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2.春夢
阿明驚慌地一看那手,白白的,嫩嫩的,凝脂的一般,他抬起頭兒,當他看清是誰時,頓時結舌瞠目,鼻汗泉涌。
“狗腿子!你在偷吃!”
阿明被一聲嬌喝,唬得魂飛天外,趕忙將胳膊肘兒一抬,滑出洋糖糕。
好在大人此刻都在往前擠,並沒留意到這句話。
冬萍冰冷、鄙夷的目光看得阿明無地自容。他反應過來,一把把她拉到外邊。
“我沒、沒偷----吃啊!”阿明舌頭打着轉兒。
“不要臉!明明在偷吃,還要抵賴!”冬萍惱了,臉兒瞬間紅得像石榴。
“我真沒。。。。。。”
“小伢兒說假話,要瞎眼的!”
阿明哭喪着臉,淚水兒都快跳出來了。他帶着近乎哀求的口吻說:“冬萍,我實在餓----餓饞了,我不要瞎眼!”
冬萍或是起了憐憫,或是對他差點掉進井裏的內疚,從袋裏摸出幾枚硬幣,往他手裏塞:“偷雞摸狗,說假話,耍賴皮,要被天雷劈死、汽車軋死的!”
阿明感激涕零,扭扭捏捏不肯要。冬萍似是着惱了,另一隻手捏住了他的左手,阿明想拒絕,右手不經意地也捏住了冬萍的手背。
阿明的皮膚不用去說腿腳,就是身上由於營養不良,瘦骨嶙峋,干不拉幾①、節里骨碌②的。這一縴手,似玉光滑,如草柔軟,叫阿明羨慕得愛不釋手。不但如此,有一股熱氣,綿綿不斷地浸入阿明的心坎,更叫他快活得神魂顛倒。
他不由得低頭去看,但見那手嫩如柔荑,白似荷花,與自己粗糙、黝黑的手相比,不啻寶玉和爛鐵。她是他心目中的仙女,他能如此緊捏,如此近覷,是八輩子修來的福!他如痴如醉,輕輕撫摸,還想把縴手翻過來。
“下作胚!壞良心!”冬萍見阿明想撿巧穗兒③,急忙甩脫了手,滿臉緋紅,有兩枚硬幣掉在了地上。
“冬冬,你們在說什麼?”冬萍的奶媽買好了燒餅、油條和蔥煎饅頭,過來從地上撿起硬幣,問冬萍道。
“他不要臉!偷東西吃,還要欺負我!”冬萍手指阿明,桃腮兒一鼓一鼓的。
奶媽是個明白人,知道小伢兒說鬧就這麼回事兒,哄了他們幾句,然後給了阿明兩隻蔥煎饅頭,拉起冬萍的手回家了。
阿明拿着饅頭,愣在原地,望着冬萍一步一步消失在拐彎口。他像失落了什麼,許久,把饅頭吞進嘴裏后,還企望着冬萍的身影能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好幾個月沒看見冬萍了,更不用說聽她甜美的童謠了!
連着兩天,下起了雪粒子。寒風透過門窗的縫隙,嗖嗖地鑽進來,屋裏冰冷得很。
阿松娘擔心阿明喳西出,把銅烘盆塞在他的腳后,自己坐在床上,一邊挑毛線,一邊給阿明串燒杭州的景點:“一線天,二涼亭,三郎廟,四眼井,五(伍)公山,六和塔,七星缸,八卦田,九里松,十(石)屋洞。”還講述這些景點的小故事。阿明聽得津津有味,夜深人靜的時候,蒙在被子裏,徜徉於洞天福地,滿腦子的神仙美女、妖魔鬼怪。
這天,天氣格外晴朗,太陽暖洋洋的,一絲風兒都沒有。
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年年冬天,阿松放寒假后,都要上山去拾柴,一來自家要用,二來可以賣些錢。這樣,有了零花錢,過年買點鞭炮、糖果什麼的,就很自在了。
阿松將鐵鉤綁緊在長晾竿上,叫阿明拿了兩根短的,一前一後出了門。
阿明早就想跟阿松上城隍山了,只是前幾天天氣不好,今天終於有了機會。
上了糧道山,走小徑七拐八彎,便到了城隍廟。那廟年久失修,破破爛爛的,台階上滿是腐葉、苔蘚,廟裏也沒有神像、道士,倒是牆上亂七八糟塗鴉着許多字兒,諸如“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這與徐文長故事裏所說的“畫棟雕梁”、“金碧輝煌”大相逕庭。
那時,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已興起,阿明自然看不到那些封建玩意兒。
他走遍了廟宇,空蕩蕩,冷清清,除了那些看不懂的革命標語還招人眼兒,沒有什麼可看的,要是沒有一個瞎眼老太和一個佝背老人在角落裏嘰嘰咕咕,這裏彷彿就是一座鬼窟。
阿明失望地搖了搖頭,狠跺一腳,自言自語道:“徐文長是個騙子!”
他倆在雜草林中勾下了不少枯枝,綁成兩大捆,用粗枝做槓桿,阿松肩挑着前頭走,阿明則拿着短的、拖着長的晾桿跟在後頭。到了茗香樓前的山道處,他們歇下了腳。
幾人才能合抱的宋樟,鬱郁蒼蒼。在它下面的青石凳兒上,有不少人或喝茶聊天,或打牌弈棋。賣唱算命的,拎籠遛狗的,挑擔搖鈴的,各色人等,來來往往。
阿明坐在石凳上,被習習的冷冷的天風吻了一下臉,汗水頓時收斂了。他東瞧瞧,西看看,像鄉巴佬進城似的。
忽然間,他感到尿急,本是穿着開檔褲的他,只要擼出吊兒隨地一灑就完了,可人來人往的,似乎難為情,便跑到樓邊的僻靜處小便。
當他解完,仰着臉兒抖着吊兒舒暢時,一聲嬌呼響起:“麻巧兒!”
阿明聞聲,透過小樹蓬一看,似是楊梅,大吃一驚,趕忙合攏褲子。
“麻巧兒?在哪裏?讓我看看!”春桃手上拿着吳山酥油餅④,蹦出樹蓬,問她阿姐。
楊梅指指阿明的褲襠:“在那裏!像小螺螄!”
春桃明白了,原來不是說麻雀,而是說這個東東,便彎下腰兒,嬉笑道:“阿明哥,讓我看看。”
阿明一羞一惱,紅着脖兒,緊捂着褲兒,不肯給她看。
“阿明哥,給你一半酥油餅,就看一眼,又不是珠寶,看看又怎麼樣?”春桃調皮搗蛋地說。
此時快近午了,阿明餓得肚子咕咕叫,聞到酥油餅的香氣,早已饞涎大滴,便一把奪過餅來,咬了一大半,然後撩開褲衩。。。。。。
阿明意猶未盡,直盯着餅兒。
春桃看了那東東后,臉綻桃花,見他那饞貓樣兒,便把剩下的給了他。
阿明兩口便吞下了肚,然後把粘在嘴邊的糖粒送進了嘴裏,舔完唇后,問她倆道:“你們怎麼到這兒來了?”
“阿哥帶我們去鼓樓買炮仗,買好后,他們從十五奎巷爬山到‘潑水觀音’那裏去玩了,我們想吃餅,還想去‘十二生肖石’玩,所以到這兒來了。”楊梅從袋裏拿出一把散鞭炮給阿明看。
“城隍山這麼大,你們迷路了怎麼辦?”阿明還不懂憐香惜玉,更多的是擔心。
“不會的!不會的!我們經常來玩的,認得路。走!前面就是‘十二生肖石’,很好玩哩!阿明哥,我帶去玩!”春桃一把拉起阿明的手,就要走。
“我還有柴呢。”阿明忽然想起了柴。
“柴?哦!原來你是到山上來撿柴的。”春桃撅起了嘴兒,朝他嘿嘿一笑,似乎有點輕蔑的味兒。
阿明慚色地低下了頭,然後拔腿就跑。
楊梅和春桃追了上來,嘴裏喊着什麼。
阿松正東張西望着,見阿明跑了過來,一顆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問了幾句,挑起柴擔兒,便要下山。他走出十來步,回頭見阿明愣在原地不動,兩個姑娘兒一人拉他手兒,一人扯他袖兒,覺得奇怪,便說:“阿明,回家吃飯去了,快走啊!”
“阿松哥,他們叫我去‘十二生肖石’玩,玩一會再走吧。”阿明像木樁似的立在那裏,口吻帶着懇求。
阿松雖見過楊梅和春桃,但不那麼熟悉,看他們貪玩的模樣,便點頭答應了。
春桃高興得跳了起來,拿起一根短晾竿,揮來揮去,像趕鴨子似的催趲着阿明走,嘴裏還哼起了曲兒:
上海小癟三,
手拿小洋傘,
耍子城隍山,
前山不走走後山,
跌得屁股三花三,
打個電話三零三,
叫個醫生豬頭腮⑤,
看看不來賽⑥,
鈔票化了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三。
春桃的歌喉,像天風一般吹拂人心,路人紛紛注目而聽。
這“十二生肖石”景點,離茗香樓不遠。但見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岩石突兀于山道旁,移步換地看,似盤龍游蛇,如伏虎奔兔,十二生肖形象,栩栩如生。生肖石的背後是挺拔的銀杏、楓香、金錢松,前面是如龍似練的錢塘江。
傳說這生肖石,是一個叫瑞石的神童為斗貪狼星,邀來了巫山十二個小仙女,捏泥而成。瑞石和仙女們以奇珍異寶為誘餌,最後把這惡魔壓在了石下。
四個小鬼頭躥上跳下,爬來爬去,躲貓貓兒,玩得樂而忘返。
玩累了,他們坐在草地上,阿松問清了楊梅、春桃屬相,擺起了老資格。
阿松:“阿明屬鼠的,生肖最大,今後耍子兒,你們兩個要聽他的。”
楊梅:“老鼠只會穿牆打洞,沒什麼大本領,我可不想聽他。”
阿松:“你屬牛的,牛脾氣上來,一根筋要通到底,不吐出氣來不痛快,呵呵,這隻老鼠有苦頭吃了。”
春桃:“我屬虎的,啊唔一口,吃了老鼠!”
阿松:“老虎威猛、厲害,人人怕的,更不用說阿明這隻小老鼠了,呵呵。”
阿明:“牛、老虎厲害,怎麼會排在老鼠後面呢?”
春桃:“老鼠賊頭狗腦的,狡猾得狠,比狐狸還要壞!”
阿明:“對了,要是老鼠跳到虎背上,撈它的癢,咬它的屁股,那老虎怎麼辦呢?”
春桃:“。。。。。。”
大家開夠了玩笑,也看夠了風景,吻夠了天風,阿松挑起擔兒,阿明背着長晾竿,楊梅、春桃各拿一根短的,哼着跳着,下山去了。。。。。。
這年,當南屏晚鐘響起新年的鐘聲時,阿明正沉睡在夢中。
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十二個生肖動物從花花草草、樹樹葉葉間旋着舞着、蹦着跳着出來,在阿明的眼前晃着盪着、扭着擺着。不一會兒,精靈們變成了玉質花容的少女,個個花枝招展,人人輕歌曼舞。阿明的魂靈兒飄蕩在薄如蟬翼的紗裙里。驀然,那為首的一個,峨眉粉黛,杏腮紅霞,飄旋近來,俯下身子,脈脈含情地咬住了他的左耳,直到滴滴鮮血淌落在枕上。。。。。。
阿明痛叫一聲,大腿之間頓時熱烘烘、濕漉漉的。他揉了揉惺忪的雙眼,聽到了金雞啼曉。。。。。。
【註釋】
①干不拉幾:杭州話,乾燥之意。
②節里骨碌:杭州話,不平整、不光滑之意。
③撿巧穗兒:杭州話,撿碰巧掉下的錢幣,比喻乘機撈好處、沾便宜。從前的硬幣上有麥穗圖案。
④吳山酥油餅:杭州傳統名點,色澤金黃,層層似塔,覆以白糖,脆而不碎,油而不膩,入口即酥。
⑤豬頭腮:半邊臉腫,即甲狀腺腫。
⑥不來賽:杭州話,不行、不奏效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