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番外一·青璃
雄渾的鐘聲從密林內層層暈染開,浸潤在白霧中的青山寧靜雅緻,又被歲月勾勒出柔和的輪廓。
被鐘聲驚起的鳥雀撲稜稜飛出山林,在碧色青天上點綴上點點落墨般烏色。
窗外一片桃紅。
嬌嫩的桃花墜在枝頭鬧着春意,遠遠望去便是密密的桃粉雲霞。翠竹藏在濃濃的霧氣間半隱半現,團團將竹屋圍住。
通體脆黃翠綠的鳥雀躲在桃枝上啾啾鳴叫,又扇着翅膀飛到窗前,探着小腦袋,兩顆小豆兒一樣的眼睛盯着屋內一身大紅衣衫的女子,又扭過頭啄了啄自己的羽毛。
“是不是這支鳳釵更好看啊?”李文心換了一支鳳釵在大紅喜服女子的頭上比劃了下:“管彤,你覺得安陵會更喜歡什麼樣的?”
管彤靜坐在銅鏡前,勾勒細緻的眉眼,朱紅的唇,華麗精美的喜服,美得好似謫仙掉落凡間。
她嘴角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輕輕搖頭:“安陵什麼都會喜歡的……不用那麼麻煩。”
“什麼麻煩!”李文心聲線不由拔高:“九百年——不,九百九十五年了!安陵追求了你幾乎一千年!除了他,難道你還見過誰如此長情?你們好不容易修成正果,自然什麼都要最好的!”
“再說,過些年安陵就是萬慧宗第七位長老,你和他成親,多少大人物會來捧場!你若不打扮得艷冠群芳,指不定哪些小妖精會偷偷眼饞着安陵呢!”
管彤聽完李文心的話,再反駁不出第二句。
“好吧……”她微嘆口氣,自己從滿桌的珠釵中選了支最華貴的比劃了下:“這個呢?安陵送的,據說天下只有這一支。”
李文心大喜:“好看!”她眼睛泛着欣喜的光芒:“騰龍浴鳳,我從沒見過這麼栩栩如生的簪子!”
管彤珉唇含笑:“你滿意就好。”
李文心手裏把玩着簪子不捨得放下,看着那上頭幾乎要飛出來的騰龍一臉崇拜:“對了——管彤,你可還記得五長老安歌?”
“叮——”
一支珠翠從管彤手上抖落,她渾身不住僵硬,卻強撐着又將那珠翠撿回來,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一般:“聽過。”
“宋仙尊果然是萬慧宗開宗以來最傳奇的人物——咳,管彤你也是宋仙尊的記名弟子……也不知道你們怎麼看當年的囚魔記事……”
“師尊是我所尊敬的人,你放心,我和那些裝腔作勢的人不一樣。”
李文心舒了口氣:“我就說嘛,就算宋仙尊的大弟子霍冬榮入魔搞出好多鬧劇,但以己之身鑄就囚魔大陣的宋仙尊實在可敬!若不是她我可能千年前就死了。”
“如果霍冬榮沒有走向魔道——唉,那肯定也是一個驚才絕艷的傳奇人物,更何況宋仙尊還教導出了本宗五長老安歌,和即將成為七長老的安陵!宋仙尊可真是太厲害了……”
管彤還記得宋蓁,她的師尊。
即便她名下記名弟子者眾,師尊還是和她渡過了那一段讓人難忘的過往。
師尊更像個孩子,和她一樣大的孩子,受傷的那些日子,每日拉着她閑聊,笑起來眉眼彎彎,一點也沒有高高在上的宋仙尊的孤傲。
“五長老估計這幾天就要出關了,萬慧宗上上下下那好些女弟子估計又要如痴如狂了!”
李文心說完了好一會兒,管彤才反應過來:“安……五長老要出關了?”
“你不會才知道吧!”李文心一臉驚訝:“這事兒安陵肯定是第一個知道的,他怎麼會不告訴你呢?”
管彤一言不發,看着鏡中盛裝的自己,終究輕輕搖了搖頭。
是啊,知道還是不知道,又有什麼分別。
不過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她傾慕的是曾經那個英姿勃發的安歌師兄,不是現在這個,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五長老安歌。
“我累了,文心。”她唇角彎彎:“就定這一身吧,明日你再來幫我。”
李文心幫着管彤收拾着頭上身上的飾物:“好,明日你同安陵大婚,可還記得什麼做得什麼做不得?安陵也是萬慧宗的大人物,管彤你可要小心些,不要出錯!”
“恩。”
……
李文心走後,管彤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鏡子前,看着自己一身大紅喜服,眉眼華麗明艷。
她突然站起撕扯着自己身上的喜服,手忙腳亂換上曾經那些素雅的衣裳。又哭着將精緻的眼妝擦拭,卻越擦越亂,越擦越黑,混着淚痕狼狽不堪。
鏡中的自己再也不是那年山茶花開,笑語嫣然的管彤了。
‘安歌師兄,我是管彤!千年前宗門大比,我曾見過你的!’
‘茶花已經開了,安歌師兄……’
‘你……是否還記得我……’
……
————
第二日。
萬慧宗百年來最大的喜事。
七長老安陵成親,各門各派前來慶賀的人絡繹不絕。
“這是齊雲門的門主邱擎,百年前落雲灘你倆曾經比試過一番……”
“嘿,這不是顧老哥?”
“怎麼說話的,現在是顧長老!”
“哈哈哈,幾百年沒見了,你終於把那女娃娃追到手了?”
“千年追一妻,安陵,你可算是痴情的讓我們大伙兒都刮目相看啊!”
“……”
安陵一身大紅,眉開眼笑接受了好些朋友的祝賀,剛轉過身,便見一身淡青長衫的安陵站在自己身後,靜默得如一道清風。
“安歌師兄!”他大驚:“我以為你要趕不上我的喜宴了,你怎麼提前出來了!”
安歌緊鎖了多年的眉頭因安陵稍稍柔和放鬆了些許,他的音色沉穩有力:“你的婚宴,我怎會缺席。”
又正好見到一身大紅的管彤。
管彤盛裝出席,美若謫仙,她一臉淺笑站在對面,卻在對上安歌時一愣。
熟悉。
安歌只覺那女子眼熟的很,卻記不起她是誰,突然‘管彤’二字一閃而過,他遲疑半刻,呼喚出聲:“可是管彤師妹?”
管彤幾乎下一刻要哭出聲來。
千年,幾乎千年,她再一次見到安歌師兄。
她多少次想靠近,卻被拒之門外。
一次次失魂落魄,一次次心如死灰,為什麼,為什麼他會再次出現,還這樣輕描淡寫的,喊出她的名字!
既然記得她的名字,那她曾經死皮賴臉賴在他身邊照看他,陪他散心,陪他說話,曾經掏心掏肺的情感卻一點不記得呢!
她強忍着眼底的酸澀,嘴角上揚,聲音微顫:“五長老還記得我。”
安歌近來忘了好多以前的事。
自從他千年前被霍冬榮用命線反擊身受重傷,他總是記不清好多事情了。
可他還記得她:“你是管彤,千年前宗門大比時,我曾經見過你。”
他好像還應該記得一些事情。
模模糊糊他記得有一個女孩每日看着他便心疼的落淚,哭着照顧他,摘剛開的山茶花別在發間漂亮得和花精靈一般,回眸時,對他笑得格外溫暖——
可他不記得了,他想找到那個女孩,卻再也找不到了。
他微微有些落寞,見着管彤一身的大紅喜服更是覺得有些刺眼。
“我先去尋孔陽,祝你們永結同心,生世執手。”
管彤看着安歌離開。
他的背影高大,卻無端有些消瘦。
安陵注意到了她的神情,默默走過來,握住她的手。
“小彤,你陪我去見一見擎天宗的宗主。”
當那一抹身影完全消失在她的眼底,她乖乖點頭:“恩。”
————
安歌在青璃峰半山腰遇到了孔陽。
孔陽身後跟着一個穿着素衣的小姑娘,圓溜溜的杏眼,可愛的像貓。
“師伯,安陵大婚,我還以為你會去湊熱鬧。”
孔陽因千年前的傷勢,此生可能再不可能上達天聽了,所以幾乎傾注了所有的感情在自己的關門弟子孔真身上。
此時他正在教導小姑娘如何御劍。
“熱鬧天天都有。”孔陽安靜地看着孔真:“都知道我身體不適,又有誰能來我面前說閑話。”
安歌忍不住笑出聲:“誰敢來您面前說閑話呢?師祖雲遊四海千年不見蹤影,我們這些小輩怎麼敢給您找不痛快。”
他也只是此次出關,來見一見那些放不下的人:“我近來總覺得好多事都記不得了,來見一見你們,心裏才踏實了些……師伯可要注意身體。”
孔陽是唯一知道安歌和管彤過往的人,即便是安陵,也只是自行猜測的罷了。
他也想過告訴安歌之前一些他遺忘的往事,可那些記憶真的重要麼?
如果重要,為什麼安歌自己都不記得了。
他如果現在告訴了他,除了讓安陵和管彤更加痛苦,沒有任何用處。
這是管彤自己選擇的結局。
“有時候記得,不是一件好事。”孔陽緩緩開口:“這樣的紀念,除了徒增傷悲,毫無用處。”
“太陽要下山了,你也早些去參加喜宴吧。”
等安歌走了好久,孔真踩着小巧的飛劍興高采烈飛來:“師尊!師尊!我學會啦!”
夕陽西下,鑼鼓喧天。
孔陽揉了揉孔真的小腦袋,滿意地笑了。
遠遠的熱鬧一陣陣傳來,孔真年紀小,卻也沒貪圖熱鬧,只是靜靜地跟在孔陽身後,看着師父立在山巔。
深灰色的衣袍被赤紅色的夕陽染上一層明媚的光輝。
每日這個時候,她都會陪他,等着太陽慢慢從青璃峰的那頭沉下去,直到夜幕升起。
“師尊,你在等人嗎?”
孔陽楞了,半晌,搖了搖頭。
他回頭,柔和的側臉溫柔如水。
他說:“小真(蓁),我們回家吧。”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