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 美人妝(二)
房間深處,隔了一道牆壁,往下走幾步階梯,是一間牢房。睍蒓璩曉
狹小,冰冷,潮濕。
牢房的角落點了一盞燈,燈火很暗,與燈火相反的另一個牆角下,倚靠着牆壁坐着一個人。
那人靜坐在燈火照射不到的地方,微微垂着頭,看不見黑髮下的面容,溫度極低的山底,她身上只着一件緋色的薄紗,雙臂環抱着膝蓋,半掩的長袖下,隱約可見雙腕上泛着泠泠銀色光澤的鐐銬,鐐銬在她手上勒出一圈血痕,除此之外,似還有別的傷處,手腕上青紅交接。
聽到腳步聲,那人緩緩抬起頭開,看到是她,嘴角竟扯出一抹微弱笑意,她輕聲開口喚她:“公主。燾”
碧蘿走到她面前蹲下,也跟着笑了笑,略顯嘲諷:“沒想到第二次見着姑娘,姑娘是這副狼狽光景,真是讓我一點兒贏你的好心情都沒有了。”
雪山底下真是冷,渾身都凍僵了,九歌不舒服的挪了挪身子,手上沉重鐐銬在地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脆響,臉上清淡的笑容未斂:“碧蘿公主想要什麼沒有,為何偏要贏我這個區區小女子?”
“小女子?”碧蘿搖頭,冷笑一聲,“你可不是小女子,能將疏勒國師司寇玩得團團轉的女人,又怎會是簡單的小女子?桫”
這還真是高抬她了,將司寇玩的團團轉?她仰仗的,不過他的自以為是而已,他以為她不會識破他的身份,——事實恰恰相反,多虧了他的幫忙,才能讓她將前世記憶完完整整的找回。
至於那個人……
不願細想,九歌轉移話題,眯眼笑了笑:“公主,大半夜的,你不會就是專程跑來來嘲笑我的吧?”
她冷哼一聲:“我堂堂一國公主,有必要特意來嘲笑你么?”
九歌不置可否:“公主心中有事睡不着,所以跑來找我消遣,而我,因為實在冷得睡不着,只能任你消遣。”
她還有心情跟她說笑,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為自己的安危擔心,而她,許是近日壓抑得太久,急迫的需要找個人陪伴,也顧不上對象是誰,況且,眼前這人,說實話,她奉命刺探她的口風,實際上內心裏並不覺得討厭她。
碧蘿轉而就在九歌面前盤腿坐了下來,大有要談心的架勢:“你真的喜歡那個北澤儲君?”
九歌沒想到她開口問的是這個問題,按常理來說,她應該還有許多別的問題要問才是,然而還是沉默點頭。
“你既然喜歡他,為什麼要離開他?”
她慢慢仰起臉看她,清澈雙瞳里幽然的光華流轉,顯得臉色更加蒼白透明:“因為人的一生,除了喜歡一個人,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
.
碧蘿微怔了怔,夢囈般的啟唇:“這世上有什麼事情,比跟心愛的人相守一輩子還要重要?”
“這種事情,自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在公主心中,難道除了愛人便什麼都裝不下了?”九歌目不轉睛的凝着她,不錯過她臉上每一絲神色的變化。
碧蘿心中一緊,不想回答她這個問題,倉皇欲從地上起身,一手卻被女子捉住,鐐銬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女子的語氣驀然轉為咄咄:“公主真的必須要打這場仗?這場戰爭,無論誰輸誰贏,無不是生靈塗炭,血流成河,最後受苦的,不過是無辜的百姓,這些,真的是公主想要的結果嗎?”
女子的手其實抓得並不緊,或許輕輕一掙就鬆開了,然,她一字一句,彷彿無形中有一隻巨大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不能呼吸,碧蘿站在原地,慢慢笑了:“原來你說的重要事情是指這個?天下蒼生嗎?那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我碧蘿,沒有那麼寬厚的心去裝別人,對我來說,什麼,都比不上他一個人重要,其餘的,我絲毫不關心。”
“可他已經死了。”
她身子猛的一震,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看她:“——你、你胡說什麼?!”
九歌直視她的目光,清楚的重複道:“他已經死了,公主。”
“不!你胡說什麼!”她驀然甩開她的手,驀然間像換了一個人,渾身都長滿了傷人傷己的尖刺,“你不準胡說,貘笛他沒有死!他不會死的,他說過他會陪着我一輩子的,他不會那麼容易就死,他只是睡著了,只是睡著了……”
她不停的喃喃自語,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身子搖搖晃晃,輕飄得宛若一張紙。
被關進這個牢房的時候,九歌曾經路過了那個放着冰玉床的房間,雖然只匆匆的一眼,卻並不妨礙她認出那張臉來,才赫然明白她心中慟然的執念。
她很久之前曾經來過疏勒,對他們的民族傳說有所耳聞,其中有一條,將死去不久之人的屍體置於寒山冰玉之間,當屍體被冰封,死去之人的魂魄便會猶如冰封般被鎖在身體內不被消散,待勾魂使者不耐煩逕自離開,死者便會再度蘇醒過來。
這些,當然不可能是真的,生命的消逝,是命運輪迴的開始,哪怕是天帝都沒有辦法逆天而行。
九歌道:“公主何必自欺欺人,他早就已經死了,你心裏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再活過來了。”
輪迴來過,忘卻前世今生,是一個新的開始,她這樣的魅,生命逝去,永無來世。
她漸漸冷靜下來,咬着唇不吭聲,臉上眼淚簌簌而落,九歌微嘆了口氣,心中不忍卻不得不說下去:“公主不妨好好想想,他臨死前的心愿,怕也是希望公主在沒有戰爭的國家平平安安的活下去罷。”
.
探頭探腦溜進男子房間,男子正襟危坐在書桌前,絲毫沒有察覺到她的到來,她躡手躡腳走到他身後,一股腦猶如頑猴扎進他懷裏,嚷嚷:“大叔,你在看什麼書?”
男子被她嚇了一跳,大手一攬,笑呵呵將她摟進懷裏,將手中書的標題攤到她面前:“認識字嗎?你自己看。”
古樸的書本,顯然被翻了無數多遍,書頁泛黃卷葉,她小聲的念出聲音:“墨、子?——好奇怪的名字,這裏面講了些什麼?”
“你自己看啊。”他直接將書遞到她面前。
她嘿嘿直笑,“不嘛,大叔,這裏的字我一個都不認識,我要你講給我聽。”
早已習慣她的耍賴功夫,他無可奈何,只好道來:“墨子乃中原哲學其中一派的創始人,主張兼愛,非攻四字。”
她搖頭晃腦:“兼愛、非攻,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說,天下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應該平等相愛,而不應該有戰爭。”
“可我常聽人說,有了戰爭的勝利,國民才會有更好的生活。”
“傻丫頭,哪裏聽來的這些?”他哭笑不得,大手在她腦袋上揉了揉,“餓了嗎?我們去吃好東西。”
“歐耶!”她歡呼一聲,即刻將方才的對話忘了一乾二淨,沒有注意到他臉上,一閃而逝的失落。
後來,每次見面,他都有意無意的跟她說一些類似的話,那時候她只覺得在他身邊歡喜得不得了,哪裏能注意到這許多,直到一日不小心在父王面前將這些話說出口。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父王對她生氣,然後她被禁足了整整三天,第四日的早晨,父王叫人送了一封信給她。
那封信里簡單的內容,已足夠她恍然醒悟。
貘笛乃是中原墨家的首席弟子,遊走於各國之間宣傳墨家理念,與她的相遇,說不上是偶然。
原本儘力被她遺忘的過去,此刻想起來竟如此清晰,碧蘿沉默不語,緩緩抬起手,手指摸到耳後,只聽得“刺啦”一聲,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被她扯了下來,她臉上惡作劇般的笑:“姑娘,你可曾見過這樣的臉?”
傳聞中疏勒公主名喚碧蘿,天生麗質,貌美無雙,眼尾下一滴淚痣,盈盈欲墜。
而眼前之人的臉,非但不美麗,甚至,不能稱之為一張臉。
縱橫交錯的深紅色疤痕,密密麻麻覆蓋了半張臉,一半美貌如天仙,一半醜陋如惡魔。
“你們中原的相書上雲,滴淚痣,意味着一生流水,半世飄零,果然不錯,我五歲時,宮中曾遭遇過一場大火,我母後為了救我,死在那場大火中,那場火,也徹底燒毀了我的容顏,縱火的,正是你們中原人。”
————
【呼呼,終於趕在12點之前寫完,俺又連更3天了,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