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庭前草木枯了又榮,榮了又枯,大雁南北,時光荏苒,三載春秋倏忽過。
慶熙三年冬,宮中傳來詔書,詔靖安回帝都。
天空中飄起零星雪花,院中紅梅初綻,暗香浮動,甚是喜人。
“殿下,可以出發了。”侍女呵出一口白氣,搓搓手,語調輕快,笑逐顏開。
“知道了。”屋內有人輕聲應了,再過了會兒,才聽到些許動靜。打起門帘先出來的是巧兒,眉眼長開,身形抽條,俏生生的立在那裏,就像一枝帶雪的迎春花,生機盎然又靈動生姿。
只是比之她身後的人,小丫頭就有些不夠看了。
靖安擁着斗篷從屋裏出來,映入眼帘的白雪紅梅,讓她眼波中泛起清淺漣漪,透出些歡欣喜悅。侍女們越發恭敬的躬身頷首,半點都不忍驚擾。三年時光在她身上走得緩慢而優雅,像一塊璞玉,被打磨越發溫潤雅緻,光華內斂。
巧兒對這情形已經習以為常,想着時辰將近才提醒靖安啟程。
雪天路滑,馭者力求穩妥,靖安一路倒也不覺顛簸,翻看着昨日未看完的遊記,半點不受影響,原本還有些興奮鼓噪的巧兒見狀也安安分分的撿起女紅來做。
一對並蒂蓮綉成的功夫,時間也消磨大半了。
馬車此時卻突然停了,隨行的衛士上前請示了聲“長公主,有人見駕。”
巧兒一愣,好奇的掀起車窗,靖安抬首望了眼,一時竟也愣了去。
十里亭上,早有故人相侯,緩帶輕裘,衣裳負雪。
見她望來,謝謙之驅馬上前,頷首一笑:“阿羲,我來迎你。”
靖安揚唇輕笑,算是應了,而後便示意巧兒合上車窗。謝謙之也未惱,嘴角上揚的弧度反而越發明顯了,默默的跟隨在靖安的車駕旁。
這番情景無論是落在隨行僕從還是護送衛士眼裏,都忍不住暗暗詫異。三年來,謝府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謝家二公子一直未娶,竟是還等着靖安公主呢。
自新皇登基,慶熙元年至今,朝堂格局已發生了很大變化,漸成三家制衡之勢,其中最引人矚目的當屬謝家三子了。
謝陵已繼任謝家家主,於上個月迎娶袁家嫡女,沉穩內斂,細心縝密,甚得陛下重用。
謝謙之三年來極力推進改革朝廷的選材用材制度,給予寒門仕子更多出仕報國的機會,不斷為朝堂輸送新鮮血液。
謝弘則輾轉軍旅,磨礪自身,現下太平安穩,他雖無建功立業的機會,但三年來也實打實的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被不少老將稱道。陛下月前下旨詔他回帝都,想來是為了年後與六公主的婚事。
雙喜臨門,謝家一時風頭無二,而落在明眼人眼裏,謝家還是元氣大傷,遠不如當初了。昔日王謝相爭,分庭抗禮,便是皇家,也要禮讓三分。而今王家式微,謝家勢弱,朱家崛起,制衡朝堂,皇家威嚴已不容挑釁。
旁人如何看如何想,謝謙之根本不會去在意,只將靖安送至公主府,囑咐她好好休息,這才謙和有禮的打馬離去。
對於此事,宮中的皇后不做評判,只是笑得意味深長,這三年謝謙之待阿羲如何,她都看在眼裏。隨即便吩咐人去請長公主兩日後入宮一敘。靖安得了消息,自是欣然應約。
去安寧宮的這趟路,從小到大她走過無數次,卻沒有哪一次如今日這般心緒複雜。望着漫天雪花,靖安眸中一片沉靜。引路的宮人們伺候得越發小心,不想還是出了“意外”。
撞上靖安裙擺的小東西幾乎與雪混成一體,那是上貢的靈貓,通身雪白無一根雜毛,琉璃般眸子更是靈動極了。靖安一手就將那“喵喵”叫的小東西拎了起來,宮人們更覺膽戰心驚,怕貓抓傷靖安,又怕靖安手下沒輕重。
萬幸靖安只是好奇瞅了兩眼,便換了姿勢將貓抱在手中,隨手撓了撓小貓下巴,那可憐的小東西就乖得不得了,再蹭幾下,舒服的都要翻肚皮了。
“雪糰子!雪糰子!”
“哎呀,殿下!你慢着點兒!小心地滑!”
靖安打量着幾步外的那個漂亮男童,他穿着件小小的圓領袍,腳下的皂靴也小的可愛,葡萄般的大眼睛眼巴巴的盯着她手上正在撒嬌的貓咪。
“你是旭兒吧,過來,讓我看看。”靖安把貓遞給巧兒,蹲下身招呼他過來。
旭兒歪着腦袋有些猶豫,他可從來沒見過這個姨姨,但是這人卻又讓他覺得好生親切熟悉,讓他忍不住親近,可父皇說不能輕信生人。遲疑的邁出兩步,旭兒皺着眉頭陷入苦惱中。
“靖安公主!”忽然有人驚喜道,卻是香嵐領着宮人們追上來了,沒想到能遇上靖安,不由得歡喜出聲,“參見長公主殿下,皇後娘娘可等您好久了。”
靖安笑着讓她們起身,又向旭兒招招手。
“殿下快過去啊,那可是您的親姑母呢。”香嵐哄勸道,旭兒這才邁着小步子走到靖安跟前,有些彆扭又有些害羞的望着靖安。
“一晃旭兒都這麼大了,這是你養的貓嗎?”靖安環着他小小軟軟的身子,溫聲笑語道。
旭兒挺起小胸膛點點頭,一副求誇獎的樣子,靖安被他逗得忍俊不禁,自然不會讓他失望。
“旭兒,讓姑母抱着,我們一起去找你母后好嗎?”靖安笑道。
旭兒撲閃着他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小大人般點頭應允了。
看着靖安這麼輕巧的就讓小皇子聽話了,香嵐深覺不可思議,甚至懷疑平時折騰得她們團團轉,連溫順的雪糰子都被嚇跑的小霸王,絕不可能是乖乖被靖安抱着的小皇子。
巧兒拉了香嵐一把,她才回神跟上,兩人也是許久未見,耳語個不停。
“可算是來了,想見你一面可真不易啊!”朱初珍埋怨道,想來還是為了三年前靖安的避而不見惱火呢。話雖這樣說,人卻已迎到宮門前了。
“娘娘可惱了許久,這真是好不容易盼得長公主回來了。”香嵐笑得狡黠,但打趣的意味更多,巧兒也會意一笑。
安寧宮早燒了地龍,並不覺得冷,宮人上前解下靖安的斗篷。
“表姐~”靖安軟聲告饒道,她這麼一叫,朱初珍想起她這三年的境遇,竟先紅了眼圈。
這下旭兒在靖安懷裏可待不住了,有些着急的想往母親那裏湊。
朱初珍抽出帕子抹了抹眼淚,靖安自是上前好生勸慰一番。待朱初珍緩過來,這才注意到她抱着旭兒,瞥了自己兒子一眼,閑閑打趣道:“你現在又要人抱了呀!”
旭兒小臉一紅,蹬着腿要下去,靖安拗不過他,只得將孩子放下。旭兒一得了自由,便故作鎮定的到一旁繼續逗弄雪糰子去了。
朱初珍樂的見兒子吃癟,整天裝得跟個小大人似的,一點都不可愛。她自領着靖安在窗前坐下敘話,好好看看她。
這一打量,朱初珍是又驚又喜,氣色不錯,人也透着股安靜從容的味道,遠非三四年前的靖安可比了。她便細細問起靖安這三年的起居來,日常雖也有信件往來,但總不如聽她親自說來得安心。靖安也問了這幾年宮中朝中的大事,聽說朱謙做了禁衛軍總統領,謝陵娶了袁家姑娘,雖覺詫異但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你回來的也正是時候,陛下將謝弘和楚雲的婚期定在了正月十五,正好討杯喜酒,沾沾喜氣。”朱初珍意有所指,靖安只作不知。
卻說旭兒聽到了楚雲的名字倒是湊了過來,童言稚語煞是可愛:“雲姑姑,我好久沒見她了,她要來陪旭兒玩嗎?”
靖安伸手將旭兒抱到膝上,笑道:“你雲姑姑怕上不能陪你玩了,嗯……不過旭兒以後可以央你雲姑姑生個小弟弟陪你玩啊。”
旭兒讓她唬得一愣一愣的,朱初珍也道:“旭兒,你靖安姑姑來了這麼久,叫人了嗎?”
“她也和雲姑姑一樣嗎?”旭兒疑惑問道,“母后,我怎麼從來沒見過這個姑姑呢。”
“她和你雲姑姑可不一樣,你雲姑姑是你父皇的妹妹,你靖安姑姑不止是你父皇的妹妹,還是我的妹妹,你說哪個親啊?”朱初珍勾出他脖子上掛着的那塊羊脂白玉,“這個還是你靖安姑姑送你的呢。”
旭兒乖乖叫了聲“姑姑”,與靖安越發親近了。
“阿羲,我聽說謝家二公子親自接你回的帝都啊。”朱初珍為靖安的婚事已愁了許久,難得她今日應了聲,便順水推舟把楚豐的意思與她說了,“楚雲的婚事辦完后,你的婚事便要提上日程了,畢竟你年紀也不小了。你皇兄讓我幫你留意着些,不知道謝謙之哪裏得了消息,才迫不及待的迎你去了,這麼一來,怕是沒有幾個人敢來求娶了。我不知你意下如何,但他誠意擺在那裏,阿羲你好好考慮考慮吧。”
靖安嘆了口氣,她這幾年依舊是做婦人打扮,表姐不知為何,難道皇兄還不知嗎?
“這事表姐就別操心了,我是不打算再嫁了,待雲兒婚事結束后,我自會去與皇兄說的。”靖安正色道,聲音雖平和柔順,卻是不容置喙的口吻。
朱初珍心中疑惑,但幾度開口都被靖安不輕不重的堵了回去,知她心意已決,亦是心中無奈,只盼楚豐能說得動她了。
“今年除夕到宮中過吧,你皇兄雖冷着臉,但也不是……阿羲,那畢竟是他生母,你體諒些吧,往後你去了……”朱初珍住了口,靖安點點頭笑着應諾,“你來的話,我就提前命人將芳華殿打掃一番,那裏一切如舊,阿羲要去看看嗎。”
“今日天色已晚就算了吧,等以後吧。”靖安言罷便起身告辭了。
煙花絢爛柏葉酒香,帝都的除夕年宴與往年一般無二。
靖安與楚雲坐在一處,說說笑笑倒也沒冷場。楚雲這三年個子躥得很快,如今都快和靖安一般高了,身材勻稱有致,一顰一笑都褪去了小姑娘的影子,終於有了即將為□□子的模樣。性子雖收斂不少,但也只能在外人面前裝裝樣子,到了自家人這,沒三句話就露出本來面目,年宴才開沒多久,楚雲就和旭兒玩到一塊去了,半點也不願應付那群鶯鶯燕燕。
今年正值妙齡的少女格外的多,靖安抬首敬了皇后一杯。三年國喪期過,開春就要採選,後宮又要熱鬧了。
朱初珍坐在主位上,展露着身為皇后的雍容寬厚,雖然心中不免酸澀但她清楚自己的責任。不過只要楚豐待她初心不改,她也絕對不離不棄,絕不會為了所謂的賢名將自己的丈夫往外推。
酒宴半酣,靖安已有些睏倦了,向皇后告了罪,便由宮人引着往芳華殿歇息去了。
卸去釵環禮服,宮人們放下帷幔,靖安只着寢衣,寢殿中暖意融融,地上鋪了兔毛毯子,光腳踩上去都不覺得冷。靖安扶額,喝了些醒酒湯,便揮手命宮人們退下了。
靖安掀開帷帳往床榻走去,眼光不經意的一帶,忽然又凝神望了過去,那是……靖安三步並做兩步的走上前去,將放在床頭的那盞走馬燈提起來,這分明是阿顏送她的那盞沒錯。
“來人啊!”靖安揚聲道,守在殿外的幾名宮人聞聲入內,“這是誰拿來的?”
宮人們被靖安問得面面相覷,為首的一名回道:“稟殿下,我們調來芳華殿時,這燈就已經在了,難道不是殿下的嗎?殿下若不喜,奴婢立即撤下。”
她們也是見這燈製作巧奪天工,不似凡品,以為是長公主愛物,才不敢動的。
靖安無意識的描摹着那盞走馬燈,眉頭微蹙,吩咐道:“叫女官過來一趟。”
“是。”宮人們恭敬領命,不多時,女官奉命而來,臉色同樣有些難看。
“長公主詢問,臣不敢欺瞞,此燈乃是廢太子遺物,當年長公主遷居公主府,廢太子常寢於芳華殿。”女官整個人都都跪伏在地,新來的宮人們不知,死去的廢太子對長姐的情愫,可不只是孺慕。
靖安久久未言,她以為在這宮中,阿顏的痕迹全被抹去了。
“你下去吧,過些日子和適齡的宮人一同出宮去吧。”
那女官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低頭應諾,小心的退了出去。
靖安點亮了那盞走馬燈,側身睡在榻上,一室昏暗,記憶里的一幕幕卻全都鮮活了起來,一遍一遍在眼前重演着。她走以後,阿顏就是這樣入睡的嗎,眼淚濕了枕帕,她其實從未忘記,即便從不提起。
三書六禮,卻扇沃盥,同牢合巹,解纓結髮。
謝弘與楚雲的婚禮辦得極其盛大而隆重,又趕上上元佳節,更是良辰美景,如夢如幻。
謝謙之作為兄長自然是要幫謝弘擋酒的,同僚們平日裏沒有機會,這次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他。恭喜謝弘之餘,也賀他早日抱得美人歸,謝謙之難得的沒冷臉,來者不拒。眾人原本還抱着幾分玩笑意味,這才了悟,靖安公主當真是謝大人放在心尖上的人,數年如一日。
一圈下來,謝謙之也有些薄醉了,他想起和靖安的婚禮來,想起她當日的模樣,笑顏如花,明媚張揚,眸如秋水,唇若桃瓣。他神情溫柔得不可思議,眉眼間俱是眷戀與懷念,忍不住往女客那裏望去。
燈火輝煌,靖安像是坐在一層柔光里,漫不經心的聽那些夫人說著恭維話,但眼眸卻有些失神了,恍惚是陷入了哪一段記憶,輕輕淺淺的笑意還未及綻開便已寥落了。
同牢合巹,解纓結髮。
“阿羲你是我的妻子了。”
靖安把盞,掩去眸中一點水光,低聲吩咐道:“我有些乏了,巧兒,着人準備回府吧。”
她起身向謝夫人告辭,陪坐的女客們自然都起身相送,少不得客氣幾句,將人送出府外才迴轉。
謝弘不由得看向謝謙之,看他意興闌珊,笑容漸苦,寂寥的望着她的背影。
三年了,謝弘不知靖安當初是因何觸怒了新皇,也不知為何自她從荊州回來便日復一日的做已婚婦人打扮,帝都流言紛紛,說什麼的都有。謝弘想二哥是知道內情的,但他卻越發看不懂二哥和靖安了,他們好似有着共同的秘密,懷着不為人知的默契,親密卻又疏離。
公主府前,鎧甲反射着火光,一片肅殺之意。
“朱統領!”謝瑾仗劍向朱謙行禮,垂首道,“臣奉命追查逆犯,還請長公主行個方便。”
朱謙挑眉神色晦暗,心中猜測着莫不是謝家又開始不安份挑事了。
“何事停滯?”馬車裏靖安聲音低緩,卻給人莫大壓力。
“讓出道來讓殿下先行,有何事你稍後再先向長公主稟報。”朱謙執韁,挑眉冷道,並不買謝瑾的賬,“我還要去宮中復命。”
謝瑾知他是奉命送靖安回府,也無二話,揮手命眾人讓出一條道,也僅容馬車通過罷了,餘下的人仍將公主府圍得嚴嚴實實。
靖安下了馬車,乍一見這麼大的陣仗也只是一愣,眼光一轉倒是認出了眼前人。
“謝瑾?”靖安撇撇嘴角,似笑非笑,“今日又要做什麼?”
謝瑾頭垂得越發低了,恭敬道:“臣奉旨追查逆犯,一路絞殺至此……”
“殿下!”謝瑾的話忽然被打斷,卻是從徐姑姑從府里出來,面色嚴峻,避開眾人視線,從袖中拿出衣物,雙手遞給靖安。
“殿下,那三人乃是衛家餘孽,一刻鐘前潛入公主府中,請殿下准臣入府……”
“閉嘴!”靖安卻陡然斥道,揚眉如利劍出鞘,目光鋒利如刀,教人不禁膽寒心驚。
“殿下!”待謝瑾回過神來,卻只能望見靖安的一角裙裾,她竟直接丟下謝瑾與朱謙,徑直入府了。如此,便是朱謙要帶禁衛軍回去復命,也還是打算等等看,怕出什麼事情。
“人呢?”靖安攥緊手中的白玉簪,大步疾行,簪身上陳年的血跡在月下越發凄艷,恍若經年的思念與痛楚一朝刺破,凝做一滴血淚。
徐姑姑亦是膽戰心驚,卻仍是沉穩道:“在西苑偏房,老奴讓府兵守在外面。”
穿過里三層外三層的府兵,靖安在屋外駐足,手一直在抖,幾乎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
“你們在外候着,誰也不許進來!”
“殿下!”徐姑姑心中猶疑,甚是不安,“他們雖拿出了廢太子遺物,但畢竟是逆犯!”
巧兒也愣了,那竟然是先太子的遺物嗎,連屍骨都尋不到,怪不得殿下會……
“候着!”靖安斥道,而後推門、關門,動作乾淨利落,沒有絲毫置喙的餘地。
“徐姑姑!”巧兒頓時急了,屋裏畢竟是衛氏餘孽,萬一對公主不利?
“一個重傷,剩下的一老一小,以公主的身手,無礙的。”徐姑姑勸慰道。
一進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便撲面而來。
“誰!”唯一警覺的男人勉力握緊大刀,血順着刀柄一路蜿蜒向下,而另外一人則一把將孩子護在身後。
“點燈!不是你要見我嗎?”靖安站定,冷冷吩咐道。
那漢子始終沒有放鬆警惕,似是在考慮她話里的真實性,好一會兒才打了個手勢。旁邊那個佝僂的身影行動遲緩的點亮了燭火,火光刺得靖安眼睛一疼,緩了會兒才逐漸看清屋裏的狀況,她沒想到屋裏竟還有認識的人在。
“吳婆子。”靖安望着不斷向她磕頭的人,那個又聾又啞的老僕,不過她並不在意。
“說!此物,你是從何處得到的!”靖安平攤開手,面帶寒霜之色,冰雪凜冽。
靠在桌前的漢子這才鬆了刀,因為失血過多面上已慘無血色,極力保持着清醒也不過是等靖安來罷了。
“與先太子交換所得,他死時,我在身側。”那漢子忍着痛楚跪下身去,只盼所求能如願。
“我如何相信,你不是殺他之人,在他死後取得此物,否則你如何會在他身側?”靖安冷笑道,半分錯漏都不放過。
“尋小兒所至,況且他與衛嶸衛將軍十分相像,我曾有幸見過衛嶸將軍一面,故而好奇上前。當日……”那漢子捂着胸膛傷口,極力分辨道,“當日他勸我們父子快逃,已意識模糊,小兒嚷着要吳婆婆,我本想帶著兒子逃命,不想先太子竟掙扎着清醒,求……不,是請,請我們把他屍首帶回去,葬在樹下。小人怯懦本不想答應,他便以玉簪為交換,說若走投無路可求靖安公主相護。”
“說下去!”靖安只將簪子攥得更緊,胸口悶痛,彷彿連呼吸都困難。
阿顏,阿顏……這支玉簪是早上她親手所插,她如何能不識。靖安幾乎不敢想像他死前的那一幕,在彌留之際掙扎着求……求人將他的屍身帶回去,原來他一直在那裏等她。
“我……我收了簪子,依諾將他屍首葬在樹下。萬幸當時那邊也沒人,趁着打仗,我就帶着吳婆子和孩子逃命去了。這幾年一直輾轉躲避朝廷的追殺,一年前冒險潛進帝都,深入淺出,倒也過了段安生日子。”
“有個又聾又啞的婆子打掩護,你倒也聰明。”靖安倒了杯茶,茶杯在指間打轉,似是在考慮些什麼。
“本不願牽連長公主,只是我們還是被兵士發現,不得已才逃到此處。”那漢子叩首道,“請長公主相助。”
不是不願,怕是根本不相信,不相信她會為了衛顏冒險,怕她將他們交給朝廷處置而已。若不是身陷絕地,他們也不會孤注求生的。靖安心中清楚,面上卻不顯。
“你不是還想活着走出這道門吧。”靖安望着他,平靜道。
那人早有心理準備,可還有求生的心思,聽她這樣說,才真正絕了念頭,轉而向靖安行了大禮,哽咽道:“我只求長公主能保全小兒一條命,這也是衛家最後一點血脈了。”
衛家竟然已經被趕盡殺絕至此了嗎?
靖安的目光才緩緩落到那個孩子的身上,七八歲的樣子,衣裳單薄。他像是經歷了太多的顛沛流離,已失去了同齡人的活潑,眼眸中藏着驚懼與害怕,宛如一隻小獸,緊緊的盯着她,彷彿他父親要有個好歹,他就能張開一口利齒撲上來。
衛家的最後一點血脈啊,阿顏當初勸他們逃的時候是不是也動了惻隱之心。
“你過來。”靖安命令道,那漢子伸手推了推孩子,他才慢慢走到靖安面前,“你若有半句不實,他日這孩子承受的,定是你今日百倍之痛。”
在她銳利的目光下,那人抬手立誓。
“我帶他出去,你動手吧。”靖安背過身走出一段距離,留給他們父子訣別的時間。
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過了會兒,孩子便乖乖跟到她身後,隨她出去了。
“殿下,這……“徐姑姑她們都直直望向她身後的孩子。
“你叫什麼?”靖安垂首問道,口氣漠然。
“衛彥。”衛彥仰望着她,眼前的女子華貴到了極點,是靠他那點可憐的記憶、貧乏的想像所無法描述的。眼前的所有人都是她的奴僕,聽命於她,而她輕易就能終結掉他被追殺的生活,鄙賤的烙印,冷漠而高貴。
只是這個女子在聽到他名字的時候,面上竟有了動容的痕迹,脆弱和溫柔一閃而過,衛彥聽見她說:“這名字不好,往後,改了吧。”
“你父親要死了,恨嗎?”靖安的目光投向空茫的夜色,彷彿無論他答什麼都無關緊要。
衛彥回望了眼那黑漆漆的屋子,垂首答道:“爹說衛家罪有應得,我們苟且偷生,長公主救了我,要感激。”
話雖這麼說,但到底只是七八歲的孩子,聲音里已經帶着哭腔了。
靖安聽着屋裏的動靜,將簪子收入袖中,沖巧兒吩咐道:“帶他下去安置。”
巧兒不敢忤逆,上前伸出手,那冰涼涼的小手一伸過來,巧兒便打了個寒噤,那孩子一步三回頭的默默走了。
等他們走遠,靖安才又道:“把屍體拖出來,跟我走!”
“殿下這是何意?”謝瑾深吸一口氣,硬着頭皮問道。
“這難道不是謝大人追捕的人嗎,你問我作甚?”
“那便請公主將餘下的那個孩子一併交出來!“謝瑾雖是後來帶大隊人馬趕到,但也聽追捕的人說了,若不是逆犯住的離公主府太近,也沒機會逃竄至此。這地方自靖安走後便荒涼下去,不想竟給了他們藏身的機會。
靖安未答,徐姑姑張口便道:“謝大人莫要血口噴人,公主府中只搜出這兩人,沒驚擾道長公主已是萬幸,你們辦事不力,反倒賴在我們公主頭上。照這樣的說法,是不是要長公主親自把屍體帶到陛下面前復命?”
“臣不敢!”謝瑾亦高聲道,“殿下今日之功,在下失職之罪臣自當向陛下稟明,餘下的不過是個稚子,沒道理大人找到了,一個孩子反倒逃了。恐是府兵有未察之處,臣請親自替殿下料理,否則臣心難安。”
“你這是搜查公主府了?”靖安反問道,與當年仗劍逼退禁軍不同,她臉上甚至不見怒意,依舊一片平和,但卻更叫人心生畏意。
謝瑾心中一凜,不敢在此時弱了氣勢,逼上前去,公事公辦道:“臣不敢,請長公主行個方便。若長公主執意如此,臣奉聖旨,必要時有權先行搜查,再去請旨。”
“呵!”靖安輕笑一聲,緊了緊斗篷,揚眉便斥道,“連聖旨都沒有,謝瑾你好大的膽子!推脫失職便罷了,竟還要帶兵擅闖長公主府邸,再近前一步,莫不是要脅迫與我!”
“請公主慎言!”謝瑾知今日已將她得罪徹底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雖不知靖安為何要窩藏逆犯,但這罪名一旦落實,她自身難保而朱家少不得要被牽連。
眼見得謝瑾步步逼近,靖安面上冷意更甚,不緊不慢的開口道:“禁衛軍何在!”
朱謙一直置身事外,見靖安望來,眉頭一皺而後才反應過來,心頭一緊。
“怎麼,我使喚不動你們了嗎?”靖安冷笑道,朱謙才覺失態,他竟忘了。
“臣在!來人啊!”禁衛軍們尚且懵懂,但也本能的隨朱謙出劍,迎向謝瑾。
“朱謙你!你莫不是也要抗旨犯上!”謝瑾被迫退後,將劍握得越發緊了。
“謝大人言重了,先皇遺命,我等直屬長公主差遣,長公主有令,不得不從!”朱謙將靖安護在身後,她正注視着他,這感覺讓他芒刺在背。三年,不止是他,恐怕那暫時收歸陛下的五千禁衛軍都已經忘了,誰才是他們的主子了。
一切都在掌控,靖安最後望了眼謝瑾,言道:“我不欲與你為難,此事我明日自會入宮向皇兄稟報。”
“殿下!殿下!”無論謝瑾還想說些什麼,靖安都徑直入府,命人關了府門。
次日一早,巧兒便領着那孩子過來了,衛彥強打着精神,但顯然還是一夜驚懼沒睡好的樣子。等他跟着靖安出了府門,更是惶惑不安。
謝瑾和朱謙還在,看樣子竟是僵持了一夜,她一動兩隊人馬便跟着動。
“阿羲。”謝謙之不知是何時得的消息,也趕了過來,見了她身邊的孩子,眼神越發不善,她又要為了衛顏去冒險。
“你若是勸我從長計議的,便回去吧,衛家只剩他一個了,我不可能交給旁人的。”靖安抬首冷道。
謝謙之想說的話都被她堵了回去,他雖然心中有氣,卻還是讓步道:“那我陪你去。”
“不必,這是我的事,與你無干。”
“阿羲!”謝謙之已經很少見她這般冷言冷語了,聲音也不由得重了起來。
“你回去吧。”靖安依舊不為所動,只是眼中隱有水光,“你總得叫我還他一回不是。”
“他”是誰,不言而喻。謝謙之自嘲一笑,沉默的讓出了道路。
這是他們之間的事,所以容不得他插手的意思嗎。
乾元殿氣氛冷凝,這還是她回帝都后第一次單獨見楚豐。
“謝瑾已經命人稟報過了,你還有什麼要辯解的嗎?”楚豐希望靖安能斬斷和衛顏的一切聯繫,這也是父皇所希望的,三年前衛顏死的時候,他以為一切都過去了,不想她還是一直放不下,甚至做出這樣的蠢事。
靖安肅容,整衣,跪拜。
“請陛下饒這孩子一條性命,臣妹請以荊州為封地,離開前會歸還禁衛軍,未詔終生不會再踏入帝都!”
楚豐卻有些慍怒了,聲音冷硬:“靖安!你不要總拿父皇來壓孤,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孤的底線。”
謝太妃的事是如此,這次的事也是如此。
靖安知道自己猜對了,當日聽表姐未盡之意,除了婚事,父皇肯定還交待了三皇兄給她封地,應當也都是富庶之地。如今她以封地和禁衛軍為交換,換着點衛家血脈得以延續,算是替她,也替母后償還一二。
“這事你不要再插手了,孤留他一條命便是,至於你之前說的話孤只當沒聽到,往後都不要再提了。”楚豐揉着眉心無奈道。
“請皇兄體諒。”靖安卻只是叩首。
“你這是不信孤了!”楚豐的聲音徹底冷下來,怕是真的動怒了。
“我若不相信你,就不會把這孩子帶到你面前了。”靖安嘆了口氣,脊背微彎透出些疲倦來,“三哥,旁人不知,你總歸是知道的。我是不可能再嫁了,我為什麼一定要保全這孩子,你都知道。三哥,阿顏葬在那裏,我求你,你就讓我去吧。”
楚豐看着她哽咽落淚,不由側首,怕一個不忍心就應了她。
“阿羲,你不要後悔啊。”他最後問了句。
“從當年闖入崇文門,時至今日,未曾悔過。”靖安含淚笑道。
楚豐提筆寫了聖旨,蓋了玉璽,言道:“准!”
“臣妹叩謝陛下成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拜,餘生便塵埃落定了。
二月初,草色遙看近卻無。
公主府朱紅大門緊閉,落了鎖,梁間燕銜泥。
城郊,禁衛軍護送着公主車駕一路南下。
“殿下!殿下留步!”一騎絕塵,來人一身青衣磊落,姿容無雙。
“謝謙之。”靖安訝然道,而後釋然一笑,“你又來送我不成?”
“非也,臣領荊州刺史一職,正要赴任,請長公主應允微臣隨行。”謝謙之拱手笑道,他如今已不求結果,只求能長伴她身側,她不趕他走便好。
“謝謙之,前路難行,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他這是自毀前程。
“已經悔過了,此生再不會給自己後悔的機會了。”謝謙之緊盯着她,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隨你吧。”靖安無奈,但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安慰的,來日方長,便看他們誰熬得過誰吧。
巧兒忍不住往後看了幾眼,謝謙之望見隨意道:“還有些雜物書卷,書言他們這會兒約摸才出府呢。”
巧兒這才臉一紅,躲回馬車裏去了,靖安瞭然一笑,恐怕這丫頭先要留不住。
車駕重新啟程,一隻小手掀開車簾,好奇望着四周,離了帝都,那股子壓抑才漸漸散了去,他也慢慢活潑了一些。
“坐好,天還冷着呢,小心着涼!”徐姑姑放下帘子,她之所以沒去公主跟前伺候,就因為這孩子從宮中回來后病了大半個月,看他小小年紀便受這般苦楚,終是有些心疼。
“姑姑,我們要去哪裏啊?”
徐姑姑低頭縫着給他做的新衣,不在意的回答道:“公主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啊。”
三月,荊州城郊,桃花樹下,她一襲紅衣淺笑如花。
“阿顏,我來遲了。”
荊州刺史謝謙之,年少時便名重帝都,兩宴奪魁,三元及第,力輔今上登基,改革選才制度,仕林之人莫不敬之。任荊州刺史之時,也是造福一方百姓,做出累累政績。可終其一生,入幕之賓,裙下之臣這樣的污點再也洗不掉,終為人所詬病。
衛彥,不,他已改名做衛逸,取安逸自在,一生無憂之意。衛逸所認識的謝先生與他們所說的都不同,他在長公主面前,總是無奈妥協的,縱容她的一切。哪怕氣得再狠也能在府門前坐上一夜,第二日再拖着一身病骨等長公主來勸。
他始終不明白這兩人的關係究竟是怎樣,哪怕是在他們百年後。
多年後衛逸扶靈入帝都,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入帝都,送回去的卻是兩個衣冠冢。
他們一個葬在桃花樹下,伴旁人長眠地下。謝先生等她去后,不久也故去了,他卻葬在了公主府,他說她去哪裏不要緊,他等她回家就是。
巧姨都要有孫子了,卻還和言叔一起哭得泣不成聲,他只能一個人扶靈回帝都。
帝王神色黯然,道了聲:“知道了。”
竟真應了長公主那荒唐的要求,以衣冠入皇陵。
太子和太子妃都在勸皇後節哀,他望過去,那婦人的眉眼確是有幾分像長公主的。
後來她問起謝先生與長公主生前之事,衛逸想了很久,才想出一句合適的話。
“他們一生,相伴相守,相依相望,但長公主終生不曾允嫁。”
蓋棺定論,此生事了。
衛逸離開那日,打馬回望,雨過天晴,滿城桃花盛放如錦。
又是一年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