天,她一口氣跑了十圈,停下來扶着膝蓋喘粗氣。
面前多了一瓶水,是四石給的。
李香接過一口氣喝掉半瓶,她邊喘氣邊對四石說,“你有錢嗎,借我。”
四石把這幾年比賽的獎金全部借給了李香,甚至把在菜場的房子也賣了。
他想讓這個姑娘變好,想看着她邁向光明。
他太懂隱忍的滋味,在一個又一個不見天日的醫院病房內,求着讓醫生救他母親。
他為此去外面打工,老闆拖欠工資,他忍了半年,對方一直拖欠不給。
直到柳曦和知道了這件事,他和四石兩個人瞞着夏舒芒,砸了那人的燒烤攤。
那一刻,他才明白,你對這個世界越讓步,這個世界越不會記着你的好。對於窮人,它只會得寸進尺。
帶着銳刺的善良,才能被稱之為善良。
李香拿着錢,買下了老闆的貨。
她懂一點營銷,但不是很精。
電商一天天崛起,她打算開直播帶貨。
剛開始銷量並不好,直播間只有幾個人。
忽然有一天,一個大佬買了她直播間三十套衣服。
有一就有二,她認為自己的好日子來了。
【香香加油!香香最棒!】
【愛你愛你!】
【哇,香香家的衣服都好好看哦!】
【哇哇,香香瘦了好多哦!】
【香香,變美還愛我嗎!】
【吼吼吼!】
李香給穀雨氣笑了,她知道此刻她正在看着她,她也不是個愛掉眼淚的人,但是看着頁面上月銷售30的字眼,她還是不爭氣的哭了。
穀雨一幫人大量幫她做宣傳,加上她自己之前學到的營銷策略,月銷量逐漸上升。
貨賣到一半的時候,李為國不知道從哪裏知道了李香在做電商主播。
他平時也玩短視頻,視頻里的美女妖艷動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兒竟然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他特意來了趟迪海,在倉庫內大聲呵斥李香,罵她不檢點。
李香給父親解釋,但是李為國不聽,他讓李香退了貨,安安心心考編製。
“爸,這些貨都是我借錢進的,現在已經有起色了,你讓我撒手,我怎麼可能放手!”
李為國吼她,“我已經幫你找好下家了,你現在立馬給我回學校去安心讀書。”
李為國除了馬雲麻花疼之外,一輩子不認識幾個商人,他又長期在花城工作,哪裏認識什麼下家。
“爸你告訴我,是誰告訴你我做帶貨主播的。”
李香買了去帝都的火車票。
十六個小時,硬座。
她很久沒見過韓瀚文和溫初了。
她也沒想到他們的手能伸這麼長。
溫初復讀一年,在帝都讀了個三本。
他們像故事裏的王子和公主,共同奔赴着未來。
但其實只有溫初知道,她和韓瀚文的關係沒有看上去那麼美麗。
溫潤如玉從不大聲講話的韓瀚文竟然被她逼到見了她就躲。
韓瀚文曾經喜歡過李香,所以她用了點手段讓李香永遠消失在他們的世界裏。
某個周五,溫初去找韓瀚文吃飯,韓瀚文去洗手間之際,她拿過他的手機,發現他竟然在看直播。
直播的人,是李香。
淘寶記錄里,他有幾十條訂單,全部買了女裝。
曾經的醫院記錄里李為國留下過電話,她找到病例,給李為國打了過去。
四石說的對,你對這個世界越隱忍,這個世界越看不起你。
當著全校人的面,李香狠狠甩了溫初一巴掌,她抓住她的衣服領,低聲怒吼,“溫初,我警告過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溫初和韓瀚文分手了,韓瀚文說,他對不起李香,她要去追她。
溫初哭着問他,“那我呢,我跟着你來到帝都,那我呢!”
“對不起。”他起身就要走,溫初嘶吼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韓瀚文,你承認吧!你當初喜歡我是因為我比李香好看,而現在,她變瘦了變美了會搭配衣服了,你才開始喜歡她的!”
當年,她們意外穿了同一身連衣裙,溫初出落的落落大方,讓人看了移不開眼。
如今,李香也成為了北方人嘴裏,那種出水芙蓉的南方人。
李為國還是賣了李香所有的貨,因為溫初手裏有李香打人的證據。
一下子,李香又什麼都沒了,除此外,還欠了四石一堆債。
四石告訴她不急,他有錢,他也可以繼續掙錢。
李香心裏過意不去,她咬着煎餅,對四石說,“要不我把我低給你做女朋友吧。”
四石大力揉了揉她腦袋,笑意止不住,“行啊!”
四石進了家科技公司,年薪50萬起。
與此同時,李香開始了考編的漫漫長路。
圖書館人多,她占不到地,只能在宿舍學習。
舍友安寒和安易在老家已經找到了工作,她們的父親是煤老闆,人脈廣,不愁沒工作。
人人生而平等,是說給本以為就平等的富人的。
大三寒假這年,學校有一個自願支教的活動。
彼時李為國從花城回到迪海,他想讓李香去參加,積累教學經驗。
李為國又老了,四十幾的人看上去像六十多的老人,去超市買麵包的時候,售貨員問,“李香,你爺爺啊?”
她苦笑着說不是,這是她父親。
她答應去支教,不為了自己,為了父親。
李為國為她奔波了大半輩子,每次她闖禍,都是李為國求爺爺告奶奶為她湊錢。
她二十好幾的人了,再不好意思向李為國開口。
支教的生活沒有想像中艱苦,學校領導對她特別關心,入職第二天是教師節,縣教育局局長還親自下校慰問了她們。
四石有時會來看她,給她帶好吃的,給她講在公司發生的種種。
李香一句也講不出來。
她的生活四點成一圈。
教室辦公室宿舍廚房。
沒有意外的趣事發生,也沒有驚心動魄的外交風雲。
不出意外,她平凡的後半生,也就這樣過了。
她向四石提了分手,四石沒同意。
和她同寢室有一個念法律的學姐,她本科是個二本,已經過了初試分數線,等着去複試。
“李香,你的本科學校那麼厲害,是不是不打算考研啊?”
她不是不打算,是根本打算不了。
四五月的時候,那個姑娘過了迪海大學的複試,歡歡喜喜辭了工作,準備回去讀研究生。
她走的那天,李香獨自在宿舍里喝了一個晚上的酒。
第二天四石發現她的時候,李香已經沒有意識了。
“你瘋了嗎?不就是個研究生嗎,我陪你考。”
他年薪50萬的工作,說放棄就放棄,腦子被驢踢了嗎。
四石來真的,他真的辭了工作,和李香一起考研。
這天,李香看着四石發來的辭職信,吸了吸鼻子,把手機裝進衣服口袋裏。
她給李為國打了電話,兩個人大吵了一架。
掛完電話,李香出了校門去買炒米飯。
她去意已決,走之前,想吃一頓好的。
炒米等了大半小時才做好,她提着飯,走在縣城昏暗狹小的土路上。
路燈壞了,她邊走邊哭,但是誰也看不見。
她不是個愛哭的人,卻一次次為了生活低頭。
快到學校的時候,她抹了眼淚,轉身去了奶茶店。
既然生活已經這麼苦了,那就獎勵自己一杯甜奶茶吧。
打內心裏,她一直都是個樂觀的女孩。
她喝奶茶愛喝燙的,她囑咐了阿姨三遍,要開水沖的奶茶。
回到辦公室,她才想起飯盒落在了廚房,而廚房已經鎖了。
她看到桌子上有個水杯,她把炒飯外層的膠袋摘下來套在水杯上,用勺子挖着米飯。
最近有個很火的電視劇,穀雨向她推薦過很多次,她沒有會員,只能等廣告。
杯子口有點小,李香不小心把炒飯舀在了外面,最後她乾脆杯子也不要了,攤着袋子吃。
廣告有九十多秒,她巴拉了幾口米飯,又用吸管戳開奶茶,往嘴裏送。
吸第一口,她感覺溫度不對。
這不是她要的溫度,可她明明囑咐了好幾遍。
她回眼一望,廣告竟然還有70多秒。
李香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會因為一段70多秒的廣告和一杯溫奶茶而流淚。
回到學校,李香開始考研。
她之前低價賣了自己所有的考研書,重新買,又是一筆巨款。
她動了動腦子,以收二手書大媽的身份從很多大四學姐那裏收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書。
一斤5毛錢,除了金融外的,還收了一堆其他專業的書。
她留下自己需要的,把其他書按照一斤6毛的價格賣了給了真正的大媽。
李香沒有系統的學過金融,憑藉她那三腳貓的功夫,考研自然是不行的。
她瘋狂的逼自己看書,沒日沒夜的學習。
圖書館占不到位置,天無絕人之路,四石在校外租了房子,兩室一廳,很適合考研用。
李香搬了進去,每天,她做飯炒菜,四石負責洗碗掃衛生。
她無數次的勸四石回去工作,但是四石指着招聘單說,“看到了嗎?研究生學歷招聘,年薪能有80萬以上。”
四石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孩子,和李香一樣,唯有讀書能改變命運。
今年暑假,李香沒回去找李為國,她安心在迪海複習。
這天,她去買菜的時候,錢包被搶,有時候命運弄人,竟然是韓瀚文幫她搶回來的。
他保研到了迪海大學,他說落葉歸根,他想在迪海安家。
四石去警察局接李香,看到韓瀚文的那刻,上去給了他一拳。
韓瀚文打不過四石,捂着半邊臉,走了。
回到家,四石把李香按在牆上親,把人都親哭了也不打算放手。
“你還喜歡他嗎?”
李香在他懷裏搖頭,她墊了墊腳,吻上四石,“你餓不餓,我今天買了牛肉,很新鮮的。”
四石放開她,親了親她的臉,“餓。”
韓瀚文租了套公寓,離李香不遠,李香每天去買菜的時候,經常遇得到他。
這讓她很煩躁,下意識躲遠他。
韓瀚文拉住她,“李香,你是不是要考金融?我父親認識迪海大學學金融的老教授。應該正好是你那個專業的。”
之後,李香不再躲他了。
老教授提問了李香幾個問題,聊了一下午後,他對李香說:你的理論知識很薄弱,但是想法很多。還有時間,繼續努力。
從那后,李香有空了就去老教授家裏做客,向他討經驗,討知識。
只要是對自己有益的,無論什麼來源,她都能接受。
韓瀚文借口順路,每周都送李香去教授家。
他給李香買包買衣服,該送的全部送了一遍。
天氣轉涼,出租屋內的炒鍋也很久沒動過火了。這天李香從車裏下來,剛走到樓道,四石在那裏等她。
他們對視了很久,最後四石把煙頭踩在腳底,轉身離開。
李香從出租屋搬了出去,她沒地方去,穀雨知道后,把在清水灣的房子借給她。
冬天不聲不響的降臨,這天迪海下了雪,李香算着考研時間。
今天距離考研還有20天,是她和四石分手的第80天。
考研那天,帝都大雪,穀雨生了個小公主,孩子粉撲撲的,特別可愛。
李香考完試去看孩子,小穀雨撲騰着兩隻手,向她要抱抱。
她得趕火車,匆匆和穀雨見了一面,便打了車去火車站。
回到迪海,她告訴李為國。
她一定考得上。
從12歲到22歲。整整十年時間,他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初試複試都狠順利,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李香去出租屋找四石。
四石不在,她就坐在台階上等。
那天韓瀚文也來找她,他向她求婚。李香當場拒絕了他。
“為什麼!你現在身上的衣服腳上的鞋哪一個不是我花錢買的?就連導師也是我為你找的,你現在考到了迪海大學,還有什麼不滿意。”
李香微笑,把錄取通知書甩他臉上,“我有告訴過你我要留在迪海嗎?”
“那你天天往教授家跑什麼?!”
“沒有他,我怎麼能拿得到推薦信?”她和四石不一樣,四石在計算機方面是天才,可她必須保證,能和他在一起。她半路出家學金融,推薦信能大大增加她錄取的機會。
韓瀚文氣到發抖,一句話說不出來。
樓梯下,四石把一切都聽了進去。
他去取了個快遞。他的錄取通知書,和李香丟在韓瀚文身上的那張——一模一樣。
李香最後一次在迪海大學洗衣服,又碰到了兔女郎。
她又想搶洗衣機,李香這次靜靜的看她作妖。在大一小學妹快哭了的時候,她才緩緩走進來。
“牆上寫着排隊眼瞎看不見啊!”兔女郎被她吼的身體一顫一顫。小學妹見她氣勢這麼強,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無獨有偶,和她遇到的情況一模一樣。
她沒像上次一樣息事寧人,劈頭蓋臉把兔女郎罵了一頓,最後對小學妹說,“你別怕她,她敢事後找你麻煩,你來找我。”
這件事被當場的學生拍了下來放到了網上,李香莫名其妙的火了。
後來有人扒出她是當初那個賣衣服的主播,衣服質量不錯,價格平民,就是不知道後來為什麼沒有了。
李香因此被很多服裝場找上了門。
命運大概有時就是這樣,讓你嘗過生活的苦,然後給你一顆巨大的糖。
她重新當回了主播,半工半讀。
她賺了大把的錢,李叔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
四石在帝都接到了一家上市科技公司的offe
,他說的對,在這個人口大國,學歷一定是最重要的。
她沒有穀雨的家世背景,沒有溫初韓瀚文他們有人脈,沒有四石那樣聰明的大腦,但她有一顆善良的心。
她分的清楚誰對她好,看得明白誰在爾虞我詐。
所以,對於四石,她深感愧疚。
愧疚那一百個日日夜夜裏,沒有對你說實話,沒有對你拚命的好——
沒有告訴你,我一直都喜歡你。
我愛的人,永遠永遠都是曾經救贖我的天使。
此生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