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九十一章
“不,你不能……”塗抹着艷紅丹蔻的尖利指甲直指靖安,謝太妃鎮定自若的臉上終於有了裂痕,眉頭高挑,眼神狠戾,“我是陛下生母,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處置我的。靖安你這是忤逆犯上,大逆不道!”
“忤逆犯上,大逆不道的人是你!”靖安低斥道,宮門在她身後層層閉合,隔絕了陽光。
“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謝太妃幾乎是衝到了靖安面前,眼神中已透出凄惶,她也不過是強弩之末了,“打開!來人啊!給我打開!”
宮人跪了一地,卻都在哀哀哭泣。
謝太妃的指甲幾乎要摳到靖安臉上,那雙眼裏滿是怨憤,似是要生生要挖出幾道血肉才能平息她心頭之恨。靖安眼神冰冷的望着她,早有宮人拉住謝太妃的胳膊,她是掙脫不開的。
“娘娘這樣子,還真是可憐。”薄唇輕翹,她笑得恬淡,無怒無喜。落在謝太妃眼裏,依稀便是當年安寧宮中朱后的模樣,也是這般,猶如俯視螻蟻一樣望着她們,彷彿他們心中最陰暗的心思都在她眼裏一覽無餘,叫人不自覺就卑微到塵埃里去。
“夠了!你已經死了,朱后的屍骨都應當爛了,這六宮的主人如今是我,是我!”謝太妃喝道,似是對靖安說,又似是對故人言,“我的兒子才是陛下定下的九五之尊,你兒子已經爛到泥里去了!不要這樣看着我,賤人!”
靖安聽着她口出不遜,看着她猖狂,她也訝異自己竟沒有絲毫動怒的痕迹,只覺得眼前這人,和王婉一般,都可憐到了極致。
謝太妃似是漸漸回過神來,抬手扶了扶鬢邊鳳釵,宮人們攝於其威勢,不覺竟鬆了手,她理理衣擺,雙手輕疊在腰間,綉着鳳穿牡丹紋樣的衣袖富麗堂皇。她看起來是那般的端莊高貴,又透着謝氏女所特有的清傲,讓人絲毫瞧不出她方才的瘋狂。
“靖安,你要殺我?呵,你以為殺了我,你還能活着走出這座宮城嗎?我縱使再有錯,陛下也會顧念母子情分,顧忌天下言論。而你,好不容易苟延殘喘被人施捨了一條命,卻要來挑釁君威嗎?”謝太妃環顧四周,觸及她目光的宮人們都紛紛垂目,懦懦不敢言,“何況,你帶人直闖禁宮,如今還能再宮闈中調動禁軍,讓他們聽命於你,你說陛下會不會忌憚,你還嫌自己的命不夠長嗎?”
“他們並非聽命於我。”靖安是隨手從衣袖中取出鳳印,輕笑道,“執鳳印者執掌六宮事,他們不是是忠於皇權而已。而娘娘覺得您犯下如此重罪,我還是殺得還是殺不得!”
“鳳印!”謝太妃眼神呆怔的注視着那方印信,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找了那麼久的鳳印,她甚至都疑心是楚豐找到已送予朱氏的鳳印,竟然會還在靖安手裏。
“除了聖旨與兵符,先皇竟連鳳印都沒收回?”謝太妃神情大慟,她不明白,他若愛重朱氏,為何會廢太子,可若不愛,又怎會百般為靖安打算,思慮周全。
“娘娘還敢提起父皇,九泉之下,您有何面目去見我父皇!”靖安眼神鋒利如刀。
謝太妃如遭重擊,下意識的後退兩步,眼神閃爍,似是在逃避些什麼。一開始她只是不甘心,她積怨太深,她恨他早逝,朱后死了,她想着終於有機會長長久久的陪着他,可他轉眼竟也去了。她怎能不遷怒於朱家,遷怒於朱后的一雙兒女,可後來呢。
權利的滋味太好了,好到足以填補她心中撕裂的大洞,足以填補這空虛無望的歲月,到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現在,更不敢想自己曾做過些什麼。午夜夢回時,卻是一次次驚醒,她辱沒謝家門楣,她再不敢夢到先皇,哪怕他一言不發,她也羞恥至極。
“吱呀”一聲,宮門開了,謝太妃眯眼去看,卻是一人捧了毒酒白綾來。
“吳總管……”謝太妃認出了那人,踉蹌的後退了兩步,一瞬間竟是了無生意了,“是先皇的意思嗎?賜死我。”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罪有應得。父皇什麼話都沒留給你。”靖安冷笑道。
“啪”的一聲,朱初珍震驚之下拂落案几上的書卷,卻是絲毫都顧不得了。
“你說什麼?”她陡然起身,半邊身子都是木的。
那宮人嚇得一個哆嗦跪了下去,如驚弓之鳥一般,驚惶開口:“靖……靖安公主執鳳印去了禁宮,而後奴婢又見吳總管似是捧着……捧着壺酒和白綾進去了!”
話到最後,那宮人已是嚇得變了調。
阿羲……阿羲她要做什麼!她竟要逼殺謝太妃嗎?在這宮闈之中,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剎那間,朱初珍只覺六神無主,今日是約好靖安入宮來見的日子,她在芳華殿久候不至,這才遣人去問,不想竟是這樣石破天驚的消息。
鳳印在阿羲手上,朱初珍並不覺得意外,只是她沒想到阿羲竟會這麼膽大妄為。
“娘,娘!”旭兒不知發生了什麼,只知娘親突然不陪他玩了,抱着朱初珍的小腿開始撒嬌。香嵐更是被嚇得魂飛魄散,整個人好像被雷劈了一般。
“不行,我得去攔住她,趁着大禍還未釀成,陛下還不知道!”朱初珍讓香嵐抱走旭兒,就大步往外走去。
“對了,着人去謝府給謝謙之送個信!還有朱家,現下也管不了什麼忌憚不忌憚了!”
禁宮中,謝太妃一手撐着案幾,久久無話,整個人都透露出一股傾頹潦倒、窮途末路的意味。之前哪怕是幽禁宮中數月,哪怕是靖安步步相逼,哪怕是生死不由自己,她都鎮定自若,如今卻在一句話里敗下陣來。
靖安守着先皇直到最後一刻,而宮外的王氏也得了一紙詔書,唯有她,連隻言片語都不曾留下,便這般厭棄於她嗎?
“父皇立了三皇兄為新帝,你只要不犯下滔天重罪,必享太后之尊,餘生富貴榮華。娘娘還貪圖些什麼?不甘些什麼呢?”靖安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淡淡道。
謝太妃眼底似有水光,是啊,她奢求的,本就是自己得不到的東西。
“陛下走的時候,可有遺憾,可還好?”淚水滑過她臉龐,鳳釵傾斜,明珠含光。
靖安望見,那是昔年父皇送予母后的舊物,母后不喜它太過華奢,棄在庫房一直沒用過,直道往後留給她添妝。一時間,靖安只覺得伏在地上的女人實在是可憐至極。
“父皇走時甚是安詳,便是走後也如生前之貌。”靖安半仰起頭,眼中亦有淚光。
謝太妃含淚而笑,哽咽道:“好,那便好。”
她陡然伸手端起毒酒,一飲而盡,快的讓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娘娘!”謝太妃身邊的掌事姑姑掙脫宮人,撲了上去。
謝太妃軟到在那姑姑懷裏,腹中絞痛,神態卻平和安詳,彎彎唇似是想笑,咬牙道:“稟報陛下,我死後葬入妃陵,不入帝陵,早知今日,我當陪先皇同赴黃泉。”
“姑姑,你別哭,做過的事我不後悔。皇兒……”黑血從她口鼻中湧出。
“娘娘是要見陛下嗎,老奴這就去請,這就去!”掌事姑姑也泣不成聲。
“罷了,這樣也好,免得他傷心。從今後,他們一家就能好好過日子了。”謝太妃斷斷續續的說道,她其實知道,朱初珍是個好的,她只是有些不忿。來日方長,宮中三千粉黛,焉知他二人能一直如初,焉知她不會是另一個鬱鬱而終的朱氏。
謝太妃眼神越來越渙散,聲音輕若惘聞。
“姑姑,這輩子好苦啊。”
淚珠順着她的眼角墜落,說話間氣息已絕。
“陛下!”禁宮外,朱初珍頓足,如墜寒潭。
她不知楚豐是何時來的,也不知他在這宮門外站了多久,宮人與禁衛軍們都噤若寒蟬。
朱初珍鼓起勇氣,上前見禮,卻不敢抬頭,怕看見丈夫冷若冰霜的臉。
“陛下,娘娘去了。”有宮人上前奏報。
朱初珍心中一沉,雙手無力的攥緊,身形顫抖,她還是來遲了一步。
楚豐緩緩回身,衣袖劃出決絕的弧線,聲音冷肅:“等靖安出來,叫她來乾元殿見我,你回芳華殿去吧。”
“陛下!”朱初珍陡然起身,伸手抓住他的手,眼含哀戚。
楚豐目視前方,眼底一片寒意,冷道:“還有何事,你要在此為她辯解嗎?”
“叫宮人吩咐吧,我陪你回乾元殿。”朱初珍卻毫不畏懼,上前緊握住他的手,硬生生在一片冰寒中擠進些許暖意,阿羲是她心疼的妹妹,可眼前,剛剛失去母親的卻是她的丈夫。
楚丰神情冷凝的審視着她,許久,才突然將朱初珍拉近身側,反扣出她的手。
“那便走吧。”
殿門外,靖安聽罷宮人傳話,躬身應了。
“殿下,老奴也要告辭了。”吳總光俯身行禮,面容平靜。
靖安彎下腰,雙手將他扶起,望着面前老人心中有些歉疚,竭力笑道:“一路走好。”
“嗯,殿下保重啊,先皇走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了。您不要為老奴傷心,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沒有今日之事,也活不久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知道的太多,新皇是留他不得的,吳總管看得開。
“吳總管可還有事要託付?”靖安問道。
吳總管低聲笑了笑,言道:“身在御前,哪有什麼牽挂。我走了,公主保重。”
他走得乾脆,不敢叫人看見自己渾濁的眼裏居然有淚。宮中浮沉半輩子,了無牽挂,說句逾越的話,皇子帝姬們也是他看着長大的,不過是先皇更寵愛靖安些,接觸多了也親近點,從天真爛漫的小丫頭一路看她長大,偶爾的恩惠她不記得,他卻都記在了心上。
旁人說靖安公主桀驁,恃寵而驕,他們近前伺候的人卻知道,她對身邊人是真的很好,從不輕易生殺予奪。下人,下人的命也是命啊,下人記一點恩惠,也是會感念萬分的。昔日的梅香如此,今日的他亦是如此。
乾元殿中,物是人非。
靖安跪於案下,背脊筆直,一如昔年她跪在先皇面前一樣。
座上,楚豐久久的望着她,他未曾想到終是走到了這一步。謝太妃是當論罪,他也確為此事為難,但這不代表他能忍受,旁人在他眼前逼死他母親。而今處置的對象從謝太妃變成了靖安,卻是一樣的棘手。
兄妹便這樣僵持不下,誰也沒說話。
寢殿中,朱初珍往來踱步,亦是心中煎熬。
“如何了?”
“靜悄悄的,宮人們都不敢近前,什麼都聽不到。”
“朱家人呢,謝謙之呢,來了嗎?”
“不知,宮門前派人守着了,若是來了定會立即放行,絕不會耽誤的。”
朱初珍還是滿心憂慮,她知此次楚豐定是氣急了,方才幾次頓筆她都看得膽戰心驚。依她對楚豐的了解,此次他縱然能饒靖安性命,也無外乎兩種下場,要麼□□至死,要麼貶謫流放。
靖安不知跪了多久,神色始終淡淡。
此時乾元殿外卻突然傳來動靜。
“啟稟陛下,謝謙之謝大人求見。”
楚豐望了靖安一眼,見她亦是詫異,想來不是事先安排好的,開口道:“傳他進來。”
謝謙之疾步入殿,見靖安安然無恙的跪在那裏才鬆了一口氣。
“臣謝謙之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跪地行禮,心中驚怒交加卻又無奈至極,若知鳳印在靖安手上,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泄露半個字的。
“愛卿前來所為何事?”楚豐心知肚明,端看他如何答了。
“臣為靖安公主之事而來!”謝謙之單刀直入,也不願再費口舌之爭。
靖安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預感,還來不及阻攔,便聽他直言道。
“公主今日所為不過是陛下不能為之事,全您孝義之名。謝太妃叛國謀逆,勾結衛陌,延誤軍需,干涉朝政,甚至意圖誅殺重臣,雖為陛下生母,但樁樁件件,俱是萬死莫辭,留其全屍、保其名聲已是仁慈。況且,宮城禁苑,守衛森嚴,若無陛下默許,青天白日,誰能在宮中明目張胆的殺人。”
“謝謙之!”靖安厲喝道,險些一耳光直接抽過去,“住口!”
她聲音都在抖,他這是在做什麼,事情她已經做了,並不想將他牽連進來,還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即可。他謝謙之如今卻硬生生撕破了帝王面前的那塊遮羞布,難免楚豐不會惱羞成怒,而謝謙之無疑是首當其衝。
“請陛下恕罪,今日之事靖安願一力才承擔,與旁人無關。”
座上帝王臉色青白交加,已是雷霆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