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紅豆磨刀
紅豆手裏握着襦裙,一口氣跑回家才敢撒開手。
方才教訓邢氏,滾了一身的灰土不說,渾身上下的衣服,被邢氏抓破了幾處。
唯一的粗布襦裙更是被邢氏撕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
這可不能叫彌少東看見。
更不能叫爹看見。
關上門,忙忙的找出針線簸籮。
脫下渾身的破爛衣服,半晌才勉強把那些糟爛的地方縫補好。
一想到終於替王姐姐狠狠出了一口惡氣,紅豆還是忍不住,開心的吹了幾聲口哨。
隨着天氣漸寒,彌厚君鋪子裏的生意也越發忙了。
早上,彌厚君叫紅豆中午要多煮兩個人的飯食。
還叫王木匠替他去玲瓏鎮上割了兩斤豬肉,打了一壺酒。
和先頭看鋪子的老於樣樣節儉,事事親為不同,這位彌少東很會使喚人。
他見王木匠裹着一隻斷了手指的手,連上山砍柴都不成,成天瞎逛,便常常叫他跑跑腿。
比如到鄰村雜糧鋪子買些好米好面,去鎮上買些雜七雜八東西。
王木匠手指斷了,力氣卻有的是,人也耿直老實。
替彌少東跑腿,多少能賺幾文。
他老婆也不和他吵嚷了,一家人簡直把彌少東當成衣食父母了。
紅豆小晌午來鋪子裏煮飯,看見老於正在和彌少東算賬。
老於手裏捏着那根一刻不離的旱煙管子,坐在那裏,滿臉不高興。
彌厚君看見紅豆進來,趕忙討好的對老於說道:
“你看看,你看看,我可是按你的囑咐,叫了安秀才妮子使喚的。”
老於使勁抽了一口旱煙,頓時兩隻鼻孔一起冒煙。
仍舊生氣道:“我的爺,不是說這事……”
“三四兩銀子的虧空,這才幾天?你就這般葬送銀錢?”
“打我眼裏看着你老子起家,一文一毫,也都是不容易的。”
彌厚君看老於這副可笑樣子,忍住笑道:“我不是買了一個小廝嘛。”
“再說了,我可比不得你老,每天要吃好米好面,酒肉也是不能斷的……”
老於哼了一聲:“每天好米好面,吃酒吃肉能多花幾文?”
頓了頓,“爺買這小廝,給了人家幾貫?”
彌厚君沒所謂的笑道:“是個寡婦人家孩子,我見他可憐,給了他家二兩足銀。”
老於“騰”的一下站起來,想了想,又慢慢的坐下來。
見紅豆已經走進廚屋,大虎子和跟來的腳夫正在鋪子外面捆紮皮子。
才嘆息道:“爺也太能胡亂花錢了。”
“別說那樣一個山裡孩子,就是識文斷字伶伶俐俐的,八九貫錢也就買得到了。”
彌厚君故意大驚小怪道:“哎喲,是嗎?這可是有些上當了。”
然後又笑道:“下次再買小廝,斷不會吃這樣的虧了。”
老於明白,銀子已經被自家爺給了人家,也不可能去討還的。
說多了,也是白和這位小爺嘔氣。
想了想,又問道:“找的哪個中人立的人口文書?”
彌厚君沒想到老於這般精細,倒是嗑巴了一下。
只得搪塞道:“這幾天只顧忙,還沒有來得及找中人立人口文書呢。”
老於抽了一口煙,又兩個鼻孔一起冒煙。
“二兩銀子呢,爺可不要不放在心上。”
彌厚君連連點頭。
紅豆一邊在皮貨鋪子後面的廚屋忙乎,一邊聽着老於和彌少東較長論短。
心裏想着,原來這鋪子裏銀錢的進出,老於都要和彌少東算賬的。
看來,自己還是少和彌少東支取工錢的好。
收拾好中午飯食,見彌少東他們還在忙。
紅豆關好廚屋的門,從後頭走了。
她可不想當著那個老於的面,和有可能會死活留她吃晌飯的彌少東拉拉扯扯。
回家的路上,紅豆盤算着,怎麼也得想法子多掙些錢了。
天氣越來越冷,必須要買些布料,棉絮,替爹和自己縫製些過冬的棉衣和鞋子。
皮貨鋪後頭的路有些繞,紅豆剛轉過一處冬麥山地,突然從地溝里鑽出幾個孩子來。
紅豆看見裏面有紅生。
便隨口叫了一聲:“紅生!”
紅豆一開口,其餘的孩子像受到驚嚇的野兔一般。
只一眼,便‘轟’的一聲,四散奔逃而去。
留下紅生傻了一樣,呆立在地埂上。
見紅豆走過來,紅生突然用雙手捂住眼睛。
尖聲哭叫道:“噯……三姐不要打死我!”
紅豆又可氣又可笑,便上前一把抓住紅生的細胳膊。
“你聽誰說三姐要打死你?”
紅生只顧哭,又不敢掙扎。
半晌才哽咽道:“娘……娘說的……”
紅豆氣道:“你回去告訴你娘,我明天就去把你們全家都給打死!”
又順口嚇唬道,“叫你娘準備一口水缸,接血水!”
丟下紅生,一徑回家。
紅生嚇壞了,三姐走得都沒影了,才哭哭啼啼跑回家。
紅豆回家找了半天,才在家裏找到一把豁了口的菜刀。
第二天,幫彌少東洗衣服的時候,帶到玲瓏潭邊的石板上磨。
不知道誰回家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安秀才妮子在潭邊磨刀呢。”
偏巧又被紅生聽見了,嚇得小臉都白了。
飛奔回家,驚恐萬狀的嚷嚷道:“娘,娘,三姐磨刀,要殺俺家了……”
張氏嚇壞了。
慌的問紅生:“你在哪裏看見她磨刀要殺俺們的?”
紅生磕磕巴巴,也說不明白。
紅米只從被紅豆摁在玲瓏潭的冷水裏,受了驚嚇。
又着了風寒,到現在精神還沒有恢復。
一聽這話,渾身都抖了起來。
哭叫道:“娘,娘……”
不知道要往哪裏藏身才好。
娘兒仨驚驚惶惶,忙忙的緊閉了院門。
張氏只恨丈夫天天不在家,由丈夫身上又想到小叔子安秀才。
紅豆是安秀才的妮子,他怎麼能這樣由着她無法無天?
又想到,張屠夫家那樣緊固的院門。
還有一條大黑狗看門,還不是被紅豆一腳給踹開了?
他們娘仨躲是躲不過去的。
便叫紅米帶了紅生,先到隔壁王媒婆家藏起來。
她自己忙忙的出門,去尋安秀才理論。
問了半天,有人說,紅豆確實正在玲瓏潭邊的石板上磨刀。
這會子還在那裏磨呢。
有人說,看見安秀才早起往西邊走的,不知道這會走到哪裏了?
張氏順着西邊四處打聽,總算是問着安秀才行蹤。
等她趕到時,見安秀才正坐在一戶人家門外,替那家人的兒子寫娶媳婦的婚書日子。
張氏也不說來由,上前一把揪住她小叔子的后衣領。
大聲叫罵道:“你做啥要殺人?”
安秀才不提防,被張氏扯了個後仰,連板凳一起摔倒。
幸虧沒有帶翻人家的案桌,潑了墨汁子毀了婚書。
他是被張氏欺負慣了的,心裏又可笑的遵從着什麼長幼有序。
連滾帶爬的起來,結結巴巴爭辯道:“二嫂這是做啥?我幾時殺人來?”
張氏指着他的臉叫罵道:“紅豆這會正在磨刀要殺俺家,我先來和你拚命!”
安秀才急的臉都漲紅了:“然乎,然乎……”
寫婚書的人家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慌忙出來看。
見一個豁了門牙的婆娘正跳着腳,和請寫字的先生叫罵。
氣得直吆喝:“這是哪裏來的瘋婆子?俺們要辦喜事,你揪着先生亂嚷嚷什麼?”
出來幾個人,一頓拉扯,才把張氏攆開。
安秀才見張氏恨恨而去,也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
忙忙的替人家寫了婚書,又少收了一文錢算是賠罪,急急拿了破布幡趕回家。
回家卻見紅豆正坐在門口,納那隻她掉進玲瓏潭之前,一直沒有納完的鞋底。
安秀才一頭霧水,不知道張氏突然找到自己,廝鬧這一場,到底是從何說起的?
他也不敢對紅豆說起這事,怕真的招惹到自家妮子,去尋張氏的晦氣。
只說今天走的不遠,就尋到一家營生,所以便早點回來吃中午飯。
紅豆哪裏知道,她爹無緣無故被二嬸廝打了一頓?
便做了飯,叫她爹先吃了好出門。
又去皮貨鋪子煮中飯。
回來吃了安秀才留在鍋里的粗面貼饃饃,紅豆拎着那把破菜刀出了門。
小虎子等在路上。
看見紅豆手裏的破菜刀,吸着鼻涕說道:“紅豆姐,你這刀砍不動柴的。”
紅豆笑道:“沒事,姐力氣大。”
原來,紅豆知道,隔壁陳大娘的男人陳老莫農閑的時候。
一直都在山上砍了柴,擔往玲瓏鎮上賣。
連皮貨鋪子燒的柴,都是和陳老莫買的。
只不過砍柴幸苦,往鎮上挑又很費氣力。
家裏有幾畝山田的人家,又不得閑去掙那幾個錢。
龍山坳砍柴賣錢的,一直就是陳老莫一個人。
紅豆這幾天想來想去,最無本的生意,也只有砍柴去賣了。
安秀才傍晚回家,見自家門口突然多出兩大捆柴。
問紅豆,紅豆面不改色的說是自己下午和小虎子一起上山砍回來的。
安秀才以為紅豆是要準備過冬的柴火,心裏暗感欣慰
雖然他們家太窮,也不需要多少煮飯的柴火。
但多備些柴草,下大雪的時候,烤火取暖也是好的。
他是不慣干這些事情的。
所以下雪的時候,往往只能苦苦凍着。
想到紅豆單薄,不知道這兩大捆柴火她是怎麼弄回來的?
又心疼自家妮子:“隨便砍些也就夠了,不要去山上砍。”
想到那年紅豆挖野菜從陡峭的山坡摔下來,差點喪命,安秀才心中還是驚怕。
紅豆笑笑:“我曉得了,爹。”
第二天,門口的兩捆柴火變成了四捆。
漸漸地,柴垛便壘起來了。
紅豆起了個大早,先去皮貨鋪子煮了早飯。
又悄悄的交代了大虎子,才出門去找王木匠。
央求了王木匠和她一起,花了五文錢,去鄰村李大戶家租借了一張牛拉大車。
在王木匠的幫助下,她和小虎子,三人一起,把門口柴垛的柴全部碼在牛車上。
紅豆不會趕牛車,和王木匠說好,替他們趕牛車去玲瓏鎮賣柴火。
得了錢,付他十文。
王木匠當然高高興興的答應了。
趕牛車來回不用走路,輕鬆又有錢,不幹是傻子。
小虎子這些天聽了紅豆姐的話,一直瞞着他娘,每天下午跟着紅豆上山砍柴。
這會見自己砍的柴火真的要換成銅錢了,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了。
紅豆和小虎子爬上高高的柴垛,王木匠趕着大牯牛,一路搖搖晃晃。
不到一個時辰,就到了玲瓏鎮。
玲瓏鎮離龍山坳,也就十多里地。
說是鎮,也不過房舍多些,往來的人稠密些。
紅豆仔細看那些房舍,也有磚牆瓦脊的,也有泥坯草屋。
有些門口挑着布幡招牌的,布幡上面也不寫字。
問了王木匠,才知道,那個是酒館招牌,那個是布莊招牌。
那個是聽書的茶館,那個是雜糧鋪子。
只有打燒餅和炸油果子的鋪子一目了然。
烤得香噴噴的芝麻燒餅都堆在暖和和的炭爐子上面,油炸焦黃的油果子都裝在油滲滲的竹簍子裏。
小虎子對紅豆說道:“紅豆姐,賣了柴,我要買幾根油果子。”
紅豆笑道:“行,姐給你買油果子吃。”
小虎子吸吸鼻子:“紅豆姐,我買油果子給俺娘吃。”
“俺娘生小草妹妹的時候,爹病了,俺娘連一根油果子,一個雞蛋都沒有捨得吃。”
紅豆驚訝的看着小虎子。
這麼丁點大的鼻涕蟲,竟有這樣的孝心?
怪不得他每天跟着自己上山砍柴,小手磨起血泡,也不叫一聲。
背着那麼大的一捆柴,走起路來,比自己這個練過散打的人都有勁。
紅豆一下子把小虎子拉近懷裏,摸着他的頭說道:“好孩子,你娘有你兄弟倆,有盼頭。”
王木匠吆喝着,把牛車停在一個三岔路口的地方。
這地方比較空曠,適合搬運柴草。
紅豆和小虎子跳下牛車。
沒用吆喝,很快就有人過來詢問柴價。
王木匠張口就說:“二十文一捆。”
問價的人作出鄙夷樣子:“老哥,你訛人呢?”
“啥傢伙就要二十文?”
搖頭就要走。
王木匠也不強留,只大聲說道:“買東西得識貨。”
“俺們的柴火捆子大,又是打山上砍的,熬火,二十文一捆你能買虧了?”
那人仍舊逕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