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似乎世上百分之八十的犯罪都跟錢有關。那些人不見得有多喜歡錢,卻往往十分需要錢,越大的陰謀越需要。
夜已退去。初升的暖陽照在院落的牆上、地上、花上、草上、樹上,還有人身上。
陸小鳳懶散地倚在門廊上,一手持杯,碧綠色的酒在杯中流轉,另一隻手卻捂在眼上,將陽光遮擋在外。
沙曼溫柔地像一隻波斯貓那樣膩在他身邊。
“我現在真的想做一個隱形人了。”陸小鳳忽然有些疲憊地感慨。
沙曼一怔,問道:“為什麼?”
陸小鳳放下手,有些遺憾地看着她,嘆息道:“這樣我就可以再也不管這些煩心的事,趁機隱居,跟你泛舟湖上,做一對隱於江湖的神仙眷侶。”
沙曼甜甜地一笑,睨了他一眼,嗔道:“只可惜你是陸小鳳,是飛翔在九重天之上的陸小鳳。”
陸小鳳長長地嘆息一聲,“是啊,可惜了,但我為什麼要是陸小鳳呢?我就不能是別的什麼人么?”
司空摘星忽然從牆外探進一個頭來,“陸小雞,你果然不想要再做鳳凰,要變成一隻陸小雞或者陸小豬嗎?”沒有人知道他是從那裏冒出來的,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只是他喊完這句話,餘音未落,卻在片刻間已遠遠而去。
陸小鳳陡然一個閃身,人也已到了牆外,瞬息間連一片殘影都不留,追了上去。
沙曼還在廊下。
不遠處,覃逆和西門吹雪正坐在樹蔭下。
兩個人都沒有動。
覃逆收回看向陸小鳳這邊的目光,轉回頭,對西門吹雪道:“陸小鳳也會累?”
西門吹雪靜靜地看着手中的杯,道:“他是人,當然會累。”
覃逆道:“我一直以為他是那種到九十多歲駝了背、掉光了牙都還能四處惹麻煩的不死小強。”
西門吹雪抬頭看她一眼,忽然一笑,道:“他確實能。只是恐怕不能再招惹女人。”
覃逆眼睛一亮,點頭道:“有理。到時候我就放心了。”
西門吹雪笑容一哽,到時候……九十歲?
覃逆忽然又道:“不過,到那時候你也老了。”想像了一下西門吹雪彎着腰,拄着劍,滿臉皺紋牙齒漏風卻還一身白衣如雪的模樣……
西門吹雪瞥她一眼,冷冷道:“你也一樣。”
覃逆堅定地道:“我是無所謂的,穿什麼都行。但是你,一定要換個顏色,灰的、黑的,總之不能是白色。”
西門吹雪道:“你現在似乎總對我的衣服顏色有異議。”
覃逆道:“因為它會讓我想到孫秀青。還有你的劍。”
西門吹雪淡淡道:“我記得你說你不會記得她。”
覃逆道:“難道我能對她說她的陰謀得逞了,我現在一看到你就想起她嗎?”
西門吹雪嘆了口氣,道:“事實上她的陰謀的確得逞了。”
覃逆沮喪地垂下了頭,不情不願地道:“確實。”她忽然又抬起頭,有些期待地看着西門吹雪,“你難道就不可以為我的情緒考慮一下嗎?”
西門吹雪淡淡地道:“恐怕不行。除非我連劍都不用了,否則即使換了衣服又有什麼用呢?”
覃逆點頭,道:“你難道就不可以改用刀?”
西門吹雪僵硬地道:“不行。”
覃逆面無表情地瞪着他,生氣地道:“男女相處是需要互相包容的,只是要你換件衣服,換把武器而已。你為什麼就不能為我的喜好做一下退讓呢?”
西門吹雪冷冷地看着她,慢慢道:“你是說“互相包容”?那是不是我退讓了你也會退讓?”
覃逆點頭道:“是。可以考慮。”
西門吹雪道:“那好,我很不喜歡你穿着衣服的樣子,你可以脫掉它們嗎?”
暖日下彷彿襲來一股寒流,冷風嗖嗖而過。
沙曼在廊下“噗哧”一聲,掩嘴而笑。
覃逆微微睜大了眼睛,瞪着西門吹雪,半響,道:“我可以理解為你這是在調、戲嗎?”
西門吹雪把手中的杯放在唇邊,呷了一口,道:“不,我只是在跟你講道理。不過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想,我也不會否認。”
覃逆的目光忽然落到他手中的杯上,同樣碧綠色的酒液在杯中清純流轉,“你不是不喝酒嗎?”她說。
“我偶爾也會喝點的。”西門吹雪很善解人意地隨她轉移了話題。
可是覃逆忽然又看了他一會兒,道:“我覺得我應該給你一巴掌。現在打還來得及嗎?”
西門吹雪抬頭看了她一眼,忽然笑道:“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覃逆道:“為什麼?”
西門吹雪道:“因為我會躲。”
覃逆看着他,道:“你難道就不能不躲?”
西門吹雪搖頭,道:“不躲的是傻子。”
陸小鳳從牆外跳進來,就見到沙曼倚坐在門廊笑得一臉紅潤。覃逆和西門吹雪面對面坐着嚴肅地討論着“打不打,躲不躲”的問題。
覃逆轉頭看他,他的臉上已重新散發出光彩,不再像之前一樣死氣沉沉。她回過頭,對西門吹雪道:“他活過來了。”
西門吹雪點頭道:“他畢竟還沒死。”
陸小鳳確實沒死,也確實活過來了。不是沙曼用她的愛情拯救了他,而是司空摘星用他的消息。
花滿樓目前不在,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宮九死去的那個凌晨他就離開了,臨走時跟眾人打了個招呼,卻沒有透露行蹤。陸小鳳是很擔心的,但是他卻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
覃逆覺得她隱隱猜到了花滿樓此去或許與某個人有關。
抖擻起精神的陸小鳳發誓要為了他的美人和隱居生活把幕後黑手揪出來。沙曼在旁邊笑得花枝亂顫。
“清王府。”陸小鳳鬆了松筋骨,神采奕奕地說,“我得去那裏一趟。司空摘星說他在那裏發現了一樣很有趣的東西。”
“清王府?”覃逆默默想了一下,道,“是那個一直在京城的王府嗎?”
西門吹雪卻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喝着他碧綠色的酒。
清王府,對京城乃至整個大明都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它最大的特殊性就在於它的主人明明是藩王,卻從來不曾就藩。藩王不得奉詔不得入京的規定是自太祖時期便一直嚴格奉行的。但這項規定卻在一百多年前突然有了一次破例。
眼前是一座王府,任何人都知道它是一座王府,因為它的門匾上寫着敦厚而筆鋒暗藏犀利的三個大字——清王府。低調的石階、低調的大門,甚至連門前兩隻石獅子都低調地趴着。但儘管如此,它還是一座王府。
王府內卻與府外截然不同。無處不美觀,無處不精緻。
流水潺潺入耳,怪石蜿蜒嶙峋。穿過丹頂鶴優雅漫步的塘草,紅色漆柱的迴廊婉轉通達,直到進入寬敞明亮的大廳。
陸小鳳和覃逆見到了清王。
如今的清王,已經是第四代。
是一個年已四旬蓄着一捋長須的英挺中年人。他穿着一身王爺的服飾,面容淡漠像個出塵的君子,卻又不失威嚴。
覃逆忽然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人。但她卻不記得真有見過這樣一個人。
清王似乎對陸小鳳幾人的光臨有些驚訝。他微微張了下眼睛,卻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你就是陸小鳳?”淡淡的聲音代表着淡淡的態度。清王問得很隨意,卻又帶着一股長年處於上位的威勢。
陸小鳳並不是個會被別人氣勢壓倒的人,儘管他是站着的,卻也絲毫無損於他的隨性自在,他聳聳肩,同樣很隨意地道:“我就是陸小鳳。”
清王似乎掀了掀嘴唇,慢慢道:“我聽說,你跟皇帝喝過酒?”
陸小鳳隨意找了處座位坐下,他坐得有些不端正,懶懶散散的,道:“我聽說皇帝老爺七歲之前是在這裏長大的?”
清王微微眯了眯眼睛,道:“陸小鳳,你的膽子不小。”
陸小鳳淡淡地道:“我的膽子一向挺大。”
清王諷刺地一笑,忽然厲聲道:“你若是沒有膽子,又怎麼敢來我這裏撒野?”
陸小鳳轉頭湊過去,在覃逆耳邊道:“你看,我們果然不應該從大門好好地走進來,表現得這麼規矩老實,都被人說是撒野了。”
大廳中很靜,陸小鳳所謂的耳語,即使正座上的清王,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覃逆正在認真地思索在哪裏見過這位清王殿下,聞言一愣,順口就道:“你是說,我們應該跳牆闖進來,坐實了撒野的名號么?”
陸小鳳合掌一拍,贊道:“有理。”轉頭,卻見清王臉色有些發黑地瞪着他。那目光……陸小鳳一愣,不由得訕訕摸了摸鼻子。
輕咳一聲,陸小鳳道:“王爺想必聽說了太平王世子一案贓物消失的事。”
“哦?”清王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眼角,淡淡道,“你不會想說那贓物在我府上吧?”
陸小鳳慢慢搖了搖頭,道:“當然不是。事實上我來這裏,只是想向王爺討一樣東西。”
清王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手摩挲着茶杯,慢慢道:“何物?”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
清王抬頭,“你不知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卻要來向我討?”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那東西的名字,但我知道它的樣子。”
清王道:“什麼樣子?”
陸小鳳做了一下比劃,道:“黑黑的管子,一端有把手,可以握在手上,另一端筒口方向可以指着別處。”
清王想了一下,慢慢道:“聽起來似乎是火銃。這樣的東西,我確實有一把,不過是皇上送過來玩的。你要借?”
陸小鳳搖了搖頭,“不是,是像火銃一樣的東西,但不是火銃。”
清王道:“不是火銃?”
陸小鳳道:“不是。”
清王忽然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肯定道:“那我府上沒有。”
陸小鳳道:“真的沒有?”
清王道:“真的沒有。”
直到他們從大廳出來,陸小鳳都摸着他的下邊兩條眉毛,彷彿在思索什麼。覃逆卻是一直在思索,她甚至連話都沒說幾句。臨出大廳,她忽然回過頭,對靜靜地看着他們離開的清王道:“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清王一愣,忽然仰頭大笑出聲,朗聲道:“小姑娘,你這話該在二十年前對本王說。”
覃逆面無表情地扭過頭,默默地跟着嘴角抽搐的陸小鳳走出了清王府的大門。
陸小鳳忽然說:“這話其實你在二十年前也不該跟他說。”
覃逆黑臉扭頭瞪他。
陸小鳳卻摸着小鬍子,莫名道:“你沒發現嗎?我湊近你時,他看我的眼神像是我拐帶了他的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