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賢王殞身
唐生從城郊回到府中已是丑時過半,與城中各家公子在觀月樓一夜快活,喝得酩酊大醉,已是辨不清東南西北,連回府之路都是貼身婢女櫻桃和幾個王府家丁給抬上的馬車。
當夜,唐生被櫻桃扶着悄悄進了府門。櫻桃身瘦個兒小,左盼右看,生怕給西寧王和王妃瞧見了,連推帶搡攆着唐生從廊中走過,汗溢衣襟,甚是難堪。唐生平日喜愛舞槍弄棒,一身精肉本就結實,加上酒醉,身體發沉,讓櫻桃覺着肩上之人足有兩百斤重。
唐生見櫻桃力短,也想使些力氣,無奈腳下麻木,神志尚在,摟着櫻桃纖弱臂膀,嘴裏哼着的不知是西域胡曲還是塞北民嗆,光是一身酒氣就熏得櫻桃睜不開眼。這一夜下來,唐生在宴上至少喝了二斤三十年陳釀女兒紅,琴瑟舞女,歌聲漫漫,好不精彩,唐生喝得興起,早就把父王母妃平時囑咐的那些‘謹言慎行,無言自威’扔到腦後。
櫻桃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只覺心頭髮熱,身體漸漸發軟,抬頭一看,主子唐生含笑而嬉,好似自得其樂,本就是自己日夜服侍的俊朗王爵,外加此刻的酒醉意濃,臉上紅撲撲的,更添了幾分平日少有的沉靜可愛,心裏恨不得想找個安靜無人的湖畔,撫着柳絮,將他好好抱在懷裏,哄着痴語之人進入夢鄉。
“桃姐,你看我做甚?莫非本將軍有當年西楚霸王的風采?”唐生猛得一瞪眼,撅着半邊嘴,顛三倒四走起八仙步來。
櫻桃不敢再看,生怕再生出什麼不該有的非分之想,見唐生神色模糊醉,弱弱地回了句嘴:“殿下您還是快些走吧,要是讓您父王瞧見了,奴婢可就慘了。”
“怕什麼?今日我即加冠,飲上幾斤美酒算什麼?將來父王的爵位都是我的,我有什麼好怕的?”唐生手舞足蹈,口中喋喋不休嚷嚷着。
“醒了酒終究還與往常一般,身為人子,怎就沒有西寧王殿下身上半分穩重?”櫻桃抿唇搖着腦袋暗自嘆氣,方才懵懂心愫柔情似水,頃刻間蕩然無存。櫻桃皺着細眉,費力背起唐生,側着頭叮囑道:“殿下休要胡言,今夜趕緊歇息,明早還要給王妃請安,醉成這般模樣,王妃心中豈能好過?”
唐生本欲還嘴幾句,困意襲來,索性趴在櫻桃身上睡了過去,睜開眼時,已是天亮。唐生從房中遲遲醒來,渾身酸痛,招呼奴婢下人,喊了許久,竟無一人前來伺候,唐生有些惱怒,坐在銅鏡之前,迷茫許久,忽覺這王府之中有些怪異,好似整座府院被掏空似的,只剩他一人。唐生挑挑眉,以為是大夢未醒,翻身而過,倒在塌上,回籠睡去。唐生打了個哈欠,剛躺下不久,就聽門外有人匆匆跑來。
“殿下,殿下!”幾聲慌張呼喊,唐生聽得清楚,那聲音定是櫻桃沒錯,聽她遠遠遲來侍候,定是心中有愧,所以才這般焦急。唐生本以清醒,卻要刻意刁難櫻桃一番,卧在床上,裝睡不醒。
“不好了殿下!您快醒醒啊,出大事了。”
“這妮子又來擾我,王府之中,能出什麼大事。”唐生捂着被褥,翻着白眼,本想突然詐醒,嚇櫻桃一個措手不及,沒料櫻桃一改往日禮數,直接將他拽醒起身。
唐生極不耐煩,剛想開口大罵,眨眼一看,櫻桃胸前膝上儘是血漬,尚未凝結,不由得吃了一驚,大叫道:“幹什麼!你別過來,你到底做了什麼?”
櫻桃大喘着氣,搖頭解釋道:“殿下,吐蕃軍打過來了,西寧王殿下正在城上拚死守城,這些血漬,是受傷將士的血,他們身負重傷,已被抬入王府後堂醫治。”
“吐蕃軍?你胡說!櫻桃,吐蕃距我西寧州千里,怎麼會無緣無故進犯我姚州?我看你是昨夜背了我一路,心中怨恨,刻意來戲弄本王吧?”
櫻桃聽了,臉憋得通紅,氣得原地直蹦,強捺着嗓門叫道:“殿下若是不信,雖奴婢出府聽聽,城外喊殺震天,我軍拚死守城,已在城上激戰了三四個時辰,擋退敵軍三鼓進攻,難道殿下在府中就一無所聞?”
櫻桃雖是奴婢,好歹也是罪官之女,說起話來一板一眼,言辭之中那股子硬勁兒,是平日不讀孔孟的唐生學不來的。
唐生連忙從床塌起身,不穿鞋襪,跑到後堂,一切皆如櫻桃所說,後堂之中,數百名負傷將士或哀嚎,或慘叫,或昏死,或斷肢,血染堂外青石。唐生見了這慘狀,差點暈厥過去,獨自跑到無人之處,將昨夜腹中所食嘔吐乾淨。
“殿下,你不要緊吧?”櫻桃隨後而來,輕拍其背。
“櫻桃,父王母妃現在身在何處?”唐生顧不得平日最為看重的威儀形象,趴在地上,低聲乞問道。
櫻桃聽了直搖頭,鄭重道:“殿下不必擔心,王妃囑咐奴婢,讓殿下在府中守候,敵人來勢兇猛,殿下不可出府一步。”
唐生印堂擴開,兩隻眼珠瞪得如兩顆鐵膽一般,怒道:“胡鬧!本王自幼習武,苦練十年,為的就是策馬長槍,沙場報國,生死關頭,怎能退縮?我身為李唐皇嗣,應身先士卒,若在為難之際貪生怕死,豈不給祖宗蒙羞?”
“可是王妃有命,奴婢不敢不從。”櫻桃低頭含胸,聲似勸誡道。
“王妃之命你不敢違背,難道本王之命你便視如兒戲?”唐生怒道。
“奴婢不敢,可是。”櫻桃嚇得渾身哆嗦,把頭壓得更低,小聲道:“來者不善,敵軍幾番衝殺下來,西寧王殿下親屬的陷陣營已折了大半,殿下身份尊貴,刀劍無眼,王府中的侍衛都被調上城牆守城去了,誰來保衛殿下您啊?”
“什麼?父王連陷陣營都?”唐生話說了一半,自己噎了回去,心中激動道:“這陷陣營是二十年前在交趾護衛父王的親隨,各個都是與武氏逆黨相抗的老兵,如果連父王的陷陣營都無法抵擋,我倒要真相看看這吐蕃軍有多大的本事?”想到此處,唐生有些亢奮,不屑地哼了一聲,哪裏懂櫻桃的偏愛私心,狠狠說道:“取本王戰甲取來,還有,此事命你不許告訴母妃。”
櫻桃無奈搖頭,只得悉聽主命,進庫房取鎧甲去了。一番豪情壯志下來,唐生心緒大振,回房取出寶劍,暗自屏氣凝神,待櫻桃取出鎧甲,緊緊扣在身上,吩咐櫻桃照顧府中傷兵,自己則前往城前與父王回合。
待唐生身披重鎧踏出王府,已是巳時過半,城中士兵自寅時起抵擋了三波吐蕃軍的猛烈攻城,城中兩萬軍士已死傷過半,活下的士卒各個已是精疲力竭,卻不敢有絲毫鬆懈,只得強撐着殘破染血的身軀,以防敵軍午後再次衝上城來。此時,西寧王仲早已殺紅了眼,體力有些不支,靠着手中寶劍獨自佇立在城上,放眼望去,西城左側城牆被地方投石損壞嚴重,敵軍若再沖兩撥雲梯上來,恐怕再難守住;右側城牆屍堆成山,早已敵我難辨,血漿如注,滲透整片城牆,牆下士卒的屍體漂浮在血海之中,緩緩向城外流動。城西密林在不足兩個時辰內便被吐蕃鐵騎踏為平地,不過因禍得福,若是地方再想夜間偷襲,也少了一層遮掩屏障。
西寧王放眼遠望,吐蕃大軍總算消失在天地盡頭,將染血寶劍收起,長舒一口大氣,暗自思量道:“此番拼殺兩軍皆損失慘重,一時之間,難以再戰,吐蕃軍素以強悍著稱,早在二十年前我便有體會,只是想不明白,為何吐蕃軍不遠千里,避開劍南松州,強襲姚州之地,如此軍機,為何邊境斥候竟無一人來報,卻被遠在交趾的兄長率先得知?更令人不解的是,方才西城左翼守軍明明已是強弩之末,露出敗相,只要吐蕃軍咬緊牙關,拼上幾百死士,猛衝上去,必能攻下,可正當他們架起雲梯,準備猛攻左翼城牆,敵人卻突然鳴金收兵,將大好局面拱手相讓,這來無影去無蹤的動向,實在令人琢磨不透。”
西寧王回身走下城牆,十餘名副將一併而來,紛紛請示。西寧王抹去臉上血跡,說道:“清點傷亡人數,守城將士輪番休息,準備滾木雷石,弓弩火油,我料他們天黑之前定來挑戰。”
西寧王話音未落,只聽快馬士卒一聲刺耳尖叫傳來:“報!報!殿下,城南遭到六詔河蠻部猛攻,將士們快撐不住了!”
“什麼!”眾將聽后無不震驚,西寧王臉上驟然無色,瞪着眼睛,二話不說,提劍引着兩千陷陣營奔赴城南去了。
西寧王騎着烈馬,沿城牆呼嘯而過,心中悔恨,難以自拔。吐蕃六詔敵軍兩面夾擊,令首尾難救,顧此失彼,用兵的時辰和間隔掐算得如此精準,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周詳安排,敵方如此有預謀的侵入,身為朝廷一品郡王,鎮守一方二十年,事先對此竟一無所知,若是此戰城破失守,百姓被屠,他有何顏面面對皇帝之重託,又有何顏面面對泉下李姓列祖列宗?
想到此處,西寧王仲自覺胸中燥熱,當年抗拒武逆時,那份屬於李唐子嗣視生死於無物的桀驁與果敢頓時湧上心頭,雖知此役勝少敗多,但一切過失皆源於自己疏忽大意,就算是豁出了性命,也要保住這一方百姓的周全。
西寧王沖在最前到了城南,南城城牆已盡失守,眾軍皆以潰敗。西寧王看得清楚,那城上河蠻各個人高馬大,力大無窮,再看身後士卒,已是精疲力竭,無心戀戰,如此下去,必敗無疑。
西寧王下馬上前,寶劍出鞘,砍死兩個翻牆而過的敵兵,大吼道:“寧肯站着死,絕不跪着生!眾將聽令,隨我一起,奪回城池。”
這一聲徹骨咆哮激起身後無數士卒的鬥志,本以為丟了城牆,再無生路,可三軍主帥至此,士氣大振,那些挂彩傷殘各個不顧性命堵上前去,就算用體內鮮血,也要將敵人擋在城牆之外。河蠻六詔之兵也是不甘示弱,見唐軍打了雞血似的衝殺回來,非但不怵,反而激起心中的嗜血本性,兩軍士卒混做一團,血染日光,你進我退,來來回回,在城牆上展開激烈肉搏廝殺,半個時辰過去了,竟沒將對方殺退一步,可雙方兵力懸殊,如此此消彼長下去,唐軍城南士卒已捉襟見肘,不能在與六詔河蠻之軍分庭抗衡。
身為統帥,西寧王知此刻危機,卻無暇抽身,思索用兵之策。西寧王手中寶劍迎風亂斬,殺着殺着,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已故的結義兄長陳卿嗣,雙眼滾下熱淚。
“當年武氏何其猖獗?你我兄弟持五百陷陣,盡破敵酋七千,此時兄長若在,何愁賊兵不破?愚弟驕縱,辜負兄長一片赤誠,若兄長在天有眼,定佑弟殺退敵軍,保家安民。”西寧王心中狂呼,只見敵軍如森中亂麻一般,是越殺越多,西寧王咬緊牙關,死死守住,不退半步,只聽身後一陣吶喊,驚慌之下,西寧王以為吐蕃已攻破西門,手中寶劍險些脫落。
西寧王回頭望去,原來竟是城中百姓自願結集成軍,保家衛國,手上持着殘兵之刃,爭相奮勇上牆殺敵。西寧王心中大喜,想必這定是王妃前夜想出的妙招,一下子如野馬脫韁,彷彿年輕了二十歲,頓時生出幾十斤力氣,大吼一聲,隨着百姓又殺了回去。
城西三十裡外,一片寂靜,深林中,吐蕃大軍剛經歷了一場血戰,正偃旗息鼓,準備來日再戰。此番攻城,吐蕃軍來了三萬步兵,一萬鐵騎,算上中軍及弓弩手,共計五萬,統兵元帥正是東征軍中大名鼎鼎的燭龍莽布支。吐蕃大軍一路奔襲,中途未曾間歇,穿蜻蛉嶺,過獨龍江,日行四百里,半月下來,已是人困馬乏,方才又與唐軍血戰於城,傷亡過萬,若想再戰,恐怕至少也要修整三日。
莽布支走過營寨,巡視各部傷亡情況,回到中軍大帳,問身邊副將道:“薩拉達將軍,城中可傳來消息?”
副將薩拉達身披黑甲,滿臉絡腮,扎着棕黃色的蠻辮兒,上前一步回道:“大將軍,城中密報,河蠻六詔已於午時率部攻城。”
“你有何想法,直說無妨。”燭龍莽布支面色陰沉,拾起腰中酒壺,飲了幾口,已褪疲乏。
“回大將軍,贊普命我們助六詔攻下姚州,卻又令我們只攻不克,其中奧妙,薩拉達不知。”
燭龍莽布支扔下酒壺,遞給薩拉達,說道:“從象雄平叛到瓜州之役,你我也共事了十幾年,大小數百戰,生死之間都不曾這般困惑。”莽布支深吐一口氣,又道:“方才前軍將士本有機會拿下西城門,雖能攻下城門,城中定有唐軍阻撓,我軍千里奇襲,浴血奮戰,只能攻,不能取,天下哪有這般道理?本將軍是不想讓六詔雜碎佔了便宜,這才下令鳴金收兵。”
副將薩拉達眨眨眼,飲了口酒,好心勸道:“贊普聖命,我等不得違抗,既是只攻不取,說起來並不難做。”
“哦?請講。”莽布支貼過身來,欲之詳盡。
“我軍與六詔既有約定在先,自然不得失信,六詔既已出兵,必與唐軍血戰,我軍只需派幾隊老弱,不斷在城西騷擾佯攻,如此,唐軍自然有所顧忌,到時,六詔河蠻能勝,我軍亦不耗一兵一卒,豈不兩全?”
莽支布一聽,重重拍着大腿,叫道:“好!就依你之計行事。”
未時已過,姚州城南仍是一片混戰,唐軍與姚州百姓奮起反抗,力保城南不失,幾經周旋,已將翻過城牆的敵兵斬殺七八,所剩一二仍與唐軍糾纏在一起。眼見敵軍勢率,西寧王令全軍翻過城牆,奪回南門,而他親率八百陷陣營,踏着敵軍屍體,一馬當先沖在前面。
西寧王正殺得興起,在亂軍之中,忽見一人面孔熟悉,一時間想不起是誰。西寧王掠起寶劍,砍倒一人,跑上前去,定眼一看,南門之下,世子唐生血染戰甲,廝殺正酣,西寧王見兒這般無畏英勇,大笑一聲,轉過頭,將身後零散敵軍團團圍住,身後士卒長槍齊出,將城內敵軍盡數剿滅。河蠻六詔之兵雖悍,但其指揮不當,如一盤散沙,若是一對一,唐軍很難抵擋,若是前後夾擊,逐個擊破,蠻軍本就不屬同族,聯合成軍,不知互為犄角,雖勇猛異常,可在城中就如泥牛入海,發揮不出往日半成威力,不足半個時辰,便被唐軍圍而擊潰。
眼見城南形勢漸趨明朗,唐軍士氣大振,一鼓作氣,將敵軍殺退重新奪回失陷城門。西寧王正欲藉機衝殺出城,卻見王妃不知何時挺着身孕出現在軍中,西寧王大驚,趕忙上前詢問,二人相見淚眼,心中萬分挂念,只幻化於相視一笑之間。
“殿下,方才軍中前來相報,城西發現吐蕃軍有異動,很可能引兵再犯,還望殿下造作準備。”
“王妃,此地不宜久留,你速速與城中老幼,經北門出城避難,以安我心。”
王妃聽了,撫着腹中胎兒,回首望着鮮血淋漓的眾家士卒,笑道:“妾身腹中所懷,雖是皇家血脈,但若城池失陷,百姓蒙難,妾身淪為賤奴,任人殺辱,屆時這皇家子嗣與階下囚徒又有何異?”
眾軍聽后,無不動容感念王妃的見識和胸襟,紛紛請命死戰,願於姚州共存亡。唐生從角落走上前來,一身染甲黑血,格外引人,雙拳作揖道:“父王,兒願親率五百兄弟,誓死守住西城門,若敗,甘當軍法論處。”
西寧王拍着唐生肩膀,雙目放光注視道:“方才破敵於先,我兒英武,不愧是李唐子孫!此去守城,我將陷陣營八百親隨交予你,為父親自鎮守西門,你要答應為父,務必死守,不得有失!”
唐生雙拳緊扣,並不答話,回頭大喊一聲:“拿酒來。”言罷,身後叢軍百姓取下火雷之用的酒罐,斟滿百大碗,分別獻於主帥和身後弟兄。唐生接過酒水,敬主帥西寧王,父子二人話不多說,與眾將士將碗中酒水一飲而盡,唐生拜別母親,與西寧王隨後各自領兵,駐守城池去了。
一路殺降下來,唐生早已褪了昨日酒醉,但仍些氣短力乏,幸得其父王母妃均在陣中坐鎮,唐生胸中底氣甚足,早就忘了身體疲憊,是越戰越勇,兩個時辰下來,其寶劍所葬不下三十顆頭顱。想到自己初戰大捷,又在父王母妃面前斬獲軍功,殺退敵酋,唐生更是神采亢奮,若非陷陣營的將軍們再三阻攔,恐怕他早就殺出城去,與來犯吐蕃鐵騎拼個你死我活去了。
唐生在城牆上率兵鎮守了半個時辰,見城下敵軍兵力鬆鬆垮垮,不堪一擊,幾番弓箭齊下,便將其射得潰不成形。唐生甚為得意,高居城頭,吩咐其餘將軍道:“父王虎威在此,僅憑區區幾萬殘兵,焉能撼動我大唐不敗之師?孤軍千里來犯,真是自討苦吃,不知死活。”唐生興起,吩咐手下一名軍士道:“你去替本王跑一趟,看看城南情形如何,若父王退了六詔河蠻之兵,本王將率軍殺出城去,將這些酒囊飯袋生擒回來,獻於父王,諸位將軍意下如何?”
陷陣營和巡防營的將軍聽了,嘴上連連答應,毫不含糊,可心裏卻是哭笑不得,苦不堪言。幾個時辰前,這些巡防士卒已在城西、城南打了兩場大杖,在毫無預兆之下,勉強擊退敵方最猛烈的兩波強攻,身體早如掏空枯木,不能再戰,心中無奈,自不必說;陷陣營里的將士顯然更加不願,要說他們之中最年輕的士卒,也跟了西寧王二十多年,出生入死,逢戰必先,之所以敢用三國時呂布軍高順將軍手下那支攻無不克的鐵軍命名,正因陷陣營本就是西寧王乃至姚州的最後一道防線,若連陷陣營都衝出城去,萬一城中有變,誰來保衛西寧王的安危?所以各個都礙着顏面,不忍戳痛世子短處,只好默許,不作評論。
唐生見敵軍不敢來犯,心中起了興勁兒,取下背後箭羽,瞄着城外徘徊不前的敵軍,抬手便要射出,卻突然被身旁司馬將軍制止。
“司馬將軍,你為何攔我?”唐生怒斥道。
“殿下切不可妄動,您這支弓箭要是射了出去,城上眾家弟兄就會以為是殿下發動進攻號令,如此一來,我軍盲目出擊,豈不大敗,白白送了弟兄們性命?”司馬晁臣哆嗦着手腕,方才城南險些失陷好像都沒有如此緊張。
“好好好!司馬叔叔,我聽你的就是。”唐生一臉不願將弓弩放下,轉念回問司馬晁臣:“司馬叔叔,當下情形,你有何良策?”
“末將不敢妄言,只是覺得蹊蹺,方才吐蕃攜雷霆之勢,猛攻西城,險些攻克,為何此刻出擊,卻這般拖延,萎靡不前,如此下去,軍心必亂,難道他們志不在此?”說著說著,司馬晁臣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堪,似乎意識到其中危險,干瞪着眼睛,久久不說話。
“怎麼了,司馬叔叔?到底有何不妥?”唐生迫切問道。
司馬晁臣猛得抬起頭,強忍鎮定道:“大事不好,殿下,吐蕃軍這般拖延,定是分散敵兵之計,若他們強攻打來,末將倒是不怕,可他們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分明是將我們注意分散開來,殿下,你速率所有陷陣營將士趕回城南守城,末將願領巡防衛在此守護,一旦遲了,就來不及了啊,殿下!”
司馬晁臣話音未落,唐生耳邊便傳來一陣哀嚎,騎快馬而來的傳信士卒翻到在地,身中三箭,連滾數米,跌至唐生所在,強撐一口氣哀鳴道:“殿下,城南六詔,上萬敵軍,西寧王殿下。”話說了一半,士卒嘔血不止,斷氣而死。
唐生見此狀況,定是司馬晁臣所言成讖,方才得意激動之情瞬間拋到九霄雲外,慌亂之中,牽了匹快馬,不顧身後將士集結成隊,隻身飛馬趕回。
待唐生趕到南門,已不見守城大軍蹤影,竟無一人,煙火熄滅,戈聲漸止,靜得令唐生全身汗毛直立。茫然抬頭間,唐生只見一具身負鎧甲的屍體從天而降,重重摔在身後。唐生猛得向城牆上望去,滿城屍骸,堆積成壁,掛在城上,唐軍已是全軍覆沒。驚恐之餘,唐生遙望城頭中央,黑壓壓圍得百餘蠻兵,其父西寧王與其母王妃被圍在中央,身邊衛士不足十人。唐生驚得竟不敢喘息,只聽其父西寧王痛吼一聲,拔出寶劍,將王妃一劍刺死,轉過提劍反抗,幾個回合過去,徹底消失在敵軍包圍之中。
“不!父王!母妃!不!”唐生瞪得雙眼欲出,嘶聲哀鳴,胸痛欲裂,冥冥之中,只覺天地無聲,耳邊又突然響起巨斧劈山之響,一下,兩下,三下,唐生的頭骨蓋彷彿被鐵釘敲砸一般,渾身震得欲碎,他聽得清楚,那猛烈撞擊正是敵軍衝車攻門之聲。
“畜生們,本王跟你們拼了!啊!”唐生呲牙張目,豎起寶劍,蹲開馬步,向前猛蹬,卻不知為何被拽了回去,驚恐之下,回眸望去,自己竟被一個不知何時竄出的書生給死死抱住,動彈不得。
唐生像個發狂野獸,掙開書生雙臂,手中寶劍一通亂砍,怒不可遏道:“你是誰,再擋本王,老子砍了你!”
書生雙臂一松,面無表情瞪着唐生,冷冷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殿下若想為王妃報仇,何必急着投胎送死?”
唐生痛不欲生懊惱垂頭,乞望着父母慘死的城牆,雙腿如樹根扎地,動彈不得,失落間,被這素不相識的書生拉起手腕,拖着破碎鎧甲,不知將要逃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