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點荒涼,時間和鍾都忘記我難過(06)
他從一陣夢魘中醒來。
冷汗淋漓。
撐起身子,坐在柔軟寬大的床上,四周一片漆黑。他在那黑暗中走了神,還在想着夢裏的情和景。便有風吹過來,那睡衣汗濕了貼在身上,冰涼意一點點滲透入肌膚,讓他一陣顫慄。他便下了床來,披上外套,拿起遙控將整棟別墅的燈光全部打開。
他在那一池孤零零的暈黃燈光里,慢慢下了樓去。在酒櫥里找了紅酒來喝,覺得自己稍微清醒了幾分,才走進書房。
不過是凌晨四點,他便再也睡不着了。打開電腦,他一遍遍瀏覽着自己的工作郵件,眼睛又干又澀償。
常年來沸城的秋天是艱難的時節,風大,夜寒凄瑟。
只聽得旁邊窗戶砰然一聲被吹開,細密的風一瞬灌入,嘩啦啦的,吹得米色的薄綢窗帘像鼓起來的一葉帆船,在眼前肆意翻飛攖。
他站起身來,還來不及去關窗,便有一個精緻小巧的球形擺件被颳倒在地,骨碌碌滾到了書櫃旁邊。
他關上窗,走過去撿起那個小擺件,卻在書櫃的底層發現了一疊疊畫紙。他將那些塵封已久的畫紙拿出來,用手拂開上面的一層塵埃,翻開。
頭頂上光線朦朦朧朧落下來,悄無聲息地罩在上面,將畫紙上的一切都襯出了薄薄的光暈。
線條,輪廓,色彩,都一一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
略顯成熟的畫法與技巧,是餘生留學期間寄回來的作品。畫稿下方還用鋼筆認真地寫了一排字,字跡清麗娟秀,邊沿浸透着墨水的彎曲細線,蔓延開去。
相見難相歡,不見卻思君。
畫稿中的女子五官精緻,清水眉目,玉輾雙頰,已是長成后的動人模樣。她穿着一襲薄薄的白襯衫,衫子內露出一截豆綠色的荷葉邊,那粉嫩的顏色愈發襯得她的肌膚美如玉。畫上的她微微笑着,唇上含着一朵桂花。她的唇色本來就像玫瑰一樣醞釀著紅寶石,被那潔白的桂花一襯,她整個人便像月亮般安靜而又充滿誘惑。
桂花……
記憶中有一回他們在御街散步,路邊槐樹枝葉葳蕤,茂盛如冠,一囊囊白花亭亭滿枝,如瀑傾瀉。潔白的花朵被風吹下來,打着轉飄遠了,如同只只蝴蝶,還帶着幽然清香。
餘生走在前面,突然停下來笑盈盈的望着他,說:“姐夫,桂花都開了,聽說桂花可以吃,你吃過桂花沒有?”
他搖搖頭:“沒有生吃過桂花,倒吃過桂花茶。”
餘生連忙掂起腳去摘了幾朵,她將唇瓣靠近桂花蕊,輕輕的吸了吸,那花心的清露甜如蜜水,嘗到味道的她笑意盈盈,眼睛也跟着亮了起來,“真甜。”
隨後她又摘了幾朵遞給他,“姐夫,你也嘗嘗吧。雖然你一把年紀了,不適合做小孩子的事情,不過給生活增添一點樂趣也很不錯。”
月光,在她攤開的掌心洶湧蔓延,映在桂花上,零零碎碎如銀箔。
他似笑非笑,接過桂花嘗了嘗。
沉默許久,他戲謔地瞧着她,說:“的確很甜,可是這是雨水,不幹凈啊。”
餘生臉色一變,反駁道:“明明是露水。清晨的雨露。”
彼時天色如墨染,花影零星,身後竹筒滴水有聲,滴答滴答的,四遭靜極了。唯有兩個人的心跳聲和餘生氣呼呼的喘氣聲,顯得格外清晰。他突然放聲大笑,說:“好好好,枝枝,我不與你爭了,雨露便是雨露。”
聞言,餘生這才撲哧一笑。
天邊的光隱隱約約,朦朦朧朧,將餘生清瘦單薄的輪廓描繪出來,娉娉婷婷好似一朵桂花。
裹着紅香的御街醺酣如夢,她笑呵呵的,聲音清脆如銀鈴,隨着風聲飄遠了。
那時候的餘生如同一株含滿了花蕾的樹,積蓄力量,悶聲地往上伸展,也許是為了某一天成為一道綺麗優美的風景。
他還在怔忡中,耳邊突然響起一道尖銳的聲音,驚得他回了神。
。
是樓下門鈴的聲音,嗚咽一聲,又嗚咽一聲。
此時窗外的天空微微露出魚肚白,蟹青色的光從層雲中探出來,光線如繅絲,千絲萬縷纏纏繞繞瀉下來。
畫稿上的一切都被光影晾成了斑駁,朦朦朧朧的,唯一清晰的,是那一排娟秀的字跡。
他那般清寒的眼,卻不見絲毫迷離意,清醒得很。他闊步走出房間,按了密碼,發現是Chloe。
她鬆鬆垮垮地披了一件女士西裝外套,裏面穿了一條大紅色的襯裙,裙擺上綴着亮瑩瑩的水晶,襯着她兩條修長白皙的腿,在夜色下顯得分外妖嬈。襯裙扣子也解開了,裏面黑色文胸若隱若現,露出幾點妙曼春.光。
她正抽着煙,嘴裏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煙霧,臉上的神情也寥落不堪。又像是喝醉了酒,她整個人迷迷糊糊的,癱軟在門前不着一力。
他下樓去開了門。
見着他,她眼裏的光亮了,熠熠閃爍仿若池水裏的波瀾。她跨前幾步,像一朵流雲般落入他懷裏,一身的酒味撲面而來,讓他微微皺了眉頭。她曖昧地瞅了他半晌,醉眼如絲,忽然抱住他,輕輕瑟縮進他的懷裏,柔聲道:
“玫瑰花死去了,花葉先落下為她鋪成床。
正如,你走了,愛情還睡在思念上。”
然後,她又說:“Osborn,我不想離開你。”聲音裏帶着哭聲,微微顫抖。
他沒有說話。
“對不起,Chloe。”
他沒有推開她,卻僵直了身體。
“為什麼……”
她在他懷裏委屈地哭了起來。他到底是她深愛的人,而且是銘心刻骨的愛,這三年來,她全身心地為他付出,如今,他竟然為了一個什麼都不如她的女人,要將她拋棄。她想不明白,也委實難以放下。
“沒有為什麼,Chloe,不愛了就是不愛了。”陸司淳抬起手掌,輕輕摩挲她頰側細發。
“可是我放不下你。”
她滿眼是淚地望着他,踮起腳尖,就要來吻他。陸司淳轉過臉,不動聲色地躲過了她那個吻,“對不起,Chloe。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陸司淳……”
她吻了個空,頹然站在原地,攥緊他衣襟的細長手指也漸漸鬆開了,在空中劃過一道蒼白的痕迹。
他看了她一眼,眼裏的疏離生分得讓人心碎。
“那你離開我的原因,可不可以告訴我?”她依舊不肯罷休,執意要知道答案。
“Chloe……你現在應該好好準備拍戲的事。我的女主角,你應該是最美最優秀的,而不是在這裏為一個不值得的男人哭泣。”話畢,他轉身便上了樓。
看着他漸漸隱入黑暗裏的寬闊背影,Chloe突然慌了。
“不……”
“Osborn,我不相信你就這樣狠心的要離開我……你是不是因為我遲遲沒有把婚期推上日程才這樣的,我們結婚吧……Osborn……”
她踉踉蹌蹌的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他的腰。
“陸司淳……我們結婚吧……”
她將側臉緊緊貼住他的脊背,到底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陸司淳……我們在一起三年了,除了我沒人更了解你。我知道你的深情也明白你心底的芥蒂。我知道你還一直念着晏如涼,還放不下她……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為什麼你就不肯放過自己呢?陸司淳,我求求你放過自己也放過我好不好……我不想再看到你為情所困了,也不想你繼續這樣折磨你自己了。”
“你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我們不要再這樣僵持下去了,結婚吧……”
冷冽的風吹得她裸露在空氣里的手臂異常的冰冷,她斷斷續續的說著話,抽泣着,臉上的淚水被吹乾了,整張臉都冷得瑟瑟發抖。
可是,身體上的冷依然比不上心裏的。
她竟開始瑟瑟發抖起來。
什麼時候,萬眾矚目、高高在上的Chole,竟也會這般狼狽可憐、低三下四的求人呢?
呵——
真是可笑。
可是沒有辦法,誰叫她愛他呢?
陸司淳那個人,他的固執與冰冷都如出一轍——
這種藏在俊逸面龐與完美人格後頭的,是一種難以命名的銳利武器。
他揪着你的心臟,惡狠狠的折磨。
聞言,陸司淳的脊背愈發僵硬起來,他沒有說話,但是他抓住她手腕的手卻突然鬆了一下。
她知道,他開始猶豫了。
於是她抓住機會,忙道:“陸司淳,你所堅持的東西,你的理想,你的情感,你的愛……你想過沒有,有些悲哀與痛苦是說不出的,有些愛是再也愛不到的……而這些,只有我能給你。”
她也知道,餘生是他一生的軟肋。
如果她不能夠戰勝餘生的話,又為何不能把他的傷口撕開了給他看?
放下吧,陸司淳。
放下吧……
只有你放下了,你才能獲得重生。
放下吧。
---題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