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321. 父逝
給老頭子做五七的時候,阿明夫妻又去了趟南充,先將老太婆的骨灰盒在南充的公墓葬了,然後再去金寶鎮鄉下。
一路上坑坑窪窪的,汽車爬行得甚是緩慢。
“老婆,老頭子在南充醫院裏沒后,你急個套弄他回鄉下的?”
“我叫了輛昌河小麵包車,那已是半夜裏了,汽車搖來晃去的,老頭子靠在我身上,也搖來晃去的,我就扶緊他。車子足足開了兩個小時,他的身子在漸漸冷下去。”
“這麼黑漆漆的路上,和死人在一起,你不怕?”
“是自己的大人,好像沒怕的感覺,要是換個其他死人,我的膽早就被嚇破了。”
“老婆,你做到這份上,真不容易!”
老頭子的墳頭已長滿沒膝的青草了。冬萍又哭哭啼啼起來,阿明一路安慰。
兩老沒了,兩人輕鬆多了,但也冷清多了,冬萍幾乎把心思放在了兩條小狗兒上,而阿明也可以安下心來好好寫書了。
“老公,你那隻大眾公用股票拋掉后,一路上漲,都二十四五塊了。”狗娘們有人在炒股,冬萍知道些行情,一臉的惋惜。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求不得。那隻股票套住七八年了,要是老頭子不急着用錢,原先虧得那麼多或許能拉個六七萬回來。”阿明也甚無奈。
“現在股市火爆,店裏不少人收到短訊,都去炒股票了。”
“牛鬼蛇神七八年總要跳出來一次,那是私募基金的短訊,我們院裏不少駕駛員也去炒股了,等全民都想炒股了,離暴跌就不遠了。”
“反正我們也沒錢炒股了,這次向小燕、阿芳各借了兩萬塊,七弄八弄后還剩下一萬五,這錢你先去還給老大,大嫂得了乳腺癌,看病需要錢,還有一半有了就還。這次在鄉下一塊三一隻收了一百多隻雞蛋、鴨蛋來,順便給老大拿些去。”
“老婆,我們背上債務了,沒個二三年翻不了身啊!”
“都是看病看窮的,那有啥個辦法呢?”
天氣熱了起來,院牆邊的小竹子很多在去年夏天時曬死了,活下來的頑強地青翠翠一片,幾株小紅楓的顏色在灼熱的陽光下有些添熱的感覺。
合同工小陳的老婆生了個千金,小陳就是想要個女兒,眉開眼笑的好高興。原先阿明一輛車既要跑保全,又要跑送達,忙都忙不過來,如今有兩輛車光是跑送達綽綽有餘。小陳就住在離法院不遠的三塘小區,活兒沒那麼多,所以他只跑半天,下午就溜回家去照顧老婆,五點光景到院裏來打打卡。
駕駛員反正做得好也不會升長工,好溜則溜,都成老油條①了,考勤卡放在傳達室的抽屜里,下班時間到了,有保安會代打。
阿明下午沒事兒,本來還可以打打牌,突然查禁得很嚴。原來G20九月份要在杭州召開了,馬路該修補的都在修補,牆頭該粉刷的都在粉刷,違建該拆除的都在拆除。院對面出租房的雞窩門兒都被保安撬破了,所有的房東都被叫到派出所去約談,所以,不少棋牌室都關門大吉了。
他有地方去消磨時間,那就是楊家沁苑的舞廳。那裏面的人舞兒雖然跳得一般般,但空調特別涼爽,五塊錢一杯茶,即便不跳,喝喝茶,看別人跳,也是個消夏的好去處。
可這天門票改了,下午場男賓10元,女賓免票。既然到了舞廳門口,阿明心疼地買了張票進去,一看吃了一驚。
有五十六個統一西褲、襯衫着裝的小夥子排着隊整齊出場了,他們表演一曲舞兒后,就邀請女賓跳。女賓們本來就不多,都被這些舞蹈學院來實習的小夥子叫走了,不少男舞生只能幹瞪眼。
10塊錢一張門票,阿明跳不起,再說也沒女人可跳,於是轉到大森林歌舞廳去跳——那裏下午場只要3塊。
杭州舞廳紛紛倒閉、歇業,只剩下四五家了,大森林壽命就像它的名稱有點長。
“阿明,明天南海仲裁就出來了,如果黃岩島判給了菲律賓,會不會打呀?”
“黃岩島與永興島、永暑島是鐵三角,地理位置太重要了,我國肯定不肯罷休的。”
“美國佬的航空母艦、В52轟炸機都來了,這打起來就大了。不過,我們也集結了上百艘軍艦,肯定要給美國佬吃滑辣面②的!”
“中國這幾年軍事發展很快,軍艦像下餃子,東風21D專打航母,也不是吃素的,美國佬也慌的。”
“。。。。。。”
午飯後,駕駛員七嘴八舌在議論南海仲裁的事兒,阿明要趕去跳舞,也沒心思跟他們多說,就溜出門去。
“阿明,又出去打麻將?”任師傅從衛生間出來,撞見阿明。
“嘿嘿,是的,下午沒事,出去活動活動。”阿明不說跳舞。
“你和周師傅跌一交,大一大,現在真舒服,胡司令同狗一隻,跑都跑死了。”
“他出差費多,我們城裏掃馬路,一分外塊都沒有,掙多少錢,跑多少路。”
“聽說G20峰會開好后,就馬上車改了,我們有得做、沒得做沒個數,現在有得瀉意樂得瀉意。”
“那是,不瀉意白不瀉意,又輪不到升長工,即便升長工,也要磨洋工哩。”
阿明溜進舞廳,兩隻眼烏珠兒豁來豁去③,看有沒有年輕點兒的、清爽一點兒的女人好跳跳舞。只見一個露出雪雪白肩膀的壯篤篤的女子味道不錯,長矮也適合他。她身穿一件粉紅色的到膝踝頭的弔帶裙子,頭髮盤盤起還箍套着花飾兒,一衝眼看背影,實在像個少女。
到了第二隻並四步起來時,他心痒痒地上去請舞,那女子爽快地應舞。
一搭上手,那女子一把把阿明挾得牢牢的,臉兒幾乎貼着臉兒了,濃濃的香氣直撲入鼻。阿明屏着氣兒,都快透不出氣來了。
“你是個老舞生,舞兒一步就是一步,穩穩的,跳得很有彈性。”
女子的手在阿明的背上撫上摸下的,不停地說他舞兒跳得好。阿明一聽她的喉管粗粗的,根本不是少女的聲音,更像是老太婆的嗓子,吃了一驚,便看了她一眼。
這一看,懊悔就來不及了。
這女子確實是個老太婆,儘管粉兒抹得實實厚,但笑着的時候,眼角、額頭的皺紋像松樹皮兒似的,嚇死人了。
“眼花落花,貓拖醬瓜。居然叫了個老太婆跳舞,晦氣!晦氣!這身香氣帶回家去,要是被老婆聞到了,急個套交待呀!”
阿明趕緊與她分開些距離,側轉了頭,屏着氣兒跳完舞,回到座位上心兒撲通撲通跳。
“唉!跳舞時代過去了,都老了。”阿明感嘆不已。
正是三伏大熱天,太陽曬得馬路都冒熱氣了,知了兒更是不停落地叫,甚是令人心煩氣躁。
這天阿明剛回到家,老大電話來了,說敬老院通知,阿爸不行了。他心急污拉趕往和睦老人公寓,一看阿爸嘴巴歪了,口水直流,大口喘氣,人是瘦得了皮包骨頭。
之前阿明每個禮拜拿些蛋糕、飲料去看望一二次,阿爸吃得越來越少了,背脊也越來越彎了,起先都送子女到電梯口,後來就走不出房間門了。
敬老院裏的醫生說,他們這裏沒搶救設備,老頭子要麼送醫院去,要麼帶他回家。五兄弟商量了一下,一來老房子出租了,二來不能看着阿爸死,於是送往附近的市二醫院。
病危單出來了,老大管白天,四兄弟輪流陪夜。
阿爸起先還能吃幾口稀粥、蛋湯什麼的,十幾天後就不能進食了,又是嘴說,又是用筆寫,反正要回家去。
老小一點都不懂事,說阿爸至少還能活幾個月,不用給他進行鼻飼,以免他痛苦。其他兄弟認為再不插胃管,就活活餓死了。
老小歪了頭就是不讓插胃管,阿明看着阿爸越來越不行的樣子,就在樓道里與老小大吵起來,拔出拳頭要打,眾兄弟和媳婦死死拉勸,老小氣咻咻地走了。
阿爸被導尿和插了胃管后,處於半昏迷狀態。這天子夜裏,他忽然醒來,叫陪夜的阿明拿紙筆來。
阿爸抖抖索索地歪歪斜斜寫了“回家,回家”這四個字,然後在下面重重地劃了兩橫,閉上了眼,滿是皺紋的眼角淌下兩滴混濁的淚水來。
雞叫二遍過後,阿爸醒來,無力地揮了一下手,阿明貼近一聽,他斷斷續續糊糊塗塗地說看見了一根白線在空中飄動,並要阿明給他穿上鞋兒。阿明知道阿爸油燈將盡,產生幻覺,看着他的老臉,暗暗地流下淚來。
這一夜,阿明滿腦子都是阿爸的從前。他熬吃省用全是為了子女,再是個天冷天熱,空調也捨不得開,尤其是風雪夜拉着重重的豆腐翻赤山埠,這情景恍如昨日,這叫阿明心如刀割。
第二天即2016年8月13日的丑時,阿爸走了,享年88歲。
為了完成阿爸的遺願,殯儀車回到了他曾住過的大關老房子,又到了勞動路停留了一下,然後送到了龍駒塢火葬場。
阿爸和姆媽合葬在南山公墓里。南山青青,江水濤濤,墳前的三顆芭蕉樹已是很高大了,在風中悉悉作響,彷彿是子女們對父母親無盡的哀念。
所有費用結算后,阿爸還遺下六萬五千塊錢,五兄弟各分得一萬三千,阿明夫妻又湊了二千塊,將老大的債務還清了。
“老公,你我都沒大人了,過年過節沒大人,會覺得很冷清的。”冬萍老是要想大人。
“是的。大人在的時候,總有個牽挂,有時還會厭憎煩。大人一走,心裏就空蕩蕩了,想煩也沒地方、沒人煩了。”阿明一想到父母所受的苦難,就會掉眼淚。
舉世矚目的G20杭州峰會召開了,美麗的杭城、美麗的西湖連土生土長的老杭州人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改革開放四十年都不到,杭州翻天覆地的大變化真是令人欣喜萬分。原是一片稻田的錢塘江兩岸如今已是高樓林立,霓虹燈閃爍的錢江新城不亞於上海外灘,而西湖裏表演的水上採茶舞、天鵝舞更是拍案叫絕。
絕大多數單位都放假了,阿明他們不放假,在院裏待命,以防突發事件的發生。蘇師傅、大秦他們無所事事,就躲進小房間反鎖門兒靜羅羅地打牌賭開了,其他駕駛員就在辦公室里煙兒抽抽茶兒喝喝糊話連天。
“杭州一開G20,全中國都知道杭州的漂亮了。”
“外地人都來杭州買房,這下杭州的房價又要三千五千地漲了。”
“漲了越快越好,越高越好,我們正等着把房子賣掉哩!”
“。。。。。。”
大家談天說地,都為能生活在杭州而感到幸福。房價要漲的話題說完了,周師傅話題一轉,說到電影明星王**的離婚案來,這下熱鍋又沸騰了。
“死要錢,做人臉皮都不要了。”
“錢再多,綠帽子要戴還是要戴的。”
“悲哀啊!全民炒離婚,抗戰勝利日卻沒人記掛。”
“人心啊人心,都他奶奶的在想什麼了?”
“世風呀世風,可悲可嘆。”
“。。。。。。”
確實,王**的離婚案整天佔據着網絡的頭條,都爆屏了,而這年的抗戰勝利紀念日卻沒什麼聲響。
阿明也參與到這場離婚案是非的大討論中去,大家談到軋姘頭,都喉嚨十響、唾沫橫飛的,熱鬧得一塌糊塗。。。。。。
【註釋】
①老油條:杭州人對處世圓滑、屢教不改的人的叫法。
②滑辣面:杭州話,指難吃、不好吃的面。
③豁來豁去:杭州話,東張西望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