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驚現毒窩線索

第六章 驚現毒窩線索

第六章

驚現毒窩線索

小兵抵大將

“哎……你們說這算不算重大線索啊?!”

任明星開着他爸那輛小吉姆尼,從兩車夾縫中穿過,這車車身很窄,除了越野能力強,還有好停好放的特點,別提多適合在這種城中村穿梭了。

後座的邢猛志把手機鏡頭對着車玻璃,在拍外面,副駕上的丁燦手機伸出車窗,也在偷拍同一個角度。此時葛二屁正從小衚衕里出來,一扣頭盔,整個體貌特徵全給遮住了,再一跨上摩托車,“突突突”開着就走了,手機相機里斜斜地捕捉到他穿着一身外賣小哥的衣服。

“天哪,這個二貨這麼白痴的化裝,居然把信息中心給難住了。”丁燦喘了口氣道。

穿個制服,扣個頭盔,融入這座城市裏成千上萬的快遞小哥隊伍里,可不就成了天然的偽裝?!一個頭盔就把最先進的體貌識別軟件全部擋到外面了。

“越簡單才越是大師的手法,有人教得好啊!這貨我小時候認識,有點缺心眼,不可能懂這麼多反偵查手段。”邢猛志道。

沒有暴露之虞,就都放鬆了,任明星又重複着問題:“哎,我問你們,這算不算重大線索?”

“當然算了。”丁燦道。

“你是在想能要多少獎金吧?”邢猛志道。

任明星嘿嘿笑了,笑着道:“猛哥你簡直是我肚子裏的蛔蟲,我想什麼你都知道。”

這個誇獎贏得了背後邢猛志給的一個腦瓜嘣,嗤笑的任明星毫不介意。丁燦在手機上和家裏通着信,循着一個位置指示道:“左拐,進校園,繞湖……應該在角上。”

只要消息出來,恐怕支隊的外勤會很快跟上,蹲坑的、盯梢的,甚至可能在近處還會建一個秘密觀測點。果不其然,路過學校內部招待所時,就看到了一輛熟悉的民用車,那是外勤已經去找觀測點了。三人的車繞着校園走了半圈,在湖畔林蔭路盡頭,看到了等他們的人。

是武燕,攔停車直接招手道:“下車下車,換車,這車太扎眼,開這輛。”

那車確實不扎眼,一輛老掉牙的麵包車。她上車啟動,示意任明星先走,駕車歸隊,任明星嘴長剛問一句,被她叱了兩聲,不情不願地先走了。她在車裏又確認一番沒有引起對方注意,各觀測點到位之後,這才加速往長風路支隊方向駛去。

一條前沿準確信息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在收到信息的半個小時后,連天平這條斷掉的線就重新接續起來了,地點是大學路往北兩公里,東峰村,地圖上無標誌的無名小巷,剛建起的觀測點已經捕捉到了窗口連天平剃髮后的面部特徵。他手下的兩員大將:一個孬九,一個二屁,正騎着摩托和電單在城裏轉悠,一個更意外的發現是,昨晚案發的東景路上,也有十幾位外賣小哥的摩托、電單駛過,其中一個騎的摩托車和葛二屁的座駕吻合,可惜的是沒有拍到他是否進了小區,無法判斷是否是這次販毒的送貨人。

這麼大的嫌疑人,真相幾乎呼之欲出了,有點興奮過頭的賀炯一直在支隊樓前踱步,越想越像貓抓痒痒似的急不可耐了,這謎團迷得他連煙都忘抽了。譚政委提醒道:“老賀,好歹是支隊領導,咱們別表現得這麼失態成不?”

“不要裝腔作勢,敢說你心裏不痒痒?”賀炯盯了政委一眼。

兩人搭檔久了,幾乎心意相通。譚政委也沒準備瞞,笑着道:“我癢的地方,和你不一樣。你是覺得我們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了,而我在奇怪,什麼樣的思維才能凌駕於大數據研判之上。”

“這個問題的答案咱們爭論過,我趨向於保守,對於任何現代科技的偵破手段我都不抗拒,但對於過於依賴,甚至否定我們傳統的思想,我堅決反對。大數據缺失指向性關鍵信息,就成了無用信息;高超的技偵手段如果放在外行手裏,就成了小孩子把戲……技術和資源必須在準確思維的引領下,才能夠發揮它的效力。”賀炯道。

“這應該是小丁燦大放異彩了吧?”譚政委道。

“錯,應該是兩人,甚至三個人合謀的。丁燦熟悉技術,但並不熟悉複雜的市井生存環境。”賀炯挑釁似的看老搭檔問了句,“賭不賭?”

“不賭。”譚政委笑着搖頭。

“怕輸吧?”賀炯得意地道。

“不,我怕你耍賴。”譚政委道。

“看看,你判斷得這麼准,知道為什麼嗎?是因為你了解我。判斷他們為什麼不準?是因為你不了解人家。”賀炯得意道。

譚政委愣了下,好奇問道:“難道,上次家訪?”

肯定是基於那次的了解,賀炯笑道:“我跟猛子他老娘套了套近乎。那當媽的根本不懂這輔警和警察的區別,一直認為她兒子是警察呢,跟我說她兒子可聰明了,天天看犯罪的書、犯罪的電影,要學着抓壞蛋呢。還有她兒子以前可厲害了,街上那小痞子、小混混敢欺負認識的人,猛子能追幾街揍他們……”

賀炯繪聲繪色地講,譚政委聽怔了,愕然問道:“哦,明白了,老太太是法盲吧?這和本案有必然關聯嗎?”

“當然有了,你評判一位警察的優劣,着眼點是他的言行是否符合這支隊伍的共性,而我不同,知道我的着眼點在哪兒嗎?”賀炯問。

“哪兒?”譚政委問。

“血性!除暴安良的俠義精神和平安天下的職守,缺了血性的男人,在這支隊伍里雖然不會出格,但永遠別指望他出眾。”賀炯道。

又是老派警察那套言論,譚政委正要強調紀律,那輛麵包車已經飆着回來了,嘎吱剎停。武燕跳下車,後面那倆跟着下來了,丁燦背着電腦包,邢猛志卻在徒手綁着一條彈弓皮子,兩人像閑逛回來一樣,似乎根本不知道他們挖出來的信息給支隊造成了多大的震驚。

“能成熟點嗎?多大了還一直玩彈弓?”武燕斥了句,很看不慣邢猛志的心不在焉。自從兩人真心話大冒險之後,兩人稍有改觀的關係又落回了僵持階段,不是誰也不搭理誰,就是相互嗆幾句。

邢猛志卻是拉拉綁好的皮子道:“射擊是釋放壓力的一種方式,我建議你也玩玩,看你這麼易怒,疑似內分泌失調啊!”

丁燦嗤聲一笑,邢猛志加快步伐走到了支隊長一側,一下子站進安全區域了,噎得武燕乾瞪眼發作不了。支隊長順手一攬邢猛志問道:“可以啊,不聲不響就把事辦嘍?說說,咋找到的?”

“大數據啊,丁燦現在有調用權限。”邢猛志道。

譚政委笑了,問丁燦道:“這次比上次強點了啊,知道找到線索立即上報支隊,幹得不賴……哎,這工作沒安排給你們啊?”

“這不看着案情卡在這兒,大家都作難,武姐、馬哥、周隊天天發脾氣,我們就尋思搭把手。”丁燦謙虛道。

“好,今天給你個機會,再給我和支隊長搭把手,成不?”譚政委問。

“沒問題。”丁燦道。

“那就好,信息中心,大家都在等你,這麼風騷的操作,可不能藏私啊!”政委道。

“啊?!”丁燦嚇了一跳,緊張着道,“這個我真不行,我習慣在屏幕後幹活,讓我給大家講……我我我,我真不行,我口吃……”

沒承想會被這個嚇住,賀炯回頭瞪了眼道:“說清楚就行了,這算什麼?說不定還有英模報告呢……口吃不怕,多上幾回。”

“別別,支隊長,我真不行……你讓他來,辦法是他想的,我都覺得有點吹牛逼的成分,不敢跟大夥說,怕人家笑話,誰知道出去試了下,嘿,直接就找着了。”丁燦急中生智,把邢猛志指出來了。

賀炯看着政委得意一笑,政委卻一點也沒有猜錯羞愧的自覺性,直接道:“那猛志你來吧。”

“好。”邢猛志意外地一點也不怯場。

這倒把支隊長和政委驚得“咦”了一下,連武燕都怔了下,這傢伙可真不客氣啊。邢猛志似乎揣摩到了眾人的心態,笑着道:“我不喜歡謙虛,事前的謙虛在我看來等同於膽怯和逃避,而事後的謙虛,無非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客氣和沾沾自喜。”

話說得有點狂妄,不過支隊長拍着小伙的肩膀使勁給了個贊,領着他進去了。丁燦駐足瞅了眼愣住的武燕,笑着小聲道:“我就是被他這種不要臉的霸氣折服的,你也快了。”

未等武燕領會話里的意思,丁燦嗤笑着走了,武燕嗤鼻不屑了一聲,跟着進信息指揮中心了。

被電腦和大屏佔據着絕大部分空間的指揮中心大廳里,支隊長拍拍巴掌示意眾人注意,一句話把邢猛志推向了前台:“大家注意一下,讓找到線索的小邢同志給大家說兩句,你們加上外勤一共找了三天,他們三個人用了三個小時,效率上巨大的差別在哪兒,讓小邢同志給大家點撥一下。”

支隊長笑退到觀眾位置了,在座的二十幾位操作着禁毒系統的信息傳遞以及天網的覆蓋,支隊長這話卻是赤裸裸地指責大家效率低下了。二十幾雙眼睛焦點匯聚在邢猛志身上,像透視數據一樣試圖看穿這位年齡不大、根本不像技術宅的男子,甚至其中有些人還不知道他們的輔警身份,竊竊私語間,有的驚訝眼神已經變成了輕蔑和謔笑。

“我叫邢猛志,來自緝虎營特巡警大隊。輔警。”邢猛志被幾束眼光刺激了,表情悻然道。

開場不怎麼樣,支隊長瞅着這些技偵,很不悅地瞪了幾眼,不過沒有引起別人注意。

“偵破是在尋找真相,真相和學歷學識無關,這一點我在特巡警大隊已經體會過很多次,派出所、刑警隊經常從我們特巡警大隊調人力、了解情況,原因在於,我們的工作每天不止八小時,都走在最一線的路上,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這座城市坑蒙拐騙偷、吃喝嫖賭抽的底層生活狀態。在主流生活之外的邊緣,很多時候,其實犯罪對他們也是一種生活方式。”邢猛志道。

笑場了,“吃喝嫖賭抽”把政委聽得臉上發燒了,技偵里幾人笑出聲來了,不過氣氛不壓抑了,這番不該出自警察口中的言論成功地勾起了大家的興趣。

“可能大家會把線索歸結於運氣的成分,我不辯駁,每年的追逃人員被基層派出所、被輔警扭送的不在少數,運氣成分很大,我們可能也是憑的運氣。這讓我想起一個很經典的案例,國外的,我想你們作為專業人士應該很清楚,世界知名的一個地下暗網電商絲綢之路的創始人,網名叫恐怖海盜,他控制的暗網百分之七十的交易是毒品,地方警察、FBI對此人追查數年無果。他最終落網,並不是警察找到的線索,是誰?你們中間有人知道嗎?”邢猛志問。

“我記得我看過這個傳奇,是個……”

“對對……抓到嫌疑人的是個普通的理工宅男。”

“我找找……”

“稅務調查官。”

成功引起同事們的興趣了,竊竊私語幾句,有人把搜到的信息遞給了政委看。

邢猛志講話似的敘述着:“沒錯,是個稅務調查官。他用的最簡單的搜尋引擎——谷歌。他是從四千萬條搜索關鍵詞信息里,找到了時間最早的一個帖子,一個不相關的網名,然後順着這個網名,又找到了這位叫Gary的男子在網上發佈的視頻。他是最早提到絲綢之路這個關鍵詞的人,網絡記錄下他的痕迹,不過被後來的海量的冗餘信息掩蓋了,可能連這個人自己都忘記了曾經隨手寫過的帖子……這位稅務調查官咬着線索一步一步跟進,就用最基礎的搜尋引擎找Gary的相關信息。所有人都沒有把稅務官的信息當回事,直到他找到位置信息,和FBI定位絲綢之路發佈信息的地點吻合,一個咖啡館,也是最終恐怖海盜落網的地方。”

“如果從結果看過程,其實誰都可以破這個驚天大案,我們找到連天平位置的線索並不難辦,你們說,該怎麼找?”邢猛志笑着問。

這跟哥倫布豎雞蛋一樣,不見雞蛋豎上一回,誰也學不會啊!

見成功地勾起了在座的好奇心,邢猛志繼續道:“支隊的方式是以天網為支撐,用面部識別軟件掃描,重點是連天平出現過的位置,到他常去的酒店、洗浴中心、會所蹲守。這個方式理論上沒有缺陷,但實踐中就出問題了,如果他短期不出門,或者出門像葛二屁、孬九這樣扣個頭盔,這一下子把天網給屏蔽了,捎帶把我們變成瞎子了。”

對,事實就是這樣,大屏上還追蹤着葛二屁的影像,那貨騎着摩托車跑得正歡,現在不追面部的特徵,追的是這輛車的特徵,如果不是找到線索,在全市海量的騎手裏,還真無法分辨混進去的一個嫌疑人。

“我們私下商量的想法和支隊大致雷同,找人肯定從行為特徵上找,無非是吃喝拉撒,如果站在嫌疑人的位置去考慮,實現反偵查需要這麼幾個要素:第一,衣食起居必須有保障;第二,不離開熟悉的地方,否則不易藏身,而且容易被發現;第三,不大出門,但方便出行,肯定不可能長時間窩着不見人,而且可能還要犯點事,犯罪對於他們就是一種生活方式,不可能改變。符合這種要求的地方在我們這座城市就可以劃出片區來,城中村,人口密集、監控較少的地域;近遠郊區,外來人口較多、組織複雜、警力薄弱的地區。這樣劃分的話,其實不多,近遠郊火車站、龍康新區、南緝虎營、武林村等二十幾個片區,這個區域還是有點大,而且和他們吃喝嫖賭的生活習性相悖,好像什麼都不方便啊。”邢猛志道。

又把大夥逗樂了,現在沒人反感了,聽得津津有味。

“這個時候,有人提醒我了……就他,好吃懶做這位。”邢猛志指了指剛進門的任明星,繼續道,“他的原話是,‘這不是問題,想吃,外賣啊;想女人,援交啊;想住,情侶酒店啊,開房身份證都不要……’結合本案多次涉及網絡技術的事實,那他們解決吃喝嫖賭生活問題的方式,我是不是可以大膽假設成這種最簡單最普遍的方式呢?”

“我明白了,是篩選外賣聯網數據,和你們劃定的區域比對!”邱小妹靈光一現,脫口道。

“對,美×、餓了×、百×三家外賣配送,再加上飯店自送的,一共不下十家,每天的數據都是海量。我們從連天平手機里找到兩家淮揚菜,每天送出去的外賣有六十份到一百份不等,遍佈全市,他們只點過兩次,你能猜出我們為什麼選擇大學城一帶嗎?”邢猛志問。

一下子把邱小妹問住了,她眨巴着眼,怔了。

“從大數據里找線索,類似於沙裏淘金,你不一定知道哪兒能淘出金子來,可如果金子放在你眼前,你一定會認出來。”邢猛志指指屏幕。

此時,丁燦已經把搜索到的類比數據投射到了大屏上。數據放在眼前時,在座的技偵一下子黯然神傷,太簡單了。

“那一帶從來沒有過這種高檔酒店的送餐。”

“送餐費要高一倍。”

“三到四個人的量,還有一瓶花雕黃酒。”

“時間是連天平消失的第二天。”

“地點是東峰村第三個衚衕口,電話聯繫……”

有人搖頭,有人鬱悶,任誰看到這些信息也會和隱藏的連天平聯繫起來,南方人、喜歡淮揚菜、黃酒、三到四個人的量,住址都語焉不詳,真相就懶洋洋地躺在大數據里,只是被忽略了而已。

“東峰村在大學城一帶,那兒有巨量的外來人口,圍着大學城四周的村,幾乎全部是出租房,住校外的學生,做生意的外地人,還有看學生的父母,各式各樣的小公司,外來人口百分之八十左右。別說辦居住證,就那地方連身份證都沒有的,我估計都不在少數,這個很差的環境,和合生酒店一頓動輒上千的餐飯關聯起來,我就是再粗心,也漏不掉啊……所以,今天早上我抱着試試看的心態去瞅了一眼,嘿,就發現這個葛洪在學校里那湖邊練彈弓了,又轉悠了幾圈,就瞅見高久富那傢伙換上外賣服出去啦……一看到他,我一下子明白為什麼咱們的大數據一直捕捉不到他們的蹤跡了,這傢伙扣着頭盔呢。”邢猛志道。

眾人齊齊長噓一聲,有不甘,有懊喪,有難堪,恰如“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那般失落。

“大家不用喪氣,我沒有質疑在座專業素質的意思。能更快找到這條線索,是一位老警察教我的。在來禁毒支隊當輔警之前,我們值勤每天要走兩個片區,十多平方公里的地方,連續走了十八個月。剛開始的時候我很驚訝我們大隊長的本事,他叫王鐵路,一個片區只要出了什麼案子,他拍拍腦袋差不多就能想出是誰幹的,在哪兒能找到線索,甚至能揣摩到這些渾球藏身到什麼地方……在電子信息和網絡等新技術的運用上,隊伍里那些古板的老同志可能是落伍的,可要論適應環境、識人尋蹤、去和各色各樣的嫌疑人打交道,我們這一代是守着鍵盤長大的,是落伍的。我曾經也是如此,眼高於頂加上眼高手低,直到處處碰壁才開始從頭學起,後來當我接觸、熟悉這些地方和這些人之後,發現大隊長能辦到的事我也能辦到,沒有什麼神秘的。熟悉后就有了規律,規律總結后就成了經驗,當這些經驗和大數據結合后,往往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邢猛志結束了這次亮相,旁聽的丁燦和任明星,向他暗暗地豎了個大拇指。

這些話對禁毒警員們的觸動足夠深了,支隊長和政委臉上漾着微笑,掃過信息中心那些受到打擊的技偵,他們的驕傲在這位輔警面前已經土崩瓦解,更難能可貴的是,他並不是單純地讓這些天之驕子顏面掃地,而是告訴他們去如何重拾信心。

觸動最深的要算武燕了,支隊並不是鐵板一塊,年齡差別、內外勤工作性質差距、不同學歷人員的素質差距,除了支隊長拍桌子罵娘震懾,一般讓那一撥人心服口服不容易,可今天有人做到了,他就在眼前。看到邢猛志躊躇滿志和微笑,武燕下意識地“啪啪”鼓了兩下掌,然後怔着的警員一個接一個,一聲接一聲,瞬間都鼓起了掌。

掌聲,把一點都不謙虛的邢猛志淹沒了……

囚徒兩猜疑

再高明的追蹤和盯梢,哪怕貼靠偵查也有缺陷,缺陷就在於,你知道其然,未必知道其所以然。

中午時分,觀測點的馬漢衛和周景萬吃着盒飯,把外勤辛苦追蹤的信息又梳理了一遍,信息可以一言以蔽之:今天的葛二屁車上多了一箱貨,去見了一個人,又去打了一個人,然後這打人的和被打的,現在神奇地正坐在一家川味餐館裏吃飯。

“和咱們辦過的所有涉毒案例都不一樣啊,那些人能多低調就多低調,這倆貨,實在是……”馬漢衛無從形容了,涉毒的嫌疑人有個共性,那就是狡詐,一逮着就是重罪,環境和條件早把一個個販毒分子訓練得其狡如狐,等閑你根本摸不着他們的脈絡。

“還真不好下定論,說他們愚蠢吧,反偵查手段玩得怪漂亮呢;說他們聰明吧,這滿大街找着打人收拾人的,有一個打110非把他們拘起來啊!”周景萬道,這明顯不是涉毒嫌疑人的風格。

“所以咱們老跟在背後不行,最起碼也得個貼靠偵查,盡量縮短距離,否則就看着也不知道人家究竟在幹嗎,出貨可就一剎那,想抓到現行太難了。”馬漢衛道。

單純查毒好辦,吸食人員就是現成的線索。可要往毒源方向查就難了,除非抓到重要嫌疑人,除非抓到大宗毒品,否則單憑點口供和目擊,根本拿不下嫌疑人。

於是這幾個冒頭的,讓禁毒支隊反而投鼠忌器了,周景萬吃了一嘴飯,倒吧唧了好幾聲,難得他都快消化不良了。

馬漢衛若有所思道:“周隊,派個短期化裝偵查我覺得有必要啊,咱們隊裏……”

化裝偵查,傳說中的卧底,這並不神秘,緝毒警里有一小半都出過這種短期任務,或是誘捕,或是誘線索。但這一例不一樣,連天平招募過大量的吸毒人員,無形中把緝毒警可能貼靠的渠道給屏蔽掉了。他搖頭道:“要能用,估計支隊長早下手了,我總覺得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操縱着這些,不只是那個黑客,我們的一舉一動,似乎都在對方的預料中。”

“您覺得有內鬼?!”馬漢衛愕然道,不敢相信這個說辭。

“有點懷疑,我說不清這種感覺,我們這行不能太過相信直覺,但也絕對不能忽視直覺,貿然用這一招萬一被識破,那就更被動了。”周景萬道。直覺的不確定讓他不敢考慮使用貼靠拉近距離的偵查方式,畢竟那是一夥毒販,稍有差池,那都是性命攸關的事。

“咦,這不有個現成的嗎?”馬漢衛道,腦子裏冒出來個合適的人選。

“呵呵,等你想起來早誤了,我讓燕子試探過了,不行,他很反感。”周景萬道。

“反感?!也是,當壞人為錢賣命,當警察為信仰拚命,這當臨時警察的,不管拚命還是賣命,都給不了人家理由啊。”馬漢衛道。

這像是觸到了周景萬的心事,他憂心忡忡地低頭吃着,明顯食不甘味,只顧着嚼飯,都沒有吃菜……

找着了王八不愁見不着烏龜,誰也沒料到那位“失蹤”的波姐根本沒離開本市,反而從郊區東城角村鑽到了市區菜市場,她的行蹤以及個人資料隨着追蹤外勤的彙報,擺到了會議室案情桌面上。

武燕送進來的,她和支隊長說:“已經確認,這個綽號波姐的女人叫董小花,組織賭博的就是她,連天平最後一個電話聯繫的也是她,有組織賣淫的案底,被判過一年半勞動教養,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這……這女人得有多重啊?”賀炯瞅着監控照片,問了句不相干的問題。

“二百六十多斤,患過腦腺體疾病,激素治療后就越來越胖,有關聯的醫療檔案……這兒可能有您感興趣的東西。”武燕翻了幾頁。賀炯仔細看看,眼睛睜大了,愕然道了句:“七月份查處的網絡賭博案里,她也被牽連到了,疑似出分人員?”

出分是收取賭徒的賭資,兌換成虛擬電子貨幣用在網上賭博,相當於賭博“洗碼”最低階層的那一類人,是莊家和賭客之間聯結的重要一環。

武燕解釋着這種網絡賭博犯罪,問到案情時,她卻無奈道:“辦案的四分局對其進行了刑事傳喚,不過這個女人肥胖加上嚴重哮喘,不符合羈押條件,所以分局沒有採取強制措施。”

“哎呀,都是些什麼事啊,肥胖都能成為逃避法律打擊的理由?”賀炯鬱悶地扔了資料問道,“查清他們幹什麼了嗎?”

“就見了個面,外勤不敢靠太近,只發現了見面的董小花,這倆上躥下跳的是幹什麼啊?辦販毒案我也不是一天兩天,把我給整糊塗了。”武燕道。

支隊長翻着白眼道:“你問我,我問誰去?吃飯……燕子啊,今天對你應該有觸動吧?論經驗,他們肯定不如你;論技術,他們肯定不如信息中心的同志。但是,人家只是把經驗和技術結合到一起,一下子就柳暗花明,你想想多簡單啊,數據就擱在那兒呢,讓我們傻找了好幾天……嘿喲,這幾個小傢伙,給咱們好好上了一課啊,說你呢啊,別弔兒郎當不當回事,一名好警察震懾罪犯的不僅僅是槍口,思維里同樣要有能洞穿罪犯的子彈。”

武燕不敢反駁,不過也明顯聽不進去,等沉浸在反省中的賀炯回過神來,武燕早溜了,比他快一步奔向食堂。支隊長氣得鼻子哼哼了兩聲,現在看自己麾下的警員,咋看都不順眼了。

支隊的食堂幾乎是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午餐最豐盛,一份米飯能配七八樣可選的菜。武燕端着滿滿幾樣葷菜的飯盤坐到邢猛志一桌對面時,把正吃着的丁燦、任明星給結結實實驚了下,燕子姐姐的飯盤裏紅燒肉、辣子炒肉,加上茄子肉末和排骨,比任明星的飯量只多不少。

“有點眼色沒有?這麼看美女啊?”武燕瞪眼挑眉,不客氣地道。

周遭幾位警員哧哧一笑,臉側過一邊了。丁燦趕緊低頭道:“哦,對不起,非禮勿視。”

“非禮勿聽,一邊吃去。”武燕道。

“哦,好嘞。”丁燦迫不及待,端上餐盤就跑。武燕一瞪任明星,任明星同情地看了眼邢猛志道:“兄弟,我實在是看不出你是要脫單,還是要脫層皮,保重啊。”

“滾!”武燕笑罵了句,把任胖子也給唬跑了。

剩下邢猛志了,吃着、嚼着,無語地看了武燕一眼,默不作聲地吃着,像是對她根本不屑一顧。

終究還是城府不深的武燕憋不住了,吃了幾口啟着話端問道:“我就提了一句可能性,你不至於話都不跟我說了吧?”

“你知道為什麼支隊長不吭聲,周景萬也不親自說,非要通過你說嗎?”邢猛志幽幽地問。

“嗯?”這一句倒把始作俑者給問住了。她愣着問:“為什麼?”

“因為你是個傻大姐,說話不過腦,說錯了也沒人能跟你計較。”邢猛志道。

一句話又把武燕氣得噎喉瞪眼了,硬生生地把怒氣憋回去了。

“周景萬根本當不了家,當家的支隊長不會擔這個責任,如果我聽你們的蠱惑,真傻了吧唧和嫌疑人接觸,那才是最大的無組織無紀律。”邢猛志道。

“啊?你怎麼反過來教訓我了?好像你一直有組織有紀律似的。”武燕哭笑不得了。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們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哪怕你的初衷是好的。在基層,一些事真的很硌硬人,有時候辛辛苦苦抓到了嫌疑人,一扭送派出所,基本就成了他們的功勞;有時候沒人扛的爛事、破事,總會被別有用心的人給扣到輔警腦袋上。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們是警務輔助人員,臨時工,好打發。”邢猛志道,表情看不出想法。

這話武燕就不入耳了,她憤憤道:“我用我的人格保證,我沒安這個壞心眼。周隊不會,其他人也不會,你說的是極個別的情況。”

“對,你們一個個處分背得都快站不直腰了,我相信你是個好警察,周隊、馬哥,都是。”邢猛志道。

武燕無奈道:“你的評價標準,不是能犯過錯誤的才是好警察吧?”

“嗯,腦子都不太好使的人,一般才會幹好事,所以也更容易犯錯誤。”邢猛志道。

武燕憤憤地“呸”的一聲把嘴裏的肉皮吐了,瞪眼叱着:“你是故意刺激姐姐我是吧?”

“不算故意吧,頂多成心。”邢猛志針鋒相對,慢悠悠地瞪上了眼。

這一對是針尖對麥芒,橫樣對兇相。瞪了片刻武燕吃不住勁了,低下頭,惡狠狠地吃着,吃得咯吱咯吱直響,那是霍霍磨牙呢。

“如果你靜下心來,不把案子當成你唯一的一件事,不要把案子和你的個人榮辱聯繫得那麼緊,我們就可討論一下。”邢猛志道。

“案子本身就關聯我們全隊的榮辱,現在我心裏全是案子,不像你們,根本不當回事。”武燕道。

邢猛志笑着反問:“那為什麼你們撞得昏頭昏腦,而沒當回事的卻找到了線索呢?一次是巧合,兩次還是巧合?如果還有線索呢?”

“嗯?”這個提醒把武燕給刺激到了,邢猛志且吃且道:“我們剛才還在討論,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一件事太糾結、太一根筋了,反而會蒙蔽你的眼睛。我當警察的時間沒你長,受警隊的教育不多,但反過來,經驗沒準兒會變成累贅,共性沒準兒會變成通病,在特定的案件里,說不定就被困住了。警察只有一種性格,紀律和服從;而犯罪,有成千上萬種。”

“你什麼意思?”武燕愣了,沒太聽明白。

“意思是,從警察的角度,無法洞悉犯罪的全部,甚至連部分都有難度,貼靠偵查的思路是正確的,無論用哪種方式解決,都離不開準確的信息。我這兩天查過禁毒支隊抓獲的涉毒嫌疑人,百分之九十左右都是順藤摸瓜,通過吸食人員的交代抓到的毒販。有幾例抓到販毒嫌疑人的,都是順着線索追蹤的老辦法,線索的來源有兩種,一種是線人,一種是化裝偵查的自己人。”邢猛志道。

“喲嗬,你這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啊,還用你說啊,要能上我早就上了,不像有些人光會嘴上說。”武燕憤憤道。

邢猛志嘿嘿一笑,提醒道:“大姐你想過沒有,大部分涉毒案里,嫌疑人會把行為習慣退化到原始的模式,拒絕網絡,深居簡出,甚至連通信都沿用最原始的面對面方式。而毒王呢卻很反常,除了危害性,其反偵查水平也有了質的飛躍,甚至連葛二屁這樣的街頭混混被他們一打造,瞬間提高作案水平了,您難道對此沒想到點什麼?”

“什麼?”武燕眉頭一皺,又被問住了。

“葛二屁傻,這是真的,但要說連天平也傻,就不應該了,這其中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同夥或者間接的同夥——孔龍、秦壽生、黑標、毒強等幾個關鍵人物落網,怎麼可能都不咬他,或者都咬不出他來?不至於人格魅力大到讓人死心塌地啊。第二個,這些同夥的涉案都是事實,儘管我們沒有證據,但足夠在我們這兒留下嫌疑,理論上應該貓到哪個犄角旮旯里才說得通,可這麼上躥下跳的,甚至昨晚的貨都有可能是他們出的,這用意何在呢?不過幾萬塊錢的生意,至於拿上小命換嗎?”邢猛志道,眉頭也皺起來了。

到用腦的時候,武燕果真覺得自己拍馬難追了,她想了想,囁嚅道:“是啊,一般被抓着的嫌疑人,都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所有事都推出去,恨不得把自己同夥和老大咬到死得不能再死,這幾個貨好像真變性了,連秦壽生都擠牙膏了,明明個新手嘛,審得我們都頭大了。”

“我想到了一種可能,你如果想試試,我告訴你。”邢猛志道。

“什麼?”武燕興趣來了。

“你看啊,黑標和毒強都是吸毒人員,可能在教唆這些人的時候,老大就預料到了今天的結果,這些人警察都沒法處理,一身臟病再加上毒癮,關幾天還得放人。而下面像孔龍、秦壽生這號中間商,是被毒強、黑標這類人控制的,只要着了道上了賊船,就只能跟着他們走,對吧?”邢猛志問。

“對。”武燕點頭,實際情況應該是這樣。

“那問題就來了,秦壽生的涉案有證有據,已經成為事實,面臨的肯定是販毒罪名;黑標和毒強,本身是重度吸毒人員,就有點罪對他們也沒治,可為什麼這兩類人,都不約而同地咬着不交代呢?特別是秦壽生,我們扮‘毒販’和他接頭,他脫口就是平哥,後來倒不說平哥了,問題在哪兒?”邢猛志問。

“廢話,你問我,我問誰去?”武燕怒道。

“問自己啊。”邢猛志敲敲自己的腦袋,提醒她道,“寧願扛着罪名不吱聲,那只有一種可能,是什麼?”

“有更大的餘罪隱藏着?”武燕脫口而出,邢猛志點點頭,以示正確,武燕旋即反駁,“證據呢?沒證據都是猜測,頂個屁用。”

“呵呵,所以我剛才告訴你了,一件事太糾結,反而會蒙蔽你的眼睛,我還真有證據你信不?”邢猛志問。

“哦,證據在天上嗎?”武燕翻着白眼往頭頂看。

“證據在案卷里,你們可能錯過了,你不是老瞧不慣魯隊、田隊嗎?給你個羞辱他們的機會,我剛才看執法記錄儀,他們問訊毒強的時候……你自己看。”邢猛志提醒着,武燕拿着警務通手機,連接着專案組文件目錄,放着張強毒癮上來了,正醜態百出地求着:“給抽一口,你說我幹啥我就幹啥了,別說敲他了,弄死他的事我都認……大爺大爺,您就給一口吧……”

連放了兩遍,武燕看迷糊了,愕然問:“就這個?沒什麼稀罕的,毒癮上來的人什麼都能認,是不能作為證據的。”

“注意語氣,別說敲他了,弄死他的事我都認……這是肯定句,在毒癮犯了的急切情況之下,迸出來的肯定句,有沒有可信度?恰恰說的齊四,齊雙成,馬哥的線人,已經數月沒有消息了,假如,秦壽生也參與過此事呢?”邢猛志道。

“不可能吧?”武燕苦臉了,這可是殺人滅口啊。

“可以借別人的手販毒,為什麼不能借別人的手殺人?沒有比這個再好的投名狀了,秦壽生黃牛出身,干這活輕車熟路,渠道做得比誰都好,對這類重要分銷商的控制非常重要,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手段了。”邢猛志道。

最好的手段就是讓他背上殺頭的罪名,換一個死心塌地。武燕卻是不敢往這個方向想,人性得惡到什麼程度才能辦出這種事,但一想又覺得有無限可能,齊雙成是線人,萬一敗露,十有八九得被人滅口,如果滅口的事真有幾個人參與了,那這幾個自然而然就成鐵板一塊了。

“第二個問題,明知道涉案還在上躥下跳,又是這麼個風口……”邢猛志道。

話還沒說完,武燕騰地起身,二話不說奔着出去了,飯都不吃了。

邢猛志稍有鬱悶地看了匆匆而去的武燕一眼,他第二個問題還沒說呢……

低頭是水泥床,抬頭是鋼筋網,平視是帶窗鐵門,仰頭是二十四小時不熄的燈光。

封閉的環境久了,從最初的恐懼和緊張中脫出來之後,心也就淡定了,反正也沒治,只能認命嘍。

當聽到鐵門開啟的時候,秦壽生迷迷糊糊正做着夢,夢裏和女朋友在湖心船上卿卿我我,正商量着婚事宴請的細節。當聽到喊聲時,他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才省得自己身處的環境,和第一次進來相比條件好多了。

單間,二十四小時有巡邏,連說話的都沒有,他都有點懷念號子裏十幾個人聊天打屁的時光了。

出號子,戴上手銬,跟着管教垂頭喪氣走着。已經習慣獄中生活和偶爾被提審的他,心情已經沒有波瀾了,頂多對三年、五年,或者再久一點才能出去的事有所憧憬,只可惜太遙遠,遙遠得他都不去想了。

對,這在審訊學裏叫心理周期性穩定,是指嫌疑人和警察的心理較量上,形成一種階段性的平衡。警察不可能挖出一個人心裏所有的陰暗,當然,嫌疑人也不可能閑着沒事,告訴警察自己乾的所有壞事,只要交代的足夠讓警察結束審訊,這其中微妙的平衡就達成了。

當秦壽生坐下時,周景萬很確定這嫌疑人是這種情況,他瞄了眼做記錄的武燕一眼,示意馬漢衛開口,兩人是得到武燕的信息匆匆趕來的。對秦壽生的審訊其實已經告一段落了,在沒有補充偵查到新的犯罪事實前提下,秦壽生估計也不會再多交代什麼了。

“姓名。”

“秦壽生。”

“年齡。”

“二十七歲。”

“裏面生活怎麼樣?”

“還行。”

“看你心理現在挺穩定的,我們要告訴你個好消息啊,很快你女朋友劉淼淼就可以探視,你們就可以見面了。多好個姑娘啊,你說你咋這麼不長進啊。”

“唉……”

“我們知道你有很大的被脅迫的成分,對你給予同情和理解,憑良心說,從犯事到現在我們沒有虧待你吧,該送醫院該家訪都沒耽擱,看你現在身體棒棒的,肯定是吃得好睡得好了……”

“唉……”

馬漢衛跟秦壽生扯了足有十幾分鐘生活、理想、愛情,把秦壽生聽得唉聲嘆氣、悲喜交加,不過更多的是無可奈何,在他有氣無力的懶樣子出來時,馬漢衛心裏暗笑了。

那是一個人心理狀態最鬆懈的時候,這個時機,周景萬準確地把握到了,沉聲問道:“跟你核實點事,都這份兒上了,就別瞞了啊,沒啥意思。”

“我真都交代了,幾百顆,真沒了。”秦壽生說道。

“不是販毒的事,其他事。”周景萬道。

秦壽生表情一愕。

周景萬捕捉着這一剎那的變化,聲音低沉、惡狠狠地問道:“齊四齊雙成是怎麼死的?”

秦壽生表情不可掩飾地劇變,像陡然被人扔下地獄般的驚恐寫到了臉上。

“毒強參與了吧,他一吸毒的,癮上來可是什麼都說啊,真以為能瞞得住啊。”馬漢衛幽幽地道。這句猜測的話,被他用肯定句說得彷彿事實清楚、證據確鑿。

足足幾分鐘的靜默,周景萬和馬漢衛兩眼如炬盯着,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而根本不吸毒的秦壽生卻像毒癮發作一樣,先是額上的青筋亂跳,旋即是臉上的肌肉在抽,跟着全身在抖,豆大的汗珠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頭上冒出來,兩隻手痙攣,抖得銬子叮噹直響。

錯不了,知情!

哪怕還沒有開口,已經給出了答案,對於線人的失蹤,支隊判斷有可能是被滅口,卻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和這個貌似膽小如鼠的秦壽生有關聯。武燕此時不僅僅驚訝於此,更驚訝的是,那位從隻言片語捕捉到端倪的邢猛志,她越來越好奇,一個人究竟要經歷什麼,才會有如此的眼光,每一顆思維的子彈都能準確擊中罪犯的標靶……

毒販顯餘罪

時間:四個月前六月中旬某天。

地點:未知。

秦壽生蜷曲在車後備廂里,艱難地挪挪酸痛的腿,心裏湧起的巨大恐懼讓他被捆着的手不時地痙攣。他被人揍了半天,又在車后廂被塞了不知道多久,對於即將到來的未知他不敢去想,可卻忍不住會瞬時想起江湖傳說的隻言片語,比如欠錢被關在籠子裏餓到脫形,比如賴賬的被人敲斷脊骨或者剁指抽筋。他沒有親眼見過過程,可他目睹過結果,有個前一天還開着奧迪的哥們,再見時已經坐到了輪椅上,據說欠二十萬被人敲脊了,一錘五萬,二十萬正好不死落個殘疾。

而他,欠平哥連本帶利足足四十萬了。

這一刻他想起了很多,像一個彌留之際的人一樣,後悔自己不該染賭,或者會反過來恨自己,為什麼孤注一擲卻押錯了注,悔意和恨意間,偶爾還會有點狠意,他在惡狠狠地想着怎麼翻盤、怎麼逃出去。

那僅僅是一個瞬間,眼被矇著,手腳被捆着,嘴被堵着,想翻身都難,別說翻盤了。

又一陣顛簸之後,車停下來了,他聽到了關車門的聲音,然後後備廂開了,一股子新鮮空氣湧進來,讓他萎靡的精神為之一振。他感覺到腳上的繩子被割了,然後有一隻大手把他提出了後備廂,他使勁地掙扎着,嘴裏“嗯嗯”要說話,不過挨了兩腳,被人拖拽到了一個地方。

“噌……”頭套被摘了,他激靈一下,嚇得腿一軟,一屁股坐地上了。面前一人手腳被捆着,滿頭滿臉的血,斜斜地靠着牆呻吟,帶他進來的兩人一個認識,黑標,是平哥的打手,另一個滿臉鬍子,比黑標看上去還惡,似乎是平哥身邊的一個。他“嗯嗯”急着要說話,那位大鬍子示意了下。黑標笑吟吟蹲下身,摘了他嘴裏的堵物。

“標哥,我還錢,你放了我,我馬上還!”秦壽生急得哭出來了。

“催了你五次,早這麼好的態度,不就沒事了,你說你都騙我五回了,第六回能是真的?”黑標不屑道。

“標哥,我是豬油蒙心了,這次真還,馬上還,我回頭賣房子。”秦壽生哭着道。

“晚了,老闆不缺你那倆錢,今天是要命,不要錢。”黑標道,起身順勢蹬了秦壽生一腳。秦壽生臉貼着地聲淚俱下地哭着,是嚇哭的,不但嚇哭了,面前那個滿臉是血的人眼睛還在動,這在恐怖片里才能見着的場景,早嚇得他小便失禁了。

“兄弟,送你上路啊,有遺言沒?”大鬍子道。

秦壽生一聽,嚇得閉上眼要喊救命,可喊出來卻都是“啊啊”“嗯嗯”的顫音,片刻好像沒沖他來。他睜眼看,卻是應急燈下那大鬍子在對着滿臉是血的人說話,那人挪挪腦袋,有氣無力地吐了一口,嘴角溢着濃稠的血。

“沒遺言就對了,你活着受罪,我超度免費,黃泉路上別恨哥。”

大鬍子回頭一示意,黑標蹲下來,朝秦壽生臉上扇了一巴掌。還沒開口,秦壽生急得哭道:“我還錢,我真還錢!”

“閉嘴!”

“嗯,閉嘴。”

“兩條路啊,牆角有個坑,你倆做個伴,這要命的事你都看見了,可能留你的命嗎?”

“啊……嗚……標哥你饒了我吧,我真還錢,我真能還上,我什麼都沒看見……”

“閉嘴!”

“嗯,閉嘴。”

“還有條路,想活命嗎?”

“想,想……”

“欠條給你,錢不用還了,不過你得把命押上。”

黑標掏着刀,割了秦壽生綁手的帶子,拎着他坐正,刀往他手裏一塞,一指靠牆的血人劃下道來了:“去,結果了他,欠債一筆勾銷。”

“啊?!”秦壽生嚇得一激靈,刀掉地上了。

“啪”一個耳光,黑標齜牙瞪眼吼着“撿起來”。那大鬍子掏出一把槍,在“嚓嚓”試着槍機,嚇得秦壽生戰戰兢兢撿起了刀,在黑標的威逼下,一步一步走向那個血人。

“我……我……我不敢……殺人……”秦壽生哆嗦着,褲腿滴答着濕跡,又失禁了。

“四十萬,買你兩次的命都富餘,上啊,朝他脖子上戳一刀。”大鬍子誘導着,秦壽生剛一遲疑,又挨了一耳光。

這貨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黑標更狠的手段出來了,拿着手機放到了他眼前,這一下可刺激到穴位上了。秦壽生看到有人坐在他家裏,和他女朋友坐在一塊,是毒強,朝着攝像頭陰森森笑了一笑,那笑驚得他後背一陣發麻。

啊……咬牙切齒,撕心裂肺的苦痛和恐懼讓秦壽生舉起了刀,可同樣是恐懼讓他持刀的手僵在身前,下不去手。

身後的大鬍子看準了時機,抬腿一蹬。

“噗……”愣着的秦壽生胳膊肘一動,不由自主地戳出去了一刀,一聲悶響,直刺進了血人的頸部。那人頭一歪,秦壽生嚇得一縮手,熱乎乎的血噴濺了一臉一身。頹然坐地的秦壽生嘴張着,氣喘着,手抖着,渾身抖如篩糠。眼見着那人痙攣着漸漸僵硬,他嘴裏發著不可名狀的聲音,不像人類,而像野獸的嘶聲……

此時,密閉的審訊房間,秦壽生臉色煞白,額上掛着豆大的汗珠,彷彿又經歷一次一樣,艱難地講完經過,然後整個人像虛脫一樣癱軟在審訊椅上。

誰也沒想到,真相一直就在這位貌不起眼的小毒販手裏,那令人髮指的罪惡聽得審訊員都一時怔住了,失聲了。失蹤的線人確實是被滅口無疑,可沒想到是被這樣虐殺,而且還成了另一名罪犯的投名狀。

馬漢衛手裏緊緊攥着筆,不小心“嘣”一聲折斷了,斷筆一下子刺進了他的手心,見血了,他咬牙切齒地攥緊了拳頭。周景萬一只手輕輕握住了他的腕子,讓他冷靜,捋着思路提問道:“埋屍地點還記得嗎?”

“我是被矇著眼帶到那兒的,走時又被他們扣上套子帶走的。那兒有個提前挖好的坑,他們逼我把齊四埋進去的。”秦壽生有氣無力道。

“你知道是齊四齊雙成?”周景萬問。

“我不知道,是後來,他們老提醒我殺了齊四。”秦壽生道。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販毒的?”周景萬問。

“嗯。”秦壽生應道,頭不敢抬。

這是犯罪組織的馭人之道,血都沾了,還有什麼不敢沾的?

可更大的問題是,從頭至尾,主角連天平都沒有出現在任何一個現場。周景萬和馬漢衛思忖到了這位大哥的厲害之處了,什麼都是他指使,可偏偏沒有任何證據、任何目擊者,那些不管是被錢,還是被毒品驅動的手下,在心甘情願為他做這些臟事……

審訊在繼續着,又是一個難熬的黃昏,枯坐在支隊會議室的賀炯、譚嗣亮政委渾身發僵地盯着遠程偵訊的回傳視頻,幾個小時都未動過。以他們的經驗可以判斷出秦壽生知情,卻怎麼也想不到,是這麼一個犯罪情節。

“好傢夥,這是一石數鳥啊,用齊四坑了咱們兩員大將,再用他的死把秦壽生綁到賊船上。”譚政委心有餘悸地道,哪怕打破腦袋也想不出這麼惡毒的計謀。

“你們倆,這算是千里馬失前蹄,還是馬大哈啊?”賀炯沉聲問。

被通知回來觀摩的魯江南、田湘川兩位隊長站起來,羞愧地低下了頭。心裏懊悔萬分,一千個一萬個沒想到,在自己的眼皮子下面漏掉了重大線索。

“對不起,支隊長,是我們疏忽。”魯江南輕聲道。田湘川補充道:“我也是,疏忽了。”

“我沒空收拾你倆啊,馬上分頭走,一頭組織警力回溯犯罪經過,尋找藏屍地點;另一頭掏掏黑標和張強,一定要儘快找到藏屍地點。今天就辦這事,一定要辦嘍。”

賀炯黑着臉安排道,兩人得令而去。譚政委起身關上了會議室的門,回頭提醒道:“如果找到,怕不怕驚動連天平?畢竟是命案。”

“不會,手不沾血就要人命,這是個職業犯罪的啊,就現在抓住他又能怎麼樣?人是秦壽生一刀結果的,頂多黑標和大鬍子幫凶,有他什麼事?那個大鬍子,應該是老鬼吧?”賀炯瞪着眼,捋着中斷數月的思路,現在因為齊雙成的準確死訊接續到一起了。

他喃喃道:“估計差不離,齊雙成是最早提供藍精靈線索的,換句話說,他‘出賣’的是老鬼和麻子。九隊最早介入追蹤,沒想到抓捕時給的是錯誤線索,這應該是齊四被發現,在脅迫下給的假消息。之後他被滅口,老鬼、麻子不知所終,藍精靈由此坐大成了氣候,大手筆啊。我相信省廳和部里對毒源可能在我市的判斷應該是正確的,黑金、暴利和惡性犯罪是共生的啊。”

“噝,他們一直藏得很深,我們疏忽了幾次,咦?誰想到這兒的?怎麼突然大周去提審秦壽生了,我都以為差不多交代完了。”政委道。想起了這茬兒,是今天突然間就翻盤了,本來以為秦壽生交代得差不多了,誰承想和他隱瞞的罪行相比,所有的交代都是毛毛雨,現在才明白,這個貨為什麼寧願坐牢也死活不敢在外面。

“武燕。”賀炯道了句。

“不可能。”政委立時反駁,那姑娘是靠拳頭混的,不靠腦袋。

“還就是武燕,突然間一下子變聰明了,午飯後跑我這兒來說,可以借別人的手販毒,為什麼不能借別人的手殺人,沒有比這個再好的投名狀了。控制一個人最好的手段,沒有比背上個殺頭的罪名更讓人死心塌地了……而且秦壽生表現得怪異,又是吞毒,又是裝死,事一敗露又是死活要坐牢,可真開始審訊,又遮遮掩掩不說清了。所以她判斷,秦壽生的心結還在,都這份兒上了心結還打不開,那隻能是個死結了。”賀炯道。

貌似簡單,但要在紛亂繁複的信息里找到那種不是證據、不是線索的信息,譚政委可不覺得武燕能辦到。他滯滯盯着賀炯,賀炯回問:“看我幹什麼?”

“這是有高人點撥啊,支隊長,不管你承認不承認,這位高人對犯罪那種天生的直覺,要遠超你我啊。”譚嗣亮道。

“以我的經驗,大凡天才命途都多舛,而且很不好打交道啊。”賀炯眼前浮現的是邢猛志在這間辦公室里激揚討論,每一次都讓他驚艷的情景。

兩人肯定判斷得出,信息來源在邢猛志身上,連魯江南和田湘川兩位隊長都忽略的信息,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到的。這種奇曲詭異的嫌疑人關係,能像這樣聯結起來,那可不是警務里能學到的,包括經驗也不能。經驗一旦遭遇特例便會失效,就像根本不敢想像性格懦弱的秦壽生還背着命案一樣。

“這小子是個心裏做事的主兒,這幾天一直待在這裏。”政委驚醒道。其實邢猛志一直就在這間會議室里,站在支隊長的視角統觀着全局,想到此處,他好奇地看着賀炯,似乎覺得這是別有用意。

“是啊,他就一直待在這兒,同樣的信息在不同人的眼裏,認知肯定有高低之分。我們離開一線太久了,在認知具體的犯罪情節上,要遠低於他的眼光和思維。”賀炯道。

話題,又糾結在這裏了,又指向了同一人,而且又聯想到了同一件事,其實都想繞開或者迴避這種事的發生,可有時候就邪門了,你越想繞開,還越繞不開。

“那還等什麼?支隊長啊,在打擊犯罪的角度,我覺得不是他們對自己的身份有意見,是您對輔警身份有偏見。”政委嚴肅道。

賀炯一撇嘴不屑道:“這不扯淡嗎?我要一碗水端不平,下面早造反了。”

“是嗎?如果他們是正式警員的身份,那任務不早壓上去了,還糾結什麼?糾結的,還不就是輔警的身份?”政委駁斥道。

“這……”賀炯一仰頭要辯,不過瞬間萎了,長嘆一聲道,“唉……危險會隨着偵破的深入倍增,要讓我這把老骨頭頂着槍口刀尖那沒二話,可要把這些剛剛涉世的娃娃送到危險里,而且不是他們的本分,我也給不了他們名分,你說這事,可讓我怎麼辦?”

“呵呵,您其實是惜才的心在作祟,擔子輕了不甘心,擔子重了又怕人家撂挑子。”政委提醒道。

賀炯點點頭:“是啊,真撂了挑子,我可追不回來。”

“那就把擔子壓到最重,不是這塊料,你用槍逼着他也出不了頭;是這塊料,您不覺得越重的擔子越是給人家機會嗎?危險之於普通人可能是恐懼,可之於有冒險精神的人,那是一種渴望。您要覺得這幾位是普通人,乾脆早扔到各大隊,何必留着呢……唉……我都替你急。”政委刺激了幾句,憤憤起身,煩躁地推門出去了。

這等於將了支隊長一軍,賀炯瞅瞅還在擠牙膏的秦壽生審訊視頻,起身背着手來回踱步,煩悶到一會兒又出了大院,沿着院子一圈又一圈軋地皮。當得到準確的消息已經定位到大致藏屍的地點時,他這一刻終於下了決心了,隻身駕着一輛警車離開了支隊……

下午五點,奉成標在強大的審訊攻勢下吐露了,不過語焉不詳,而且一口咬定是秦壽生殺了齊四。

這一刻起,禁毒支隊、刑偵重案大隊、法醫鑒證中心抽調出來的人員從幾個方向往玉泉山一帶彙集。

命案必破是鐵律,沒有誰敢懈怠,第一撥到達指定地域只用了十五分鐘。這是位於繞城高速附近,毗鄰玉泉山城郊森林公園,開發商建的一個別墅區,再準確地講,是一片爛尾的別墅樓。牆面斑駁,日晒雨淋了不知道多少年已經風光不再,繞着三十餘幢別墅的是齊腰深的雜草,其中不管哪一幢都是殺人埋屍的好地方。

現在技偵的水平也不可小覷,邢猛志、任明星、丁燦、邱小妹一組到場時,這裏已經初步找到了方位,那些專業的警員用的是說不上名字的探測儀,探測地底數米深的影像,再加上外圍痕迹的檢驗,尋找的目光集中在中段標着“9棟”的一間聯排別墅里。

通過了外圍警戒線,任明星忍不住小聲嘀咕:“小妹,幹啥呢,把咱們也叫上?”

“不知道呀,政委通知的。”邱小妹也一頭霧水,莫名地接到命令就來了。她看着屋裏人影幢幢中有個熟悉的人,武燕在場,她招手喊了聲,武燕聞聽朝他們招手。

“不會這麼快查到毒窩了吧?”丁燦一拍額頭,滿臉壯志未酬的神色道,“那樣我們就白來了。”

“離開網絡你就是白痴,查毒窩要法醫來啊?”邢猛志道。

任明星追着邢猛志問道:“猛哥,你覺得是啥?”

“不會是……線人被找到了吧?”邢猛志猶豫道,覺得似乎不應該這麼快。

“這像有人住的地方嗎?”任明星不信道。

“像,死人住的地方啊。”邢猛志道。

此時已到了門口,武燕給他們分着口罩、鞋套,眾人迷糊地依言戴上。地上已經標註幾個取證點,痰跡、煙頭、風乾的血跡而已,幾位警員正用一台精緻的機器在切割着水泥地面,那一塊地面與其他地方明顯不太一致,切割打孔同步進行,嵌入膨脹螺栓后,整塊的水泥被簡易的滑輪給吊離原地了。

“這是塊后加的,和地基不是一個凝固層。”

“注意,慢點,起……”

“你、你……搭把手……”

“一起使勁啊,注意別踩到腳下的標誌……起……”

隨着整塊的水泥塊離開原位,一股濃重的腐臭衝出來讓人幾欲窒息,已經腐爛的屍體和泥土粘在一起,露出來的頭部是半塊森森顱骨。沒見過這陣勢的邱小妹緊張地“啊”一聲喊出來了,抬步就往外跑。丁燦看了一眼,一下子沒忍住,胃裏翻江倒海就往外吐,他捂着嘴跟着往外跑。任明星反倒問題不大,他只是覺得有點反胃,手遮着眼睛不敢看而已。

“放下,倒過來放……現在開始現場檢測發掘,錄像跟上,其他人到外圍警戒,現場勘查完畢直接運回重案大隊……”

戴着口罩的法醫面無表情地說著,角落裏有人打開了記錄儀,兩位警察在法醫的指揮下開始發掘坑裏的埋屍,腐肉、白骨、血衣……這光景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勘查開始后,武燕也退出了這個案發現場。

此時天色已晚,依支隊的命令,連打開燈光都不允許,勘查場地窗口都被圍起來了。武燕出門尋的那幾位,都已經躲到了警戒線外,循着乾嘔聲才找到了車后的幾人。丁燦還在嘔,黑暗中瞧不清那幾位,不過她想也好不到哪兒去。

“沒事吧?”她關切地問邱小妹。

“沒事,撐得住。”邱小妹聲音乾澀,肯定不是一點事沒有。

“看來你不行啊。”武燕踢踢蹲在地上的丁燦。丁燦斷續道:“呃……太反人類了,武姐,我怎麼覺得是故意整我們啊!”

“就是啊,非逼着我們陽光大男孩接受這些陰暗東西。”任明星牢騷道。

“那你們以為警察是什麼?穿着一身制服作威作福,還是坐在空調辦公室里逍遙自在?不是老說你們巡警多辛苦嗎?說起我們倒沒你們那麼辛苦,像這種事嘛,每年總有個十樁八樁的。”武燕道。

“呃……”丁燦嘔得更厲害了,任明星嚇得不敢說話了。武燕看着一直未言的邢猛志,黑暗中不知道他是什麼表情,不過並沒有看到他過激的反應,這倒讓武燕有點意外。頭回見兇殺現場不起生理反應的,那都是百里尋一的奇葩。

“猛子,得謝謝你啊,不是你提醒,這條線索就漏了,真不敢想像居然是秦壽生下的手。”武燕道。

“那也別這麼不客氣,非讓我們來看兇案現場啊!”邢猛志道。

“啊?居然是你?”任明星聞言大怒道,“我說你怎麼不吭聲。”

“我都說了,死人住的地方嘛,你還興沖衝來玩。”邢猛志噎了任明星一句。起身的丁燦好奇問道:“幾個意思啊?我怎麼覺得幹得越來越彆扭啊?這是我們乾的事嗎?”

“不是,不過得讓你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事,乾的事有多危險。我們對案情發掘得越深,離危險就會越近,所以從一開始就強調,不穿警服,不隨意拍照,不暴露家庭和個人信息。所有警種里,保密性最高的就是禁毒。這是前輩們總結出來的教訓,任何疏忽都有可能導致悲劇。”武燕道。

餘眾噤聲了,身處這種境地,態度唯有——無語。

“小妹,害怕嗎?”武燕攬着小姑娘的肩膀問。

“怕,有什麼用?這身制服教會我的是服從,服從命令,服從上級,服從大局。”邱小妹喟嘆了一聲。

“你們呢,害怕嗎?”武燕問。

“不害怕這個牛,我可不敢吹了。”任明星道。丁燦“唉”了聲,遭遇案情最陰暗最反人類的情節,沒有恐懼是假的,誰可能想到那些被毒品控制、被暴利驅使的人性能惡到什麼程度。

“你呢,猛子?”武燕問。

“什麼意思?讓我們表態嗎?害怕就可以回家?”邢猛志嗆了句。

“喲,猜對了,我下面正式向你們,不包括邱小妹,宣佈一項特勤組的決定啊。”武燕道,“這是綜合案情發展做出的一項決定,我們已經報政委和支隊長了,決定讓你們三人到三、六、七大隊宣教科就職。”

“啊,宣教科是幹什麼的?”丁燦問。

“基本就是負責禁毒宣傳的,組織編撰、刊印禁毒宣傳資料,組織一下宣傳進社區的活動。”邱小妹道。

“啥意思,攆我們走?”任明星不爽了。

“不是攆你們走,而是考慮到你們的身份,以及辦案可能遇到的危險,出於安全考慮才做的這個決定。當然,你們執意要留下,組裏也歡迎,不過接下來可能就是最嚴封隊時期,不能回家,不能離隊,甚至連電話也不能打。你們考慮下吧。”武燕道。

案情到了關鍵時期,肯定是越抓越緊,還沒到那時期已經有凶殺案情了,這樣子還真讓丁燦和任明星猶豫了。任明星道:“咋辦呢?別說不一定拿到獎金,就是有獎金也硌硬啊!就這畫面的衝擊力,我估計吃幾片安眠藥今晚也睡不着。”

“我沒事吧,我在幕後。”丁燦給自己找到了留下的借口,他看向邱小妹,邱小妹卻沒什麼反應。這頓時讓他也有點萌生退意,怎麼覺得自己都像一片痴情餵了狗。

等了一會兒,大家都在不約而同地等邢猛志的回答。好久才聽到他意外的一句:“好吧,我回去睡覺了,明天不來上班了,這事我幹不了。”

不但說了,而且做了,他沒乘車,徑直沿着未修繕的土路往大路上走,就那麼瀟瀟洒灑地揚長而去了。更狠的是,這個態度直接影響到了任明星和丁燦,兩人略一思索,便追着邢猛志的腳步跟上去了。留下武燕和邱小妹,一個悵然若失未開口挽留,一個咬牙切齒氣不自勝……

賀炯得到武燕給的信息時,車已經泊停到了某小區口子上,他掛了電話,怔着思索了片刻,又踱步前行,似乎沒受什麼影響。

“年輕人嘛,火力猛、脾氣旺,偶爾撂挑子很正常。”他如是安慰了武燕一句,其實他現在心裏也揣摩不準那幾位是怎麼個心態,畢竟人心比案情要難猜很多。

視線里出現一個高壯的男人朝他走來時,他駐足了。這位風風火火的老男人赫然是青龍區特巡警大隊長王鐵路,是周景萬的同期警校學員,時運看樣不太如意,四十上下的年齡在警中,當處長都不稀罕了,而管輔警的特巡警大隊,頂多副科待遇。

有時候水平並不都和級別掛鈎,最起碼賀炯就了解到王鐵路的風評相當不錯,在特巡警大隊那個不好乾的基層把工作干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就比如他現在糾結的人物,就曾出於此人麾下。

“賀隊長吧,您好。”王鐵路迎上來,一身便裝,似乎剛放下碗,嘴裏飄過來煙和蒜味。他順手就遞了支煙,賀炯接着點上,抽了一口像是閑聊似的指指:“走走,邊走邊說。”

“好嘞,您的大名可如雷貫耳啊,電話來了我都嚇了一跳。”王鐵路道。

恭維開始,賀炯笑着道:“我時間很緊,您呢,又是八小時以外,咱們不客氣成不?”

“成,您說,啥事?”王鐵路笑道,一副賤皮子的表象,估計是基層練就的。

賀炯吐了口煙,笑了笑問:“沒啥事,你見了我並不意外,沒你說得這麼誇張。”

“一家人嘛,意外什麼?”王鐵路道。

“如果不意外,應該猜到什麼事了,別否認,如果不是管理有方,邢猛志不可能在你麾下待這麼久。”賀炯道。

王鐵路笑着道:“容易猜嘛,這不就是了,猛子的事唄。”

“那我就直說了,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賀炯道。

“打住,就當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情。”王鐵路做了個停的手勢。

“為什麼?”賀炯停下來了,好奇地看着這位同行。

“往前二十年,我會挽着袖子親自上。往前十年,沒準兒我會命令他幹什麼,可現在,我老了,為人子,為人父母。心事太多了,就不想裝其他的事,他做什麼,那是他的選擇,而我呢,不想在這些事上良心受到譴責。”王鐵路道。

“沒脫這身制服,良心都免不了被譴責,我就問你一句,他行嗎?”賀炯直接問。

王鐵路點點頭,聲音壓低了道:“是個壞種,不過很有種,流氓堆里扎堆長大的,路子野。您可想好了啊,學好三年,學壞三天,要換個環境讓他本性畢露,到時候反噬一口,那可沒誰能扛得住。”

“這麼厲害?”賀炯不驚反喜。

“不是開玩笑,這孩子有個老娘拴着,要沒這份牽絆野起來,還真保不齊能成什麼樣子。自己人咱們不說場面話啊,青龍區這片地痞流氓不怕派出所民警,他們就怕那幫輔警,有時候文明執法,對付不了這幫不文明的貨,猛子是箇中高手啊,一個一個給他整得服服帖帖。”王大隊長隱晦地說道。

這些基層執法的貓膩上不得檯面,賀炯一笑置之,直道:“雞鳴狗盜,宵小伎倆,有時候也能派上大用場啊,就比如站在我們警察的視角,有時候真無法理解那些門道啊。”

“不管幹什麼,我不好奇,也不打聽。他的身世也挺凄惶的,老爺子上訪十幾年沒啥結果,早早就去了,守着位老娘過,就這麼一個兒子啊。賀支,今天我就當您沒來過啊。”王鐵路提醒道。

“其實你已經猜到了,我們從警久了也像混跡久了那句話,江湖越老,膽子越小,不是膽子小了,而是牽挂多了。王隊長啊,我來找你就一件事,幫我個小忙,也給你去去心結。”賀炯道。

“您說。”王鐵路道。

“邢猛志在你大隊的表現,過線的、違紀甚至違法的事,你照直了說,應該不少吧?最起碼我就知道又是去自然保護區打獵,又是在抓捕盜竊嫌疑人時不當使用工具。”賀炯說。

“哦,那是輕的,多了,不過賀支話不能這樣講啊,突發案情,對正在實施的犯罪採取有效的制止手段有什麼不對?偷老鄉幾口豬城裏人看不算什麼大事,可在郊區鄉下,那可是一家的財源啊,要命的事。”王鐵路辯解道。

“不用解釋,我理解,也贊同。但我說的是我們內部的程序,按程序給個處理結果吧,隨便挑上點他的事。”賀炯道。

“您想要什麼結果?”王鐵路愣了,沒想到是這種來意。

“開除怎麼樣?”賀炯道。

王鐵路被重重噎了下,噎得他一股子氣要發作,要是同級他早戳着鼻子罵娘了。不過他瞪眼看賀炯眼光深邃、波瀾不驚的表情時,立時一個驚醒,想通了,然後全身一陣痙攣,一股子莫名的情感襲來,讓他很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的感覺被王大隊長直接表達出來了,他噴着賀炯道:“哦,您可夠卑鄙的啊。”

“對於警察這個職業,卑鄙有時候能成為高尚的通行證,因為我們要對付的罪犯,手段更卑劣。你很介意?”賀炯道。

“我當然介意。”王鐵路道。

“所以我就專程來說服你,做一個了結。如果可行,木馬入城奇兵一支;如果不行,偃旗息鼓再作他想,對他也是個了結。您總不會認為,他是個能老老實實坐辦公室的材料吧?就是,也不可能有機會啊……所以,這也是給他的一個機會。”賀炯道。

“好吧,除非自願,否則你拿槍頂着我,這事我也幹不了。”王鐵路猶豫片刻,退了一步。

“當然,不是自願,槍頂着這事也沒戲,到時候需要您配合一下,通知的時間戳掛到九月三十日之前,以支隊信息中心給你的文本為準。同時需要你在全隊公開宣讀一下,意思就是,這匹害群之馬,被踢出公安隊伍了……別的我就不多解釋了,如果必要,禁毒局的保密處會和你談,做好心理準備,說不定你也會被調離原職……留步,不用送我了。”賀炯安排道。

直到作別,王鐵路都像發癔症一樣傻站着,他根本沒送,而且支隊長都走出好遠了他都沒回過神來。

(第一部完)

《彈弓神警2:制毒工廠》即將出版,精彩預告

還未等賀炯將其踢出警隊,邢猛志就先失蹤了,天網也不能追尋到他的蹤跡……當賀炯憑着對他的了解,找到邢猛志時,兩人一拍即合展開“燭光行動”。

隱秘的制毒工廠,不要命的毒梟,黑吃黑的幫派之爭,每一處都裹藏着致命的危機……

幕後的大佬到底是誰?如何能每一次都走在警方前面?邢猛志如何帶領禁毒大隊找到毒品來源?

敬請期待《彈弓神警2:制毒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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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罪》作者:彈弓神警(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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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驚現毒窩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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