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番外 九州生死戀節選
《九州生死戀》片段一:受封大國師
掌門俞賓忍不住多看罌幾眼,終於還是力排眾議道:“這個孩子根骨清奇,雖然非我族類,但卻是一塊可塑之才,我願意收她入門下。”
在罌的記憶中,俞賓算得上是真正意義上對她好的一個人。
窺垣宮是修真名門,門下弟子,皆出身世家。像罌這樣出身不明弟子,往往會受盡各種冷眼和排斥。
然而俞賓卻以掌門之尊收她入門下,並為她改名上池罌。
上池,是窺垣宮祖師的姓氏,俞賓為她改名,其意可見一斑。而後來,俞賓對罌,也算的上傾囊相授。
罌還記得,俞賓在病重的那段時間,曾對自己說:“我收你為徒,其實是有私心。人生不過短短百年,被命運所操控,即使身在窺垣宮,能修習當世最高深的法術和醫術,卻也不能逆天改命。但是你不同,你生來便不是凡人,若得正道指引,將來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而我,很想見見這極限究竟是什麼,只是如你這樣純凈,連恨也不懂的孩子,註定是做不好一派掌門的。”
不久之後,掌門俞賓病重,即將不久人世,派中明裡暗裏,開始推舉新的掌門。
窺垣宮自來便分兩派,以窺垣殿和菩提院為首的法派傾向於王朝和天下。他們認為,窺垣宮最需要做的是輔佐王朝,普度天下眾生,於是他們擁立了大國師的遺孤楚憐;而以岐黃殿和上池院為首的醫派,卻更欣賞上池罌的宅心仁厚。
兩派之爭愈演愈烈,終於到了勢同水火的地步。
俞賓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時,這樣對上池罌說:“神農祖師曾說,萬物之法,綱舉目張,若無堅毅的常綱,目再多,也撐不起大局,我本來不希望你捲入這骯髒的爭鬥,然而楚憐,終究和她父親楚桓一樣,私慾太盛,不堪大用。”
上池罌道:“若罌被推舉為掌門,定然會繼承恩師遺志,用心治理窺垣宮。若是楚憐師姐被推舉為掌門,罌也會盡心輔佐掌門。”
俞賓搖頭,帶着悲憫的神情對她道:“你以為,一派掌門應該是怎樣的?心中無恨,難成大事!”
看着俞賓,上池罌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鮮衣怒馬的小王子,也曾這樣,帶着悲憫的神情對她說,你竟然不會恨?
那一瞬間,上池罌忽然很想知道恨為何物。
那時,天真的上池罌對俞賓道:“既然如此,恩師就教導我何為恨吧。”
也就是就是在那個充滿藥味的屋子裏,俞賓教會了罌何為恨。
儘管,在知道何為恨之後,上池罌卻反過來希望自己從來不曾懂得過。
她學會恨。
恨龍君赤鑄,恨他一手安排了她的命運,恨他把她安排成一個為了別人而存在的道具。
恨國師楚桓,恨他痴心妄想,殘忍的將無辜的她關在佈滿結界的銅鼎中十五年不見天日。
恨好友楚憐,恨她明明是武觀殺母仇人的女兒,卻依舊是武觀心中最愛的女人。
恨恩師俞賓,恨他為了自己的私心,以教她何為仇恨為名,殘忍抽出她的翼骨,讓她一生都無法重新化龍翱翔天際,只能留在這骯髒的人間,完成他口中所謂夙願。
很久之後,上池罌眾叛親離,甚至身受重傷,法力削弱,失去在九州爭霸的席位,她被昔日故人太康所救,僥倖保住一條性命。
最終,心灰意冷的上池罌選擇了退而求其次,接受太康封賞,做了王朝的大國師。
上池罌還記得那天,宏偉的禮樂聲里,她在太康的親迎之下登上城樓。
那天的情景宛如昨日,東天,一輪驕陽正自東天緩緩升起,天邊雲霞流光溢彩,整座皇城在朝霞籠罩之下,別有一番富麗堂皇的感覺。高樓浩蕩,日出日落彷彿觸手可及。向下俯瞰時,城中庸碌行人如螻蟻一般渺小。
而身邊的太康頭戴十二旒玉冠,身着玄底金綉袞冕,早已非復當初落魄王子的情形。他的面目隱匿在光影里,看不清喜怒。
登上城樓后,太康一揮袖,下令道:“傳孤王之令,鼓樂迎賓。”
上池罌對這樣的禮遇,是有些志滿意得的,然而卻還是謙遜的說:“王朝鐘鼓之樂,罌受之有愧。”
只是話語雖謙卑,上池罌的神情卻泰然自若。
太康並不介意上池罌故作姿態,只是平靜道:“上池真人承窺垣衣缽,術紹岐黃;如果連上池真人都受不起,那天下再無人可受此大禮。”
話音才落,遠處忽而按響起一道雄渾的鐘聲,鍾音綿延數里之外,為這場奢華迎賓大禮拉開了序幕。
隨之而來的是三千人奏塤的樂聲,浩浩蕩蕩,橫無際涯。
恢弘的樂聲中,上池罌微微一笑,從此,她就是夏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國師,專屬她一人的時代,終於來臨——
國師府依舊是當年那座,只不過把里裡外外翻新一遍。後院的罌粟田,依然種着成片的墨罌粟。
微風吹過,罌粟花妖嬈搖曳,送來陣陣迷人的清香。穿過那片花海,上池罌看見了當初囚禁了她十五年的銅鼎。
一種淡卻刻骨的恨意緩緩湧上她的心頭。
如今的上池罌,早已不是當初單純善良的罌,她學會了恨。正是因為恨,她將掌門之位拱手讓給楚憐,讓恩師俞賓死不瞑目;因為恨,她不滿足於在九州大地屈居人下,而更願意爬到權力的最頂峰,操控他人的命運——
《九州生死戀》片段二:花海回憶
“微臣獲知,窺垣宮新任掌門楚憐苦戀武觀王子已久,當上掌門后,更是派下門人遠赴東海暗中尋找武觀王子下落。”
丞相盲夏凝重的說。
聞言,太康似乎並不在意,依舊靜靜凝視車窗之外,遠處國師府里久立在罌粟花海中的上池罌。
直到盲夏忍不住提高聲調再喚了一聲:“陛下!”
太康才懶洋洋地道:“無憑無據,單憑丞相一面之詞,就能治窺垣宮和楚憐的罪?”
“如今上池罌與窺垣宮決裂,公然接受王朝供奉。只怕楚憐意欲扶植武觀王子打壓上池罌。窺垣宮掌握高深醫術,又儲有無盡靈丹妙藥,若窺垣宮真的站到武觀王子一邊,後果恐怕不堪設想。”盲夏說著,忍不住眉頭緊皺,最終忍不住說出來心裏最想說的那句,“況且,上池罌,也不能盡信。”
從第一眼看見上池罌的時候,盲夏的內心就一直在不安,她的眼神太熱太亮,絕非是那種輕易滿足現狀的人。
太康聞言,輕輕微笑。放下車窗竹簾,靠回身後錦墊,悠悠道:“楚憐有心拉攏武觀,那就成全她。孤王也想看看,武觀能給她什麼,值得她背叛王朝。”
盲夏丞相顯然不能接受太康懶散的態度,他皺眉道:“微臣始終以為,不能這樣任其坐大。”
然而太康卻閉眼,不再說話。冷峻的面容隱在光影下,宛如一尊悄無聲息的人偶。
盲夏無法,只得下令馬夫驅車。
在一路有節律的顛簸中,太康恍惚想起了啟王五年那個夏日的傍晚。
他同武觀一起去國師府進學。
大國師一向不愛見他,他便也不去自找沒趣,而是在國師府花園閑逛。
他還記得,那天他在國師府的後院,忽然聽見了一陣哭聲。他順着哭聲找去,在花園深處看見一口青銅大鼎,鼎門大開,只見一個穿着黑衣的女孩正在鼎內哭泣。
他問鼎內女孩為何要哭,女孩聞聲忽然抬頭,一雙大眼清澈明亮,看見自己,她忽然就不哭了,眼中流露出渴求的目光。
他覺得奇怪,怎麼國師府的後院,會關着一個小女孩,猶疑了一下,他還是忍不住詢問她是誰,小女孩道:“我是罌,這裏好黑,我很害怕,你別走,留在這裏陪我好嗎?”
他問:“你為什麼走不出來?”
小女孩指着鼎門道:“這裏有牆,我出不去。每天都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裏,天黑了什麼都看不到,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太康想了想,對小女孩說:“我要回去的,不能呆在這裏陪你,不過我可以從上面把你拉出來。”
說著,太康攀爬上銅鼎,伸手進去拉那個小女孩。
小女孩看着她,大大的眼睛裏極單純,看見堅硬的鼎沿頂着他的腰腹,擔心的問:“你的肚子不會很疼嗎?”
太康還記得,那時候,自己的腰腹被鼎沿硌的生疼,卻還是朝那個小女孩投去微笑,對她說:“不疼,你拉着我的手爬出來。”
然而,就在他一手拉着罌,一手攀出鼎口的時候,卻忽然看見大國師楚桓正站在不遠處冷冷看着他,一言不發。
見他察覺,楚桓淡淡道:“太康殿下,武觀殿下正在外頭等着你呢,你可千萬,別讓他久等了。”
太康知道夏啟對大國師有多信賴,如果他得罪了大國師,後果不堪設想。一念起,太康只覺得右手一滑,小女孩重重的跌落。
他不敢向下看,也便無從得知那一刻小女孩清澈的眼中,流露出的,會是不可置信,還是傷心絕望。
他只知道,在他一步步走出那個花園的過程中,沒有再聽見哭聲。
之後許多年,他總做同一個夢。
夢見自己迷失於國師府那個花園,聽見罌弱小的哭聲:“你別走,這裏好黑,我一個人好害怕——”
他四處找尋,夢卻總在他終於看見隱匿在陰影里的罌時驚醒。醒后,眼角殘留着一抹暗色,如一朵寂靜的墨罌粟,刻在視線深處。
其後很久,每當他回想起來,太康縱使再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他當時的懦弱,是源於他尷尬卑微的處境。他有時也會想,如果換做是武觀,他一定敢伸手把罌拉出那口銅鼎,只要出了那個鼎口。
也正是因為此,在武觀回來與啟王理論的那年,他費盡心機,挑撥武觀與啟王父子之間的關係,最終導致父子決裂,大戰西河口。武觀被深諳兵法的大將彭伯壽所敗,被啟王流放東海之濱。
有時候太康也忍不住想,其實武觀說的姦邪,不該是大國師,而是他才對。如果不是他覬覦皇位,一切就不會演變到這種無法挽回的境地。
夏啟在之後不久便鬱鬱而終,太康作為王長子,順理成章的繼位。他爬到了心心念念的高位,然而國師府那口銅鼎里,卻再也不見當初求救的那個小女孩。
《九州生死戀》片段三:罌之死。
曾經揚言要重回沫邑,殺盡姦邪的武觀王子再也沒有回來,連身居高位,消息靈通的上池罌也再也沒有聽過他的消息。
他曾在高高的雲端,卻被命運無情的拋棄,終究成為平民百姓口中的笑談,在歷史的塵埃中被漸漸遺忘。
而自上池罌繼任大國師之後,康王昏庸,耽於酒色不理朝政。
朝堂,甚至是整片天下,都被上池罌操控,她算得上是夏朝真正意義上的統治者。然而身居高位的她,偶爾也會覺得,那個傳聞中昏庸無道的康王,其實深藏不露。
畢竟,一個庸碌的人,怎麼可能在當初那樣紛亂的世道里,坐上夏朝的王位。
可他對自己算的上是格外的優渥,明知道朝中之人都在彈劾她,百姓也怨聲載道,他卻始終對她偏聽偏信。
每次見到太康,上池罌都會覺得,這個人間的帝王,對自己始終抱有一種真誠的,近乎於歉疚的情感。他那雙為酒色所蒙蔽的雙眼,每當看見自己時,也總會漸漸亮起一點點光,然而不知為何,又很快寂滅。
由於太康昏庸,天下烽煙四起,有窮氏首領后羿帶兵攻下沫邑,他是那樣的英勇無匹,上池罌在千軍萬馬層層保護中,竟被他一箭當胸射過。
大國師中箭,王朝之師潰不成軍。泰半被亂軍俘虜,上池罌重傷之下,勉勵殺出重圍,身負多處重傷,回天乏術。
上池罌一生不懂內疚,可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她卻曾這樣對太康說:“我不知道是什麼使你對我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然而,我卻能感受的到你待我的真誠,所以,在我最後的時光里,也願意回報你。”
上池罌留下的,是整個窺垣宮分析和詳解,有了它,太康便有辦法能夠操控窺垣宮——那個醫術和法術足以震懾海內的門派。
有窺垣宮為後盾,從后羿手中贏回王位便不再是難事。
然而出乎所有人所料的是,太康並沒有按照上池罌的話做。
被驅逐出沫邑的日子裏,他依舊每日飲酒作樂。只是每晚,他都會趁着月色,去給小木屋前那塊花圃中的墨罌粟澆水,然後靜靜的坐在花朵旁邊,似在沉思,又似在守護,直到天亮。
丞相盲夏知道,也只有在那時,太康的目光才是略略清明的。
而當他問太康那時候在想什麼時,太康便會微笑,那笑與他沉迷於酒色時的笑容不同,飽含着深深的悲傷與無奈。
他每每這樣回答盲夏:“我只是覺得月光在花瓣上流淌的景象十分靜好。”。
太康沒有贏回民心,而他的身體,也很快在放縱的聲色犬馬中垮掉,未幾病終。
多年之後,曾經的王族幾經周折,又一次奪回夏朝王位。
然而歷史的車輪里,那些被尊敬,被恥笑,被稱頌,被唾罵的人,終究沒有留下可供證明的痕迹,就好像,從來都沒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