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死難關

第四章 生死難關

面對面說了這會子話,紅豆也看清此人的面貌。

他生着一雙略顯清秀的劍眉,高挺的鼻樑,薄薄的嘴唇,皮膚白凈。

如果定然要挑毛病的話,就是他其實一雙挺漂亮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眼神卻過於活泛些了。

你若是仔細的看着他,似乎就不能確定,他口中說的話,和他心裏想的,是否相同?

這樣的人給人的感覺,亦正亦邪;看似誠懇,其實卻又是最難掌控。

這或者便因他是生意人家少東的緣故。

好在,彌厚君和紅豆說話時,一直都是定定的站在那裏,給她的感覺,也還算是挺拔穩健。

不知為何,對此人稍微有了好感,安紅豆心中高高舉起的屠刀不覺就有些放的低了。

她飛快的在心裏盤算了一下,既然要指望這位彌厚君度過眼前的生死難關,給他打工,他馬上就是自己的老闆了。

從明天開始,免不了要和他朝夕相對的,這樣纏扯不清可不行。

而且,她此刻也覺得身上冷的快要受不了,實在是不能再和彌厚君糾纏下去。

於是,便乾脆利落的對彌厚君說道:“彌少東,你言過了,我並沒有覺得你哪裏有唐突過我,也沒有什麼賬要你來認。”

“既然你要替你幫炊,我便要厚着臉皮,先和你支取些工錢急用……”

紅豆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淡定從容,全無一絲窘迫不安。

彌厚君頓時便想起她爹安秀才來,卻又不便多說什麼。

只連連點頭道:“有有有,我原是先就付了工錢給令尊的……無奈他定然不要。你進來,我拿給你。”

紅豆忍住寒顫,竭力語氣平靜的說道:“麻煩彌少東,我就站在這裏吧。”

彌厚君便轉身進了鋪子,不一會兒,便拿着一個包袱和一貫銅錢出來。

對紅豆說道:“紅豆姑娘,這是我先付給你的一個月洗衣服幫炊的工錢。”

“這個……我瞧着姑娘渾身的衣服都還是濕的,姑娘不嫌棄,這些都是我帶了來還沒有上身的新衣服,姑娘手巧,改一下將就着穿吧,別凍壞了身子。”

紅豆拿過錢,卻沒有接他的包袱。

笑道:“多謝彌少東,俺們窮人家,穿不了這樣綢緞的衣服,會折壽的。少東請進屋吧,外面天冷,我明天早上便來替少東煮早飯。”

彌厚君見安紅豆這樣,倒有些拿捏不定了,也不好強行塞給她,只得看着她轉身一徑離去了。

站在鋪子門口愣了一會,突然覺得附近好像有人。

抬頭一看,果然是安紅米正站在不遠處的一篷高大的毛竹旁邊。

彌厚君吃了一驚,不曉得安紅米來了多久了?都偷聽去什麼?

夜色暗沉,安紅米大概是躲在毛竹叢後面,這會見安紅豆走了,走了出來,才被他突然瞧見。

不待彌厚君張口說話,安紅米已經冷笑着,陰陽怪氣的說道:“怪可惜了少東一片心意……”

一語未了,語氣又明顯哽咽起來,想是已經恨毒的不行,眼淚汪汪的了。

彌厚君被安紅米這麼一搶白,心裏覺得可氣,可聽她語氣凄楚,又有些過意不去。

便勉強對安紅米笑道:“姑娘來就來了,幹嘛躲躲藏藏的?”

“再說了,紅豆也是你的妹妹,我不過瞧着她可憐,怕她又想不開嘛……就是送她兩件我不喜歡的衣服,也不值當個什麼的。”

彌厚君越是說的這樣輕描淡寫,安紅米越是生氣。

恨恨辯解道:“誰要躲來?我明明聽見少東說要娶她做大娘子的,怎麼說瞧她可憐?少東怕她投水,怎麼就不怕我投水?”

“我巴心巴肝的為著少東,替少東忙裏忙外這些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少東的東西我樣樣喜歡,怎麼沒見少東送我一件半件?”

彌厚君見安紅米如此直言白賴,實在是不想和她糾纏。

就笑道:“你家又不是穿不起好衣服的,姑娘替我幹活,我不是多多付了工錢給你去?”

不料安紅米卻老着臉,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抓過彌厚君托在手裏的包袱。

滿臉嬌嗔道:“既然別人不領少東的情,少東不如就把這兩件衣服給我嘛。”

奪過包袱緊緊抱在懷裏,看着彌厚君笑道:“少東該想着我這樣處處替你着想的人才是,幹嘛拿着好東西給那些不相干的傻子?”

彌厚君想要寒起臉來奪過包袱,卻懶得去和安紅米拉扯。

但安紅米那副打蛇隨棍的模樣,他又實在是無法忍受。

不耐煩道:“行了,姑娘不要胡鬧了,天已經不早了,趕緊回去吧。”

安紅米‘嘻’的笑了一聲,方才抱着包袱心滿意足的走了。

走了幾步,又自作多情的回頭想對着彌厚君嫣然一笑,卻見彌厚君早就頭也不回的走進鋪子去了。

安紅米氣惱的癟癟嘴,在地上狠狠的跺了一下腳。

紅豆渾身冰涼,手裏拿着和彌厚君支取來的一貫錢,幾乎是哆嗦着跑回去。

一頭撞進安秀才的破屋,卻看見安秀才正捧着一個豁了口的破碗用竹筷巴拉着,努力的吞吃着什麼東西。

紅豆一看那碗裏黑乎乎,一裹一裹糟爛的東西,眼淚差點就下來了。

趕忙上前一把奪過安秀才手裏的碗:“爹,這東西不能吃。”

原來,安秀才實在是餓的受不了,見紅豆出去了,趕忙拿碗從破菜罈子裏扣出一碗不知道漚了多少天的,已經開始發黑的霉野菜。

要是從前的安紅豆,斷不會認為這東西不能吃。

相反,要是她自己餓極了,也會忍着酸臭去吃的。

這裏的窮苦人家,到了斷炊的時候,哪一家不是指望這個度命的?

可現在的安紅豆卻知道這個東西簡直和毒藥無異,是不能吃的。

安秀才吃的嘴角污黑,見女兒突然奪了他的碗去,終於忍不住心酸。

放下手中筷子,拿臟污的破衣袖子,像個受盡委屈的老婦人,哽咽哽咽再次抹起了眼淚。

安紅豆把手裏的一貫錢遞過去,竭力忍着眼淚道:“爹,我去和皮貨鋪彌少東支取了一個月的工錢,您隨便去誰家兌些米面。這漚爛的野菜不能吃,以後,女兒再也不會叫您吃這樣……東西了。”

她原想說‘豬狗都不肯吃的東西’話到嘴邊,突然意識到,在這樣的社會裏,窮苦的人何嘗又比得上富裕人家的豬狗呢?

安秀才老眼昏花,伸出枯瘦的雙手捧着紅豆遞給他的那貫錢,幾乎是抖抖索索的說道:“妮兒,你這是……哪裏來的一貫錢?”

紅豆不覺就瞪了他一眼,口氣重重的說道:“爹何必如此一板一眼?白和人講些假酸斯文能活命?我們已經窮成這樣,誰家還肯幫我們一文半文?”

“又不是偷的搶的,我不過是和那皮貨鋪彌少東先支取了一個月工錢救救急,從明天開始,我自然會去給他幹活抵債,你害怕什麼?”

安秀才一聽紅豆說是和皮貨鋪少東支取的工錢,慌忙說道:“然乎,咱們已經欠着他……”

一語未了,卻看見紅豆正瞪着他。

安秀才實在是有些怕了現在的紅豆,不覺急忙改口:“哎哎,是爹老糊塗了,爹老糊塗了……爹這就去陳大娘家兌些米面去。”

他小心翼翼解開那貫穿錢的細麻繩扣,寶寶貝貝的取下兩文錢。

把剩下的系好繩扣,萬分珍貴的放在自己破爛的草芯枕頭底下,摸了又摸,才袖了那兩文錢出門。

一出門,卻被門口站在的一個黑影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卻是張屠夫家的那條大黑狗。

安秀才氣得使勁一跺腳,喃喃罵了句:“死狗,嚇殺吾了。”

大黑子才悻悻的跑走了。

安紅豆渾身冰涼,屋裏也找不到什麼禦寒的東西,只得重新坐在那攤爛稻草上,拿那床薄薄的破被子裹住自己,只好過站在露天地里罷了。

又想着安秀才如此鄭重其事的對待那貫錢,心裏又覺得可笑。

安秀才出去半晌,拎着一個發黑的小粗布口袋進屋。

進屋就連連說道:“僥倖僥倖,爹聽了陳大娘好大聒噪,見我拿出兩文錢,她才肯兌了我這半袋子粗麥面。”

又喜滋滋的道,“妮兒,你好好焐着,爹給你拌咸麵糊糊吃。”

紅豆裹在破被子裏,頭也不抬的說道:“爹,我不要吃麵糊糊,我要吃烙餅。”

安秀才遲疑了一下:“妮兒……”

紅豆篤定道:“爹,您把這半袋面都和上,我們今晚痛痛快快的吃個飽。”

安秀才是窮怕了餓狠了的人,終究還是有些捨不得一下子就暴殄這半袋子面。

猶豫道:“妮兒,這可太靡費了,半袋子面呢……夠吃好幾天的麵糊糊呢。”

紅豆笑道:“爹,您甭擔心,我已經不傻了,會想法子繼續掙錢的。”

“半袋子面不值什麼的……再說,那一貫錢您才用了兩文,不會因為今晚吃完了這半袋子面,就餓死俺們爺兒倆的。”

安秀才見紅豆這樣說,雖不敢違拗,和面烙了餅,到底還是懷了惶惑之心。

紅豆再三叫他多吃些,他才滿懷負罪的一口氣吃了十多張烙餅。

安秀才吃了這一頓不知道多少年都沒有吃過的香甜飽飯,不覺就躺在破榻上沉沉睡去。

安紅豆吃飽肚子,感覺沒有那麼寒冷了,卻翻來覆去沒辦法入睡。

此刻,和安紅豆一樣睡不着覺的,還有村東皮貨鋪子裏的少東彌厚君。

這位省城皮貨行的少東家,只為和他爹鬧掰了,賭氣跟着老於來龍山坳看鋪子。

龍山坳在玲瓏山腳下。

玲瓏山地勢不是很磅礴,卻逶迤延綿,青翠秀雅,遠遠瞧着,好像一條飄逸起伏的青龍。

只為臨縣有座青龍山,當地人忌諱黑色烏色,鄉人就管這裏的山叫靈龍山。

誰知道此地人說話囫圇不清,年久月長,靈龍山就被叫成了玲瓏山。

青龍山盛產降龍木,玲瓏山卻盛產毛竹山毛栗。

因為食物豐厚,山裏有很多黃鼠狼冬茅老鼠和火狐狸。

每年冬天的時候,住在山裏的獵戶就會拿了新剝的皮了下山買。

為了能獲得最豐厚的利潤,彌家就在龍山坳里蓋了一家專收皮毛坯的簡陋鋪子。

鋪子也不是一年開到頭的,每年都是入冬時節才會派人來開了鋪子門守着,一直到第二年春暖花開,才關門離開。

往年都是叫老於來的。

今年老於陪着自家小爺來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過了幾天,老於便帶着送行李的腳夫離開了,只留下彌少東一個人看鋪子。

臨走時,老於交代自家小爺道:“爺要是嫌自己洗衣做飯幸苦,可以拿了幾文錢去村頭找給人寫字的安秀才,叫他家那專門替人洗衣幫工的小妮子就行了。”

半月之後,老於帶着腳夫返回了鋪子運皮貨。

老於一進鋪子,見一個穿的花花綠綠的鄉下大丫頭子,揚眉瞪眼,正和幾個山上下來賣皮子的獵戶大聲吵鬧。

老於吃了一驚,問了半天,這位少東才毫不在乎的說,也就是見安家紅米那丫頭實在好玩。

開玩笑使喚了她,並沒有幹什麼出格的事情。

老頭離開時,皺着眉頭再三叮囑自己少東,切不可再招惹使喚安老二家的丫頭了。

彌厚君雖然是生意人家小哥的心性,多少有些姦猾輕薄,卻也是個心思極通透的人,老於的意思他當然曉得。

如果自己跑出來一趟,一事無成。

卻三不知的弄回這樣一個粗鄙不堪的女子,估計他爹真得被他氣翹辮子。

這位少東捫心自問,似乎還沒有如此不肖。

彌厚君便拿了兩貫錢硬塞給安紅米,也不管她不樂意,打發她。

這位向來嘛事都不往心上擱的少東在床上翻個身,想着今天的事情,越發的睡不着覺了。

當日他打發了安紅米,拿了幾個大錢去找安秀才,又說想讓他家妮子捎帶幫他做做飯。

偏偏那酸秀才“然乎,然乎”了半天,說他家紅豆蠢笨。

熬粥就把熬粥焦了,烙餅就把餅攤糊了,只能幫人洗幾件衣服賺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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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山下悍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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