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1章 晴紅暖綠

農曆庚申年，三月廿三，時令：穀雨。

泠川城這地方，乃是大運河始發之地，自古天光雲影湖光山色，自然是風景綺麗美不勝收。乘了窄窄一葉烏篷船由船夫搖着擼，從大運河之上便能一覽無餘。

天上朵朵白雲，運河兩側楊柳垂水，河上烏篷船一乘乘，天波浩渺，水煙升騰，一片寧靜的景象。

眼見那季節快進了初夏，乾燥陰冷幾乎在一夜之間退卻，整個泠川城給漸次的紅染得猶如一個粉妝玉琢的少女。

那是西府海棠花，這種花便是如此，一夕之間全數綻放，陽光一照顯得格外明媚動人，唐朝鄭谷有詩道：春風得意勻顏色，銷得攜觴與賦詩。儂麗最宜新著雨，妖嬈全在欲開時。

聖保羅中學的西府海棠開得最為明媚，這是一所由海外傳教士籌資建設的中學。西府海棠是保羅校長生前最鍾愛的花卉，在庭院之內廣植海棠。

微風拂過，花瓣兒打着旋飛飄落下，木長椅上專心致志讀書的白校服少女微微抬起書湊到唇間，輕呵一口氣吹散了這些散落在字裏行間的嫩粉花瓣，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彷彿一切都透明的。

少女生得格外漂亮，一頭微微捲曲的長發，像是深海中浮遊的海藻，恬靜而溫順的雙眼是琥珀色的，彷彿藏着整個大海般深不見底，鼻樑挺秀，朱唇丹紅，叫人看一眼就不會忘記。

她叫蘇綰心，聖保羅中學的女學生，十六歲。蘇綰心出身書香門第，父親蘇靖淇曾在北京做過官員，現下外放做了員外郎，靠着祖產，家中也算是殷實；母親尤氏，溫柔能幹，將蘇家上下操持得分外利落。

她所有的一切，都叫人分外艷羨。

“綰心！原來你在這裏啊！這樣好的天氣，你竟這樣悶，要坐在這裏看書！”跑過來的兩個女孩皆是與蘇綰心一樣的白襯衣，黑裙子校服。左邊的女孩挽着如意雙髻，眼睛一眨眨的，顯得格外狡慧，右邊的女孩梳着長辮子，白凈的膚色卻生着許多雀斑，容貌倒也算得上順眼。

“哎呀，想躲一會兒看書，就又被你們逮到了！”蘇綰心衝著雀斑女孩歪歪頭笑着，“梅兒，我真的累了，不想去壩子上賞花了，還是你們去吧！”

挽着雙髻的女孩大名林曉珠，長辮子的女孩兒是梅紫怡，都是蘇綰心的同學，最是俏皮愛玩鬧，林曉珠見馥心這樣，便是笑道：“梅兒，你就別打擾人家了！明尚不在，她只有溫書了！”

明尚，在聖保羅中學，誰不知明尚呢？

只是對於大多數人，明尚遠得就像是天邊的星辰般遙不可及，卻又像珠玉一般吸引着聖保羅所有的女孩子。

明尚出身前清貴族，英俊得像是文藝復興時代那些出自名家之手的完美雕像，又溫文爾雅，像一個王子般優雅而矜貴，他會像那些來自西方的紳士，替你拉開座椅，又會在落英繽紛的花樹下孤寂地拉小提琴，那首傳自國外的《卡門》，會讓你的心，痛到碎裂。

沒人能不喜歡明尚。

也沒有一個女孩子能抵擋明尚的微笑。

蘇綰心聽了林曉珠這話臉上一紅，伸出粉團也似的小拳，用力在林曉珠肩上打了一拳。而後笑罵道：“你胡說什麼呢，不過是在一條街住而已，誰跟他有關了！怎麼這樣嘴壞？誰教你這樣的？”

“喲，你敢打我呀？看我不呵你癢呢！”林曉珠瞪圓了眼睛，隨之還手伸向蘇綰心的咯吱窩，“看我怎麼收拾你！”

三個少女一邊打鬧，一邊咯咯嬌笑起來，清脆歡快地聲音傳出去好遠——

“說起來，明尚去哪裏了呢？”梅紫怡止住了笑，一面輕輕擦了擦因為笑而流出眼角的淚水，又道，“這幾日，在學堂不常見他了呢！”

“說是跟着哪個親戚去兩廣了吧，前些日子，倒是看到他出門了。”蘇綰心托着下巴想了一想道，“差不多走了有小半月了。”

林曉珠聽她這樣說，不由又是笑道：“瞧瞧，還說不上心，連人家出門去做什麼，走了幾日都清楚！綰心呀，你看看你，總是這樣不打自招，叫我們信那些傳言不信呢！”

蘇綰心撅嘴道：“你們又來了！再說我跟明尚有什麼關係，我可要生氣了！生很大的氣，再也不理你們！好了好了，不跟你們鬧了，我可真的要溫書了！過些日子先生要考國文，我還沒記住呢！”

林曉珠歪頭一笑，伸出雙手一把將綰心從長椅上拉起：“別看了，這大好晨光的，何必要看書？利貝爾神父給放了半天假，連老師們都帶着夫人跟孩子都去響水道賞花啦！咱們也去吧！”

綰心推脫不過，只好被兩個朋友拖着，一道兒出了校門，租了洋車往響水道去——林曉珠還真沒撒謊，整個聖保羅幾乎都沒人了，大約是天晴日暖春意正好，師生都結伴出遊了。

響水道原本是泠川城前總督府的護城河，穿全城而過，每年春末夏初的時候，兩岸的西府海棠夾水而開，粉紅浸染整條響水道。

在響水道租船，沿着並不急促的流水緩緩而下，看得就是沿途兩岸的花紅柳綠。春意爭暖，清風徐徐，嫩粉的海棠花瓣飄搖而下，景色極是怡人。

樹下是毯子似的草坪，春意盎然，沒有租船的遊人們在海棠花下鋪了雨布，賞花小酌，談天說地。

蘇綰心三人還穿着聖保羅中學的白色校服，裙子剛剛過膝，淺口皮鞋，坐在草坪上倒有些不雅了。想要租船漂流而下，渡口的木船卻都租出去了，竟一條也不剩。

“你看看，讓你早些出來吧！你還不來，這下連船都沒了呢！”林曉珠口吻中帶着嗔怪，嘟着嘴臉上帶了些不悅。

“我還說不要出來的！”蘇綰心伸手點了點她的鼻尖，“既然這樣，不如在岸邊轉轉就是了，又何必花錢租船呢？”

梅紫怡點頭，笑着說道：“這也是好主意呢！每次讓綰心出錢，也怪不好意思的！”

三人正打算轉身離開渡口，卻聽海棠花下的小路上有人扯直了嗓子喊：“葉家五公子回來了！這趟肉鏢算是保下了！大家快去看呀！”

“肉鏢？什麼肉鏢？”蘇綰心聽了，一時回不過神到底是怎麼回事，轉身發問着林曉珠。她這個好友最是八卦廣知，泠川城沒什麼事她不知道的。

“喲，綰心你成日裏除了讀書，還會做什麼呢？葉家你也知道的，咱們泠川有名兒的大宅門，他們家的天福興鏢局你也知道的！這趟肉鏢，說是替鹽幫老幫主走的——他們向家的長孫向易碩給東北鬍子擄了去，這不是才使了大錢接回來么！走吧，綰心紫怡，咱們也去瞧瞧！”

眼見得周遭賞花的人們都是起身，向著城門的方向而去，蘇綰心來了興緻，慫恿着兩個女伴並肩同行，也去瞧瞧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