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野花

第3章 3.野花

3.野花

小走狗們蹦得歡,一時沒反應過來,用手一抹一聞,叫聲爹,喊聲娘,捂着鼻子,瞬間沒了影兒。

阿明也聞到了味兒,皺起了眉頭,忽然見蹺拐兒一顛一顛摔了個狗吃屎,又一顛一顛往家跑,一隻布鞋也掉了,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笑得淚兒都出來了。

阿明自爛腿后,變得少言寡語了,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只有眼淚,沒有笑臉,尤其看見鄰居們指指點點曬着的萬國旗,向窗**來道道冷酷的、鄙視的目光時,更是忍不住那滾燙的眼淚。

這狗屎運是他們自找的,阿明也有舒心的時候!

也許小鬼頭們回家不敢說實話,也許說了實話大人還想出氣,一支香的時間后,三四個婆娘聚集在謝家門前,潑婦開始罵街,什麼難聽的、齷齪的話都罵了,還嫌不夠,乒乒乓乓地拍打着門,麻婆兒更是狠狠地踢上了一腳。

謝家沒大人在,臭婆娘們自然要趁機鬧混堂①,在大街上耍耍雌威,出出惡氣。

那木門還算牢固,沒被踢破,只是那些聲響如小鬼敲夜門,傳到樓上,阿明擔驚受怕,心兒撲通撲通似要跳出喉嚨來,不住地打着寒噤。

阿明的臉突然通紅,兩眼噴射出仇憤的光,他提起了熱水瓶,打開了窗子。。。。。。

“哇----哇!”

這時,阿煌哭了,不知是餓哭,還是被吵醒。

“哇哇!”

哭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

阿明塞回了瓶塞,蹭到后床,給阿煌餵了幾瓢。阿煌抿了抿小嘴兒,翻了個身兒,甜甜地睡著了。

阿明回到了窗邊,也許婆娘們看到了冒着熱氣的熱水瓶,也許她們罵夠了,樓下悄無人影。阿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阿明伏在窗口,眺望着馬路的盡頭。馬路上來去幾輛鋼絲車、自行車,偶爾還有一輛騾車,也有挑菜擔的、耍把戲的、賣棉花塘的、捏糖人兒的,鋦缸補鍋的,雜七雜八都有。漸漸地,阿明的眼光落在了幾個討飯子上。

這幾個討飯子像是祖孫三代一家人,老年夫婦白髮蓬亂,中年夫婦衣衫單薄,一男一女兩個小孩破破爛爛,他們拄着拐兒,背着包兒,拎着籃兒,捧着碗兒,在路口挨家乞討過來,到了謝家門口,見門關着,便坐在青石板上歇息。

那個小女孩似乎走累了,側着身兒倒地便睡了。阿明看得很清楚,她右耳邊下,有一顆豆大的黑痣。

之前,阿明就聽大人說起過,浙江衢州、金華、東陽、義烏一帶發大水,淹死、餓死了不少人,好多人沿着浙贛鐵路北上討飯,杭州是個福地,難民自然很多。

錫順夫婦見了討飯子上門,都要給他們一分、兩分、甚至五分錢。那時的一分錢,可以買十粒鹽津棗、一根棒兒糖;兩分錢可以買一支赤豆棒冰、一根油條;五分錢就能買一碗粗面、兩隻饅頭了。

阿明盼着大人早點回來,太陽西下了,沒有;天黑了,還沒有。他迷迷糊糊靠在窗兒上,睡著了。

天很黑很黑的時候,他們回家了。蓮子從大板車上跳下來,見討飯子在門口,便給了他們幾分錢。那小女孩似乎沒睡暢,揉着眼睛,走的時候,還不停地回頭看。

蓮子跑進了婆婆屋裏。她走前,在小臉盆里用開水焐着一隻搪瓷杯兒,杯里放着兩隻刀切饅頭,蓋着鍋蓋,放在婆婆床邊的方凳上。她見婆婆吃了,便又匆匆跑上樓,看荷花糕都吃完了,頓時沒了焦急的眼神。

“阿明,門口都是垃圾,是不是小鬼頭們又來尋事兒了?”

“嗯!”

“又是老缸頭帶的頭?”

撲哧一聲,阿明笑了。

蓮子好久沒看見兒子笑了,而且又笑得那麼開心,有點迷糊了,問道:“什麼事兒,這麼好笑?”

阿明還是笑,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三個哥哥聽見笑聲,都跑上樓來。

阿明抹了把鼻涕,眉飛色舞,把發生的事兒娓娓道來。他天生的會說故事,如此這般,又添油加醋,又裝腔作勢,說得活龍活現②。大家越聽越發靨③,直笑得前仰後合、東倒西歪。

蓮子笑了一會兒,收起了笑臉,下了樓梯,提了幾桶井水,直朝門口灑,邊灑邊罵,還把空桶兒踢來踢去。在寂靜的夜裏,洋鐵桶的咣當咣當聲,像針頭兒,直刺人的耳膜、心窩。左鄰右舍白日裏做了虧心事,都做了縮頭烏龜,哪敢出來應戰。

“天不早了,明天一早還要進貨、擺攤兒,早點困搞④吧。”錫順出門拉老婆回家。

“這幫吃狗污長大的弔死鬼,你越怕他們,他們越要騎到我們頭上來喳西喳污!”蓮子甩開手,不聽。

“四天不去擺了,水溝巷的四罩兒⑤來搶位子了,省點兒力氣明早用。”

“明早天不亮,我就去拐角頭把位子搶了,等你進貨回來,看四罩兒有什麼本事!”

錫順嘆口氣,回屋抹把臉、洗洗腳睡了。

蓮子罵夠了,解氣了,這才回屋休息。

第二天上午,謝家門口的吊水桶里,擺着一大束盛開的映山紅,鮮艷奪目。那花兒和葉子上噴過水,珠珠透亮,蒼翠欲滴。

這花是荊山嶺上採摘來的。

那時的杭州,不像現在到處綠化,什麼季節便有什麼花開在路邊,幾乎是看不到花的,所以吸引了不少過路的人,忍不住要回頭多看一眼。

楊梅和春桃被花吸引住了,站在花前又是看,又是吻,痴痴的可愛。

麻婆兒窗口看見了,出了門來,怒氣沖沖,左手揪了楊梅的耳朵,右手拎了春桃的辮子,臉上麻子一顫一顫的,邊罵“小猢猻”⑥、“討債鬼”,邊往家走。楊梅和春桃嗚嗚哭了,活顛活倒⑦,不肯回家,痛痛的可憐。路過的人都停了腳兒,來軋熱鬧。

老缸頭,摜爛污,

摜出爛污散花兒。

蹺拐兒,摜跤兒,

一蹺一蹺回家兒。

肢手兒,撈屁兒,

撈不到喲眨眼兒。

阿德哥,傻噠噠,

歪着嘴巴流水兒。

老缸頭,抹缸頭,

吃了狗污倒霉兒!

阿龍上小學二年級了,有些才氣,聽了阿明的笑話兒,躺在被窩兒,唧唧歪歪編了首順口溜。他上學去了,阿虎喉管粗,對着大街,抑揚頓挫地哼了起來,引得大家都笑了。

麻婆兒臉色鐵青,進了家門,砰地關上了門。

楊梅和春桃或許被打了屁股,哭聲傳了出來,阿明樓上聽得清楚。他很喜歡這兩個小丫頭,楊梅瓜子臉,春桃鵝蛋臉,一個是白牡丹嬌媚,一個是黑玫瑰健壯,都生得活潑大方。

麻婆兒夫婦都到望江門外的肉廠上中班去了,老缸頭也到勞動路小學讀書去了。

楊梅和春桃沒人管了,像小兔兒一樣蹦出門來,到了謝家門口,見門緊緊地關着,也不見了映山紅,對着門縫,眯眼瞅看。一會兒,兩張笑臉兒變成了悶臉兒,站在門口嘀嘀咕咕,還不想離開。

原來中午的太陽直照下來,有點厲害,阿虎擔心映山紅被曬癟了,就搬進了屋裏。

楊梅和春桃正失望的時候,一陣清脆、甜美的歌聲從對面小巷口傳來: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打不到,

打到小松鼠,

松鼠有幾隻,

讓我數一數,

數來又數去,

一二三四五。

那是冬萍的歌聲,阿明一聽到她的聲音,知道她出來玩耍了,渾身的血液,就像錢塘江的潮水,直衝擊着心扉。她比楊梅、春桃生得更高大、健美,而且她家條件好,打扮得漂漂亮亮、清清爽爽。阿明每次看到她,都會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補了又補的破衣裳。

“她是天上的仙女,我是地上的癩屍⑧。”阿明時常這樣暗忖。

阿明伏在窗口,豎起耳朵,聽她們說話。

冬萍:“我家院子裏花兒多着哩,五顏六色的,比映山紅好看多哩,我帶你們去看。”

楊梅:“你家有大狼狗的,舌頭吐出來嚇死人,不去!不去!”

冬萍:“不要緊的!狼狗看見我,很聽話的。有我帶你們去,不會出事的。”

春桃:“姐,怕什麼?有冬萍姐姐在,狼狗不會咬我們的!”

冬萍:“到了院子裏,我們還可以跳牛皮筋、踢毽子,我家奶媽不會罵的。”

楊梅有些動心了,春桃拉着她的衣袖,催着要去。

三個小丫頭,這才蹦蹦跳跳地,像歡快的鳥兒,喳喳地去了。

阿明的頭、手、腿、腳又癢得很,不停地抓撓。他留着長長的指甲,不管大人怎樣勸罵,死活不肯剪,就是為了抓癢。每次抓完后,指甲里便塞滿了帶血的皮垢。

黃膿把紗布粘結得一塊一塊的,梆梆昂⑨的,外面抓起來不煞克⑩,他便把手伸進紗布里去抓,血水滲流出來,點點殷紅。他抓着癢,眼睛卻始終不放過三個丫頭,尤其是冬萍。

冬萍修長、白嫩而又壯實的腿兒,他羨慕死了。

他好久沒在馬路上了跑動了。在這春暖花開、草長鶯飛的日子裏,他渴望與冬萍、楊梅、春桃一起玩,因為他沒有姐姐,也沒有妹妹。他覺得很奇怪,她們和他那東西怎麼會生得不一樣。

所以,他一出生到世上,便喜歡姑娘兒!

【註釋】

①趁機鬧混堂:杭州話,有趁火打劫之意。

②活龍活現:描述或模仿的人或事物生動逼真。

③發靨:有趣、好笑。

④困搞:杭州話,睡覺。

⑤四罩兒:戴眼鏡的人。

⑥小猢猻:杭州話,小猴子、小畜生。

⑦活顛活倒:杭州話,甩手踢腿、硬是哭鬧之意。

⑧癩屍:蛤蟆。

⑨梆梆昂:杭州話,很硬。

⑩煞克:杭州話,厲害、過癮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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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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