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沼澤2
交換人質那天他見到了許久未見的易森和易星寒。
他們兩個雖然名義上是易家人,是他的弟弟妹妹。
可其實對於他來說,易家收養的這些人,僅僅只是利用而已。而在他的眼中,他們更是工具。
唯獨只有易森他比較看重。
他只是覺得易森懂他,也知道他的作派易森其實都看不慣,易森跟他不是一路人。
易森雖然是個街頭混混,可他骨子裏跟他截然不同的,他有一顆柔軟而善良的內心。
也許儘管他自己沒意識到。
起初他知道易森被趕出易家后本來是沒什麼反應,可後來他覺得,也許他的乾淨底子說不定以後能救到自己,易家,總得留一個手乾淨的洗底。
於是他把易森找了回來送去老撾,給他了一些白色產業讓他打理,也把自己的部分資產轉移到他的頭上,這小子也倒是爭氣,手下的產業打理的越來越好。
他為什麼不怕易森吞了他的錢?
因為他根本就不在意這些錢,他擁有的身外之物太多了,這些頂多算他的皮毛。
只是他沒想到的一件事是。
肖克居然會為了救他連命都不要。
肖克是他在越南的一個村子裏碰到的。
他在那個村子裏打黑拳,他被人用鏈子鎖着的,拳頭又硬又猛,已經連續打贏十幾場比賽。拳賽的條件又差又骯髒,易澤碰到他的時候他精神狀態還有些不正常。
肖克連身完整的衣服都沒有,一件滿是破洞的上衣,褲子都快碎成布條了。
易澤看到他打完比賽后被人扯着鏈子拉走帶下去吃飯。
所謂的飯就是盤子裏裝着些湯湯水水泡的米飯,看着比狗食還不如。
可他卻吃的很香。
他倒不是因為什麼善心大發和動了惻隱之心。
就只是從這個一身污穢的男人眼裏看到了狼一樣的血性。
他讓人給了老闆一袋錢把他買了下來。
帶回他的地盤后易澤還找醫生把他的病治好了。
戰後創傷應激綜合症。治好之後肖克想起來很多事。
只是他不願意說,易澤也並不關心。
他的病治好后,易澤給了他一把刀和一箱錢。
他毫不猶豫的拿了刀然後消失了。
他殺了那個拿鏈子鎖住他的老闆,一刀斃命,輕輕割開了那個滿口金牙的老闆的脖子。
兩天後,他回到了易澤身邊,至此以後死心塌地的跟着易澤。
他替易澤幹了不少臟活,手上沾了許多人的鮮血,殺的人越多,他越覺得痛快,越覺得內心那種嗜血的渴望得到了滿足。
我欲成魔,無人能渡我。
易澤在坐牢之後其實是給肖克遞了消息的。
他讓他,不用救。
可肖克根本不信,他只是覺得,他這個頭狼一樣冷靜無敵的老大怎麼可能就這麼放棄他的黑色帝國了?
肖克一個字都不信。
交換人質的那天,風很大,雨也大,易澤看着茫茫天空。
再看了眼人群。
他知道徐菲琳是不可能出現在這裏,沒有料錯的話,她應該現在在戒癮中心。
她終於遠離了他的世界,即將擁有新的開始和新的生活。
而他呢,世界之大,竟然找不到方寸之地能讓他度過餘生。
他擁有那麼多富可敵國的財富,可笑的是其實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沒有家。
沒人真的愛他。
他看到他一生都在絞盡腦汁對付的死對頭一步步堅定的向著他的李白白走過去,他的眼裏,除了她,沒有其他的人,也無所畏懼。
這就是愛嗎?
他愛她,就連死亡也不能將他們分開?
易澤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似乎與這世界上所有正常人的生活都格格不入。
他們的悲傷,快樂,痛苦,不舍,羈絆,愛與奉獻。
他統統都不懂。
原來他短短人生二十幾年來這世界走這一遭,竟然真的白活了。
他快走到的時候,肖克迅速開了槍。
槍聲幾乎是貼着耳朵響起的,可他一點都沒有被驚到,彷彿他在這些槍聲烈火中經歷了無數時間一樣。
他想起兩年前他在越南,帶着肖克他們去收一塊地盤,那塊地盤被當地的私人軍火頭子佔據了。
他其實也不是非要那塊地盤不可,就是覺得那個頭頭兒太目中無人,他的帝國,不允許這樣一塊逆鱗存在。
他帶着一批精銳雇傭兵和最好的殺傷性武器,掃平了那個村子。
村裡百姓不多,或殺或放全憑他一念之間。
等到軍火頭子的老婆孩子被找出來的時候,孩子不過七八歲,軍火頭子的老婆拚命朝他下跪磕頭求放過這個小孩。
肖克雖然是殺人不眨眼,但他不動小孩子。
可易澤離開這裏的時候還是微笑着留下一句。
“做掉。”
肖克略一猶疑,最後還是照辦了。
易澤他斬草除根的原因是,這個不過七八歲小孩兒眼裏流露出來的滔天恨意,足以成為隱患。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沖刷着他腳下的土地,沖刷着他的身體。
可他知道,他這一身滔天罪惡,無數的人命冤孽,手上沾滿了眾多人的鮮血,身後跟着索命的桀桀惡鬼,任憑怎麼樣都是洗刷不了的。
森羅地獄在等着他。
肖克中了槍,易星寒在身後的船上尖叫哭泣。
易澤有些微怔。
連肖克這樣寡情殘忍的人都有人喜歡。
他,還真是有點可憐。
他也知道肖克喜歡易星寒,但是肖克自己沒清楚自己的心,他還以為自己是那個堅硬如石頭一樣冷酷無情的人。
其實易澤早就看出來,他在有了易星寒的陪伴后,變了不少。
易星寒收養的早,易家收養的女孩不多,她是僅剩的一個,以前還有一個,長到十幾歲就死了。
易澤的父親似乎挺喜歡易星寒,倒也沒有想把她培養成什麼冷血殺手的類型似的,倒像真的養了個女兒一樣,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易澤父親坐牢前,給她留的財產也不少。易澤搞不懂他在想什麼,對易星寒也不是很好,只當她是家裏的一個花瓶。
他把肖克帶回去的時候易星寒似乎對他很感興趣,繞着他走來走去上下打量着。
易澤不動聲色,他知道肖克只聽他一個人的命令,對其他人的言行都是不放在眼裏的。
易星寒突然纏着易澤讓他把肖克留給她當保鏢。
易澤無聊至極,隨口就答應,他手下的人多不勝數,倒也不缺他一個辦事的。
肖克不敢違逆,只是看他明顯拘謹了起來。
易澤覺得更有趣了,石頭人也會不好意思?
他懷疑肖克沒見過什麼世面,也沒見過什麼女人。
從那以後他幾乎總能看到易星寒身邊不論什麼時候都跟着一個肖克,亦步亦趨的,倒的確像個忠誠的騎士。
連他都看得出來肖克喜歡易星寒,每次易星寒帶着他去攀岩或者其他運動,他眼裏那種小心翼翼和呵護謹慎。
瞎子都看得出來。
後來他有一次派肖克去B市給洛城的公司搗亂,他想看看肖克進了花花世界,看過了這麼多的人間花色之後是不是還會眼裏只有易星寒。
結果肖克還是肖克,除了任務,他幾乎沒有別的想法。
原來是真愛啊。
可不知道他怎麼也是這麼偏執的,非要拿命來救他出去。
雨濕透了全身,肖克在他面前氣息越來越微弱,他覺得冷。
寒透骨子裏的那種涼。
他嘆氣,忽而又輕輕笑起來,然後笑聲越來越大,狀似瘋子。
最後他拿過肖克身上的槍,毫不猶豫決絕的站起來,扣動了扳機。
只是槍口對準的是天空。
像是對它有着無限的怨懟,他連續開了幾槍打空了子彈。
同時胸口也中了好幾槍。
原來中槍真他媽的疼啊,他忍不住想,像是被人撕扯成了碎片,磨成了粉,再挫骨揚灰。
他搖搖晃晃的站立着,臉上還帶着笑,終於支撐不住。
天旋地轉后,他倒了下來。
真好,他終於要死了,終於不用面對這操蛋的世界了。
無間地獄,他來了。
徐菲琳,下輩子,你也不要再遇到我了。
失去意識前,他忍不住笑,一笑就一口鮮血從嘴裏湧出來。
他這種人,還能有下輩子嗎?
他應該只配在地獄輪迴贖罪,永生永世。
雙眼漸漸模糊起來,周遭的聲音突然變得安靜下來,他靜靜的聽着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一聲,兩聲,三聲……
好睏,他終於撐不住閉上了眼睛。
再見了,這個他所憎惡的世界。
這個他從來都沒有熱愛過的世界。
雨終於停了,雨後初霽的海邊竟然憑空出現了一抹彩虹,易星寒愣愣的看着天空發獃,臉上淚痕尤在。
她旁邊的人已經繳械投降了,她抱着肖克已經變冷的屍體一動不動。
他走了,他連走的時候都沒看她一眼。
原來一直都是自己一廂情願,他從來沒有喜歡過他。
可她喜歡他喜歡的不得了。
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人,她只知道他刻板冷酷,只要他在她身邊,她就有了無限多的安全感。
她想起有一次他陪她去登山,兩人爬到一半,忽然從她手邊的亂草里躥出來一條蛇,蛇的速度快她幾乎沒反應過來,也沒看到眼前發生了什麼,等再回過神來蛇已經被他抓住扔下山崖。
只是他的手上,有着兩個小洞在流血。
蛇沒有毒,晚上他們在山頂扎了帳篷時候他卻發起燒來,她不停的給他打水擦身子降溫,他燒的整個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卻一點聲音都不肯發出來,整個人咬着牙蹙着眉一動不動的側着身子。
她不知道為什麼就很心疼他。
半夜他的燒終於退了,外面的溫度又開始下降,她怕他出了太多汗又感冒,他們出來帶的睡袋薄,她把所有的衣服都包住他們倆,自己脫的僅剩一件短袖,緊貼着他的後背取暖。
外面的風颳得呼呼作響,又有各種野生動物的喊叫聲,她膽子其實不算大,雖然他在昏睡中,可貼着他她卻有種莫名的安全感。
早上她醒來的時候肖克已經起來了,在外面給她煮了些麥片,看到她醒來后把杯子遞給她。
“你好了?”她關切的問他。
“好了。”他垂着眼收拾餐具,“辛苦小姐照顧我。”
禮貌而不帶多餘的感情。
易星寒滿心的熱情和欣喜像是被人澆了一盆冷水。
可他越這樣,她越是喜歡他,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魔力,讓她的視線一直跟着他移動。
後來有一次大哥派他去中國執行什麼任務,她起初不願意他去,她不知道他要去幹什麼,他也不告訴她。
她纏着他說要一起去,被大哥拒絕了。
她知道中國的女孩漂亮,她擔心他去了被那些鶯鶯燕燕迷了眼。
易家有人告訴她肖克是殺手,讓她早點死了這個心思。
他們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可是她就算知道了他的真正面目她也一點都不害怕。
肖克這個人,在她面前雖然冷靜淡然,但是對她其實是很好的。
他總會在她不經意遇到危險或者困境時挺身而出化解她的危機。
她同他鬧,給他講笑話或者是無理取鬧的時候他也不計較。
甚至有時候她會發現他臉上有那麼一絲絲淡淡的不露痕迹的微笑。
至少她覺得肖克是不討厭她的。
後來有一次他跟大哥出去辦事她偷偷跟了出去,躲在角落裏看到了他的真實面孔。
邪佞殘酷的,不帶一絲感情和猶豫的,就結束了一個人的性命。
他跟大哥兩個人,彷彿從地獄出來收命的黑白無常,令人心生恐懼。
她被大哥發現躲在角落,被揪出來后大哥一臉無所謂的,甚至有些嫌她煩的樣子,他讓肖克送她回去。
肖克送她回家的路上她似乎都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濃重的鐵鏽味道。
車子開得飛快,她被顛了一下,一陣乾嘔反胃。
肖克替她打開窗,車速也慢了下來。
她蒼白着臉問他:“阿克,這種事你是不是被逼無奈才做的?”
“沒有。”肖克安靜回答。
“你今天看到的阿克才是真正的阿克。”
一瞬間她就聽懂了他的話。
他原來就是這樣的人,在她身邊的他才是粉飾太平的假象。
可最後易家倒了,肖克決定冒險來B市救大哥,她死活都要跟着一起。
來的那天晚上,他告訴她,等救了大哥就會帶她遠走高飛,他願意遠離這一切,陪着她去過她想要的生活。
可是,他騙了她。
他一向知道她好騙,他真的騙了她,撒了一個只有她才會相信的謊言。
她是傻瓜啊,她喜歡上了一個並不喜歡自己的人。
他到死都在騙她。
到死,都沒看她最後一眼。
那也沒辦法,她就是這麼蠢又執着的一個人,她喜歡他。
儘管他不喜歡她,但他對她的那些好她卻是記得住的。
她一個沒人疼沒人愛的假“易小姐”,實際上獲得的關心和愛卻是少得可憐。
他對她的好,與她的陪伴,她一輩子都記的到。
死也記得到。
阿克,我喜歡你,黃泉碧落我都跟着你。到了下面,我還要追着你。
反正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再也沒有人真正關心我了。
她抬手拿着刀往自己脖子抹去。
“易星寒你幹什麼!”她聽到易森驚駭的喊聲。
再往後,她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阿克,好黑啊,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阿克,你慢點走,等等我。
阿克,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