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父母之命

第三節 父母之命

那日,陳文若得知整件事情原委,怒上心頭,難以宣洩,卻不能與任何人言明,只好回到礦洞,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做工。到了夜裏,文若回到長史府,其父陳卿嗣又是一頓呵斥,不在話下,文若對此倒是習以為常,不露任何情緒,就像他小時候被些年長的孩子欺負了卻從不對府上任何人提起一樣,默默將這個天大秘密塵壓心底,他希望有朝一日,父親陳卿嗣會對他講起,但也只是希望而已。

回房后,文若不等母親前來,已然挑燈讀書,藉此消除心中不安。夜半,母親楊氏到了子時方離去回屋,而文若直到第二天寅時也不能宿寐。

第二日,未時剛過,文若親自找到中校署王亂,用些銀兩赦免了丘忠鶴的勞役之身,王亂見這老儒生身體羸弱,幹不了什麼力氣活兒,索性順水推舟,許了文若之請。

第三日,文若將西江櫃坊賬目交給陳富,親自送丘忠鶴上馬車。臨行時,文若親自送出三十里,二人在馬車內敞開相談,文若方才明白,這丘忠鶴當時為何要以命抵命,救那幾個勞役性命。

原來,老儒生丘忠鶴竟是將門之後,其祖上丘和曾於太宗時期官拜左武侯大將軍,祖父丘行恭於高宗時官拜右武侯大將軍,門族光輝,甚為顯赫,皆有大功於社稷,然其父丘神績殘忍無道,濫殺無辜,身為武曌親信酷吏,屠盡李姓王公。光宅元年,丘神績奉武曌之命,弒章懷太子李賢於巴州,后與來俊臣、周興等人在朝中大興酷刑,弄得滿朝風雨,人心惶惶。天授元年,丘神績、周興被指謀反罪下獄,次年被武曌處死,自此之後,丘忠鶴與家人被武氏幽禁整整十年,直至景雲元年,睿宗登基,天下大赦,方被赦免於囚。然而,丘忠鶴遁出京城,天下已再無容身之地,忠於李唐之人對其父恨之入骨,惡其餘胥,其所到之處,無人收留,顛沛流離,只得遷居劍南,遠離關中。開元八年,劍南黔中鬧了飢荒,丘忠鶴南遷至雲姚之地,一路困難險阻,丘忠鶴到了姚州已是身無分文,飢不飽腹,垂死之際,幸得西寧王佑仗義援助。丘忠鶴感恩於懷,因西寧王祖父章懷太子正是被其父丘神績所害,冥冥之中,仇人盡在眼前,可誰料想,西寧王明知丘忠鶴身份,不旦沒有記恨,反而以恩抱怨,釋懷這段不共戴天的祖上大仇。西寧王愛其才,命丘忠鶴為世子唐生伴讀,給予溫飽,了此餘生。自此之後,丘忠鶴每逢他人為難,不論身份,皆是仗義援救,廣積善緣,以報西寧王其天高地厚之仁義恩德。開元十四年,丘忠鶴告老還鄉,無奈遇上朝廷征役,丘忠鶴戶籍造冊並無家人,只得高齡服役,發配至交州,這才與文若相識。

送走丘忠鶴,文若回到府中,不禁慨嘆:“世事無常,民生竟是如此之難,若非民生疾苦,這祖上負有深仇的二人何以相見?可上天就是這般安排,又別有一番道理,看來,大丈夫要想立於天地,胸襟須放得更開闊些,方能善始善終。西寧王連這等深仇都能釋懷,為何父親他?唉!想必是他二人從前交情甚篤,因而生恨。”

自那以後,文若索性不再對父親與西寧王之間的恩怨有所糾結,每日早起理賬,午後採礦,夜闌讀書,時不時與甘泉在甘大人的行營中走動走動,習得些軍中機務,安營之法,築城之術,也就漸漸淡忘了此事。

夏至秋來,交州淫雨不斷,日子很快過了中秋,交趾城卻仍是騰然酷熱。文若鬢角髮髻又添半寸,只不過每逢秋寒,文若在礦洞中落下的沉痾就會發作,多雨之季,常常咳得耳鳴發聵,嚴重時,連續幾日食不下咽,卧病不起。虧得其母楊氏懂些法子,整日前往城西河畔,採摘幾框蓮莖,磨成粉末,以水喂下,如此調理數日,病況果然好轉,雖不能根治,但至少解了燃眉之急。

霜降過後,交趾方才迎來真正秋日。山林昏郁相稱,沐浴蒼茫,如龍鳳盤結,卧野而生,天高無雲,颯颯氣爽,士子門紛紛結伴出戶,登高而望。

辰時剛過,大病初癒的文若趁着父親與陳富一大早前往都護府議事,與甘錳家的大公子甘泉騎馬溜出交趾城。二人行至城南群山,已是日上三竿,甘泉勒馬於前,一個靈巧翻身便從馬鞍上穩穩落地。

文若瞧着身前甘家少爺甘泉,自覺一股英氣撲面而來。只見甘泉頭頂銀絲繡的帷冒,身披紫絹綉棉袍,外面套着吐蕃特供的黑麥色氂牛褂,兩隻結實的腕子綁着石灰青色象牙圈,足踏鳳紋鏨金靴,面無贅肉,雙眼咄咄有神,掠着風聲走來道:“文若兄,你這身行頭出門,別人以為你又要進山洞服役呢。”

文若聽得出,甘泉此言並無惡意,笑笑回道:“甘大少爺,我長史府窮酸,不比令尊甘將軍四處征討,金銀無數,實在慚愧。”

文若此言帶着酸味兒,甘泉聽后,兩人相視一笑。其實,這兩人都明白,甘泉父親甘錳常年掌交州兵權,四處征伐,繳獲不少金銀財寶,卻從不上繳大都督,府邸寶貝自然是享之不盡。大都督曲覽為懲治甘錳,乾坤獨掌,苛政民稅,鬧得百姓積怨,手下將軍征不到兵,甘錳對此甚是不滿。這麼一鬧,兩家實打實都掌握着不少財富,唯有長史府撈不到什麼好處。長史府雖掌管交州一切財務運行,但實際上,大大小小都由大都督曲覽一人裁決,就連西江櫃坊如此龐大基業亦是如此。在這安南十三州,長史府為都護府辦事已不是什麼秘密,身為都護府的死對頭,甘泉自然也清楚,這長史府徒有實權卻勻不到羹的尷尬處境,這才笑而不語。

“我說你也勸勸長史大人,別叫你做什麼管賬,乾脆到我這來,我讓父親大人賞你當個中郎將,隨我一起,征討蠻夷。”甘泉右拳捶胸說道。

“我哪有泉兄這般自由?”涼風侵眼,文若一邊擦眼一邊嘆道。

“文若兄,男子漢大丈夫,何必整日愁眉苦臉,好歹也要當新郎官了,這洞房花燭,人生一大快事,兄弟我在此恭喜啦。”甘泉雙手作揖笑道。

“什麼新郎官舊郎官,泉兄又來取笑。”文若一無所知道。

“哦?這倒怪了,全交州的人都知道,唯獨你這個新郎官被蒙在鼓裏?文若兄,你可真不把我當兄弟相待啊。”

“我要成親?”文若緊皺着臉,五分驚訝,三分怒意,兩分不解道:“我與哪家小姐成親?我怎麼不知?”

“當然是曲大人家的二千金,依墨姑娘啊。”甘泉陰陽怪氣地搖頭回道。

“曲依墨?依書姐姐之妹?那個整日塗抹香料,搞得滿府上下都是熏香味兒的依墨?”文若瞪圓了眼睛傻傻問道。

“你是新郎官怎麼反倒來問我?”甘泉壞壞笑着,用胳膊肘推着文若說著:“喂,喂,文若兄,曲二小姐雖是脾氣火辣,難伺候些,好歹也是交州出了名的美人。半年前,我曾有幸見過一面,這位依墨姑娘可是吐雲繞霧,身姿曼妙,年紀恰長咱們些許,文若兄可不要醉倒溫柔鄉啊。”

看甘泉幸災樂禍的模樣,文若估計此事是八九不離十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本沒什麼好說,只不過事前父親並未對他提過支字片語,無奈之餘,文若心中難免些許憤恨。

文若面色如土,天降如此艷遇,卻是哭笑不得,自嘲道:“曲大人若是把依文姐姐下嫁於我,我倒是三生有幸,只可惜當時我年幼,否則她也不會嫁到廣州去了。”

“是啊,依文姐姐當真與她父親不同,不愧是咱們交州第一才女。只可惜,唉!”提起依文,甘泉神色惆悵,惋惜道:“當年交趾城內,誰人不知大都督府上‘文墨相依’的兩千金?別看咱們曲大人其貌不揚,這兩個女兒卻生得瑰麗精緻,真是匪夷所思。”

文若噘嘴點頭,深諳此話不假。據文若所知,曲覽妻妾共五,夫人早逝,膝下無子,妾生兩女,長女依文,次女依墨,均是姿色不凡,深居閨中,足不出戶,當地士子無不傾慕二人,幾年前,為能與二位千金成為佳話,爭相賦詩以贊,轟動嶺南一時。

“唉!依文姐姐雖生在都督府,但生性節儉,熱心待人,是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絕非凡俗之輩,我念她,自是記得她當年出手相救的恩德。”憶往昔,甘泉不禁仰天哀嘆。

“依文姐姐我倒見過一面,後來聽說她嫁到廣州,不到幾年就患病死了,聽說她是為情所困,不知可有此事?”

“文若兄你不經常在城中走動,自是不知,我幼年時便與父親巡衛城防,對此事還是有些耳聞。”

“哦?說來聽聽。”文若好奇心起,把眼前與依墨的婚事忘得一乾二淨。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像依文姐姐那般如風如水的女子,又有誰人不愛?”

“看樣子,泉兄倒是對依文姐姐情有獨鍾。”文若嘲笑道。

“不瞞文若兄說,我對依文姐姐確是垂涎三尺,但也自知配不上姐姐。”甘泉將馬拴在樹樁,邊走邊說道:“當年依文姐姐艷冠四方,交趾城內士子趨之若鶩,嶺南諸州多少朝廷大員的公子少爺為之心亂,我能不動心?不過話說回來,依文姐姐琴棋書畫,無一不通,文若兄你是知道,我是個武人,破敵於先,衝鋒陷陣,自然難不住我,舞文弄墨這些腐儒之事,我並不擅長,所以自知沒那福分,只是從心裏由衷敬仰姐姐。兒時,我本想長大後進京讀書,考取功名,再由父親向都護府當面提親,可誰知紅顏薄命,天妒英傑,這才幾年過去,我剛從京城回來,依文姐姐已是陰陽兩隔,再無緣相見了。”說著說著,甘泉聲嘶氣竭,眼淚已在眼眶中打轉。

“我真是沒發現,原來甘大少爺竟是個痴情之人,文若佩服。”甘泉與文若以草為坪,席地而坐。

“文若兄不要取笑。”甘泉神色異常凝重,沉緬傷感說道:“當年西流江泛濫,我年僅十四歲,與父親大人奔赴災區,領兵修堤。那天正逢大雨,堤壩被大水沖毀,我與三十餘名軍士和數百百姓被困在城外數日,依文姐姐不顧洪流危險,屈千金之尊,親率侍從,乘快舟前往澇災重地,發放糧食,賑濟百姓。文若兄也是明白人,你也知道,我父親與曲覽大人向來不睦,父親手下軍士之所以不願與大都督為敵,就是因當年倖存將士至今還銘記着依文姐姐的恩德。”

“真沒想到依文姐姐如此仁慈仗義,那後來呢?”文若黯自神殤,低聲問道。

“後來啊。”甘泉偷偷摸下一把眼淚,說道:“後來,洪澇散了,沒過多久,事情就發生了。有一日,大都督府上來了一位貴人,據說是位商家大賈,姓李,聽聞還與皇室往來甚密。這位李先生南遊交趾,見澇災嚴重,民不聊生,百姓居無定所,便仗義相助,空手捐出十萬兩銀子,以賑災民。”

“十萬兩?這麼多!”文若雖常年管賬,但這十萬兩對於救濟交趾周邊的百姓而言,實在綽綽有餘了。

“是啊,我父親窮盡一生戰功,四處收繳,也湊不齊這等天文數字。”

“泉兄,你接着講。”文若半信半疑挑了挑眉,趁熱打鐵問道。

“曲大人自然盛情款待這位李先生,視如上賓。李先生也是位飽學士子,久聞安南都護府有這‘文墨相依’的傳言,想藉此機會,一睹風采。曲覽大人拿了銀子,當然樂意之至,便叫上依文依墨姐妹共赴家宴。宴席之上,那位李先生見了這對姐妹,喜不能言,飲下幾杯酒水,便當著曲覽大人的面,賦詩一首。”

“詩?什麼詩。”

“這你都不知道,虧你還是土生土長的交趾人。”甘泉嫌棄看着文若,懷疑問道:“此詩名曰《醉美蓮》,當年傳遍交州,士子們爭相臨摹拓下,真可謂是無人不知,連我這種從不學詩的人都能背誦,文若兄當真不知?”

“你幫我寫下,我學學就是。”說罷,文若尋了一根樹杈,遞給甘泉。甘泉無奈搖搖頭,只得認栽,一筆一劃在地上臨摹,文若探頭觀望,隨之一字一句朗讀道:

賽外天雪玉壁堅,

遙漫難斂驚鴻雁。

折此一隻三聲婉,

何異妒慷同鵲仙?

讀罷,文若緊皺眉頭,思索片刻,狐疑看着甘泉問道:“這詩句寫的是塞外風光,邊關將士羨慕鴻雁雙飛成對,借鴻雁抒發思念家鄉之苦。”

“若真是這樣簡單,依文姐姐也不會芳心暗許,傾慕這位神秘的李先生。”

“什麼?依文姐姐喜歡上了這位李先生?”

甘泉無奈嘆口氣,翻着白眼,十分不屑地解釋道:“文若兄,好歹令尊大人也是國子監出身,你這未必也太折他老人家的面子。”

文若聰穎,默默朗讀幾遍,已然參透這詩中奧妙。只不過,隨着另一層意思浮出水面,文若難免觸文生情,不禁浮想當時情景,一時之間,想到那絕色美人羞容澀色時的怦然悸動,想到竟能與當年卓絕無雙的才女彼時異刻間心有靈犀,文若更覺此事恨成定局,無力再想。美人消散,故人作古,文若再想賣弄,也沒了附庸風雅的心情,只得沉默。

甘泉見文若不語,索性傾囊解釋道:“文若兄,你說的不錯,只不過這首《醉美蓮》並非只有這一層意思。”甘泉拾起樹杈,手腕抖擻,塵土飛揚,緊接着又寫下另一首詩:

塞外天雪欲比肩,

窈曼南蓮敬紅顏。

折此一枝三生晚,

何異杜康銅雀先。

文若看后,幾欲流淚,閉眼嘆氣道:“音同,意不同,凡俗通其意,知音思其情,折此一枝三生晚,何異杜康銅雀先。好詩,真真切切是首好詩。”

“是啊,這詩明面意思正如文若兄所言,塞外將士駐守邊關,拾弓搭箭卻不忍將成雙結對的鴻雁射下,聽其三聲悲鳴,不願鴻雁失了家人,暗示思鄉之苦,希望這群鴻雁能飛回故鄉,向家人傳遞平安。暗藏詩的前兩句讚歎文墨姐妹好比塞外天雪,南境紅蓮,一冰一火,各有千秋。這后兩行也是懷古思今,卒句顯志,李先生慨嘆當年曹操若是見到依文依墨二姐妹,何須在銅雀台前大放‘江東二喬’之言,若是有幸,能娶得文墨姐妹二中之一,就算是耗盡三生福分,也不後悔。”

“詩婉約,人靈傑,這是何等細膩心思之人所作,想必依文姐姐當時就明白了這位李先生的心思,被其才所傾,被其義所感,願以身相許,不負此生,可是曲大人並不同意?姐姐出身豪門,對方只是一名商賈,門不當,戶不對,這等奇緣也只能就此辜負了。”

“哦?文若兄是如何得知?”

“猜的。”文若緩緩睜開眼,拾起地上樹杈,將方才的詩句亂成塵土。

“唉!你說的不錯。”甘泉取下文若手中樹枝,一把將其折成兩段,說道:“二人互相青睞,日久生情,可曲大人對這樁婚事極力反對。這位李先生也自知身份,不想誤了依文姐姐一生,便留下信物,不辭而別。自那之後,依文姐姐再沒出現過,直到三年前,曲覽大人將她嫁於上任的廣州刺史為妻,依文姐姐只在廣州生活巡月,便因心思梗阻,病而故亡,死時還不到三十歲。”

“這位李先生雖提起了江東二喬,卻忘了文墨姐妹畢竟是官家閨秀,曲大都護的身份豈是當年喬公所能比?如此奇緣,只因門第之差,毀於一旦,痛哉,恨哉。”

說罷,兩人皆是抱拳低頭,陷入沉默,一齊出神望着山腳下交趾城牆,誰都不願再提起這件傷懷之事。一陣過山風過後,半黃泛綠的葉片捲起徐徐土屑殘根,吹得文若久久睜不開眼。

“文若兄。”甘泉率先站起身,拍拍塵埃,驟然嚴肅地說道:“既然你與依墨姑娘的婚事已成定局,你們長史府與都護府親上加親,以後父親大人的處境恐怕是更加不妙了,今後在交趾城中,還望文若兄能多多照應。”

文若無奈點頭,深知父親這一招棋走下去,自己便真成了曲大都護快婿。曲覽膝下無子,日後必將一切權力交於自己,只恐日後與甘府上下成了勁敵,再無法與甘泉交心相處。

文若苦澀笑笑,略顯疲乏,自嘲道:“如今我娶了當今交趾第一美人,福禍難測,泉兄是已婚之人,恐怕到時還需泉兄指點迷津。”

甘泉相視而笑,心照不宣道:“好說,好說啊。”

下山後,文若辭了甘泉,心中亂緒無論如何也無法平靜下來。回到府上,已過午時,文若飲了一壺二十載普洱,仍覺着煩悶。父親陳卿嗣與母親楊氏均不在府上,文若遣走府中下人,心裏窩火,自是不想娶那素未蒙面的美婆娘,更不想與都護府再牽扯上任何關係。

文若本是壯了膽子,找到父親陳卿嗣,要當面將此事問個明白,可思來想去,文若沒有底氣,更猜不透父親半點用心,只得坐在府內交椅上,反覆琢磨。

“我本是未來西寧王駙馬,就算曲覽將掌上明珠委身下嫁,依墨姑娘也只能暫居媵妾,不為正室,這些曲覽不可能不知,再說這幾年,依文姐姐出走曲府,曲大人對這個依墨姑娘定是百般溺愛,以解思念長女離家之苦。都護府勢大,長史府力薄,曲大人如此精明,若不是非常時期,怎會降身聯姻,將唯一的女兒嫁到我們長史府?今日甘泉態度曖昧,實在讓人起疑,看來曲大人與甘大人這盤棋已經博弈到最後幾顆棋子,如果我所料不錯,待我大婚之後,甘錳將軍必會重賄於我,若是如此,交州這場動亂,我長史府上下是難以脫身了。”

文若雙目如炬,盯着手中茶杯靜靜思索,瞑目間,一團深不見底的黑暗將他團團籠罩,彷彿腳下大地裂開一條五米多寬的深淵。

文若恍惚片刻,遠遠聽見碎如沙粒的腳步聲傳來,文若抬頭一看,見陳富正行色匆匆趕着小步趟進府來,繞了許久才在茶房瞧見文若,火急火燎道:“少爺,可算找到您了。”陳富不顧身份,急忙從桌上撿了杯已涼的茶水飲下,喘着說道:“少爺,請跟我走,長史大人有事相見。”

“何事?為什麼父親不親自來找我?”文若已知事情脈絡,故而無比鎮定。

“大人現在正在都護府上,說有要事與少爺商議。”

“要事?哼!何等要事,非要我趕去都護府商議?”文若啜了口茶,仰着背,閉着眼,搖着手中的扇子,不緊不慢道。

“這,老奴倒是不知。”

“不知?”文若氣定神閑,隨之面色突變,勃然大怒道:“父親要我娶那曲家二小姐,是與不是?”

這一嗓咆哮嚇得陳富力氣散盡,手中茶杯‘啪’的摔個粉碎。陳富戰戰兢兢,不知所云,只因這樁婚事是長史大人今早剛做的決定,不知這大少爺又是如何得知的消息,故而亂了方寸,只得低頭,緩慢聲色辯解道:“少爺既然知曉,老奴也不敢隱瞞,只請少爺應了這門婚事,也不要讓大人從中做難吶。”

“不讓父親為難,那就索性讓我為難?啊!”文若怒不可遏,摔下手中摺扇,氣得左右來回打轉,指着陳富鼻子,顫着手腕,揮袖嚷道:“我母親呢?這等荒謬之事,難道她也贊同?”

陳富把頭埋得更低,聲色淡然,一字一句咀嚼清楚:“夫人並未反對。”

滿頭怒汗的文若一聽,心裏一下涼到極點,身體失衡落在交椅上,嗔怒干瞪着眼,緊咬牙根,怒不能言。陳富不敢出聲,一動不動佇在那兒,躬身靜候着文若答覆。

“好,好。”文若閉目皺眉,狠狠從牙縫中吐出兩字,雙手一拍椅子,躥起身,撅着臉,嘴唇像被針線縫住了似的,死死閉着,不說一字,昂首抬腿,奪門而去。

文若不等陳富,從府中馬廄中牽匹快馬,一躍而上,兩腿緊勒馬腹,大喝一聲,衝出府門。一路上,文若全力衝刺,並不知自己要去哪兒,只是一味狂奔,恨不得撞碎城門,奔赴山崖,墜崖而去。

文若失了理智,心魔瘋狂念叨着:“我生在長史府,世人皆知我身份顯赫,誰人知曉我命運慘淡?父母終日苛責,無人疼我,只知嚴管,不問心思!這婚娶之事我尚且身不由己,連自己名字都是為他人而取!陳文若?陳文若是誰?我又是誰?事事皆為他人傀儡,我活在這世上到底何用處!”

文若越想越是窩氣,忍無可忍之際,只覺胸膺欲裂,肺腑如燒,彷彿五臟六腑都要從口中嘔出。文若猛地勒馬而停,胯下馬兒受驚長嘶一聲,前蹄騰起,塵土飛揚,后蹄獨立,垂直於地,文若不善馬術,只知死掐韁繩,馬兒下落時,文若胸口重重摔在馬背,從馬身滾下,一口鮮血噴薄嘔出,灑在地上。

這馬兒還頗有懂人性,繞在文若身邊,不曾離去。文若吃了一嘴沙子,口中鮮血涓涓,整個人倒在地上,全身蜷縮如蛇,雙掌狂拍地面塵埃,情緒崩潰,嚎啕大哭。周圍四巷鄰居皆圍過來觀望,文若像只發瘋野獸,瞪着滿是血絲的眼珠,口含血漿,四處咆哮,嚇退了所有圍觀百姓。

待人群漸散,文若身上陣痛漸漸襲來,雙腿一軟,倒在泥土之中,哀聲道:“父親,母親,你們為何如此逼我?為何啊!我只想活得自在些,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許久過後,文若扶着馬兒,緩慢從地上爬起,方才這一摔,幾口鮮血吐出,幾聲獸性哀嚎,心中積鬱暢快許多,但仍覺渾身冰冷,如墜冰窟。文若盤腿而坐,呼吸有些紊亂,只得大口喘着塵埃,舒緩疼痛。瞑目間,文若想起這些年被父親責罵,被母親管教,想起這形同虛設的長史府,想起自己十多年來活在形同陌路的父母中間,一切不如意的舊事全部湧上文若心頭。

文若難抗胸中悲憤,從袖中取出匕首,哆哆嗦嗦刺在小臂之上,劃開一道兩寸長的傷口。一縷鮮血溢出,伴着體內傳來的麻木與疼痛,文若近乎瘋癲的情緒終於得以平緩下來。

文若一動不動,像具屍體癱在地上,直到傷口結痂,也不願起身離開,悲悲戚戚自言道:“大丈夫在世,胸襟寬如海,父親百般教訓,教我成為智者,我胸中怒火難以宣洩,難道只因我心胸太過狹窄?丘老先生說得是沒錯,大丈夫需動心忍性,受得胯下之辱,方能頂天立地,有所作為!唉,可這般違心行事,一生豈能痛快?不過如此想想,這都護府快婿算什麼?西寧王駙馬算什麼?這姓氏名諱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一個虛有其表的稱謂罷了,再過二十年,三十年,西寧王,曲覽,甘錳,我的父親母親,或病或死,都會相繼離去,誰又會記得現在這些?我生在這長史府,生前身世無從選擇,日後絕不能重蹈父母覆轍,我要尋一知己,擁護一家,為了夙願,我必須忍耐,娶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算什麼?我若嫌棄,二十年後休了便是,如今我尚且年幼,心中諸多死結,過了十年,二十年,這些心結已然唏噓兒戲,作古成灰,此時雖是難過,但我絕不能為了一己不悅,害了長史府上下,害了父親母親,唉!只能這般抉擇了。”

文若心裏打定注意,青澀面容泛泛發白,眼神不再迷茫,只是孤獨空曠。文若起身牽馬,像從未來過此處,緩緩走回長史府,換了身乾淨衣裳,與陳富一同拜訪都護府。

過了未時,文若與陳富駕着馬車趕赴都護府,遠遠望去,一座百十餘丈高的山峰矗立府內,霧氣迷離。這都護府是圍山而造,上下戒備森嚴,光是大門巡邏的士卒就有四五隊人馬,所有兵馬皆住在府中的山上,晝夜更換,輪流看守。

都護府分內外兩牆,外人從大門而入,先要穿過外牆,外牆之上設有十餘處兩丈高的箭樓,弓箭強弩日夜把守。進了外牆,方是內牆,這內牆有三尺厚石壁,固若金湯,內牆之內百米處,方才是曲大都督的刺史府邸。

文若走下馬車,守門侍衛見陳富悠悠引路而來,沒敢阻攔,四十餘執槍守衛紛紛整齊後退,左右散步,讓開一條百米的青石路,直通都護府。文若面不改色,甩着衣袖,大步而入,走進府邸,只覺眼前一花,抬頭望去,原是箭樓上的士兵鎧甲反射所致。文若暗罵一聲,只得低下頭,過了門檻兒,入得府中。

大都護府佔地十里,擁山而建,傍水而起,光是後花園就有百畝,涼亭散落,池沼環繞,假山瀑布,不勝枚舉。花園四周,一條貫穿內府的河水酷似護城,將內府一周嚴嚴實實圍上一圈。府中山霧繚人,如仙氣逆行於天穹,溫泉溢出,如熱海翻湧出大地,規模之大,着實令文若汗顏。文若走在都護府鋪設的地磚,只覺腳下醉魂酥骨,洋洋暖身,方才墜馬酸痛,不知不覺好了許多。

文若繞過大山,邁過幾座百米長的石雕拱橋,在府中走了近一刻鐘,方才見到都護府正堂的廬山真面。

文若一馬當先,跨入正堂。堂上,曲覽正與父親陳卿嗣暢談着什麼,文若斜眼一看,母親楊氏坐在父親一邊,緘口不言喝着茶水,顯得格格不入。猶疑間,文若見父親眼色瞥來,趕忙笑着跪地叩拜道:“侄兒拜見曲大都督。”

文若面前的曲覽看上去並無絲毫衰松之態,雖已年近六旬,但仍是器宇軒昂,不愧朝廷棟樑之風采。曲覽身材微浮,肩寬背厚,面慈目善,鼻骨寬闊,唇上泛黃八字鬍隱隱透着點匪氣,挺着宰相肚,手腕掛一串刻着梵文的念珠,腰間別著彰顯地位的御賜金魚袋,看神色狀態比文若的父親卻還要年輕許多,根本不巨貪污吏的奸詐模樣。

曲覽與陳卿嗣相視一笑,沉緩抬足,娓娓說道:“賢侄無需多理,快快請起。”

待文若起身站穩后,發現曲覽已是站在面前,雙手相扣,對目而視,說道:“賢侄果然天造英才,好啊,好啊,可惜夫人早逝,媵妾無子,活到一把歲數才知道,這女大不中留啊。”言罷,曲覽攜着文若,回頭走向陳卿嗣。

“大都督嚴重了,閨女孝順,犬兒敗家,養女防老,下官才是羨慕你有如此美貌的女兒。”陳卿嗣一改平時嚴峻面容,滿面春風笑道。

“老弟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再過十年,等你到了愚兄這把年紀,你就知道,身邊有個兒子撐着,是多放心吶。”曲覽拉着文若,將其安坐在旁,自己則回到交椅上,與陳卿嗣一同進茶。

“若是大都督不棄,懇請收犬子文若為義子,日後也可為大都督端茶倒水,養老送終。”

曲覽眼珠一掃,聽得出陳卿嗣所言是七分真,三分假,自在笑道:“老弟,何須這般麻煩,收留義子本是北方胡人習俗,我中原士子還是免了。”笑談間,曲覽轉身望着文若,語氣突然變得深邃,字字如刀道:“想那丁原、董卓收呂布作義子,結果非但無人送終,反而皆落得死無葬身之地。”

文若一聽曲覽此言,驚得雙手緊扣着椅把,后脊樑滲出冷汗來。

陳卿嗣倒沒什麼,故作嘆息,正堂之上,只剩曲覽悠沉的腳步聲,可誰料到曲覽突然仰天一笑,咧嘴道:“賢侄高才,年紀輕輕通曉商賈運行之術,此等大才,遠勝老弟當年,豈是呂布匹夫可比?如今,我已老眼昏花,無欲無求,也只能散些餘熱,為賢侄鋪條官路,也是分內之事。即日起,我擬一道大都督軍令,賢侄自此往後可隨意出入都護府,無人阻攔;府中物件,任你挑選,隨意帶走,不必請示於我,不知老弟意下如何啊?”曲覽笑不露齒望着陳卿嗣,仰面笑道。

“大都督錯愛,錯愛犬子了!文若,還不跪下,叩謝大都督恩典?”陳卿嗣受寵若驚站起身,瞪着文若催促道。

“叩謝大都督恩典!文若何德何能,大都督如此偏愛,無意為報,願為大都督效犬馬之勞。”

文若叩拜之時,用餘光掃了眼坐在一旁的母親,楊氏此時仍正襟危坐,面無表情,更是不看文若一眼。文若膽寒,只得將頭砸在地上,藉此平息心中鼓點,卻不知曲大人為何絲毫不提自己與那依墨的婚事。

“曲覽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面前深不可測的朝廷大員究竟是何心旌,文若無所得知,只是暗嘆此人胸中城府太深,就算自己修鍊個十年八年,也是遠遠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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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唐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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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父母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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