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程風
長陵街鑼鼓喧天,一聲聲的驚鑼穿透耳膜,激的街上的行人不由得刷刷遮耳。
十幾個帶頭的小廝腰間裹着紅綢帶子,喜笑顏開的衝撞開一條路,興奮的呼喊着。
長街兩旁一瞧見這熟悉的陣仗,忍不住議論幾聲,當作笑話看了。
“又是這程家公子,也不知道程老爺何時打斷這紈絝子的腿。”
“這瞧着剛被放出來”,一旁提着菜籃子偷笑的婦女道:“不是聽說被程老爺丟進大營里了嗎,這才消停了沒兩天,要說這程大公子也是個人才。”
“才不是呢,還不是他娘護着,程公子細皮嫩肉的,哪次丟進營里超過三個月,她娘心疼心疼就派人接回來了。”
“那也禁不住他這麼鬧啊?”
程家小廝去的是“春江花月夜”,這名字還是程風換的呢。
其實就是長陵城美人最多的地方,笙歌之地,都快是程大公子第二個家了。
不過聽說這程大公子也只是喜歡帶着身邊的紈絝們去聽曲瞧美人,從不胡亂輕薄人家姑娘,假君子中的君子,為此在長陵流傳不少佳話,惹的無數長陵姑娘芳心暗許。
熱鬧過後,人也散了,程風這才大搖大擺的從兄弟背後探出頭來,腰側的公子玉翡色如翠,他輕輕一笑,衣袂被微風揚起,自然而然的搭上宋棠,幾分貴氣道:“今個薇薇生辰,趕巧了,我送個她喜歡的過去,她該樂壞了吧?”
宋棠跟着沒心沒肺的笑,拍開程風亂抓人的手,想到什麼笑臉一凝:“你娘剛把你從你爹手中救出來,一轉頭你就興師動眾的往春江花月夜跑,就算把薇薇哄開心了……你八成也完了。”
“沒事”,程風被丟在孤狼軍中兩個月,骨頭快散架了,地獄一般的痛楚簡直不敢想,他道:“我爹今天有事,不在家,我娘那邊撒個嬌就過去了,別擔心,走,去給薇薇過生辰。”
“什麼呀”,宋棠快步追上程風,他腳踝上串了小銀鈴,靜聽輕響,用香仔細熏過的衣衫是君子的清竹味,宋棠見他眼角都笑出了褶皺,打問:“你怎麼回事,給別人過生辰也沒見你這麼開心,你不會……”
程風回頭:“不會什麼?”
“看吧!”宋棠大笑:“你就是喜歡薇薇。”
“……”程風一樂,爽快道:“別亂說,我們是知己,交心的那種,她不當我是程家約束的公子,我不在意她流連風塵,既然我喜歡去這春江花月夜,我就不覺得裏面的姑娘有低人一等,相反,我覺得她們每個人都很赤誠。”
宋棠:“尤其是你的薇薇。”
“當然,人生難得逢知己,我很慶幸。”
宋棠抿抿唇,又道:“你這樣遲早下去也不是辦法,長陵是有主子的,你京城的王爺可時刻注意着你呢,大營里的孤狼軍接納你,因為你是程家大公子,你整日搞這些,就不怕京城怪罪下來?”
“怪罪什麼?”程風想到快一年沒見到過蕭辭了,他沒有機會進京,蕭辭更難以出來,有點想念了呢,吹了口氣道:“京城的主子知道我什麼德行,天高皇帝遠的,他又打不着我,管他呢,再說了……”
宋棠對蕭辭這個人很好奇,還等着聽下文,程風就沒了聲,他眼巴巴望着,看程風一笑溜了。
孤狼軍中的紀律,程風從小耳濡目染,比誰都清楚,別人只看到他被父親一次次扔進大營里,又不成器的跑出來逍遙快活,沒一點程家大公子該守護長陵城的覺悟。
可他們不知道,該學的功課他一門也沒有落下,不論文武,他都能一鳴驚人,做那佼佼者,孤狼軍中不一定能有比他更厲害的。
想到這,程風臉不紅心不跳,這話說出去不得被人笑死,可沒辦法,少年人就要“狂”,他現在不狂,留着以後變成蕭辭那冷冰冰的樣子嗎?
他才不要呢。
花月夜的姑娘們一早就被外面驚動了,已經騰出了招待的檯子,嬉笑着從中間簇擁一人出來,眉眼微動,便含着道不明的情素,今日也是盛裝打扮,緊緻的步搖輕晃着,生蓮一般。
她便是薇薇,花月夜待的最久的姑娘,她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一輩子都留在這裏了,沒人知道她到底姓什麼,因為她母親連姓都是假的,她自然也是。
“瞧,程大公子又來了,今日是咱們薇薇生辰,這般陣仗,好令人羨慕呢。”
薇薇笑了笑,翹首望着:“程公子對誰不都這樣嗎,回頭你生辰,他照樣誠心準備。”
旁邊有人酸溜溜:“那可不一定呢。”
正說著,程風晃着手裏的長穗進來,一眼就看到了薇薇,快步過去:“等我呢?”
“嗯”,薇薇抬眼:“大傢伙都看笑話了,你這剛回來,不在家好好陪着你娘,又折騰。”
“現在不折騰,我怕以後都沒機會了”,程風自然而然的拉上她的手腕,眉眼一彎:“走,給你準備了禮物,上去說。”
被程風牽了手,薇薇也不閃躲,眸子裏清明了許多,回頭看了眾位艷羨的姐妹一眼,提着長裙上去。
宋棠跑進來時,人已經上樓了,他被擋住脫不了身,肉疼的灑光了錢袋子才從脂粉里擠出來,驚駭的拍拍胸口:“姐姐們也太厲害了,給我一條活路吧。”
“宋棠你怎麼也跟着過來了?”有人笑道:“你娘回頭知道了,該擔心了。”
要說這宋棠也是實慘,母親溺愛的法子都於旁人不同,讓他倍受煎熬,一旦讓娘親知道自己跟着程風往花月夜跑,今夜恐怕得哭到天亮了,那柔弱的身子撐不住,雙眼都會是腫的。
宋棠回想起熟悉的畫面,胸口就疼,疼得他苦着臉上樓。
程風正在同薇薇說話,他精心備了生辰禮,方才在人前的都是做秀,真正的禮物並不貴重,是一副陳舊的木鐲,仔細看,戴的人很用心,上面的花紋未曾損壞。
薇薇看了一眼,溫聲:“這是什麼?”
“我讓人去了一趟你母親的祖籍,萬幸找到了”,程風低道:“你別多想,我知道你一直以來都在完成母親臨終都不曾歸家的遺願,這是從家中帶回來的,該是你母親離家之前的珍愛之物。”
薇薇怔愣片刻,當即紅了眼眶:“是了,聽我娘說起過,只是她到底沒能回去。”
程風說:“是我魯莽了,惹起你的傷心事,今日是你生辰,我……”
“謝謝你”,薇薇小心的將鐲子收起來,輕拭眼角的淚:“這是最好的生辰禮了,真的,謝謝你,程風。”
程風爽快一笑:“同我還客氣什麼,有需要幫忙的,儘管說就是。”
宋棠在門口聽了一耳朵,拂開帘子進來,笑着同眼眶淡紅的薇薇打了招呼,忽然覺得自己來的不是時候,程風已經抬腳給他挑了凳子,提聲:“準備點酒菜過來。”
外面的人應了一聲,趕緊去辦。
宋棠衝程風挑眉,裝模作樣的喝了口茶,程風道:“支支吾吾做什麼,說話呀。”
“……”宋棠臉皮一緊:“我說什麼呀?都是來給薇薇過生辰的,我怎麼覺得被你誆了呢。”
程風:“我誆你什麼,趕緊的,生辰語。”
宋棠嘴角抽搐,半天說不出來,薇薇掩唇輕笑:“別為難宋公子了,你們能來,我很開心。”
程風抬眼:“開心就好。”
正在他一臉自在的盯着對面的薇薇,幾分愜意的撐着桌面時,門口傳來幾聲低低的輕咳,程風下意識的抬眼瞟過去,下一刻,緩緩進來一芙蓉色綢衫女,唇色瞧着比平常人白了些,身子有些單薄,倒是生的好看,別具一格的美,程風從未對柔弱的女子有這般疼惜的悸動。
忽然間,宋棠從椅子上蹦起來,臉都黑了,側身擋住女子,低聲問:“你怎麼來了,受風了怎麼辦,趕緊回家。”
女子搖搖頭:“娘讓我來帶你回去。”
宋棠:“……”
程風甚至來不及說一句話,宋棠牽着女子轉身就走,一點都不磨嘰。
程風只記得自己當時驚呆了。
他後來才知道,女子叫宋憐,是宋棠的親妹子,自幼體弱,一直被養在家裏,父母寶一般疼愛着,連同宋棠都疼惜的緊,可從來不在外人面前說起,程風竟也不知。
旁敲側擊的向宋棠問起,程風還被宋棠瞪了一眼,警告道:“我拿你當兄弟,別想着禍害我妹妹。”
程風嬉皮笑臉:“把我當什麼人了,憐兒身子不好,需要好的醫師,你該一早同我說的。”
宋棠愁眉苦臉:“同你說了也沒用,憐兒是娘胎里的病症,無法根治的,家中這麼多年都只能細心養着,生怕她病了,我娘這次也太狠了,讓憐兒來找我,篤定我自此都不敢出去鬼混了,這地方哪裏是憐兒能來的,你不知道,那天嚇死我了。”
程風收斂了笑容,自那以後他知道,宋棠真的很疼愛宋憐。
——
入了冬的長陵寒風刺骨,程老在家,程風不敢亂跑,只能帶着後院養的樂者在家悶着。
外面說的不假,他程風就是喜歡姑娘,府中養了不少,都不是什麼富貴出生,留在府中消磨時日。
好不容易程老去大營了,他裹着貂走在街上,準備去找花月夜找薇薇,遠遠在後門的巷子裏瞧見雪地里倒着一人。
“公子,真是個人,瞧着是個姑娘。”
“趕緊拉起來”,程風大步過去,以為是花月夜的姑娘喝醉了酒,躺在外面了,該凍壞了,等他將人輕輕翻過來,卻是渾身凍僵的宋憐,呼吸都淺的摸不到了,程風一驚:“快去通知宋棠!”
他將宋憐抱在懷裏,衝進了花月夜,好好的一姑娘,凍僵了,原本偏白的面頰通紅,等宋棠來時,人還是沒有一點生氣。
宋府連夜將宋憐帶了回去,程風近一年沒再聽到她的消息,也不見宋棠去花月夜,莫名的擔憂。
終於他忍不住去宋府拜訪,不知道是擔憂什麼,好像是宋憐那憔悴的容顏,那緊緊抓着他的手,幾乎失了生機的一點指觸。
程風再次見到了宋憐,她病了很久,咳嗽聲不斷,府中死氣沉沉的,藥味很重,程風有些心疼了。
趁着宋棠出去,宋憐盯着程風看了會,起身行禮,低聲:“還沒謝程公子救命之恩呢,害的大家為我擔心,我很過意不去。”
宋憐的聲音柔柔的,很輕,棉絮一樣的掃過程風的耳膜,他好像醉了些。
“是我自己偷跑出去的,沒想到會這麼冷,覺得自己快不行了,街上沒有人,我回不了家,看到春江花月夜,想過去求救,卻很沒用,暈倒了。”
程風低道:“下次出門一定要帶個丫鬟,你這樣容易出事,旁邊的鋪子都有人,敲門就會有人幫你的,花月夜那麼遠,你怎麼撐的過去。”
宋憐說:“我沒有認識的人,聽哥哥說這樣的天氣,程公子一定在花月夜,便去了。”
“你是想着我會在那?”程風微驚:“為什麼要一個人出去呀?”
“醫師說我撐不過今年,爹娘不信,哥哥不信”,宋憐靜了片刻,輕輕抬眼:“可是我信,我該是撐不過今年的,我想出去看看。”
程風心裏五味雜陳,安慰她:“今年馬上就過去了,醫師亂說的,我也不信。”
宋憐笑出了聲。
鬼事神差的,程風便答應找機會帶她出去,去好多地方,這次,宋憐也信了,她在府中好好養病,等着程風兌現承諾。
很長時間,程風都在花月夜,纏着薇薇如何照顧心思細膩的宋憐,畢竟好多事情,只有女子之間更清楚,薇薇被他纏的有些煩了,人人都以為程風日日找她,卻不知,他是為了別人。
這日,程風又來,薇薇同他喝茶,緩了會問道:“你喜歡宋家小姐吧?”
程風茶杯一頓,茶水灑了出來,他猶豫了。
“我看的出來,你對她不一樣”,薇薇說:“同你對其他女子都不一樣。”
程風:“如何不一樣?畢竟我和宋家小姐不算相熟,可比不得你。”
“心裏不一樣”,薇薇苦澀道:“這才是你程風的劫,你對姑娘好,長陵城的姑娘心悅你,你若是喜歡誰,那一定是轟轟烈烈的鬧一場,像你帶進府中,收留的姑娘們一樣,每一樣好,你都給的大大方方,不像如今,你遮遮掩掩,小心翼翼,不像你了。”
“是嗎”,程風笑笑。
他信也不信,他才見過宋憐幾次啊?
小心翼翼是因為她是宋棠妹妹,忍不住思念也是因為憐惜她生病罷了。
程風是這樣想的,而宋憐也等到了來春,還真讓程風找到機會,千辛萬苦才把宋憐帶出去了一趟,一路上,宋憐異常開心,她沒有生病,甚至沒有咳嗽一聲,程風以為她是健康的。
回城途中,家中傳來信,說孤狼軍中出了事,蕭辭的密令來了長陵,程風得趕緊回去。
宋憐也是第一次聽到孤狼軍,她撐着下巴對程風說:“你要是穿上盔甲,佩上鋒利的長劍,一定好看極了。”
程風應道:“回頭穿給你看。”
“你要去大營多久啊?”
“三個月”,程風想了想,怕宋憐失望,又道:“兩個月,我盡量回來,屆時去你家中看你。”
宋憐眸子垂下去,喃喃:“兩個月啊。”
程風當她碎碎念,扶她下了馬車,送回了府中,離別前,宋棠踹了他一腳:“看在憐兒開心的份上,少挨我一腳。”
程風掛上笑臉:“不得我每次來,你都踹我一腳吧?”
宋棠反駁:“你還來做什麼?”
程風說:“提親啊。”
前面的宋憐猛然回頭,眼眶裏像是蓄滿了淚水。
程風去了大營,待了五個月才回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真的喜歡上了一個姑娘,這麼多年,宋憐是最不同的那個,當時的“提親”是逗宋棠玩的,可這次,他是認真的。
程風匆忙去了宋府,宋憐等到了他,本來只能撐兩個月,可她撐了五個月,安詳的在程風懷中離開了。
原來,回城的一路上,她都病着,病的很重,快要死了。
程風真的穿上了盔甲,佩上了長劍,再也沒有脫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