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節 生當同衾

第二十六節 生當同衾

大雪如沫,風聲漸止,隨着卓雅吹響口哨,山頂上空忽然一片寂靜。

文若四顧望去,皚皚白雪,隱約間,岔路另一邊傳來窸窣瑟瑟的趟雪聲。文若大驚失色,以為野獸來襲,立刻蹲腰,張弓搭箭,瞄準聲音源頭,卻被卓雅伸手制止。

“你小心。”文若不敢掉以輕心,仍是緊盯着岔口山路不放。

“哥哥看仔細了。”說話間,卓雅指向岔路口,片刻后,文若盯得清楚,岔口走來的不是什麼野狼猛獸,竟是兩隻體型瘦小的金絲野猴。

文若緩緩放下弓弩,吃驚望着卓雅,錯愕道:“難道賢妹懂得馴獸之術?”

“什麼馴獸,分明是兩隻猴崽兒,哥哥看清楚了。”卓雅見文若大驚小怪,也是不理,抬腿走上前去,弓着腰,拍手掌道:“過來。”

那兩隻金絲猴崽不足兩掌大小,聽到卓雅拍手,竟似訓練有素一般,沿着卓雅手臂輕巧地跳上卓雅肩膀,一左一右,各站一邊,伸着紅撲撲猴爪,反手抓耳撓腮。卓雅右肩上的猴崽伸出爪來,輕輕貼在卓雅臉上,剛觸碰到雪花,忽然激靈地收回爪子,全身一抖,又從卓雅肩上跳了下來,撅起屁股,眨着棕黃色的眸子,一動不動與文若對視。

卓雅分別摸過兩隻小猴腦袋,從懷裏取出兩顆核桃,向陡峭向天的崖壁用力一拋,兩隻金絲猴迅速靈敏,一齊躥向山壁,剎那間溜得無影無蹤。

“哥哥,跟上它們。”卓雅拉着文若,小跑片刻來到山壁下面。大雪撲天蓋地,文若腳底踉蹌,一抬頭,眼前十餘丈高的山壁高聳入雲,斜着角度,彷彿時時刻刻都會榻落下來。

山頂飄下幾朵凌亂雪團,正巧落在文若面頰。文若抹掉眉間殘雪,鼻孔噴着白氣,抬頭望去,原來是那兩隻金絲猴崽爬到陡壁之上。

“哥哥看到了嗎?”卓雅雙手抱臂說道。

雪霧繚繞,一邊刺眼白茫,文若擦亮眼睛,四周瞅了半天,困惑道:“賢妹叫我看什麼?”

“哥哥當真上了歲數,老眼昏花。”說著,卓雅伸出手,指向峭壁上那兩隻金絲猴崽頭頂,文若沿着卓雅手臂方向看去,只見陡壁三丈高處,竟生長着一株棉白似錦的蓮花,此花色如白玉,覆滿冰霜,尚未開放,隱隱透着碧綠,紮根在陡壁山石的罅隙之間,伴着風雪扶搖而擺,忽明忽暗。

文若頗為震驚,再往上看,峭壁之上竟零零散散生長着五六株大小不一的蓮花,不禁讚歎道:“這深山絕壁之上,有這麼多雪蓮。”

卓雅不答,心馳神往向天望去,雙目凝匯一點,堅定道:“妹妹若能摘下這幾株雪蓮花,替哥哥治好舊疾,哥哥可要永遠記着妹妹的好。”

“卓雅你等下,這雪蓮花並非……卓雅!”沒等文若開口解釋,卓雅已經脫下厚重外套,徒手爬上峭壁一丈多高。

打定主意的卓雅哪裏肯聽,頭也不回,身姿矯健向上攀爬。文若干瞪着眼,眼見離卓雅最近的一株雪蓮花少說離地有三四丈高,且山壁陡峭,向內傾斜,外加融雪濕滑,卓雅這要是從上面墜落下來,非得摔殘不可。

文若不敢再勸,隨着卓雅越爬越高,其身影也漸漸混淆在風雪之中。文若慌了神,情急之下,倒是相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不假思索跪在地上,手腳並用,將陡壁下的積雪聚掃成堆,橫連出一片兩尺高雪牆。

文若忙乎半天,好不容易用積雪砌成,卻突然一腳,將方才築起的雪牆踩塌,用手猛扇額頭道:“蠢!這山壁是斜的,卓妹若是掉下來,我光在腳下堆雪又有何用?”

沮喪間,文若頭頂又掉落幾朵碎雪。雪花落在文若手中,入手既化,文若靈機一動,拍手道:“卓妹向上攀爬,腳底踩雪下來,就像那幾隻金絲猴一樣,我只要在這落雪出附近堆砌雪堆不就成了?可風這麼大,我又該如何確定卓妹的位置……”

正當文若思索間,只聽耳邊呼的一聲疾風掠過,身側雪堆突然被沖得粉碎,濺起大片雪花。文若秉着呼吸,小心哈腰望去,見卓雅大頭向下兩腳朝天扎在雪中,艱難嗚咽着,陷在雪裏,說不出話來。文若被卓雅這一鬧嚇個半死,雙手瘋狂拋開積雪,強壓着嗓子怒道:“你這驢蹄子,竟沒摔死。”

待卓雅的腦袋露出雪堆,卓雅也徹底清醒過來,哽咽不停。文若伸手輕輕晃動卓雅脖頸,見她筋骨無恙,這才冷臉道:“雷聲大,雨點小,逞能也不分個時辰。”

卓雅含淚瞪眼,也不狡辯,干坐在地上大喘粗氣,一動不動。卓雅素來膽大,可方才這一摔確實也嚇壞了她,可又不到片刻,卓雅振作起來,蜷縮雙腿,試着恢復力氣,企圖再試。

文若緩緩屈腿,與卓雅並排坐在雪堆,耳聽風吟道:“什麼時候發現這些雪蓮的?”

卓雅咬牙切齒,揪着嗓子咳嗽:“三月二十二。”

“三月,那豈不是半年前就……”文若念念有詞,暗自思量,見卓雅嗆氣難止,騰出手來推壓卓雅背脊,斟酌道:“雪蓮數量極為稀少,一般只生長在絕壁石縫中,光是開花就需要三年五載,賢妹冒雪上山,難不成是能算出這些雪蓮會開花時辰?”

“雪蓮花在雪夜盛開,今夜又是初雪,就算照哥哥所說,又能怎樣?妹妹幹嘛急於一時,非要現在將它摘下來,哥哥當真不懂?”卓雅吐着口中雪水,恨恨道:“哥哥什麼都懂!就是不懂妹妹。”卓雅胡說一痛,見文若苦思不解,心裏暗罵道:“等雪下大了,想要採摘,非得等到明年,妹妹這麼著急,還不是看在哥哥思念伯母,想給哥哥一個驚喜,你可倒好,整天憋在屋裏,十有八九正急着要將我送回吐蕃,沒良心的腐儒,腐儒!”

卓雅心裏將文若罵個痛快,身上疼痛似乎也減輕許多,直起腰來,哀怨道:“雪蓮是吐蕃人心中聖物,能給人們帶來希望,妹妹想送給哥哥,沒準哥哥吃了,病就會好了。”

文若雙眼一睜一眯,哭笑不得道:“就因如此,賢妹每天都要來山上守着,可是怕這些雪蓮被給鳥獸叼走?”

文若頭一低,見卓雅凍得紅腫,悶聲不語,伸手摸着卓雅臉蛋,笑道:“據醫書記載,雪蓮性溫,驅寒活血,滋補內臟,就肺疾而言,適用於肺寒或體弱多症者,而我身上的肺疾屬肺熱氣淤,就藥效而言,對我來說,這山上雪蓮與民間泥蓮並無區別,賢妹你若早將此事告訴我,也不必苦等這麼些……”

說著說著,文若不禁語塞,起身走向峭壁,向天而望,方才卓雅攀爬足跡已被風雪蠶食,心中一涼,猛然想起那日卓雅在飲酒時所言,恍然大悟道:“難道卓妹是在效仿我娘,為我祛病?”

想到此處,文若雙眼已紅,回頭望去,見卓雅仍在伸腰蹬腿,試圖再來,文若拭乾眼淚,上前關心並阻止道:“疼嗎?”

卓雅一愣,干眨眼睛,隨口道:“哥哥試試就知道,何必開口多問?”

“還是不要摘了。”

“就算藥性一般,妹妹也要上去看看,這一次一定能成……”

文若輕輕拽回卓雅,一把將卓雅攬在肩旁,炙熱望着卓雅結成冰霜的睫毛:“陪我在此守着花開,可好?”

卓雅被文若緊緊抱着,頸后發麻,臉蛋羞紅成葉,露着兩顆比雪還白的門牙,哽咽着說不出一句話。

兩人依着肩膀,在陡壁下佇足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日寅時過半,大雪停歇,積雪覆過膝蓋。一陣吹雪冰晶滑過卓雅的臉,文若抬頭向東望去,朝陽出山,雪霧消散,頭頂峭壁,幾株綠莖雪蓮染着晶瑩剔透的雪水凌寒盛開,油油光彩,如天外之物般閃爍絢爛。

卓雅凍得僵直,攙着文若喃喃道:“花開了。”

“賢妹還要去摘?”文若貼在卓雅耳邊,呢喃笑道。

卓雅困得睜不開眼,一改往日氣度,眯眼笑道:“花已在手,何須再摘?”

文若笑而不答,從厚厚積雪中抬起膝蓋,洋溢笑臉:“好,我來背你回去。”

“好呀!”趁着文若轉身背去,卓雅貓腰走到文若跟前,縱身一躍,整個人抱在文若身上,伴着一聲慘叫,文若二人沿着雪坡,一同滾入茫茫無盡的白雪中。

……

正月守歲,又逢新年,每年的上元佳節,都是五湖四海最為熱鬧的歡慶,地處隴南的官民也不例外。上元節前一天,青川縣當地的百姓官商早早就放下了各自的買賣,申時不到,官府差役在縣中要道以及林蔭山路掛起燈籠,已備來日佳節賞燈。到了正月十五那天夜裏,圓月當空,山頂吹雪,城鎮中家家戶戶的百姓帶着孩子走街串巷,指點燈花,文若站在山腰,俯瞰山下,早有一片光海點燃了山下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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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唐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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