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遠遠行來的馬車沒有過多的裝飾,沿途集市上的行人卻自發避讓,只因那車轅上刻的是太原王家的族徽。據史載,南朝侯景依仗朝中地位,欲與王、謝結親,梁武帝說:“王謝門高非偶,可於朱張以下訪之。”本朝王謝二家,門生遍及天下,比之當年,不遑多讓。
“靖安公主本性至純,凡事隨性而為。此次入宮,你需知謹言慎行,莫要貽笑大方。”說話的是王家現任主母,河間王之女,當今聖上的表妹。她身着一品命婦禮服,頭戴蓮花冠,微挑的眼角透着股精明卻又很好的隱藏在一派雍容富貴之下。
“謹聽母親訓導。”坐在下首的少女眉眼低順,恭敬答道。王夫人冷眼打量着,面前的少女烏黑的長發梳成垂掛髻,簪着一對蓮花式樣的銀釵,上身着一件藍色團花對襟上襦,粉色抹胸,下配一條淡粉褶裙,裙瀾綉着纏枝鈴蘭花,容貌雖算不得出眾卻也楚楚動人。
家中庶出的子女不少,不過王家門風森嚴,怎麼也越不過嫡出的去。對這些庶出她是素來不放在心上的,不苛待半分也補逾越半分。女孩子家到了年紀詩書女工一樣請了人教,到該議親的時候找個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好壞就全憑她們自己了。
這個王婉並不是出挑的,她的母親是江南小門戶的女兒,平日也是一副軟弱的模樣。王夫人輕敲太陽穴,唯一意外的是王婉前幾年許給了謝家的庶子謝謙之。可惜謝謙之庶母病逝,這才耽擱到十八歲還未出嫁。只是靖安怎就知道她了呢?到了每月入宮請安的日子,宮裏卻特地來了嬤嬤提點讓帶上她,一問居然是公主的意思,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馬車在宮門前停下,早有太監等候在此,引她們二人去安寧宮。
安寧宮是皇后居所,恰逢十五,正是命婦入宮請安的日子。王婉偷眼望去,入目的儘是花冠禮服,讓她本能的低下頭卻又恨不得多看幾眼。聽着嫡母進退得宜、不卑不亢的和各位命婦寒暄,王婉心裏不由得一陣艷羨。
“是郡主到了嗎?皇后剛剛還念着您呢。”來的是一個穿深色宮裝的女子,很是穩重端厚“這位就是王家小姐?怪道娘娘常說王家的女兒養得好呢,幾位大小姐都是大家風範,這位也是清秀可人呢,可見傳言不虛,郡主真真是端莊賢惠的。”
“皇後娘娘那時抬舉我呢。”王夫人笑着拉過王婉的手“這孩子雖蠢笨了些難得的是性子溫順乖巧,能入了靖安公主的眼也是她的福氣。”
“瞧郡主您這話說的,您的福氣還長着呢。”那姑姑含笑道,抬手招來身後的一個小宮女“福兒,你帶王家姑娘去芳華殿吧,別讓公主等急了。”
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據說芳華殿三字乃聖上欽賜,取自《楚辭-九章-思美人》,足見聖上有多愛重這位公主殿下了,希望她德行美好自有馨香。王婉不禁想起嫡母剛剛的話來“本性至純,隨性而為”,這帝都誰人不知,靖安公主最是任性妄為,才拖到十七歲都無人求娶。
只是她思來想去都不曾明白,這位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公主殿下怎麼會要見她?
“姐姐好,這位就是王家姑娘了,勞煩姐姐向公主通報一聲。”
王婉抬頭已到了芳華殿前,高高的石階向上延展,兩旁的漢白玉欄杆上雕刻着各式花卉令她目不暇接。待看到那重重屋檐時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無怪乎世人都說聖上愛重靖安公主,芳華殿用的竟是廡殿頂,除卻帝后寢宮、太廟、東宮便只有此處用了吧。
“王小姐請。”剛剛進去通報的小宮女引她上了台階。
“可算是來了,我本想着姑娘要是再不來,就去安寧宮請呢。”行至殿前,一個穿水綠襦裙的女子便迎了上來,笑容大方可親,王婉猜測着這就該是嫡母口中的梅香了,靖安公主身邊的大丫頭,便低頭微屈身道“梅香姐姐好。”
“這怎麼敢當,姑娘折煞奴婢了。”梅香笑着引王婉進殿。
入得殿中,珍珠玉珏,羅綺錦繡自是目不暇接。王婉卻無意再看,只收斂神情,目不斜視,行走時身姿端正,儀態端莊。
“公主,王姑娘到了”梅香柔聲稟告。
“民女王婉參見公主殿下,殿下萬福金安”王婉半點不敢含糊,端端正正的行了大禮,力求挑不出一點瑕疵。可那突如其來,無所不在的壓迫感是怎麼回事?
說不出來是怎麼一回事,就像突然間四面八方的空氣都變得稀薄起來了,讓她覺得喘不過氣來,而那如同芒刺在背的眼光更讓她覺得自己像是被盯上的獵物一般?她哪裏……她哪裏得罪過這位公主殿下嗎?
王婉強撐着抬頭看了一眼,卻只能看見重重疊疊的輕紗后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
“公主”她聽見身側的梅香勉強喚了一聲,連聲音都是抖的。
“竹韻”王婉聽見她的聲音低啞,彷彿在壓抑着什麼。一個與梅香一般打扮的女子聽她吩咐取了一把琵琶出來。
那人的聲音再傳來已透着股慵懶的味道“我前些日子得了件琵琶,聽說是胡人那傳來的玩意兒,聽聞姑娘擅長此道,今日請姑娘來彈一曲琵琶行。竹韻,給她。”
真的是好生無禮的女子!王婉暗中皺眉,卻不敢表露半分。心中更是一陣驚慌失措,琵琶是她母親教她的,只因父親不喜說是胡人之技,她便裝作棄了,連母親都信以為真,暗自惋惜,公主怎會知道她擅長此道。伸手接了琵琶,好沉,比一般琵琶都要沉,她是故意的。
“竹韻,看座。”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琵琶聲一聲聲傳入耳中,輕紗飛揚,簾幕後的女子咬着下唇,臉上有淚,眼中卻像有烈火在燃燒。回來了,她竟然回來了!直到這一刻她懸了整整五日的心才終於放下。
靖安是在五日前醒來的,看見熟悉的宮室她怎麼也不相信自己還活着,竟然活着回到了十七歲。那日她拔了劍就往手上割去,鮮血濺出的瞬間,那疼痛才讓她有了些微的真實感。宮人們已被嚇懵了,她只記得最後她扯着父皇的袖子問他“阿顏呢?阿顏呢!”血染紅了父皇的衣袖,後來聽宮人說她剛昏過去父皇就派了八百里加急去追今年負責春蠶祭的太子顏,估計這幾日就回來了。
靖安卻是等不了的,唯恐是老天爺又跟自己開了個玩笑,夜夜都不敢入眠。她急迫需要有一個人來證明,證明一切都不是她的夢境。阿顏還沒回來,找謝謙之?不,她還不敢,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那個人。即便是面前的王婉,她也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迫使自己坐在這裏聽下去。
沒錯了,王婉還只是王家的庶女,還不是阿顏的側妃,阿顏他還活着,阿顏他……還沒有被她害死。
銅鏡里,靖安哭得滿臉是淚卻咬緊了下唇不敢發出一絲聲響,手指緊繃血染紅了紗布,背脊在不斷顫抖着卻彎成極為倔強的弧度。這一次,她會保護好阿顏,她絕不會再讓王婉嫁給她的弟弟。
日漸西垂,琵琶聲還在響着,曲調卻越來越低,女孩子的手腳都被壓得發麻,另一隻手也只能勉力抬着,臉色發白,出了一頭虛汗。靖安不曾開口也無人敢叫停,皇后中的姑姑已等了許久,只得遣人先回安寧宮回話了。
“表嫂,靖安……這是怎麼了。”王夫人見宮人們都退了下去,才小聲問道。原以為王婉是個有福氣的,這會兒看也不盡然了,瞧這架勢定然是得罪了她這表侄女無疑了,只是靖安雖是胡鬧慣了的,但從未與人這般為難過。
“教表妹為難了,靖安啊,近來心思重了些,前些天又讓夢魘了,難免胡鬧了些,表妹多擔待”皇后雖如此說著,眉間卻愁雲不散,她從未看見自己的女兒那樣哭過,一聲聲直把她這當娘的心都要哭碎了。
王夫人亦是笑笑“想來是靖安聽得入神,忘了時辰也情有可原。”
“停”聽得這一句,王婉陡然鬆懈,手中的琵琶都險些掉了下來“果然彈得一手好琵琶,聽得我都入了迷。時辰不早了,梅香,送王姑娘回去,對了,替我向表姑媽問個好,下次表姐她們來了,我們再好好聚聚。”
王婉只覺得自己像是被當眾扇了一巴掌一樣,臉上火辣辣的疼,卻又不得不強撐着身子行了跪拜禮。風捲起簾幕,她只看見綉着金色鳳鳥紋的一角裙裾,而她只能匍匐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