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樊噲

十 樊噲

距今相當久遠以前,伯耆國大智大權現御山上,住着一個恐怖的惡神。他晝伏夜出,經常出來害人。所以每天申時【1】一過,山寺的僧侶們要麼下山走避,要麼就留在僧房中緊閉門戶,徹夜誦佛不休。

在山腳下有個小村子,村子裏有家小酒館,一到黃昏左右,遠近的潑皮無賴們就湊到酒館裏,喝酒賭博。

有一天,因為天降大雨的緣故,在山野間幹活的人們早早收起工作,正午時便聚集在小酒館裏,飲酒划拳、擲骰博戲。其中有個莽漢,平日裏仗着自己力大無窮,極好逞強爭勝。有人頗為討厭他,想要讓他當眾丟臉,便故意激他道:“你不是總說自己力氣大,膽子更大么?今夜你敢不敢獨自上山,拿個證據下來,證明自己的確是條好漢?若不然,就只不過是個愛吹牛的廢物罷了。”眾目睽睽之下,莽漢哪肯服輸?哼道:“這有何難?俺即刻上山,拿證據給你們瞧。”一仰脖,將手裏的酒倒入肚中,又胡亂吃了些東西,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冒雨向山上行去。在場眾人中,有老成持重者,暗自搖首,自言自語道:“一介匹夫,徒逞血氣之勇,準會被那惡神撕成碎片的。”這麼嘀咕着,卻並不起身攔阻。

那個莽漢名叫大藏,身高腿長,腳程極快,太陽尚未落山,他已趕到了佛殿附近。他繞着佛殿巡視了一圈,不見有何異樣。過不多時,紅日西斜,山林間颳起了陣陣大風,松柏杉檜被風吹得呼呼作響。暮靄四合,天色漸暗,山野寂靜無人。大藏心道:“哪有什麼惡神?多半是和尚們編造出來唬人的。”

雨慢慢地停了,大藏脫下蓑衣,摘掉斗笠,點火抽了一會旱煙。這時天已經黑透了,大藏便尋思着到山頂的神社去。林中落葉遍地,他大踏步向山頂攀去。約莫行了十八町遠,大藏看看差不多了,便想在周圍找件東西,作為自己上過山的證明。他四下里一瞅,見不遠處有個香火箱,便走上前去,背起箱子,轉身下山。哪知背上的香火箱突然劇烈擺動起來,彷佛生出手腳一般,猛地把大藏提起來,帶着他朝空中直飛上去。大藏驚慌失措,急忙叫道:“救命啊,救命啊,饒了小人這一回吧!”哪裏有人睬他。箱子越飛越疾,片刻之後,大藏腳下傳來“嘩啦啦”的海浪聲,原來已飛到了海邊。他心裏更加害怕,死命抓住香火箱,生恐掉進海里去。

終於挨到了天明,香火箱“砰”一聲,掉到了地面。大藏睜眼一看,自己身處海邊的一座神社旁,神社四周栽滿松樹、杉樹。一位銀髮蒼蒼、頭戴烏帽、身穿祭祀白衣的神官,手捧祭神供品,向他走來。到得身前,問道:“瞧你模樣古里古怪,是從哪兒來的?”大藏答道:“小的在伯耆國大山上,被神靈施法,連帶這個香火箱,給扔到了此地。那神靈已先回去了。”

神官驚道:“此事當真離奇。算你命大,竟能活下來。實話告訴你,此地是隱岐國燒火權現之神社,離你老家遠得很哩。”大藏瞠目結舌,泣告道:“小人父母俱在,望能放我渡海返鄉。”神官道:“本地規矩,他國之人無故到此,需問明詳情,方能放回。你等我將供品上好,一起去我家裏再說。”

大藏被神官帶回家裏,仔細盤問了一通,又被帶去目代【2】那兒。神官稟告道:“今晨禱告祭祀時,因失手將供品打翻在地,急忙迴轉家中重新準備供品。當我再度返回神社時,見松柏旁邊站着一個外地來的陌生人,自陳乃伯耆國人,因受神靈懲罰,身不由己來到本地。該如何處置此人,請大人裁斷。”

目代道:“既是被神靈發落到本地,我也不便過問。就當他無罪,讓他打哪兒來,回哪兒去好了。”神官遵命,等到下午漲潮時,令人押送大藏上了開往對岸出雲國的船。

這艘船荷重達八百石,也算得上是條大船了。順風行駛,速度頗快。大藏卻道:“跟俺昨晚插上神的翅膀相比,這速度真夠慢的。”大船從辰時【3】出發,三十八里的海路,至申時便抵達出雲國。出雲關所的官長問清事由,鄙夷地唾道:“竟敢褻瀆神靈!呸!”蓋好驗關文憑,揮手讓大藏快點走人。此後沿途每經過一村,村中都派兩個人押解大藏。七日後,大藏終於回到老家,被押到目代處聽候發落。目代判道:“此事罪責較輕,杖笞五十,交由村長領回。”

村人們得知大藏返鄉,奔走相告,有人急忙跑到大藏家,告訴他母親和嫂嫂這個消息。母親想不到大藏還能活着回來,喜極而泣,站到門口翹首等候。不一時,村長領着大藏回到家。母親見兒子一臉憔悴,趕忙端出飯菜,先讓大藏吃了個飽,又端水讓他洗臉洗腳。父親盤腿坐在佛像前,朝空中吐着煙圈,冷冷地望著兒子。兄長要去山上勞作,瞪眼道:“你竟能無恙生還,真是不可思議啊!”說罷挑擔持鐮,出門而去。村裏的那些狐朋狗友,聽了消息,也紛紛趕來問候大藏,都道:“以後可不敢再吹牛了。這次沒被那惡神撕成碎片,已是大大的僥倖了。”

是夜,大藏飽睡一晚,直到次日晌午才起床。從此以後,他凡事都與父母商量,每天跟隨兄長上山勞作,處處小心謹慎。村裡人笑道:“自打從隱岐國回來,大藏真是變了個人。就像罪囚遇到大赦一樣,規矩多了。”於是給大藏起了個綽號,叫“大赦藏”。

數日後,大藏向母親說道:“俺這條命能保住,多虧了大智大權現【4】保佑,沒讓那惡神害了俺。俺能改掉以前的壞毛病,也得感謝大智大權現。所以俺想去山上的神社拜謝一番。”母親不放心,勸道:“倘若品行端正,心中不生邪念,在家裏拜佛與上山拜神社,都是一樣。你現在還是好好拜佛,過段時間再讓你兄長和你一起去拜神。”大藏的父親卻說道:“若那惡神憎厭於你,豈能容你活命?去便去吧,早點回來。”嫂嫂也勸大藏之兄道:“那你就和他一塊兒上山吧。”兄長冷笑道:“其實父親說的有理,惡神若要害他,就算我在旁邊,也護不住。還是讓他自個兒去吧。他心裏是什麼想法,神明自然清楚。”大藏原本膽子就大,見兄長不情願同去,也不勉強,道:“那俺速去速回。”說完出門望御山行去。

幾個時辰后,大藏從神社回來,道:“在神前獻了香火錢,多謝大智大權現保護俺不被惡神傷害。還順便找回了那晚丟在山林間的蓑衣斗笠。”母親歡喜道:“蓑衣斗笠丟了也不打緊,你能平安歸來就好。”

大藏還神心愿既了,此後老老實實地跟着兄長伐木擔柴,對父母也盡心奉孝。他本來就力大無比,劈樹砍柴遠勝兄長,賺的錢自然也比兄長多。母親與嫂嫂十分高興,經常誇他能幹。

大藏埋頭苦幹,到了年終歲末,竟攢下了三十貫錢。父親和兄長頗感欣慰,將錢鎖進柜子裏。母親和嫂嫂買來布匹,為大藏做了件新棉衣。

新年歇假,大藏無所事事,無聊中又去了那家小酒館,濫賭一氣,結果欠了一屁股債,被人到處追逼。他只好躲在家裏,整整兩天不敢出門半步。後來尋思着,這賭債利上滾利,拖得越久,欠得越多,還是要想辦法填上。便打起了那三十貫錢的主意。他向母親撒謊道:“今日要和幾個朋友一道去神社拜春,需要拿些錢供奉給神社。”母親道:“那你要早去早回,山上過了申時便不安全了。”邊說邊打開櫃門取錢。大藏跟在後頭,央求母親多給些。母親道:“往日拜春,只需這麼多就夠了,為何多要?”說著拿了一百多文銅錢給大藏。大藏眼睛朝櫃裏一瞥,見裏頭大概還有二十多貫錢,便道:“俺說實話吧。新年裏一閑下來,俺老毛病又犯了,賭輸了錢,被人追債,實在是沒法子了。這二十多貫錢您就當是借給俺,俺先拿去把債填上。等開春上山,俺一定死命幹活,賺了錢還您。”

母親見大藏死乞白賴的模樣,怒道:“豈有此理!我滿心以為你已經改邪歸正,哪曾想又去濫賭!莫說目代年年新春都在嚴查聚賭,就是神明知道了,也會懲罰你的。這些錢是你兄長放在櫃中的,你要拿,先問過他再說。”說著要把柜子鎖上。大藏到了這地步,哪能容母親不給?他一手用力按住母親,喝道:“不準叫,父親在午睡,別把他吵醒了。”一手搶過鑰匙,從櫃裏搶出那二十多貫錢,順手把母親塞入櫃中,將錢往肩上一甩,奪門而出。

孰料嫂嫂正從門外進來,兩人撞了個正着。嫂嫂見大藏肩上扛着銅錢,大聲斥道:“你要把錢拿到哪裏去?這些錢是你哥哥清點好鎖進櫃裏的,你不能拿走!公公快來啊,大藏又幹壞事了。”

大藏父親一驚而醒,順手操起一根棍棒,衝到院子裏,劈頭蓋腦朝大藏打去。嘴裏罵道:“畜生,竟做起強盜來了,今日須饒不得你。”大藏銅皮鐵骨,棍棒打在身上沒事人一般,悶聲不響,直往門外闖。父親在後追趕,不停咒罵道:“畜生,你別跑,真是混賬透頂!”大藏甩開大步,像韋陀【5】一般,越跑越快。父親追他不上,氣喘吁吁地喊道:“來人啦,快幫我截住大藏那混蛋。”

大藏的兄長這時候恰巧回家,迎面碰上大藏,當即搶步上前,扭住弟弟,厲聲道:“你這是幹什麼?這錢怎麼在你肩上?”大藏也不答話,飛起一腳,將兄長踢翻在地。兄長這麼一阻,父親已經從後面趕了上來,攔腰抱住大藏。大藏嘆道:“您老人家一把年紀了,還想跟俺比力氣么?”身子用力一抖,將父親震開。此時春雪未融,父親腳底一打滑,跌進了路旁一個冰凍的池塘里。兄長慌忙扶起父親,怒道:“你連親生父親都敢打?”大藏不知該如何解釋,索性不理會,大踏步疾奔而去。父親畢竟也是樵夫出身,身子骨硬朗,不顧寒冷,將濕衣一撩,向前直追。

大藏跑出數百步,前面是一條河,一條大漢從河邊直撲過來。大藏一看,來人正是在賭桌上贏去自己錢的某個朋友,雙臂上也頗有幾分蠻力。他先發制人,趁那大漢還未站穩之際,兜頭一拳,砸在大漢臉頰上,大漢登時懵了。大藏順勢一踹,大漢翻身落水。大藏望着在水裏撲騰着爬不上來的大漢,怒從心頭起,罵道:“若不是誤交你這個損友,俺也不會沉迷賭博,輸得一無所有,竟要去搶家裏的錢來還債!”邊罵邊將岸邊的一塊大石頭也踢進水裏。剛好大漢正掙扎着爬上來,被石頭“砰”一下砸中,連人帶石沉入河底,丟了性命。

大藏見殺了人,心中發狠。此時父親與兄長又追了上來,拼全力要把錢奪回去。大藏惡向膽邊生,再也不管什麼骨肉親情,面露猙獰之色,將父親、兄長一併踢入河中。可憐春寒水凍,父子倆又不識水性,掙扎浮沉了片刻,雙雙溺斃。

村民們得知消息,全都轟動起來。他們義憤填膺,自發組織起來追捕大藏。可是尋遍村子周邊,都不見大藏蹤影。大家便到目代處詳細稟明案情,目代道:“此人窮凶極惡,又身長善跑,想來早已逃竄出境。待我發下海捕文書,緝拿到案后,定嚴懲不貸。”遂命村長找人繪像,預備到處張貼。村長道:“山村鄙陋,無人識得畫圖。不如改為詳述罪犯體貌特徵。”目代許之。於是在緝捕告示上寫道:“兇徒大藏,身高五尺七寸,體格壯健,相貌兇狠……云云。”抄寫多份,送往各國張貼。

大藏殺兄弒父,一路亡命,經筑紫逃到博多津。他在此地又參與了數次賭博,這回卻是鴻運當頭,贏了不少錢。可是沒過多久,關所處就貼上了通緝告示。賭場的一干潑皮交頭接耳,認出了罪犯就是大藏,但人人都害怕大藏兇狠,皆不敢上前捉拿。大藏見勢不妙,又踏上了逃亡之路。

奔逃途中,錢袋因裝錢甚多,極其沉重累贅。大藏便將錢袋埋到一棵樹下,身邊只留五兩在賭場贏來的黃金。他扮作旅人,逃到長崎津,在一個小寡婦家暫住下來。白天去賭場賭博,晚上就回到小寡婦家歇宿。也是他時來運轉,以往在家鄉時,逢賭必輸;如今流落異地,卻每賭必贏,很快就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富。

大藏手中有錢,膽氣壯了起來,開始喧賓奪主,強迫小寡婦服侍自己。這天他由早到晚都在飲酒,喝得酩酊大醉,做勢要打小寡婦。小寡婦十分害怕,想起以前曾在丸山妓院做過女紅,便逃去那裏,請求暫避。

大藏酒醒后,不見小寡婦來服侍,高聲呼道:“人呢?”里裡外外把破屋翻了個遍,就是找不着小寡婦。心中默想道:“她定是被俺醉酒的模樣嚇着了,又不敢吭聲,所以躲起來了。平日裏聽她閑聊,說道曾在丸山妓院做過女紅,準是躲到那兒去了。”言念及此,甩開大步,闖到丸山妓院,在門口大叫大嚷道:“把俺的女人還俺!”丸山妓院的客人見他相貌狠惡,以為是活鬼上門,都嚇得不知所措。大藏嚷了半天,見無人答應,便直闖入屋,一頓拳打腳踢,將妓院的屏風、桌椅盡皆損壞,又旁若無人地提起酒瓮狂飲。吃飽喝足后,撒起酒瘋,吼道:“還俺女人!還俺女人!”

妓院裏有一位唐國來的客人,正在雅室里自斟自飲。大藏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腳踹開房門,闖進雅室,踢倒屏風,盤腿坐下,瞪着那個客人。那位唐國客人慌忙道:“樊噲排闥【6】!樊噲排闥!我乃是唐國人,什麼事都不知道。”老闆丸山怕得罪了唐國貴客,忙向大藏作揖賠禮道:“小的這裏確實不曾有女子躲藏。壯士莫急,無論她跑到哪兒,都包在我身上,幫你尋找。”說著急忙叫僕人擺上酒菜,雖無熊掌駝蹄等山珍,卻是滿桌海味,味道極是可口。大藏連干數杯,高興道:“那位唐國的客人叫俺‘樊噲’,想那樊噲乃唐國漢朝時的大英雄,好極了,俺以後就叫樊噲!”

大藏酒到杯乾,喝得爛醉如泥,當晚就在妓院歇下。丸山暗中叫人去報了官。次日黎明,官府派的四五個差役來到妓院,向丸山道:“那兇徒是伯耆國人,殺兄弒父,正被通緝呢!你去哄他出來,我們埋伏着綁他。”大藏這時也醒了,在裏屋聽得真切,知道無法逃脫,便開門出來,跪倒在地,假意說道:“冤枉啊,小人並未殺害父兄。”差役聽他這麼說,戒心鬆了幾分,圍攏上來。大藏突然暴起,飛快奪下其中一個差役的公堂棍,揮舞開來。差役們吃了一驚,等回過神來,大藏已逃遠了。

由於全國各地都有通緝告示,大藏再也無法在某處安頓下來,只好四處漂泊,東山藏一天、西野躲一日。吃不好、歇不好,終於捱不住,感染了疫病,委頓在山路邊上。他大聲地呻吟着,好似狼嚎一般,路人們害怕極了,都不敢上前探視。

病了數日,總算大藏身子壯實,底子好,燒慢慢退了,人也清醒過來。但因多日不曾進食,渾身綿軟乏力,站不起來,只得勉強支撐着爬到山路正中間,等行人路過施救。到了夜裏,有人走了過來,聽到呻吟聲,在月色下見到大藏,忙問:“你是何人?”大藏道:“俺是個旅人,數日前在此病倒,如今雖然退了燒,但多日沒吃過東西,渾身無力。求你隨便施捨點吃的給俺。”

路人點燃松明,照見大藏雖然面目猙獰、蓬頭垢面,但確實是人非鬼,便放下心來。他沉思片刻,似乎在打什麼主意,接着伸手從腰間取出飯盒,揀出幾個飯糰遞給大藏。大藏狼吞虎咽,頃刻間將飯糰吃得乾乾淨淨,拜謝道:“大恩沒齒難忘,容當后報。”路人笑道:“瞧你這副模樣,落魄潦倒,能以何為報?不如跟了我去,落草剪徑,也能養活自己。你看如何?”

大藏肚中暗笑,答道:“原來閣下是位專做沒本錢買賣的好漢。那你算找對人了。俺慣常賭博酗酒,與你本是一路人。只是賭博講的是運氣,俺空有一身力氣無處施展。這下好了,若去剪徑為盜,正好‘人盡其才’。哈哈!”

強盜喜道:“沒想到你這廝膽子還挺大。我曾看過一張通緝告示,告示上描述的逃犯樣貌,與你十分相似,難道你就是那個伯耆國殺兄弒父的大藏?”大藏道:“你既已知曉,也不瞞你。那件歹事正是俺做下的。所以俺來往各地,與常人交往,總不能放心。若能與閣下一起上山為盜,那是再好沒有。”強盜驚嘆道:“你連父兄都殺,真夠狠,是干這行的好料子。今夜你納個投名狀來,便算你入伙了。”大藏道:“何為投名狀?”強盜道:“據線報告知,子夜時將有客商途經此地,馬匹上負有巨資,身邊卻只有一個老足輕【7】護送。我料那馬上載的,必是黃金。你去將那客商和老足輕殺掉,這就是投名狀。如何?”大藏道:“殺人不難。只是夜涼天寒,須當下山喝幾杯酒暖暖身子,到時方好下手。”強盜道:“說的是。我也頗覺寒冷。”兩人便一同下山,約莫走了十町遠,見前面有個小酒家,遂上前敲門買酒。

此時酒家早已關門,裏頭有人應了一聲,打開門。強盜道:“店家,有啥好酒好菜,統統端上來。”說著摸出金一分【8】,擲到桌上,道:“深夜叨擾,失禮了。先把酒錢給你。”

店家見他出手闊綽,甚是高興,急忙張羅起酒菜來。他先把酒熱上,又去鄰居家買來鮪魚,料理好鮑魚,煮了一鍋豆腐湯,一起端上桌來。強盜與大藏連聲贊好,敞開肚皮豪飲猛吃。酒足飯飽后,看看夜色也差不多了,起身離去。店家這時已認出強盜是當地有名的草寇,但另一個身材高大的卻不認識。他心道,可能是同夥吧?也不去多想,將殘酒剩菜吃完,收拾好杯盤,自去歇息。

強盜與大藏再度上山,在一片密密的林蔭間隱藏起來。沒過多久,傳來一陣馬鈴聲,強盜叮囑大藏道:“點子來了,小心行事。”大藏道:“管保跑不了。”橫臂將一棵丈余的松樹連根拔起。強盜贊道:“真是神力!”

少頃,馬蹄聲由遠及近,已到了眼前。大藏悶聲不響,揮起松樹,斜刺里直掃出去。客商不備,被連人帶馬打個正着。跟在後邊的老足輕,嚇得連刀都不敢拔,轉身就逃。大藏大步趕上去,罵道:“沒膽子的傢伙。”一甩手,將老足輕扔下山谷。迴轉身來,一腳用力踩在馬腹上,道:“俺還從來沒弄死過一匹馬呢!”那馬連連慘嘶,氣絕而死。大藏嫌解下馬背上的包袱麻煩,扯了幾下,將繩索扯斷。強盜直誇他辦事乾淨利落。兩人打開包袱一看,不得了,包里竟有千兩黃金。大藏笑道:“咱們取了黃金去,這包袱皮拿了也沒用,不如給那馬蓋上吧。免得它夜深着了涼。”

此時天尚未亮,兩人攜了黃金,急急下山。強盜帶大藏來到岸邊,只聽海面上有人用暗語輕聲問道:“海波湧起,岸邊可有人在?”強盜應道:“快來。”立時劃過來一條烏篷小木船。強盜請大藏上了船,兩條大漢迎道:“大哥今夜收穫如何?”強盜笑道:“多虧了一位好兄弟相助,掙得了一注大財。快上酒,好好慶賀一番。”兩條大漢道:“趕巧捕了兩條大魚,大哥有口福。”將捕到的鯛魚細切成膾,呈上來。大藏與眾人見禮,說道:“在下今後便叫樊噲了,望眾位兄弟多加關照。”將頭髮高高挽起,旁若無人地飲酒食膾。眾盜見他豪氣干雲,都頗為欽服。

樊噲問那盜首道:“尚不知大哥如何稱呼?”一條大漢答道:“咱們大哥名叫村雲,昔日乃相撲高手。后因與人相爭,落下罪名,被逐出故鄉。他尋思着與其在鄉間受辱,不如轟轟烈烈,快意恩仇來得痛快,便落了草。三年來,他帶着咱們上山入海,劫掠富戶不費吹灰之力。從山陽道、筑紫九國之間,到伊予、土佐、贊岐,都是我們縱橫的天地。官府公人俱是飯桶,從不曾捕到咱們。你來看,上了岸,便是伊予國。雖沒有千金買醉的奢華場所,卻也能到熟田津溫泉好好泡泡,舒舒服服地享受到來年開春。美酒海鮮更是少不了。”

聊着聊着,天色將明,村雲令二盜將小船划到岸邊,說道:“你二人即刻上岸,在伊予國呆上一段日子,小心別讓官府中人盯上了。我明年春再來找你們。這些金子分給你們,安生度日,莫再干不法的勾當。我要扮作商人,去飾磨津辦事。”言罷,取出黃金,各自分了。樊噲也得了一百兩黃金。

別過二盜,村雲與樊噲徑奔一間溫泉客棧而來。店家問道:“二位客官打哪兒來?”樊噲道:“俺二人專為遊覽弘法大師的遺迹而來。隆冬之際,打算泡幾日溫泉再去觀瞻。”店家見二人相貌兇惡,心道朝聖的人當中,也有居心不良者,不可不防。勉為其難地讓二人住進客棧。

樊噲眼瞅店家臉色,心想自己這般模樣,確實太招人避忌。那通緝告示已貼得到處都是,終歸會被人認出。乾脆改換相貌,變成個和尚掩人耳目。遙見對面山峰上,有間小寺院,樊噲便向寺中行去。

到得寺院,一個年邁的老法師正在默誦“南無阿彌陀佛”,樊噲納頭便拜,懇求道:“大師,俺乃京都人氏,原本與母親前往四國觀禮,不料昨日下船時,母親一腳踏空,失足跌入海中。俺急呼船夫救人,船夫卻道:‘此刻正是漲潮,海水下頗多鱷魚噬人,令堂必定已然無幸,我等可不願再白白搭上性命。’俺悲痛萬分,心想父親早已亡故,家中由大哥主事,如果回鄉告知家母落水身亡一事,大哥與俺不和,必然責怪俺照顧不周。屆時逐俺出門,豈不凄慘?與其流落天涯,不如削髮為僧,拜師參佛,而後游遍六十六國【9】,修來生福祉。俺滿頭俱是煩惱絲,請大師幫俺剃度了,再贈一襲舊僧袍吧!”說著,從村雲所分的百兩黃金中,拿出一兩,鄭重地雙手奉上。

那老法師僻處一隅,一輩子只見過山吹花在春天綻放時的金黃色,何嘗真正見過熠熠閃光的黃金?急忙一把搶過,放入懷中,笑道:“這就幫你剃度受戒。”樊噲雙手合十道:“願佛光普照,金剛度世。南無阿彌陀佛。”在誦佛聲中,頭髮縷縷落下。

剃度完畢,樊噲自覺渾身輕鬆,心中甚喜。老法師翻出一件暗灰色色的舊僧袍,披在他身上。那僧袍殘破不堪,手臂都無法穿過袖口。但樊噲並不介意,向老法師深施一禮,大步離開山寺。

他擔心村雲等待太久,三步並作兩步,疾速奔回客棧。村雲見他身披僧袍,打趣道:“怎麼變成個法師了?失敬失敬。只是僧袍太不合身,我讓人給你買一件新的。”遂掏錢讓店家去買了一件上等的深灰色僧袍。樊噲道:“俺粗胚一個,身高體闊,穿着合身的衣服,別人看了反而不順眼。”村雲笑道:“那隻好弓腰屈背地修行嘍。日後再買個雲遊笈【10】,裝你的衣物。”樊噲道:“無須再買什麼笈囊了,俺無牽無掛,一身都獻給佛祖了。願佛光普照,金剛度世。南無阿彌陀佛!”

二人在客棧中又住了幾日,村雲說要動身前往飾磨津,樊噲便與他同行。他們乘船來到播磨國,去飾磨津拜訪村雲的叔母。尋到門戶后,敲門進屋。村雲向叔母問安,叔母道:“賢侄多時不來,家中錢糧短缺,這回要多留些財物。”說完出屋打酒買菜。

村雲和樊噲在飾磨津又住了二十天。一日,樊噲收拾行囊,戴上斗笠、穿好僧袍,告別道:“俺想到東邊去看看,一邊雲遊一邊修行。”村雲笑道:“逢坂山【11】就在京都通往東國的道路上,那裏有個小村子,家家戶戶都以繪圖賣畫為生。你這副尊容像極了畫上敲鉦念佛的鬼怪,一定要去瞧瞧。”

樊噲大笑,與村雲痛飲數杯,道別出門。他擔心大道上有官府盤查,只揀山間小徑繞行。行到一片廣闊的荒野時,已是日薄西山,周圍不見一家客棧。又向前趕了一段路,終於望見曠野上有戶人家,急忙快步上前,請求借宿一夜。屋裏有位老嫗,抬頭見樊噲一臉兇相,頗感害怕。但轉念一想,家徒四壁,即使來的真是強盜,也無物可搶。便鎮定下來,說道:“明天乃亡夫忌日,我兒子去惣社買米,您請進來坐。順便給先夫念念經,禱祝冥福。”

樊噲道了謝,走進屋裏,坐到地爐邊上,說道:“還是屋裏暖和啊。”伸出雙腳,在地爐旁烘。老嫗從灶頭端來一碟芋頭,道:“別無食物招待,請大師將就些。等我兒回來,就有米下鍋了。”樊噲腹中正飢,接過芋頭,贊道:“真香。”將芋頭吃得乾乾淨淨。

這時,有個人走進屋裏,套近乎說是老嫗的鄰居。其實他住在河對岸,離這兒還有一段距離。他的身後跟着一個商販模樣的人。鄰居對老嫗道:“令郎出去了?這位客商是到本地收兌金子的,聽我說起您家裏有一點黃金,便告誡說:‘黃金乃珍貴之物,贗品甚多。比如在春日大坂的祭禮、京都鞍馬寺的初寅參覲日,賣給香客的,都有可能是假黃金。’他古道熱腸,吃完飯就趕了過來,要幫您鑒別下黃金的真偽。”老嫗道:“那點金子,也不知道被我兒子藏哪兒了。他只說要留着應急,平常也沒見他拿出來。”就在說話的當口,兒子背着米,推門而入。老嫗對兒子道:“有位大師來家裏借宿,我去給他做飯。還有鄰居帶了一位客商過來,說要幫忙鑒定下黃金真假,你拿給他們看看。”說著自去灶下生火,淘米做飯。

兒子答應一聲,從神龕中取出一個紙包,金光閃耀,從紙包的縫隙中露出。商人看了,知是真貨。欲待說幾句唬人的話,低價兌換黃金,卻見樊噲目不轉睛地望着自己,神情狠惡,目露凶光。他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不敢撒謊說黃金是假的,便道:“這些黃金貨真價實,兩貫錢兌給我,如何?若不要現錢,可折算為三斗米,我去惣社買來,送到你家。”

樊噲聽了,冷笑數聲,道:“貧僧雲遊天下,黃金見過不少,對於金價清楚得很。這些金子最少能換米一石,兌錢七貫。”

商人語塞,只好支吾道:“小的向來在小地方走動,對黃金價碼不太明了。”說完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鄰居也急忙告辭離去。

樊噲對老嫗母子道:“那人是個奸商,雖然並不搶劫,行徑卻與強盜無異。如果今天俺不在場,你們肯定要受騙了。這些黃金收藏好,以後不要再拿出來了。”說著從行囊中捧出已不足百兩的黃金,金光閃閃,照得一室皆亮。樊噲將其中一枚交到老嫗手上,道:“多有打擾,這枚金子就當作飯錢和歇宿錢吧。”老嫗慌忙道謝,道:“大師真是太客氣了。不過是歇息一晚,哪用得着給黃金啊!”她收下金子,又道:“明日還給大師煮飯、蒸芋頭吃。”樊噲感慨萬千,覺得這鄉下地方的人,真是淳樸如上古義皇之民。

次晨,樊噲早起,為老嫗的亡夫誦經禱告。有個黎明就上山砍柴的樵夫聽到誦聲,尋到屋門前,自語道:“怎地屋裏的聲音如此粗魯洪亮?難道鬧鬼了?”從門縫往裏一瞧,原來是個大和尚在念“南無阿彌陀佛。”於是釋然道:“雖然粗魯,終歸是個法師。嗯,今日是這戶男主人的忌日,應該做一做佛事。”這麼想着,轉身離去。

樊噲誦經畢,起身向老嫗辭行。老嫗有些不舍,道:“若得空,望能再來寒舍。老身一定到惣社買來明石浦的裙帶菜、香菇、冰豆腐,好好招待大師。”樊噲感其至誠,揮手作別。

他繼續向東而行,跋山涉水,健步如飛,黃昏時已抵達難波津。這裏不愧是全國第一大港口,各地來往的船隻,都停泊於此。樊噲擔心在此撞到熟人,連旅店也不敢去投宿,找了座無人的荒寺,胡亂將就了一夜。

天明時,枝頭鳥兒鳴唱,吵醒了樊噲。他戴好斗笠,拄杖穿越市衢。一路上小心翼翼,盡量不往人多喧嘩處走。也不朝拜住吉神社和天王寺,逕取河內、和泉,經紀伊路、大和路,略作遊覽后,來到京都。京都雖不如難波津人多熱鬧,樊噲卻仍然擔心會被認出,尋思着今冬還是先去北陸雪國潛藏,等明年開春再去東國游賞。於是大步疾行,沿着近江湖岸,朝越前進發。

連行數日,向路人詢問了去敦賀港的途徑,披星戴月,望荒乳山關所而來。當晚月明星稀,月色照在枝頭,白雪皚皚,別有一番雪國情調。

行了里許路,見前方一人,五短身材,盤腿坐在一塊岩石上。他冷冷地瞅着樊噲漸漸走近,突然暴喝道:“那過路的禿驢,身上盤纏不少吧?把買路錢留下!”樊噲尚未回答,背負的行囊已被人扯住,身後有一人道:“這囊中沉甸甸地,肯定裝滿了金子。”樊噲扭頭一看,身後那人樣貌兇狠,正瞪着自己。他將行囊放到地上,笑道:“不錯,這裏面都是金子。要的話,直管拿。”說著在矮子左邊的岩石上坐下來,掏出旱煙,旁若無人地抽起來。

兩個劫匪面面相覷,罵道:“這禿驢倒挺大膽。”提起行囊,將囊中金子仔細數了一遍,共有八十兩整。樊噲冷笑道:“俺就當送錢給兒子花了,爾等把金子分了吧!”兩劫匪大怒,一人口中罵道:“賊禿,尋死么?”撲上去要打樊噲。樊噲飛起一腳,將那人踢了個筋斗,仰天而倒。另一人企圖抱住樊噲,被樊噲反剪雙手,一把摔翻在地。樊噲厲聲道:“爾等且聽我一言。要干攔路剪徑的勾當,憑你們這點力氣,隨時沒命。不如跟俺干吧!這幾十兩金子算什麼,日後包管應有盡有。”他手指矮子道:“你個頭矮,就叫小猿。”又指着另一人道:“你相貌兇惡,像夜裏拘魂的鬼卒,就叫月夜。”二人俯首聽命。

樊噲道:“俺今冬須暫匿於越前,你們幫俺安排個可靠的去處。到了明春,自有你們的好處。動身吧。”

三人結伴來到加賀國,小猿、月夜恭恭敬敬道:“山裏有一溫泉,可以湯浴療疾。大哥,咱們就去那兒賞雪洗浴,一直呆到春天,你看如何?”樊噲點頭叫好,便讓二人找了家合適的客棧。店家識得二人乃是慣盜,卻被一個大和尚製得服服帖帖,如僕役般被呼來喚去,頗感詫異,就讓他們在客棧中安頓下來。樊噲又約束二人不得肆行胡鬧,店家十分高興。

大雪飄飄揚揚,彷佛永不停歇。泡溫泉的客人們聚在一起聊天,都說:“瞧這積雪,可比往年深多了。”有位山寺的僧人吹奏起了匏簫【12】,妙音雅樂,裊裊不絕。樊噲十分愛聽,便請僧人授藝。僧人見有人欣賞,心中歡喜,答應傳授樊噲樂藝。第一首教的是《喜春樂》。別看樊噲外表粗豪,卻頗有音樂天賦,不但節拍契合,而且由於體壯胸寬、中氣十足,吹起匏簫來清亮悠遠,空靈動聽。僧人贊道:“妙極妙極,您難道是妙音天【13】轉世?”樊噲打趣道:“豈敢。別說天女了,就算是服侍天女的鳥獸中,也找不到像俺這麼丑的。”僧人瞧着他那張笑臉,的確是夠難看的。不由也笑了起來,說道:“能認識您,今冬也不枉了。待我回到寺中,安排好明春諸事,定然再回此處,與您同奏雅樂。此刻再教您一曲,如何?”樊噲道:“那倒免了。俺會吹一曲,已然稱心如意。學太多首,過於繁雜,反而記不住。”僧人告辭道:“也好。那麼明年開春,您一定要上山一趟,我還想再聽聽您這位妙音天的妙藝呢。”樊噲應了,叫月夜送僧人出門。他自己取了一張紙,寫上幾句道謝的話,再將一枚金幣包在紙中,作為謝師禮交給僧人。僧人得了意外之財,大喜過望,自回寺中去了。

此後,樊噲便經常攜帶匏簫,到溫泉吹奏。可惜雪越下越大,客人們都陸續回鄉去了。清音無人賞,樊噲大生寂寞孤清之感。遂向店家打聽,可有別處可供玩賞。店家答說,粟津亦有溫泉,是個過冬的好去處。而且距離加賀也不遠,幾天時間便到。樊噲便決定去粟津。臨別時,他付了一筆可觀的宿費給店家。

到得粟津一看,遊人如織,摩肩接踵,果然是個繁華所在。他四處遊覽,每到一處,必奏《喜春樂》。城中有一人頗識音律,說道:“大師妙音,宛如天籟。只是翻來覆去都是一首樂曲,有些單調。在下願以橫笛相合。”從身上取出橫笛,與樊噲簫笛合璧,共奏一曲。一曲終了,兩人惺惺相惜,那人道:“大師技法高妙,音色純正、嘹亮昂揚,在下生平僅此一聞。懇請屈尊光降敝宅,盤桓一兩日。在下也好就近請教。”樊噲見盛情難卻,便答應了。

次日天剛亮,就有僕人來到樊噲歇宿的客棧門口,迎接樊噲去那人宅邸。樊噲同兩個手下到了宅門前,但見重檐斗拱、丹楹刻桷,竟是戶豪門大家。樊噲撇撇嘴,低聲對小猿道:“這家的寶貝肯定也不少,嘿嘿。”

主人熱情地出來迎接樊噲,將他請入內室。有一個吹篳篥【14】的高手已在室內安坐。三人合奏數遍,吹篳篥者如痴如醉,嘆服不已,激贊道:“妙!妙絕天下!”

午間,主人命張宴款待,魚肉美酒擺了整桌。主人持杯勸酒道:“此前在粟津溫泉時,在下見大師不避葷腥、酒肉盡歡,想來大師定是一向宗【15】高僧吧?”樊噲哈哈大笑,也不答話,酒到杯乾,喝到得意處,又取出匏簫吹奏。主人與吹篳篥者側耳傾聽,絲毫不敢怠慢,齊聲贊道:“一向宗所修,一心一向也。以一心一意所奏妙韻,真仙樂也。”

樊噲在這富人家住了月余,到了二月初三,告別主人,沿着能登海岸環遊。旅程中聽聞這一帶尚是大雪封凍,便琢磨着八千代地區的千鳥鳴啼,自己已然聽過,何不改道去越中的立山地獄谷【16】見識見識?”於是一行三人轉向立山。

登上立山後,放眼群峰巍峨,山頭盡皆覆滿白雪。樊噲問道:“地獄谷位於何處?”小猿、月夜答道:“我等也不知曉。聽說谷中厲鬼橫行,所以從來不敢去那裏。”樊噲無奈,在立山兜兜轉轉了半日也找不到入口。他氣鼓鼓道:“什麼地獄谷?不過徒有其名罷了。”拂凈身旁一塊大石上的積雪,打算坐下歇息一會兒。

忽地,眼前一花,身前竟出現了三個形貌枯槁、骨瘦如柴的人,眼中飢火直冒。小猿、月夜驚道:“這些肯定是餓鬼!快,快給他們一些吃的。”樊噲從腰間解下食盒,遞了過去。餓鬼們狼吞虎咽,埋頭大嚼起來。樊噲掏出匏簫,悠悠揚揚地吹起來。樂曲聲清亮高亢,在峰巒間回蕩。凡人聽來這是天籟之音,餓鬼卻聽得膽戰心驚,霎時間消失無蹤。樊噲自語道:“今日在立山驅鬼,也算修行了一場,不白來一趟。”言罷下山而去。

此時神通川由於雪已融化,可以從舟橋上通行了。樊噲起了玩心,涉水走到河中央,恰巧一棵小樹從上游衝下來,漂到河心時,被舟橋攔住。樊噲毫不費力地撈起小樹,除去枝椏,笑道:“倒是根好木杖。”拄着木杖踏橋過河。

到了對岸,三人商量好,去大津浮島賞玩。走到半道,卻撞上了村雲。相互寒暄了一陣,村雲道:“兄弟的海船被官府給查抄了,雖折了不少本錢,好歹逃了出來。”樊噲道:“俺在北越整整過了一個冬天,泡溫泉泡得夠舒坦,而今手腳暖和,正打算去大津浮島呢。”扭頭命小猿、月夜先去山腳找家客棧,自與村雲同往浮島。

在一個巨大的湖沼里,浮着兩小塊陸地,水鳥在上頭跳躍嬉鬧。樊噲指着一塊正向湖沼中心漂移的浮島,道:“咱們跳上去,到水面上耍耍。”村雲應了一聲,先跳到那塊浮島上,樊噲趁其不備,用力將浮島推向水中央。村雲驚道:“做什麼?”樊噲也不睬他,取出匏簫吹起《喜春樂》。奏完哈哈一笑,不顧村雲還在浮島上,自行下山去客棧投宿。

次日樊噲起身,正要離開客棧,村雲迎面攔住他,怒道:“無情無義的傢伙!想當初是我救你一命,還分了百兩黃金給你。昨日為何作弄於我?”樊噲道:“羞也不羞?那千兩黃金是俺出力奪得,你只分百兩與俺,還好意思提?故而昨日小小戲弄一番,這件事就此揭過了吧!以後咱們還是兄弟。”村雲低頭想了片刻,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追究了。”四人便結伴進城。

入城后,小猿、月夜道:“此城乃某國守大人的領地,甚是富庶繁榮。城中有一豪宅,系國守大人的同族所居。那同族雖然無官無職,卻是北陸道的首富。”邊說邊領樊噲來到豪宅外牆。只見牆體全部用石頭築成,粉刷得雪白。高門敞軒,一望可知是座深宅大院。樊噲道:“自落草為盜以來,迄今未偷盜過一次。今夜倒要來個‘名正言順’,潛入這家一試身手。”四人遂分頭查看地形,將豪宅前後左右的情況摸了個遍。

查探完畢,抬眼見天色尚早,四人找了一家小酒肆吃飯。樊噲一進門,便拿出金子扔在櫃枱上,喊道:“店家,要十升熱酒,快。”店家見他們的相貌皆非良善之輩,叫了一聲苦,知道即使他們不給錢,也怠慢不得。急忙溫了酒,端上桌來。樊噲又問道:“可有下酒之物?”店家答道:“尚有少許山中獵物。”遂將兔肉、野豬肉烹好端出。四人推杯換盞,飽餐一頓,待到夕陽西下,離酒肆,直奔豪宅而來。

明月在天,高牆聳立。四人聚在僻靜處,商量如何下手。樊噲手指宅內一所屋子,道:“此屋定是金庫。雖然從表面上看,與其它屋子並不相連,其實卻有迴廊連接主屋。小猿身形瘦小,隨俺來。”二人來到高牆下,樊噲將小猿馱到肩膀上,吩咐道:“你抓住伸出牆外的松樹枝,順着樹榦滑下去,而後悄悄打開邊門。”

小猿照樊噲所說,潛入豪宅,掩至邊門前,卻見邊門被兩副大鐵鎖緊緊鎖住,若無工具根本別想打開。樊噲在牆外等得急了,罵道:“石牆靠人築,鐵鎖也是人鎖的。虧你還是個強盜,難不成只會拾稻穗?月夜,你進去幫他一把。”又將月夜馱到肩膀上,照老法子潛入宅中。

哪知左等右等,等了一個多時辰還不見邊門打開,樊噲再也忍耐不住,金剛怒目,暴喝一聲,將手插入石牆縫隙中,用力一扒,石牆被扒了個洞。樊噲從洞中鑽進宅內,回頭低呼,讓村雲快來。

四人悄無聲息地掩到金庫旁,那金庫建得極其牢固。樊噲仔細觀察一番后,說道:“有了。”順着房柱爬到迴廊的飛檐上,又從檐頂躍到金庫屋頂。而後伸出錫杖,低聲道:“小猿、月夜,照我剛才的法子爬到迴廊的飛檐上,再抓着錫杖爬過來。”小猿與月夜終究是盜賊出身,身手敏捷,輕而易舉地爬到廊檐上,抓住錫杖,又爬到了金庫屋頂上。

樊噲將屋瓦掀掉四、五塊,露出屋頂鋪的薄木板,輕輕翻開薄木板,提起小猿、月夜,扔進金庫里,道:“你們去取金子,麻利點。”此時夜闌更深,哪怕只是極微弱的聲響,也能引起警覺。幸好金庫距離主屋有一段距離,樊噲的話語聲、二盜的落地聲,都未驚動宅中諸人。樊噲摸出打火石,點燃火繩,扔給二盜。二盜靠火繩照明,下到金庫最底層,四周繞行查看一圈,但見屋中儘是裝滿金銀的箱子,看來這金庫還不小。二盜各挑了一個金箱,扛着登上台階,回到金庫頂層,卻沒辦法把金箱弄到屋頂上去。

樊噲探頭道:“屋裏找找,看可有繩索?”二盜回身尋找,果然見地上放着一圈麻繩。樊噲道:“把麻繩綁在身上,先上來一個。”月夜去底層搬來梯子,小猿將繩索綁到身上,攀着梯子向上爬,卻仍然夠不着屋頂。正沒法子時,樊噲伸出錫杖挑住小猿衣領,把他提出金庫。接着,樊噲又命尚在屋中的月夜把金箱捆好,錫杖一挑,如提桶打水,把兩隻金箱全挑上屋頂。隨後月夜也出了金庫。

三人開箱一看,金光耀目,估摸着能有兩千兩黃金。急忙又將金箱吊到地上,村雲在底下接應着。樊噲用繩索將小猿、月夜送到地面,自己飛身一躍,也安全落地。四人扛着金箱,從原路退回,再由石洞鑽出豪宅,俱都毫髮無損。村雲對樊噲道:“觀兄弟行事,甚是老練,還真不像新手。哈哈。”樊噲不理他,開箱取出黃金,道:“那次俺落難時,你給了俺幾個飯糰救命,又分俺一百兩黃金。今日連本帶利,還你千兩黃金。小猿、月夜,你們拿五百兩,俺自拿五百兩。”村雲見樊噲豪爽大方,心悅誠服。

等到出了城,已是清晨。樊噲道:“咱們一起在道上走,太惹人注意了。小猿、月夜,你們去江戶吧。村雲兄,你打算去哪兒?”村雲道:“津輕一帶尚未遊覽過,咱們一起去逛逛?”樊噲笑道:“俺正想去那裏呢!”

四人找了一家酒館,把酒餞行。喝夠多時,樊噲醉意漸濃,說道:“常聞唐人臨別之際,都要折楊柳枝相送。今日俺也折些楊柳枝送你們。”言罷出店,走到河岸邊,“喝”一聲,將一棵老柳樹連根拔起,瞧了瞧,搖頭道:“這柳樹也沒什麼稀罕,不知送來作甚?”隨手將柳樹扔在岸邊。酒館老闆見了,驚訝得合不攏嘴。

酒足飯飽后,四人相互道別,小猿、月夜踏上往江戶的路途。村雲向樊噲道:“兄弟分我黃金千兩,實在受之有愧。不如你再拿五百兩去吧。”樊噲擺手拒絕道:“俺雲遊四方,帶那麼多黃金實是累贅。日後飢時便去搶,無錢使時便去盜,豈不更加方便?”村雲見如此說,也不再讓。二人各自收拾好黃金,藏進包裹里,向津輕出發。

行出一段路,漸漸地紅日西沉,已是黃昏,卻不見有地方可供投宿。舉目四望,唯有前方山丘上,建着一間破舊的小寺院,二人快步上前,敲門借宿。一個瘦弱的少年僧人開門問明來意,回道:“請二位施主見諒,敝寺已留宿了一位客人,再無食物可供充饑。前方二十町遠,有個大驛站,二位可在那兒歇宿。”樊噲道:“食物無所謂,只求今晚能在寺中住宿,免得天黑迷了路。望能成全。”說著推開僧人,硬闖入寺內。正好有一小廝也從寺外回來,將肩上的米袋一放,道:“米買來啦。”樊噲、村雲大喜,道:“既然有米,咱們願以高價購買。”說著取出一枚金幣。僧人忙道:“不可。米是先前投宿的客人買的,出高價也不能賣。二位還是去驛站買吧。”手指小廝道:“他就是那位客人的侍從。”樊噲與村雲不好再說,自去房中歇息。

“咳咳咳”,一陣咳嗽聲從屏風後傳來。樊噲拉開屏風一看,屋后還住着一位五十多歲的武士。武士笑道:“兩位朋友,可否賞臉過來一敘?今晚咱們好好聊聊。那僧人是我外甥,一向身體羸弱,買米煮飯等雜事都由我那侍從操辦。二位若不嫌棄,可與在下共食,就不必另行買米了。”樊噲、村雲腹中正飢,聞言甚喜,一面點煙喝水,一面與武士閑聊起來。

武士上下打量着樊噲、村雲,說道:“這位大師身形高大、目光炯炯有神,一望可知武勇過人;而這位兄台相貌也是不凡,不知做何營生,額頭上竟有兩塊刀疤?看二位裝扮,不像是在外奔波的商賈,卻肯為一點米,而出一枚金幣的高價。嘿嘿,二位若非行俠仗義的豪傑,便是剪徑搶劫的盜匪。我說的對不對?”村雲哈哈大笑,道:“既已識破,不怕說與你知。我等正是強盜,昨晚幹了一票大買賣,得了不少黃金,就在這包裹里。如今正想着如何花銷掉,免得帶在身上累贅。”武士道:“方才觀你二人形貌,我便略有覺察了。爾等視人命如草芥,肆行殺戮、劫掠財貨,干盡壞事。如此殘暴兇狠,若是生逢亂世,倒可趁時而起、呼嘯山林,憑藉勇力爭奪天下。”樊噲道:“吾等雖寄身草莽,卻也知惜身保命。所謂千金易得,一命難求。閣下若有益壽延年之法,望能賜教一二。”武士仰天大笑,挖苦道:“爾等只知自家性命重要,是否想過被爾等傷害之人的性命?遭劫掠者對盜匪無不切齒痛恨,官府為緝拿爾等,更是不遺餘力。血債累累者,安敢奢求百年之壽?為盜者若不早日回頭,歸為良民,大多難逃罪責,壯年橫死。爾等以為自己能逃過大限么?你二人雖不失為亂世英雄,然方今天下承平,法度森嚴,終有一天會將爾等捕獲正法。老朽絕非妄言,勸二位還是即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樊噲聽完武士的長篇大論,不由心頭怒起,不服道:“俺力大無窮,迄今未逢敵手。多少官府差役,都不是俺對手。只要力氣在,不愁逃不脫追捕。”村雲也嘲笑道:“看你活了一把年紀,就該好好地拜佛誦經,求個善終。這座廟既是你外甥主持,你也能沾些‘一人得道,九族升天’的光,還是莫理閑事,老老實實等着去極樂世界為妙。”

武士道:“吾雖年過半百,終歸是個武士。一生竭力忠君,為主分憂。浮雲生死,長壽短命俱是天意。倒是爾等為了苟延殘喘,每日裏狼奔豕突,有何樂可言?”

樊噲道:“多說無益。且看你一片忠心,如何為主分憂?”迎面一拳,向武士擊去。誰知還未打到,武士身形一閃,已將樊噲掀翻在地。樊噲爬起身,道:“好傢夥。再吃俺一腳。”一記飛踢。孰料又被武士打橫里拽住,重重一摔,摔得皮開肉綻,跌倒在地,爬不起來。

村雲大怒,揮舞錫杖照武士面門打去。武士一伸手,拿住村雲右手,冷笑道:“你額頭上的刀疤竟有兩塊,可見平日學藝不精,是個專門挨打的無用之輩。你且用力,瞧瞧能否掙脫?嘿嘿,官府中像我這樣武藝高強的,所在多有。捕拿爾等盜匪易如反掌。”手上加力,將村雲一把掀翻。村雲右手脫臼,劇痛難當,也無力還擊了。

樊噲躺在地上,呻吟道:“老傢伙,你把俺弄骨折了么?怎麼這麼痛啊!”他雖怒氣衝天,卻無力再戰,只能幹吼連連。武士笑道:“晚飯已熟,請二位起身吃飯。”拉起樊噲,扶他在飯桌旁坐好。村雲嘀咕道:“我手臂脫臼,沒法拿飯碗。”武士回身拽起他的胳膊,一拉一揉,村雲只覺猛地一痛,胳膊已被接了回去。

小廝和住持各盛一碗米飯,放到樊噲、村雲面前,譏道:“就當此刻是在坐牢,吃吧。”樊噲、村雲怒火難消,越想越覺得窩囊,氣鼓鼓地吃不下飯。

當晚就寢,一夜無話。次日起身,武士拿來兩塊藥膏,道:“貼到受傷處,療效甚好。”樊噲、村雲依言貼了,道了聲謝,氣也消了。

武士吃完早飯,打算出門一趟。動身前,他對樊噲、村雲道:“爾等莫欺那住持面黃肌瘦,好像有病在身似的。其實他也是武士後裔,身懷絕藝而不顯露。爾等養好傷,給住持賠個不是,儘快離開這座小廟吧!”那住持出屋為武士送行,道:“他二人已是籠中之鳥,折騰不起來了。貧僧雖病弱,但他二人若有風吹草動,定然叫他們再傷筋動骨一次。您就放心吧!”樊噲、村雲聽了,仔細打量那住持,見他英氣迫人,舉手投足間,果然殊非凡人。

到得晌午時分,住持端來兩碗稀粥,二人取出一枚金幣,遞給住持,道:“權當昨晚的宿錢與飯錢。”住持搖頭道:“此乃不義之財,貧僧絕不收納。”言罷望也不望金幣一眼,自去灶上加柴燒水。樊噲、村雲瞧着他不屑一顧的神情,心中慚愧,草草收拾了一下,隨即不辭而別。

路途中,村雲道:“自離船登岸迄今,我一直心神不寧,所以打算回家鄉信濃調養調養。因往年曾在江戶做過相撲手,恐怕被人認出,風險不小。咱們就在這兒分手吧!”樊噲與他相處日久,頗有幾分不舍,心中悵然若失,道:“俺孤身去奧羽,也沒甚意思,乾脆去江戶遊玩吧。反正小猿、月夜已先去那兒了。”兩人約好再聚的日子,各奔前程。

樊噲到達江戶,並不去那熙熙攘攘的繁華處,而是專揀清幽僻靜處賞玩。一日小雨淅瀝,樊噲興之所至,來到淺草寺遊覽。孰料即便是風雨天,寺內仍然香客眾多,比肩繼踵。樊噲戴着斗笠,遮住面孔,在一家小酒館裏喝了幾杯,進了神鳴門【17】。

神鳴門裏鬧哄哄地,一群人圍攏在一起喊道:“抓盜賊啊!”樊噲暗叫不妙,心道難不成是小猿、月夜被困住了?擠入人叢一看,果然是他們。只見他們滿手是血,各持大刀,相互毆鬥。五六名武士圍在旁邊,身上都受了傷。還有一大幫城中的商賈民眾,舞棍揮棒,前來協助抓賊。

樊噲心下大奇,心想他們倆怎麼自相殘殺起來了?決定先替他們解了圍再說。遂推開眾人,佯裝不認識二人,高聲問道:“發生啥事啦?”有人回道:“那兩人是盜賊,喝得醉醺醺地,竟膽大包天,去偷武士們的荷包,結果被發現了,大家要捉他二人去官府問罪。押解到半路時,兩人打算逃跑,結果沒跑成,不知為什麼又互相拿刀廝殺起來。”

樊噲聽畢,踏前一步,道:“爭來吵去,何時了結?讓俺來調解吧!”小猿、月夜見大哥到了,心中有底,罷手停斗,站到樹下看樊噲如何解圍。那幾個武士卻不肯聽樊噲的,齊聲嚷道:“這兩個賊人砍傷了我等,豈能就此饒過他們?定要斬下他們的頭顱,提去見主人,方才罷休。你這禿驢,難道是嫌命長,敢來多管閑事?”樊噲道:“他們的腦袋本不關俺事,但他們欠了俺錢未還,若沒了腦袋,俺找誰討錢去?各位被盜賊砍傷,已是不幸。若再不聽我勸,恐怕更要……”那些武士怒道:“更要怎樣?”樊噲道:“更要倒大霉!”話音剛落,立時揮起錫杖,頃刻間打翻兩三個武士。

圍觀的人群“哄”一聲炸了窩,有人喊道:“不得了,強盜頭子來啦。”又有人喊道:“大夥一起上,打死他。”眾人揮舞棍棒,要一擁而上。樊噲大聲道:“諸位請看清楚,俺不是什麼強盜頭子,俺是個修行的出家人。出家人慈悲為懷,絕不胡亂殺生。只不過對那些亂嚼舌頭根的人,就不客氣了。”說著掄起錫杖東挑西打,將喊得最厲害的七八個人打得哭爹喊娘。武士們見不是對手,紛紛逃去。樊噲也不追趕,將小猿、月夜分夾兩脅,如箭般急急逃離。圍觀眾人在後邊虛張聲勢,卻沒一個敢當真追上去。

樊噲夾着二人,奔到一處空曠所在,放下他們,讓他們把身上收拾乾淨,洗掉血漬,又拽着他們繼續一路狂奔,直到逃出江戶城,才停下來。樊噲突然一拍腦袋,道:“壞了,把裝黃金的包裹忘在城裏了。如今風聲緊,看來別指望能取回來了。都是你們這兩個傢伙害的。說,為什麼自相殘殺?”小猿、月夜道:“我們那是假打,為了拖延時間,想辦法不被那些武士捉回去。”樊噲道:“前些日子分給你們的黃金,還有剩下么?”二人答道:“我們在酒館、妓院裏吃喝嫖賭,早把那些金子花了個精光。不過手頭還有剛才偷來的那些武士的荷包,估計着付酒錢足夠了。”打開荷包一看,寒磣,僅有區區金一分。三人相視而笑,買來酒飯河鮮,吃了個飽。然後琢磨着江戶是肯定不能回了,索性一路向東而去。

黃昏時,來到那須野,小猿、月夜道:“此地道路分岔,夜間行走極易迷失方向。大哥且在此稍作休息,待我等去探探路。”樊噲允了,見前方用來阻擋殺生石【18】毒液的石垣,已然傾頹,便挑了一塊大石頭坐下,生起篝火等待二人歸來。

過了片刻,一僧人闊步走來,行經樊噲面前時,正眼也不望他一眼,徑直行過。樊噲大怒,喝道:“慢着!身上可有金銀、乾糧?統統留下。不然不準過。”僧人停步道:“貧僧僅有金一分,乾糧半點也無。”說著摸出金一分,遞給樊噲。樊噲道:“你倒挺識相。前面還有兩個年輕的強盜,你跟他們說,已把金子給了樊噲,他們自然放你通行。”僧人點點頭,步履輕快,繼續前行。

誰知半個時辰后,那僧人又掉頭返回,對樊噲道:“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自皈依我佛以來,從未說過假話。適才一念之差,撒了個謊,私藏下金一分。思來想去,心下難安。故而特地折返,將這金一分交與你。”從懷中掏出金一分,放到樊噲手上。樊噲拿着金子,內心大受震動。心想這才是真出家、真拜佛,自己不過是假披着僧袍,自欺欺人罷了。又回想起前程往事:濫賭欠債、弒父殺兄、攔路剪徑、盜竊分金,件件俱是敗德害理的惡行,竟還有臉苟活於世,真是恬不知恥。言念及此,樊噲羞愧萬般,恭恭敬敬地向僧人施了一禮,道:“高僧大德,令俺無地自容。從今往後,願改邪歸正,跟隨大師虔心禮佛,化解罪孽。”僧人亦體會到樊噲的赤忱之心,雙掌合十道:“既受感化,即是有緣,你隨我來吧!”遂帶着樊噲一道上路。

半路上遇到小猿、月夜,樊噲道:“你二人要去何方,只管自去。俺今後跟隨這位大師,長伴青燈古佛,再不理紅塵俗事。你們別再像衣服上的虱子般,纏着我不放了。咱們緣盡於此!”小猿、月夜見其決絕,也不多言,作別而去。樊噲目送二人身影遠去,僧人道:“凡塵緣已盡,何須多流連。此身向佛祖,懺罪苦修行。走吧!”

以上關於樊噲的故事,是陸奧古寺一位老法師在八十歲高齡時講述的。那一日,他知自己大限將至,對小沙彌說道:“今當遠行矣。”遂沐浴更衣,閉目靜坐,口中亦不誦佛號。小沙彌與客僧等,拜求道:“望聖僧遺偈一章,以啟我等。”老法師道:“遺偈云云,不過誆人自欺之說。現將俺一生故事,都說與你等知曉,則無憾也。俺本是伯耆國惡徒,壞事做盡做絕,后受恩師感化,參佛修行,至今不輟。釋迦、達摩之道已悟,紅塵孽欲之心不生!阿彌陀佛!”接着便將上述故事娓娓道來,說完之後,便圓寂了。

慾念收斂,則證悟佛果;心思放縱,則墮落成魔。樊噲的故事,正印證了這一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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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申時:下午3點整到5點整。

【2】目代:日本平安時代中期到鎌倉時代,國司在行政上的代理人。

【3】辰時:上午7點整到9點整。

【4】日本佛教有“本地垂跡”一說。所謂本地垂跡,是指作為本源的佛、菩薩,為了拯救日本的芸芸眾生化身為日本的神,這些化身就被稱為“權現”。

【5】韋陀:佛教中的護法天神,能飛善跑。

【6】排闥:推門,撞開門。見《漢書?樊噲傳》:“高帝嘗病,惡見人,卧禁中,詔戶者無得入群臣,群臣絳、灌等莫敢入。十餘日,噲乃排闥直入,大臣隨之。”

【7】足輕:最下等的武士。平常從事勞役,戰時成為步卒。

【8】金一分:一兩金子的四分之一。

【9】這裏的“國”,並非“國家”之意,而是指行政分區名詞“令制國”。日本的一國,行政上相當於中國的一個州或縣。全日本共分為六十六國。

【10】笈:用竹、藤編織的行囊,用來放置書籍、衣巾、藥物等。

【11】逢坂山位於今日京都府與滋賀縣的交界處,是從京都往東國的必經之地。因山腰上有兩條坂道交叉會合,故名“逢坂”。

【12】匏,中國古代“八音”之一。古樂器中的笙、竽屬於匏音。簫,又名洞簫、單管,一般由竹子製成,上端有一吹孔,豎吹。

【13】妙音天:又名大辯才天、大辯才功德天、美音天等,是婆羅門教、印度教的文藝、語言女神。其聲曼妙,能奏仙音妙樂。

【14】篳篥,又稱悲篥、笳管、頭管,是由古龜茲人發明的一種簧管樂器。豎吹,其聲低沉悲咽。

【15】一向宗,即凈土真宗,又名本願寺宗、門徒宗。因一心一向歸命阿彌陀佛,故稱為一向宗。一向宗廢除了所有清規戒律,信徒可以喝酒吃肉,娶妻生子。

【16】立山地勢險惡,其中有個地方因火山噴發而熔漿滾滾,就像想像中的地獄一般,人們就把此地命名為“地獄谷”。據《今昔物語集》記載,人類若是造孽太多,就會墜入地獄谷。古日本人認為攀登立山就相當於經歷了從地獄到“極樂凈土”的過程。攀登立山歸來,就等於洗刷掉現世的罪過和骯髒,獲得了新生。

【17】神鳴門,又稱雷門,正式名稱為“風雷神門”,是東京淺草觀音寺的入口之門。

【18】殺生石:相傳鳥羽天皇時,九尾妖狐幻化為絕色美女玉藻前,魅惑天皇,致使天皇染上怪病,卧床不起。陰陽師安倍晴明施法,將玉藻前的妖狐真面目曝光。康復的天皇發出追殺令,最後九尾妖狐被晴明擒殺,但其野心和執念仍以“殺生石”(會噴出毒液攻擊鳥類及昆蟲,令動物無法近身的石頭)的形態保留在那須野,時刻等待着報復時機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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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月物語·春雨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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