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黑色風暴（6）
濃重的灰色霧氣在前方瀰漫，像一道壁壘橫亘在黑河之上。
這是第二天清晨，村民們都聚集在了空地上。
數十頭無獸馱着貨物，這種外形怪異的猛獸有着高大的體型，卻脾性溫馴，只是偶爾用蹄掌扒拉地上的土，安靜地噴着鼻息。埃希妮薇坐在最高大的一頭背上，黑色斗篷籠罩着她瘦小的身形，整個人並不起眼，而族人們望向她的目光卻是全然的尊敬。
在她身後，一個披着寬大的黑色斗篷的年輕男人為她手執韁繩，露在外面的手臂覆蓋著暗色甲胄。
“今天，我們就要去往我們的故鄉。”
埃希妮薇左手中依然緊握着乾枯的花環，她舉起右手，指往黑河彼岸的方向，“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不回頭！”
“不回頭！”“不回頭！”“不回頭！”
狂熱的呼喊此起彼伏在人群中迴響，埃希妮薇淺藍色的眼睛裏露出隱忍的快樂，蒼老的面容彷彿瞬間煥發了生機。
她身後的男人溫柔笑了笑，伸出手指，撩起她散落的頭髮掛在耳後。
這時候濃霧裏現出兩個人形，秦子淵帶着楚雲走出來。
方才他們又原路走了一回，依然一路沒有危險。黑河水流不湍急，河面也並不寬廣，雖然是霧中，倒也不擔心迷路的危險，更不用說子虛烏有的噬人怪獸。
“沒問題了，開始吧。”
於是埃希妮薇手握無獸的韁繩，轉向人群：“大家都跟上了——出發！”
秦子淵和楚雲在前，接着是埃希妮薇和年輕男人的無獸，傑森、布蘭特在隊伍中，安德魯殿後，數百人陸陸續續沒入了濃霧裏。
“跟緊前面的人！不要落單！帶好老人和孩子——”
埃希妮薇高聲指揮着自己的族人，他身後的男人就輕輕笑看着她的側臉，那眼神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楚雲遠遠瞥見了這一老一少，莫名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畫面不太對吧！
跟在他們身後的啞哈族人卻並沒有覺得什麼，只是沉默地趕着路。楚雲抬頭看了一眼秦子淵，發現他也目不斜視地目視前方，只好默默承認，自己想多了。
一開始非常平靜。
霧中看不見任何東西，四下望去，都是濃濃的灰白色遮蔽了視線，看久了讓人有種目盲的錯覺。
無獸行走時的鈴鐺聲響在耳邊，除此之外，周圍十分安靜。
楚雲跟在秦子淵身側，埃希妮薇跟在另一邊，再往後就是啞哈族的族人，男女老少、互相攙扶，往後消失在濃霧裏。
然而當走出了數十米——
……忽然，有什麼聲音隱隱約約從遠處傳來。
像是風聲，嘶喊聲，還有分不出是什麼聲響，這聲音從飄飄渺渺的一絲越來越大，彷彿是某種東西向他們猛然地逼近了過來。
“秦子淵，你有沒有聽到——”
楚雲猛地轉身，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反應，秦子淵已經一把拎起他掛在了身上。
“——救命！啊啊啊救命！！”
灰白的霧氣彷彿被什麼嘩啦撕開！
無數人的身影從河對岸沖了過來，在他們身後，一片滔天的黃色巨浪轟然拍打下來，隨着慘烈的嚎叫，這一邊的啞哈族隊伍瞬間炸開了鍋！
“——‘沙’！是‘沙’！！”
“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不是說！不是說——”
所有人瘋了一樣地往回跑，瞬間場面一片混亂。
驚慌失措的人群擠擠挨挨地拚命逃竄，有人摔倒了也爬起來接着跌跌撞撞地跑，還有人尖叫着哭喊出來，像是見到了最可怕的東西般失去了鎮定——
“等等……”
秦子淵抱着楚雲觀望了一陣，突然發現了不對。
“不要驚慌！這些都是幻象——！”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幅非常慘烈的畫面。
黃色的巨浪拍擊在地上，化作許許多多兇惡的怪獸。怪獸奔跑着，在那些突然出現的人群中廝殺着！他們拚死掙扎，卻一個個慘叫着、痛苦地死亡，留下一地血肉模糊的斷裂的屍體，場面十分血腥殘酷……
奇怪的是，無論是怪獸還是這些人，當他們追上了人群沖入其中時，所有人驚異地發覺他們毫無阻攔地穿過了實體，像是投影一樣自顧自上演着。
“呼……呼呼……”
大家漸漸平靜下來，心有餘悸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切。
“你們為什麼不說，會有這一出！”
有人壯着膽子喊道，頓時引起一陣陣附和聲。
秦子淵抱着楚雲沒撒手，他眼神陰鷙地看着那些怪獸廝殺的場面，懶得作出解釋。他確信在之前的幾次從未遇到過類似經歷，因此只是冷漠地在人群中環視一圈，抬步就往前走。
“——等等！請、請等一下。”
一道溫柔但沉靜的男聲響起，看過去，竟然是與埃希妮薇坐在一起的那個男人。
目光剛剛轉過去，楚雲就發覺埃希妮薇的狀態不太對。
老人的表情像是快要昏厥了一般。
她的胸膛猛烈地起伏着，眼眶大睜着，死死注視着眼前怪獸在人群中的廝殺，她的嘴唇陡然開始顫抖起來。
“不、不……不是真的……”
沙獸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肆意殺戮着！
利爪、鋒利的牙撕扯着被追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族人死去，他們不甘地掙扎着，拼殺着，但迎來的卻是更加慘烈的死亡。
斷肢亂飛，獻血噴濺。
所有人都哭喊着懇求着蒼天神的寬恕，但沒有任何的神跡降臨，只是持續不斷的死亡——
沙獸所過之處，一個又一個生命被收割。
她的族人在死亡……
埃希妮薇感到自己的胸腔里轟隆作響，眼前的畫面像一大片兇狠的爪牙撕扯着神經，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啊啊啊啊——！！”
一個孩子摔倒在地上，緊接着是數頭沙獸撲來將他哧啦扯成了三四片，血液噴濺在四面八方。
“轟！”“轟！”“轟！”“轟！”
族人拼盡一切力量反抗着，男人們手握戰刀與之搏鬥，明亮的利芒一道道射出，沙獸被擊得一步步後退，卻始終造不成更大效果。
更多的沙獸撲過來，戰士們慘叫着被掀飛開去。
然後，埃希妮薇看到了——
在半空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渾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身影。她緩緩張開雙臂，淺藍色的光芒像陽光一樣流淌下來，籠罩在所有人身上。
受傷的，疲憊的，所有人沐浴在藍色的光暈里，彷彿重新獲得了力量……
“埃希妮薇——！！”
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喊，半空中的人微微低頭，斗篷兜帽被氣流沖開，比陽光更閃亮的金色長髮捲曲飛散。
彷彿是時間忽然凝固了一瞬。
她低下頭，露出年輕的、美麗的面容……
“啊啊啊啊啊啊————！！”
埃希妮薇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她猛地抱住自己的頭，指甲陷入蒼老的面孔中。
她想起來了……這不是幻象！這不是幻象！
——都死了！都死了……！！
“轟隆——嘩嘩嘩！”
巨大的、如暴風一般的氣流轟地衝天而起！
楚雲他們只感到眼前一晃，接着像是什麼透明的東西破裂了，無數藍色的光點騰空升了起來，嘩啦啦掠過眼前。
秦子淵眼疾手快抓緊楚雲不讓他掀飛開去，埋頭躲了一陣，當再次抬起頭來時——
——霧氣中，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消失了。
說是所有人都消失或許不對……
濃重的大霧在緩緩變淡，眼前的景物慢慢地清晰起來，楚雲看到傑森和布蘭特正遠遠地跑過來，在他們後面是明顯搞不清狀況的安德魯。
“秦子淵，怎麼回事——”
“老大！他們、他們啞哈族人呢？！！”
秦子淵沒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黑河中央一個跪在地上的身影，那是一個少女。
少女跪在水面上，像失去了重量一般。
她的金髮比陽光更耀眼，流水一樣在纖弱的脊背上迤邐下來，她的頭深深埋着，頭髮散開在水裏，渾身籠罩着朦朧的淺藍色光暈。
隱約能看到另一個模糊的男人虛影，靜靜站在她身後。
“……這、這是什麼？”
傑森渾身火紅光芒一閃，一道光弧發出去，那兩個身影被攪動得如水波紋般晃了晃，許久才凝聚成實體。
這時，少女緩緩抬起頭，從跪坐着爬了起來。
楚雲他們看到，她渾身裹着寬大的黑色斗篷，蒼白消瘦的面孔上，淺藍色的眼睛溫靜柔和，只是靜靜注視着死寂的黑河河面。
“我叫埃希妮薇。”少女這麼輕聲開口了。
她的聲音像是穿過時光而來，透着歷經歲月的、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沙啞。
“……是啞哈一族的‘婆婆’。”
楚雲、秦子淵：“……！”
雖然已經隱隱有了預感，但當這十分熟悉的對話再次出現時，他們心中還是湧上了一種濃濃的匪夷所思。
埃希妮薇微微側過頭，她身後的男人跟上來，握住她的手。
這個時候才看清，這個半透明的男人虛影，正是一開始坐在她身後，為她手握韁繩的那個人。
“我們的族人早就死去了。”
男人垂下眼，眼中透出一種溫柔的悲傷，“妮薇她一直不願意接受這一點，所以我們的靈魂留在這裏，一直無法回歸‘故鄉’。
“我們此刻的存在，不過是一段蒼白的執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