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搬走
米克站在加油站前,低頭掏皮夾,一枚硬幣落地,沿着路面滾遠。
視線從原地旋轉的硬幣上移開,簡梵窘迫地偏過臉去。
她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米克,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她搬出了住了十來年的豪宅,頂多是偶爾路過,遠遠駐足在小區外,惆悵眺望並肩而立的那兩棟房子。
一棟被查封,另一棟掛牌出售。
時過境遷。
再見到米克,簡梵依然會為他投向自己的視線而緊張不安,然而也只是這樣了。
彎腰撿起硬幣遞過去,簡梵點頭致意,抱緊小狗就要走開。
米克下意識抓住她胳膊,又匆匆放開。
“聖誕快樂,好久不見。”米克俊朗的面孔上閃過一抹局促,陽光照在他睫毛上,落下一片淡淡的陰影,他清澈如水的瞳眸,如同雪后初霽的天空,蔚藍而明亮。
“……好久不見。”
簡梵輕輕掙開他的手。
曾經親密的愛侶,再重逢只剩下一句平淡無奇的祝福。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想問他這些日子好不好,想問他陪母親去度假散心怎麼樣,還想問他什麼時候回到鎮上的,現在住在哪兒……但她開不了口。
她已經不是米克的女朋友了。
兩人相對默然無語,便利店自動門滑開,米克的母親走出來。
米克忙轉身迎上去:“媽,東西都買好了?”
米克母親摘下墨鏡,看到垂着腦袋的簡梵,臉上表情變了幾變,扯著兒子胳膊避開,邊走邊數落:“……我就說不該回來,把房子賣了多好,不然看了就糟心。米克,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從身邊發生的事汲取教訓,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是什麼人都值得你掏心掏肺對他們好,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突然反咬你一口!”
米克為難地看着母親:“媽,你少說幾句。”
“我怎麼了?敢做還不許人說啊,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米克母親上了車,催促道,“油加好了就趕緊走,在這裏磨磨蹭蹭幹什麼?是不是我還得給你點時間,讓你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敘敘舊?”
“媽,你別這樣。簡梵她不是什麼不三不四的人,那些事跟她沒關係,她也是無辜……”米克低聲勸了幾句。
“無辜?”米克母親聲音拔高几度,“那我就不無辜?你爸被人殺了,留下我們娘兒兩相依為命。你是我兒子,不站在我這邊就算了,還幫着外人說話,你是不是想造反?”
自家母親的脾氣自己最清楚,米克頭大,趕緊賠小心,好不容易把母親安撫住,再回頭看去,加油站里空蕩蕩的。
不知道簡梵什麼時候走的。
米克長長呼了口氣,皺着眉,上了駕駛座,擰鑰匙發動車。
簡梵拐回舊城區,把小狗安頓在公寓裏,接着趕去打工的地方。
聖誕節,外面冰天雪地,餐廳的生意很冷清。
簡梵老老實實工作到打烊,裹着大衣從後門離開。
飄雪的路燈下站着一個人,看見他,簡梵在心裏嘆了口氣。
有些人生來就是讓人羨慕嫉妒恨的,明明只是隨意地穿了一身運動員長款羽絨服,他長身玉立,站在路燈橘黃的暉光之中,眉眼低垂,就如一幅時尚海報,讓人屏息駐足。
對着磨磨蹭蹭小碎步挪到面前的簡梵,海茵劈頭就訓:“怎麼那麼晚!笨死了,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別人都知道想辦法請假,你為什麼不請?”
“別人請假,我幹活,才能多掙錢嘛。”簡梵慢吞吞地答。
海茵一噎,沒好氣地橫她一眼,抓了她上車,一邊發動跑車一邊念叨:“就你這種傻乎乎的樣子,出來打工,還不得成天挨罵?”
簡梵驚訝:“你怎麼知道?我今天被領班罵了三次,還因為上錯咖啡被客人投訴。”
“他們居然還敢繼續用你,沒當場炒你魷魚?”海茵覺得匪夷所思。
簡梵努力想了想,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也許是……他們眼瞎?”
海茵:“……”
“不過我也一直覺得奇怪,當初面試我的老傑森上個月因為白內障去做了手術,為什麼新來的經理還沒有辭退我?他會不會跟傑森一樣,眼神也不太好?”簡梵還在繼續往下說。
海茵發現她是一臉認真地在苦惱,拚命思索的時候臉會不自覺皺成一團,腮幫子鼓起來,眼睛濕漉漉,看起來……很可愛,很好玩兒,讓他忍不住想欺負她。
正想着,簡梵突然興奮地大叫一聲,把海茵嚇了一跳。
“對了,今天發生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她眉飛色舞地講述了自己莫名其妙被提拔到前面端盤子上菜給客人點單的故事,以目睹某個金髮女郎衝進餐廳,潑了渣男小三一頭一臉咖啡作為結尾。
說完了,簡梵滿臉期待地盯着海茵,臉上寫滿了“求表揚求點贊”。
海茵面無表情,用眼尾冷冷掃過去,她立馬慫了,低頭捏着手指不敢大口呼吸。
開車的人一定最討厭別人拿雞毛蒜皮的事吵他,簡梵想通以後,乖乖坐在副駕駛,看着窗外發獃。
車裏沒了她說話的聲音,一下子安靜下來,海茵反而覺得不太自在。他順手調高空調溫度,指尖在方向盤上敲了敲,終於在快要駛入舊城區的時候,騰出手摸了摸她腦袋。
簡梵瞪圓眼睛,像是受驚的小動物,盯着他看。
海茵漂亮得無可挑剔的臉上,依然冷冷的,沒有溫度起伏。
讓她差點以為剛才溫熱的碰觸是自己一場錯覺。
簡梵住在舊城區一條偏僻窄仄的巷子裏,海茵的跑車開不進去,停在路口外面。
下了車,簡梵發現海茵也跟在後面下了車,手裏拎着兩袋東西,鼓鼓囊囊的,看起來分量不輕。她好奇地蹲下去戳了戳袋子:“這裏面裝了什麼?”
海茵不耐煩,眉毛抬了抬:“前面帶路。”
“哦。”簡梵聽話起身,掏出鑰匙走在前面。
巷子覆蓋了厚厚的積雪,牆角發黑,脫皮的牆面被誇張的塗鴉與污垢掩住了原本的顏色,空氣里有一股經年的*氣息。
簡梵站在公寓門前遲疑了一下,伸手去接袋子:“你快回去吧。”
“你這就趕我走?”海茵不敢置信地看她,“我記得中國人很好客,你卻連杯茶都不願請我進去喝?”
撓撓臉,簡梵很不好意思:“公寓裏亂七八糟的,又臟又破。就像我打工的那間餐廳,特別配不上你的氣質……”
“開、門!”海茵凌厲的眼神掃過去,簡梵立馬閉嘴。
拉布拉多從房間裏跑出來,撲在簡梵腿上汪汪往叫了幾聲,它耳朵動了動,躥到海茵腳邊,歡快地一邊搖尾巴一邊圍着他轉。
海茵找不到地方下腳。
說是公寓,其實只有二十多平米,用浴簾把衛生間和卧室隔開來,桌面上堆滿了東西,一台陳舊的電磁爐和微波爐疊放在一起,各種零碎的東西和書本塞得到處都是。
“你這也太……”
羞愧地低下頭,簡梵手忙腳亂地搬開一堆書,挪出位置給海茵:“你,你坐啊。”
說話間,一隻老鼠沿着水管躥下地。
皺眉吸吸鼻子,海茵四顧:“什麼味道?聞起來像是——煤氣泄漏!”
簡梵傻乎乎地啊了一聲。
青筋抽跳,海茵用外套兜住兩人,把她往屋外拖,怒吼:“趕緊出去,動作快!”
頭昏腦漲的簡梵力氣根本敵不過海茵,很快被他拽回車裏。
“海茵,放我下車,我要打電話叫人來清理煤氣,一定是住在隔壁的人忘了關閥門……”
“管他們去死!你不要這麼聖母好不好?都被人欺負到頭上了,還替別人考慮怎麼收拾善後。我告訴你,你要做的是打電話叫人來把他們驅逐出社區!更何況那也不是你的家!”海茵捏着她下巴吼完,順手扯來安全帶把她捆在座位上。
抗議無效,掙扎不開,簡梵力氣漸漸小了下去,她埋着頭半晌,輕輕說:“我已經沒有家了……我也不是聖母,我只是覺得,煤氣中毒會死人的。我身邊已經有太多人死掉,我不想繼續當掃把星……”
海茵鬆開鑰匙,煩躁地收緊拳頭又鬆開來。
停了一整個白天的雪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很快,密密地在擋風玻璃上鋪了一層。
“……這裏雖然很小也很破,但是租金便宜,我打一打工,每個月除了按時交房租和水電,還能省下一筆錢存起來……”簡梵吸吸鼻子,手指摳着膝蓋,慢慢地說,“這裏配不上你,你走吧,海茵。我,我是應該留在這裏的人。”
閉了閉眼,海茵發動跑車,換擋加速。
“哎?海茵,我說過要留下來的,你怎麼開車了?快停車,讓我下去。”簡梵急了,“停車——”
“你敢動一下試試!”
“可是我的狗……”他一吼,簡梵縮了縮脖子,失去反抗的勇氣。
被欺負→害怕→認命聽話。
這份習慣保持了十多年,早已演變成為她的身體本能。
扔在後面的袋子悉悉索索探出毛茸茸的腦袋,拉布拉多小聲叫了兩下,朝自己主人身邊鑽。簡梵眼睛一亮,抱着它前爪親了親小狗鼻子。
沒一會兒,她就跟寵物玩成了一團,海茵皺了下眉頭很快鬆開,虧得她從小就心大,不管之前哭得有多傷心,轉頭就能忘了煩惱,笑起來一臉蠢兮兮的樣兒。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能很快接受生活中的巨變,從千金小姐轉變成打工小妹,穿二手舊衣,住破舊的小公寓,每天打工超過十小時也不抱怨……像一株雜草,頑強地生存下去。
海茵說不上來胸腔里翻湧的是什麼滋味,他把車開進市區,停在一棟豪華公寓樓下。
鑰匙扔給泊車小弟,海茵拖着簡梵走進電梯,小狗乖巧地趴在她懷裏。
“你那是什麼眼神?”
簡梵嚇了一跳,摸了摸眼睛,他明明沒有看過來,怎麼會知道自己盯着他?
“我還以為你要回山上……”
“太遠了,懶得回去。帶着你也不方便,這是我新買的一套公寓,在我自己名下,不會有其他人過來。你就住在這裏,缺什麼東西明天我再帶你去買。”
進了門,海茵把鑰匙一拋,提着小狗脖子扔開,抓着簡梵就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