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
鄴城南鎮
“三月酒開無銀兩,偏要上街尋酒坊。酒過三巡味繞房,斜日隱山燕歸梁。咦~哪家女兒拋枝香,惹得醉生把人想。喲~把人想!”
正值陽春三月,桃花坳里的桃花早已吐紅,昨日後夜裏下了點小雨,顆顆琉璃似的水珠兒掛在上頭,映着山頭的旭日曦光,倒是耀眼得很。
葉老頭兒一大早就忙活了起來,哼着幾句口溜兒,搖頭晃腦的,好生自在。
桃花坳三面環山,一面臨水,是個遠離塵囂、山青水秀的好地兒。
每每下了雨,水便從四面八方匯成一股,從山澗里傾斜而下,嘩啦啦地流過桃花坳,進了九曲江。所謂九曲江,九曲十八彎,因此而得名。
今個兒是三月十五,每年桃花節的開端。這一年一度的桃花節,便是南鎮最熱鬧的時候,為的就是趁着桃花正盛的日子,或隨親人,或隨朋友,或隨意中人,相約賞花去。故而這歷時七日的桃花節,又是為年輕一輩搭橋牽線的。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或小伙,可去贈一盞花燈。對方若是接了你的花燈,再往那九曲江里一放,便是應了你的邀。
“盡歡!盡歡!”葉老頭兒朝屋裏喊道。
應聲出來的,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就是葉盡歡了。青衣加身,及腰長發用根細繩隨意綁着,身材頎長,面如冠玉,大眼濃眉,眼珠兒黑如墨玉,郎朗如日月之入懷,頹唐如玉山之將崩。好看倒是好看,可總讓人覺得有點不順眼。
“爺爺?”葉盡歡回道,茫然不知何事。
“看你!還不快去梳洗梳洗。衣冠不整的,像什麼樣!”葉老頭兒看他如此隨意,趕忙把他往屋裏推。“換件體面的衣服,把頭髮束好,別沒個正經樣,不然哪家姑娘看得上你?”
葉盡歡一時好笑,這才辰時,太陽都還沒有過山,地上剛有了幾分熱度,這麼急作甚?
“這才什麼時候?離晚上還早得很。”
葉老頭兒猛地戳他腦袋一下,笑罵道:“你個沒心眼兒的!人家阿四天還沒亮就去了,坳里也就你沒去了,早點去轉轉也好。”
葉盡歡無奈,只得依了他。
葉盡歡是葉老頭兒撿來的。葉老頭兒說,二十四年前,他上山打柴,走到半山腰忽然聽到了嬰孩的哭啼聲,悉悉索索找了半天,才在一處雜草茂盛的地方找到了葉盡歡。當時他正趴在一塊青布上,就穿了一件大紅肚兜,看到葉老頭兒竟不哭了,一雙黑眼珠兒滴溜兒轉,咧開嘴笑,口水直流,屁股還撅得老高。這可把葉老頭兒逗樂了,這是個識貨的!當下就把葉盡歡抱了起來,一養就是二十四年。
到了鎮上,正好是晌午,葉盡歡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相比之下就顯得冷冷清清的十三街。
原本的十三街不叫十三街,叫什麼,年代久遠,也無人記得了。
十三,是人名而非排行,取自花十三。
相傳,花十三,鄴城最負盛名的釀酒師。酒成,啟封,飄香十里,行人聞香下馬,引得多少酒徒口涎三尺。自然,這天底下,愛一較高下的人也多,一波又一波的釀酒大師提着自己引以為傲的佳釀來,終都敗於花十三。
釀了大半輩子的酒,竟無一人能敵,箇中滋味,也怕只有花十三自己知道。
許是高處不勝寒的緣故,孤獨寂寞如狂風驟雨般襲來。這一年,花十三又釀了新酒,提前在冬日裏啟封了。啟封那日,那醇酒之香竟引得這鄴城的梅花全開,紅梅映雪,分外妖嬈,這滿城是葳蕤生光。梅花孤傲,花十三又何嘗不是。與梅對飲三日後,在夜裏趁着無人,自縊了。怪就怪在花十三頭七那日,鄴城原本濃烈艷麗的梅花在一夜之間盡數凋去,似是要與那花十三一同歸去。自此,十三街便以花十三為名,專做賣酒生意,且只在夜裏賣酒。
傳說不可盡信,這也委實誇張了些,多多少少有些噱頭在。
葉盡歡走在十三街上,心情舒暢,愜意得很。
十三街的酒肆不同於其它地方的,這些酒肆分佈於街道兩旁,有裝修華麗的高樓,有低矮簡陋的平舍。還有些更特別的--幾根竹竿一塊油布外加桌子凳子的,便是酒肆了。都說酒香不怕巷子深,哪家的酒若真是好,愛酒之人哪裏會管這地方簡陋不簡陋,自然是有個地兒坐就行,更有豪爽一點的,連坐的地方都不用了。
十三街街道很寬,四車並驅而有餘,且每家酒肆面前都種上了一兩棵梅樹。通常來說,梅以病為美--曲、欹、疏,十三街的梅不同,這兒講求自然生長,所謂順天命。所以這街上的梅是姿態各異、萬千形狀,又較為高大,略直一些,枝丫繁多,看起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兒。
葉盡歡是來十三街送酒的。葉老頭兒也是釀酒師,所釀的桃花醉雖稱不上名揚天下,但在這鄴城可是出了名的,且這桃花醉只在浮生一夢一家酒館賣!
浮生一夢的老闆娘是個地地道道的潑辣子,人稱鳳四娘。說起這鳳四娘,也算是個響噹噹的大人物。鳳四娘她爹釀得一手好酒,開了這浮生一夢,可鳳四娘愛舞刀弄槍,偏生愛武不愛酒,她爹的本事是一分也沒學到。也罷,爛木頭就是爛木頭,隨她意得了。怕是鳳四娘祖上積了德,機緣巧合之下竟讓她遇到了雲宗五長老雲善。雲善見她資質不錯,年齡大是大了點,倒也還將就,一時興起就收了她做徒弟。再後來,鳳四娘帶着雲宗宗主雲書的大弟子木青回了南鎮,然後生了小辣子木槿。木青來浮生一夢跟鳳老爹學起了釀酒,許是天資使然,釀酒的本事他不但學了個十成,且愈求其精也,最終釀酒技藝自成一家,打響了浮生一夢的名號,眾多酒徒更是慕名而來。
奈何天有不測風雲,木青舊疾複發,藥石無醫,不出幾日便去了,只留下悲痛欲絕的鳳四娘和牙都還沒長滿的木槿。十三街的人都說,木青酒釀得太好,是酒仙把他請了去。修仙的倒被神仙請了去,這是個什麼理?而鳳老爹因痛失愛徒而悲慟不已,心病鬱結,倒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過。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鳳四娘算是葉盡歡的半個師父。若不是她,葉盡歡恐怕碌碌一生也只能是個沒見過大世面的山野村夫。教他修仙之術,又低聲下氣地找門路將他送進了第一仙宗無名宗。
可惜,進了仙宗卻仍舊是個無用的,滿懷期待地去,灰頭土臉地回。葉盡歡在心裏苦笑,來到浮生一夢門前,推門而入,看到正在擦桌的鳳四娘,喊道:“鳳嬸,這是新出的酒,放櫃枱還是放後院酒窖去?”
鳳四娘見是葉盡歡來了,滿心歡喜,趕忙放下抹布就過來了。“來得正是時候,飯馬上就好了。”
接過葉盡歡手裏的酒,湊在壇口聞了聞,酒香撲鼻,好貨!“怎麼才這點?哪裏夠賣?”
“爺爺讓我來參加桃花節,這壇是先送過來給你嘗嘗的。剩下的,他說過幾日再送來。”
鳳四娘一聽,猛地反應過來,佯裝掐了葉盡歡一下。“怎麼?你可想清楚了?”
葉盡歡反問她:“鳳嬸又如何認為?”
“盡扯些有的沒的,我看你是教訓太少!”鳳四娘收了酒,朝後院走去。“晚上木槿那丫頭要回來,你就別回去了,留在我這破地兒歇一晚。”
葉盡歡應下。
是夜,十三街一改白日之態,各色酒徒涌了進來,吵吵嚷嚷的。這大大小小的酒肆,高朋滿座者有之,客稀人少者亦有之,獨醉的,對飲的,集群歡鬧的......
蜿蜒的河道穿過南鎮,河水流入無盡的夜色之中。錯落有致的房屋矗立在河畔,昏黃的燈光從門裏窗里透出。夜幕落下,街上是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叫賣聲不絕,其中賣花燈賣小吃的商販居多。
宣朝民風開化,不講究那麼多的陳規舊矩。故而大家的小姐,小家的姑娘都出來了,或在看各式各樣的花燈,或在你推我嚷地猜燈謎,亦或在壓音斂聲地相互私語。女兒家的一顰一蹙一笑,可是驚了一旁的兒郎們!
葉盡歡掐了個訣將臉換成副書生模樣,不慢不緊地逛着,不時也停下來看看。
正走着,前面忽然靜了許多,好些女子三五成群地交談着,羞赧不已地望向街的另一邊。
葉盡歡順勢看去,頓時呆愣在原地,張着口,千言萬語想說卻如鯁在喉。他覺得喉嚨發緊,胸口一股氣在橫衝直撞着。腦中充斥着叫囂的話語,將塵封已久的回憶一點點撕開。
街的那頭站着一個人,那人一襲白衣,墨發齊齊梳起,戴一白玉冠,比葉盡歡還要高上幾分,風姿特秀,溫潤如玉,謙謙公子,有着天然的書卷味,正是淑人君子,驚才風逸。
沐餘生,原來,時隔七年,你還是那樣,萬事不驚,從容淡定,永遠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外門弟子葉盡歡,心術不正,私闖禁地,盜取功法,勾結魔門,罪大惡極,念其尚年幼,廢其修為並逐出宗門,永世不得再踏入無名宗一步,若有違背,誅身滅魂!”
離開無名宗那日,天色很好,晴空萬里,天上只有幾朵白雲成堆地擠在一起,加之暖風和煦,倒不像是個離別的日子。不過那確實不是離別,應該是他狼狽得像只喪家之犬,連傷口都來不及舔一下就被趕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