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幕後黑手的真容
第九章
幕後黑手的真容
誅心之言
3·28專案的規格提升還體現在嫌疑人的關押上。一干嫌疑人分別被關押在三市的七座看守所里。誰也沒想到,已經快被忘記的馬寶駿被提到了遠程偵訊的名單上。
他坐進熟悉的審訊椅里,自個兒把擋板放好,銬子放正,腿一搭,那動作已經練得行雲流水。而且秉性也沒什麼大變化,沒人問他都嘮叨上了。
“我說,警察哥哎。跟這裏管教反映一下啊,伙食太差了,誰進去都是噌噌往下掉肉……好歹也讓家裏送點東西啊,不能我們自個兒花錢也不讓送啊,我們號里的都說,監獄的‘獄’咋寫呢,一個犬字加上動物偏旁,解釋就是把人像狗一樣關起來?可就關起狗來好歹也給啃根骨頭啊,這裏每天凈是些白菜蘿蔔,還沒點鹽味,更別提油了,您看我瘦得,自己都認不出了……”
有點不耐煩的審訊員架好了攝錄和遠程傳輸,坐下來道:“那不正好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聽着,遠程偵訊,你要對專案組提的問題如實回答。”
馬寶駿嗯了聲,悻悻揚頭,面前的屏幕上顯現出了兩位警員,聲音傳輸問着:“說說郭向陽,也就是郭三槍的詳細情況。”
“啊?我哪知道詳細情況?”
“就是你看到的……你認識他多長時間了?”
“三四年了吧。”
“經常見嗎?”
“不常見。”
“除了你已經交代的作案見面,其他時間見過嗎?”
“有幾次吧。”
“詳細點。”
馬寶駿有點蒙,不過還是回憶着交代了幾次,兩次是喝酒,郭三槍一般不和別人喝,都是一個人坐一桌然後自斟自飲。兩瓶白酒面不改色,也沒人敢跟他喝,這事讓馬寶駿記憶深刻。再有就是打獵相隨過幾次,不過和郭三槍一起,他基本就是撿獵物的份,有那桿神槍在,其他人根本沒有出手機會。神乎其神地描繪了一堆,被視頻上的審訊員及時制止了,轉着話題問:“他一般穿着是什麼樣子?就是愛怎麼打扮?”
“不愛怎麼打扮啊。”
“不愛是怎麼個打扮法?”
“就是勞動呢子,修車廠的工作服,大膠鞋,挎個大背包,有時候戴個草帽。”
“3·28案子,也就是你載着他連人帶車到沁山時,什麼裝束?”
“就剛說的那樣,我自打認識他,他就沒換過那身衣裳。”
“臉呢?”
“就跟我現在這樣,咋看都是吃牢飯那德行。”
“個人衛生呢?這個人講究嗎?”
“衛生?這有啥講究的,可能講究嗎?”
凈是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把馬寶駿問得一頭霧水,完了又莫名其妙終止,直到被帶走他都沒整明白。
不光他,包括辦案的民警恐怕都不明白。此時在省刑事偵查總隊遠程偵訊工作枱上,兩名坐着的審訊員沒吭聲,是另一側的邢猛志問的話。結束時,包括裝模作樣的審訊員都有點蒙,這些細節用腳指頭都可以想出來,還用得着這麼費勁地去證實?
“換其他人。”邢猛志出聲道。
一干嫌疑人被挨個提審,出來的答案出奇一致,衣服長年沒換過,特徵極其單一,嗜酒但沒見醉過,所有人都有點怕他,所以也沒走得近的朋友,團伙其他人都因為畏懼而遠之。
“這有什麼意義?你這不瞎耽誤工夫嗎?”武燕道。
她看看其他旁聽的,都在等審批,都對審郭三槍充滿了期待,其他這些小魚小蝦,還真提不起興趣來,不過邢猛志倒是興緻盎然,又換着道:“胡浩。”
“這個有錄像,總隊長審過的。”審訊員找著錄像,播放出來了。屏上大名鼎鼎的“鬧爺”也不過一個頭髮花白的中老年男,頹廢到有點猥瑣了,實在不像號令一市地下江湖的涉黑老大。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
“……那是個蔫葫蘆,心狠手黑,弄得過的就明來,弄不過的就暗來,我們在勞改監獄時都怕他,這人誰也不理。不過號子裏只要有刺頭了,他暗戳戳來一傢伙就搞服帖了,而且不讓獄警挑出來毛病。曾經有個很能打的,進去比他還凶,出工時被他一腳踹溝里,他還裝作下去背人,背上來一條腿殘了,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那人以後見了郭三槍跟孫子一樣聲都不敢吭。
我出來早,就是在監獄裏順口說了聲,讓他出來就去雲城找我,還真來了……哎喲,這桿槍好使肯定好使,但也太危險,這人他媽的老不吭聲,你都不知道他想什麼,不是很貪財,也不狂嫖濫賭,更不吸貨,你不知道他弱點,沒法控制啊……這不就一直跟着老杜混。”
“命案是你指使的,你不至於往他這種人身上栽吧?”支隊長的聲音。
“那不能,我沒殺過人,也沒讓他殺過人。你往我身上栽也不能啊?我都不在現場。”胡浩開始抵賴了,幾起搶文物黑吃黑的事,到如今他依然是隻字不認。
現場的邢猛志一擺手:“關了吧,看來總隊長也沒審下來,咱們更不行了。”
“錢沒着落,流失的文物有多少還沒查清,哪一樁都是重罪,換誰都不可能輕易認罪。”席雙虎出聲道。喬蓉卻是不耐煩了,提醒邢猛志:“嘿,讓你坐那位置,真把自己當總隊長了?”
“不想當總隊長的輔警,就不是好輔警。你們說呢?”邢猛志笑着問,把在座的刑警們都逗樂了。難得任明星也臉紅了,趕緊圓場道:“裝逼可以忍,裝總隊長不可忍。猛哥,差不多就行了啊,像你問這麼扯淡的能當總隊長,那大家都能當總隊長了。”
“你不行,你話多,只能當政委。”邢猛志道。
眾人又是一陣好笑。
邢猛志回頭道:“杜攻城。”
聯繫偵訊的審訊員都不耐煩了,牢騷了句:“我說英雄啊,審訊是個專業課,和真刀真槍誰狠誰勝的抓捕實操不是一碼事。”
這是一句善意的提醒,沒有哪個重罪嫌疑人輕輕鬆鬆就會被擊潰心理防線。最起碼不可能被邢猛志這樣的問話說動,盡挑無關緊要而且莫名其妙的節點亂問。
不過邢猛志卻是胸有成竹的樣子,乾脆坐到了正席,直接問着屏幕另一端的嫌疑人杜攻城:“杜攻城,認識我嗎?”
這回邢猛志擺出的是凶神惡煞的臉,哪怕隔着屏幕似乎也把杜攻城嚇了一跳。記憶一下都衝上腦門,杜攻城趕緊點頭:“認識,認識。”
“問你幾句話,你被抓前一天,見到郭三槍了嗎?”
“見了……不,不就在一起嗎?”
“他在幹什麼?”
“我都交代了。他洗了個澡,打了個電話。”
“不老實,沒有交代完。”
“完了,全交代了。”
“明明刮鬍子了,你怎麼沒交代?”
這話把在場的都嚇了一大跳。杜攻城想想,趕緊點頭:“對對,是刮鬍子了。”
“你們條件不錯啊,還備着剃刀,為什麼搜查時沒發現呢?”邢猛志問。
“沒那麼麻煩,直接用匕首自己就剃了,這你都知道?”杜攻城傻眼了,反問着。
“你問我呀,還是我問你?”
“您問您問。”
“好好想想,他換的那身行頭什麼時候置辦的?”
“我不知道啊。”
“經常穿嗎?”
“不經常。”
“其實一換裝,是不是挺精神的,你說那小樣,工作服一換牛仔褲加短夾克,還有雙金利來皮鞋對吧?是不是山裡憋久了,出去找個妞嫖去啊?”
“啊……這……我真不知道。”
“那你們鑽那鳥不拉屎的地方,生理問題怎麼解決?全靠自己?”
“這……兄弟不輪流出山嗎?現在找個打槍的地方不容易,找個打炮的地方不太簡單了嗎?靠近鎮上就有啊。”
“那郭三槍去過嗎?”
“這個……”
“嫖娼也是罪啊,說不清你過不去啊。”
“我真不知道,也沒見過啊,那貨摟着槍比摟着娘們親。”
“他真沒去過?你好好想想,他這麼打扮過幾次?在你們移到老貫窩之後。”
“沒有,就那一次。”
“好了,可以回去了。”
邢猛志一擺手,結束得也莫名其妙。屏幕黑時,邢猛志一指點道:“看看,喝酒不醉、嫖娼不會、毒賭不沾、錢帛不貪,你們能相信嗎?這麼位絕世好男人,是個殺人犯。”
是句笑話,不過卻沒有引起笑聲,邢猛志回頭看,這時候哧哧的笑聲起來了,是隊友的。門口站着程長峰、聶敬輝、賀炯三位大員,正一臉黑線地看着現場,估計這個奇葩審訊把他們刺激到了。
“胡搞什麼?又是特巡警大隊王鐵路教你那一套?”賀炯憤憤道。
“不是,是華師父教的。他教我,只要在思維上能和嫌疑人重合哪怕一點,就要窮追猛打,直到找到真相。因為現在有漏網的、有死亡的,我們獲知信息出現斷層,短時間這個漏洞補不起來,再捋不清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就有可能出現新的失誤。”邢猛志道。
這麼冠冕堂皇有點做作了,賀炯嗤鼻道:“哦,那你思維是和嫌疑人重合到生理問題上了,還是嫖娼上了?”
滿屋刑警再也憋不住了,撲哧全笑了。邢猛志尷尬站在當地,對着賀炯齜了齜牙。這黑老賀有時候實在不給面子得緊,好在聶敬輝惜才,圓場道:“準備開始吧,增加一個旁聽和記錄席。你可以說話,主審還是程總隊長。宋支隊強調紀律了嗎?”
“嗯,強調了。”邢猛志點頭道。
“好,開始吧。你是直接抓捕他的人,有可能引起他的情緒波動,那就試試這個辦法吧。”聶敬輝道,他和程長峰領着邢猛志往審訊處去了。
背後的賀炯邊目送邊搖頭,這事心裏實在沒譜了。聶處也是以直接抓捕的人可能引起嫌疑犯心理波動為由申請邢猛志參與的,但這個結果實在不好預測。他了解郭三槍那種人,在他職業生涯里也不止一次和這種人打過交道,以他的經驗,想撬開這種人的嘴巴,結果都出奇一致:
不可能!
規格比邢猛志想像的還高,原來普通的滯留室被改裝成了像醫護室一樣的房間,加裝隔音、橡膠牆壁,六個醫護輪班,二十四小時輪班看守,而且連總隊長出來都得有身份識別,處處都足見這個嫌疑人的看守規格之高。
對了,還有審訊工作人員、三台攝錄機,隔壁待着的觀察員每隔幾分鐘就要記錄郭三槍的情況。但反差很大的是,這個既是嫌疑人,又是重傷員的看護對象恢復得很好。原來是躺在看護床上,現在已經變成坐輪椅了。他被推進特製的警械中,連人帶輪椅被固定在原地,很輕蔑地看了看兩位熟悉的面孔。
嗯?不對,多了一個人。那個人警裝、臉上帶傷,脫下帽子放在了桌上。那張臉莫名地讓他覺得熟悉,可惜一下子想不起來。片刻的遲疑,郭三槍的臉上出現了猶豫和思索的端倪。
不好整了,聶敬輝瞥到時心裏暗道。這種二十四小時極致監管,不見陽光,沒有時間概念,審訊時間不固定,一般人受不了幾天就會出現生理機能紊亂,進而導致思維遲鈍、辨別能力下降。不過看郭三槍的反應,似乎根本不受影響。
再一想,這個貨可是十幾年大獄熬出來的,聶敬輝就釋然了。如果好查好審也不至於這麼高規格了。
“向陽,傷怎麼樣了?”程長峰客氣問。
警匪間對話有時候很奇怪,足夠狠的悍匪和足夠猛的警察,在某個方面似乎有共通的地方,所以有時候這兩類人也能夠出現默契。
郭三槍默契地一笑道:“謝了,死不了,沒必要這麼大張旗鼓。”
“你的權利還是要保障的,還有什麼需要可以提。我們盡量滿足。”程長峰道。
在警察這裏,罪越重,你會得到越多的尊重,一旦尊重到客氣的程度,那肯定就是罪不可恕了。郭三槍可沒被這些和顏悅色影響,他搖搖頭,意外說著:“這是很多年來我住過最安生的地方,也是條件最好的地方,很滿足。”
“那就好。”程長峰詞窮了,看了眼聶敬輝,聶敬輝正在端詳着郭三槍。一眼失明,繃帶未解,身上三處槍傷未愈,其實這可以給他足夠仇視警察、仇視社會的理由。可反常的是,他卻如此淡定,就像別人身上的傷一樣,都沒喊過一次疼。
這不,連程長峰給他遞煙都拒了,只是靜靜地看着兩位主審,剩下的一隻眼睛裏精光外露,像同樣在讀着對手的心思一樣。或許他能讀到不少東西,畢竟深牢大獄鐵鎖鐐銬的生活,他細細體味過十多年。
“我們去過你老家。”聶敬輝突然道。
“為了抓我?”郭三槍道。
“對,那是我的職責。”聶敬輝道。
“結果讓你很失望,對不起,那是我的本能。”郭三槍道。
這話不像一個文盲悍匪的思維,聶敬輝想在監獄裏待過的十幾年,確實讓這個人脫胎換骨了。那所充斥着各種各樣罪犯和學習機會的“大學”,讓他的思維和行為都變得如出一轍地強硬。
“確實很失望,不過可能不是你理解的那樣。”邢猛志突然插話了,在看到聶敬輝鼓勵的眼光時,他大膽道:“我們失望的地方在於,原本就是一車木材,可能只值時價幾百塊的事,卻演變成了一樁驚動全省的兇案。有很多機會可以制止,如果當時牛法憲所長強硬一點,對肇事人嚴格依法辦案;如果您父親得到道歉和賠償……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可能不知道,你沒有被判極刑,是因為全鄉有幾千人聯名保你。從這一點上來說,其實公道還是自在人心。”
哎……郭三槍輕輕一噓,眼神居然意外地軟下來了。
“所有看過你案卷的人,都評價作案手段極其殘忍。而我在看完后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感覺你不是殘忍,而是……克制。以你的槍法殺人易如反掌,可你都沒打在致命的要害,而是刻意地留下喬家四條人命。”邢猛志道,突然間似乎有種明悟,他看着郭三槍微笑道:“我想原因可能在你父親身上,你和他一樣流着悍勇的血。所不同的是,他從軍報國,戰場殺敵;而你,是在遭遇不公的時候奮起反抗,犯罪行兇……血性所向不同,所以最終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結果。”從來沒有見過他說話如此深沉,幾乎是一種磁性的男中音,很吸引人的那種,可惜吸引的對象是個非正常人類。
郭三槍由斜視到側頭,正眼,直視着邢猛志。臉上的表情舒緩,舒緩到極似聆聽的樣子,直勾勾地看着邢猛志,彷彿在等着下文。
“我也有這樣一個父親,一生清白,一輩耿直。為了些別人的不平事,後半生幾乎都奔波在告狀上訪的路上,所求無非一個公道而已……你敢一個人一條槍直面這個侮辱你人格的操蛋世界,拿回了你的尊嚴,而我沒有。所以在看到你案卷時,我心裏奇怪地有一種惡狠狠的快感,一種合理卻不合法的大快人心。從那時起,我雖然視你為敵,但也是我尊重的對手。”邢猛志道。
客氣的話郭三槍沒在乎過,這種不客氣,卻讓郭三槍很欣賞似的重新審視邢猛志了。他端詳良久,臉一抽,居然笑了,笑意一閃而過,不知道是嗤鼻輕蔑,還是心有相惜。
“有句話講,成長是很艱難的,往往我們會變成自己討厭的樣子。我父親經常被警察禁足,我很反感警察,長大后我卻從事了警察職業。我想你也是,你從小正直善良,可成人卻變成了自己最反感的罪犯身份。你在監獄裏肯定羞於與這些人為伍,本來就是沉默的性格由此變成了孤僻……但父親賦予你的善良和勇氣仍在,所以你在監獄裏是個奇葩,表現良好,學習積極,不欺負人。偶爾出手針對的是那些比你更強、更惡的罪犯,你比他們更狠,所以在他們眼中,你反而成了一位惹不起的狠茬……可能這時候仍然有機會回歸社會,可惜父親卻等不及漫長的刑期,他去世了。你的人生只剩歸途,再無來處。”邢猛志道,他冥冥中想起了枯坐在火葬場燒着紙錢的場景,那種凄涼和冷到極致的心境,或許郭三槍比他體味得更真切。一場撕心裂肺的悲傷會把一個少年蛻變成人……抑或成魔。
郭三槍的眼神黯淡了,他不自然地去揉眼睛,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讓他揉到了傷處,他輕蔑一哼,像微微開啟的心門瞬間被鎖上了。他欠了欠身子,警惕地看着邢猛志問:“心理諮詢師?你是幾級?”
“你居然知道這個?”邢猛志驚咦了聲。
“監獄裏有,專門開導那些想不開的重刑犯,那,就像我這樣的。勸我們想開點,反正想不開也得幹活,倒不如想開點幹得還沒那麼累。”郭三槍調侃道。
“猜錯了,我是輔警,沒有心理諮詢資格證書。”邢猛志伸出胳膊,指指自己的臂章,以同樣調侃的口吻道:“以前你是重刑犯,可能需要開導。現在嘛,不需要了,肯定是極刑。”
話重了,嚇了程長峰一跳。可不料此人確實不能以常理度之,聽到這種話反而笑意出來了。嘿嘿一笑,既冷且陰,聲音讓人覺得有點毛骨悚然,邊笑還邊調侃道:“我們有句土話叫,憨狗發情蹭電線杆,瞎折騰浪費感情,你跟我一個橫豎都是挨槍子的,扯這些有意思嗎?”
僵了,可能和這類老炮相比,邢猛志還是嫩了點,他尷尬地摸摸下巴,為難了……
外面觀審的可比裏面的氣氛還緊張,說到此處時,賀炯好不懊喪道:“差點火候啊,差一點點就說上了……這是幾天來郭三槍說話最多的一次,嘖嘖嘖,審訊方案應該再細一點。”
一旁丁燦似有所悟,回頭問武燕:“武姐,你見他這麼深沉地說過話嗎?”
“沒有啊,像變了一個人。”武燕道,還沒明白過來。
任明星倒像明白了,不屑道:“他裝逼都不是十拿九穩,裝深沉肯定不行。這不才剛練上。”
喬蓉翻了他一眼道:“閉嘴。”
席雙虎似有所悟,中肯評價道:“他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要說了解嫌疑人資料,參案的可能都差不多,但要說理解,也就他和華啟鳳兩個人。”
“華師父在也不行。郭三槍主動交代的案情無非求死,而我們想知道的案情,絕對是零口供。沒有意外,這點不會有任何突破。只能期待多說點,為我們提供更多的判斷參照信息。”賀炯自言自語,思維打結了,又返回來喃喃說著:“不對呀,他要不主動交代這幾起命案,那豈不是成就感更大,這和反社會心態是相悖的,難道真像……咦,對了,猛子剛才說什麼來着?在會議室你們剛來時,那什麼以什麼隱藏什麼?”
“以交代罪行的方式隱瞞其他罪行。”武燕脫口而出,反而是她記得最清。
這話再咂摸,似乎別有滋味了,賀炯像陷入沉思了,想了片刻,猶豫地拿出手機撥着電話,如是命令道:“通知雲城法醫鑒證中心,特別對司令婕的住所做一次生物證據提取……對,馬上,總隊等結果。”
“這是幹什麼?已經徹底搜查過了。這女的捲走得很乾凈,只留下了一屁股債。”宋玉河悄聲道。
賀炯臉上狐疑,猶豫道:“有一種可能我不敢相信。”
“什麼可能?”宋玉河問。
賀炯示意審訊視頻道:“如果猜對的話,就是猛子掌握的撒手鐧。我就不說了,如果猜錯,臉上掛不住。”
不等宋玉河再問,賀炯躲開了,注意力還在審訊視頻上。餘眾面面相覷,實在跟不上賀支隊長的思路。不過思維快的還數不着賀炯,得數視頻里的邢猛志。他沉默和尷尬之後,突然間又說話了。
“我們彼此心知肚明,浪費感情的做法,無非是試圖推進案情。你交代的這幾起命案都有第三方證人,其實交代不交代都瞞不住,遲早都要刨出來,我們更感興趣的,是你瞞住的事。”
迂迴變成單刀直入了,要涼,聶敬輝心念一動。已經看到了郭三槍的得意表情,一嗤鼻,一撇嘴,不屑問着:“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
“不會,那樣我會鄙視你。”邢猛志道。
郭三槍銬着的手豎了根大拇指,意外地說了句:“謝謝。”
“不客氣,你畢竟有值得欣賞的地方。”邢猛志道。
兩人互視着對方,由眼而生的惺惺相惜太明顯了,明顯得讓程長峰總隊長覺得很不舒服。在審訊領域這是很危險而且絕對不允許的,哪怕是誘供也不能突破原則底線,對犯罪嫌疑人的行為冠之以“欣賞”之類的詞。他咳了一聲,看看聶敬輝,聶敬輝也覺得臉上掛不住了,輕聲提醒着:“注意你的言辭。”
“是!”邢猛志應道。
而郭三槍呢,旋即哈哈大笑,笑着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笑里戲謔的成分很濃,這麼一轉悠其實是把邢猛志帶溝里了。他坐在審訊椅上的時間久了,話里挖坑埋雷的法子運用得純熟無比,像邢猛志這個年紀的警察嘛,只有被他虐的份。
果不其然,邢猛志變得有點尷尬了,他枯坐着似乎不知道該怎麼繼續。
這時候隔間外的賀炯重重哎了聲,這個嫌疑人太難對付,怨不得聶處和程總隊長寸步難行,邢猛志還是嫩了點。
“準備放大招,他要司令婕的舊視頻。”丁燦突然道,他盯着單向玻璃的裏面突然道,別人訝異看着時,他解釋道:“事前叮囑過我的,他一做這個牙疼表情,就是要開始反擊了。”
別人還在發愣着,丁燦急地吼了句,技偵趕緊在電子檔案里翻,很快找出來。邢猛志還沒有動作,像石化一樣,那只有四個人的場景估計沉悶得都憋不住了。
突然間,邢猛志動了,他燦然一笑,站起來,離開了旁聽桌,對着郭三槍大大方方道:“自信是優秀品質沒假,可是要過度自信,那就成自大了。其實我們對你這個團伙的事已經了解得一清二楚,沒有加大審訊力度的原因,無非是因為你還重傷未愈,真以為我們一無所知?”
郭三槍嗤鼻一笑,懶得理會了。
“那我問你,你在沁山作案是單槍匹馬,我們隔了一天就追蹤到了你作案的車輛和手法。車裏套車那招不錯,知道你的疏漏在哪兒嗎?”邢猛志問。
嗯?郭三槍眼一直,愣住了,雖然現在提及已經沒有意義,可對於過於自信的人,失誤永遠會讓他耿耿於懷,只可惜得不到答案了,他也警惕地不敢問,生怕掉進坑裏。
“我再問你,瓦窯寨的老貫窩點,藏得可夠深,知道我們為什麼準確端掉,而且恰恰趁你不在的時間裏嗎?”邢猛志又問。
啊?郭三槍嘴唇微啟,那是緊張,驚聲未出,可臉上驚訝已現,那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或許只能當成巧合。
彷彿他的心思被猜到了一樣,邢猛志繼續說著:“你心裏肯定在用‘巧合’為自己的愚蠢開脫,好吧,就當這次是巧合。那在好漢坡,你是隨機選的逃跑路線,可恰恰進了包圍圈,要包圍,那就得預見性了,我打賭,你同樣不知道你的疏漏在什麼地方。”
蒙了,蔫了,郭三槍滿臉不甘,喘息漸粗,越聽越無法原諒自己,那股無名邪火冒起來,他恨得牙痒痒。程長峰和聶敬輝心裏暗喜,不敢稍動,審訊中出現情緒失控是突破心理防線的最佳機會,他們生怕錯過這個時機。
“不對。”郭三槍眼中突然精光一現,牙縫裏迸着道:“堵我時只有兩支槍,是個巧合,堵我不可能只有這麼一點火力,絕對是巧合,你在詐我?你是誰?”
“是不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其實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第一次是晚上,雨夜。”邢猛志道,他說到此處時,身形標挺,不怒而威,手從兜里慢慢掏出了隨身的東西:一隻綁着藍色皮子的彈弓。
這東西瞬間讓郭三槍失控了,他像野獸一樣嘴裏嗬嗬有聲要撲上來,拉得警械叮噹直響,拉不動時,他怒火中燒地看着邢猛志,一字一頓說著:“是你……是你……小人……呸!”
一口濃痰吐向邢猛志,那恨不得生撕仇敵的樣子令人可怖,邢猛志擦都沒擦衣服上的痰跡,不屑道:“你已經成了老娘們打架的水平了,一抓二撓三唾沫,我不跟你計較。輸都輸了,現在才覺得輸不起,一點風度都沒了,虧我還覺得你是條漢子……原來你不是。好漢坡上較量過了,還站着才算好漢,你呀,像死狗一樣躺在泥里,不算……”
“操你×的,小人,下黑手的小人,老子做鬼也要咬你幾口。”郭三槍怒罵著,不服。
邢猛志也怒了,回敬着:“呸,看你辦的事,都不算人,連小人都不如。真以為瞞着的事沒人知道?”
“哈,放你娘的屁,老子和雷子打交道幾十年了,想詐我?門都沒有。”郭三槍瞪着一隻眼道,捎帶着連程長峰和聶敬輝都罵進去了。
這究竟是什麼事?雲裏霧裏程長峰覺得有事,兩人都在意會,卻不知就裏。這個撒手鐧在最不經意的時候被邢猛志潑婦罵街一般地抖摟出來了,他以可笑無比的表情說著:“還用詐你?不就是褲襠里那點爛事嗎?你把老大的女人睡了,這是不義;又幫着這娘們把老大的財產卷了,這是不忠。兄弟,好歹你算個江湖人,這種不忠不義的事都做了,簡直是豬狗不如啊。”
一語中的,殺人誅心,這一句話堪比射向要害的子彈。郭三槍像中彈一樣目瞪口呆,表情從獃滯到驚訝、從驚訝到狐疑、從狐疑瞬間又到驚恐,全身戾氣凝結的凜然氣勢瞬間蕩然無存。他的驚恐來自眼前那個播放的屏幕,屏幕上的無聲畫面像有魔力一樣,勾着他目不轉睛地看着,看着……
是司令婕戴着手銬,低眉耷眼接受審訊的視頻,屏上的時間,和此時牆上鐘錶的走時一致。
“完了,完了……全完了……”
郭三槍隨着屏幕畫面的消失,像整個魂被抽走了一樣,癱坐在審訊椅上喃喃地道。這個鐵骨錚錚、邪氣森森的惡漢,一下子垮了,很意外地,他的眼中居然汩汩地冒出了兩行清淚,吧嗒吧嗒往下掉,他面前審訊椅的隔板眼可見地,被打濕了一片……
隱情乍見
“啊?!這怎麼可能?他們團伙里都沒人知道這個情況啊。”
“是啊?男女關係的事,都能研判出來?”
兩位接駁視頻傳輸的刑警小聲道,看現場郭三槍頹喪的樣子,十成十是沒假了。只是沒想到隱瞞的情況,會是這種讓人大跌眼鏡的信息。
“我明白了,行動前一夜郭三槍是和司令婕通話了。我說這個女的反偵查意識怎麼這麼強,竟能和警察周旋。要是有這麼一位犯罪大師當裙下之臣,那一切就迎刃而解了。說不定以退為進,到掃黑工作組自首,都是他導演的,目的就是把火力引向胡浩的老婆和大舅哥,然後再以劫持的假象出逃,厲害啊,捨車保帥加金蟬脫殼。”丁燦愕然道,有這層關係,足夠豁然開朗了。
席雙虎卻是後悔地拍着腦袋說著:“我們剛監視她時,還開玩笑說了,要是雲城出個女黑老大就好玩了,沒承想一語成讖啊……我說怎麼一直覺得有點不對勁,司令婕取保出來以後,正常上班、去公司、做美容、逛街,別提多正常了。”
“到底正常還是反常?”喬蓉沒明白。
席雙虎說了:“正常人攤上刑事拘留再取保,肯定就沒法正常了。恰恰正常得和沒事人一樣,那豈不是最大的不正常,這一切肯定是謀划好的。”
如果有這一層關係,有這麼一個悍匪撐腰,那司令婕能辦到的事就多了,一切的不合理馬上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了。眾人興奮討論間,現在明白邢猛志問那些裝束、打扮的含義了,這個長年着裝單一、不修邊幅的悍匪,案發前一夜又是洗澡又是剃鬍又是換行頭,除了去幽會情人,還可能有什麼事?
擅長補刀的任明星插了一句:“哎喲,可把你們能的,都成事後諸葛亮了。”
一句話把大家說尷尬了,賀炯笑着拍拍任明星的肩膀,一攬道:“問題在於事前沒人敢往這兒想,你看兩人差異多大。”
兩人的肖像放一起,一個清水芙蓉,一個面目猙獰,任明星提醒道:“其實郭三槍不醜,剃鬍修發后絕對達到型男標準。只是我們自己的心理原因,覺得這人很可怕。情人眼裏出西施嘛,何況和胡浩比起來,郭三槍又年輕又帥氣,體能又好……嘿嘿……”
喬蓉掐了他一把,任明星傻笑中斷了,餘眾哧哧笑着。賀炯大爽道:“就怕犯燈下黑的毛病,沒想到還是犯了。猛子不簡單,他都沒接觸嫌疑人,怎麼先想到這上面來了?”
他看向了武燕,武燕趕緊解釋着:“我也不知道,他躺醫院裏每天發獃,可誰知道他往這噁心事上想。”
“幸虧往噁心事上想了。這條信息可太重要,郭三槍的犯罪動機,司令婕的重大嫌疑,全實錘了。看來我們的追捕方向還得調整一下,差點漏了這條大魚,目前看啊,這樁案情的複雜性超乎想像啊。胡浩涉黑,掌握他黑金的伍士傑又被算計黑吃黑了,方向重點轉向司令婕。這個女人不簡單,兩次自首,把我們警方耍得團團轉,最後居然來了個金蟬脫殼,厲害角色啊。她的心理素質不會比郭三槍差。”賀炯道,已經放眼接下來的追捕了。
辦案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到最後一刻,你都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意外出現。心理素質這麼好的一個女嫌疑人,已經脫逃數日,可能發生什麼情況,已經讓賀炯又開始皺眉了。
淚像斷線的珠子灑了一片,郭三槍只側過頭,在臂膀的位置艱難地拭了下眼睛。已經站到門口的醫護被程長峰伸手制止了,在這種時候,嫌疑人言行舉止的每個細節變化對於揣摩他的心理都至關重要,不能打斷,他興奮得伸出的手都有點發抖,生怕有任何東西打破此時的傷感氛圍。
氛圍很重要,不管是喜怒哀樂哪一種,只要是正常人的情緒表達或者發泄,都是重要的,因為這種正常情緒出現在反社會人格的個體身上,恰是突破心理防線的體現,他們的心理已經被左右,他們的人性出現了暫時的回歸,那是審訊的極致。
郭三槍回過頭時,一隻手伸向他面前的隔板,手捻着袖子,很仔細地擦乾了他剛剛留下的淚跡。一拭而過,邢猛志退了幾步,片刻間,郭三槍也恢復正常了。
“你想……問什麼?”郭三槍奇怪地看着邢猛志,像角色互換一樣,他才是審問人。
邢猛志搖搖頭:“現代技術可能讓死人都保守不住秘密,我沒什麼可問的。再深的秘密被刨出來,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答案很意外,回答很巧妙,又一次在郭三槍的臉上呈現出失望表情,一次次的判斷失誤讓他無法再築起準確的心理屏障,就像出槍失去了准心。那樣的後果是自己處在對方的射程內,隨時可能中槍,他竟然意外地有了緊張的情緒。
“其實我很期待我們的見面,我們畢生的成就感可能都來自贏過對方,但真的贏了,我並沒有覺得有多大的成就感……或者假設一下,你贏了,你脫逃了,我想你也未必有什麼成就感,剩下的餘生是無盡的逃亡,最終的歸宿仍然和現在一樣,你說呢?”邢猛志輕聲問。
這也是一個無法逃脫的宿命,郭三槍閉閉眼,不甘、無奈、憂傷盡在其中,不過卻默默地點了點頭。
“期待見面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都有一位一生磊落、耿直的父輩。失去父親的時候,我想你和我一樣,像天塌了,恨不得拉着這個世界和我一起毀滅。所不同的是,幸運的我還有一位親人拴着,而不幸的你,一無所有,了無牽挂。那個時候也許還有挽回機會,或者親情,或者友情,或者愛情,哪怕有一點人世間的溫情都可能挽回,可惜沒有……你見到的是高牆鐵窗,是形形色色的罪犯,是充滿戾氣的監獄,還有被壓抑的憤怒、不甘、仇恨,把你變得越來越孤僻。這些負面的情緒在一點一點侵蝕着你的人性和良知,你開始仇視這個世界、這個社會,所有的東西,所有的人……”邢猛志惋惜地說著,那種卑微如草芥的底層生活他經歷過,苦難是一種歷練,不同的是,有的人會找到勇氣,有的人卻滿滿戾氣。
這話郭三槍聽進去了,他靜靜地聽着,微仰着頭,眼神空洞,像陷進了曾經不堪回首的過往。一輩子像一個瞬間,很短的一個瞬間就走到了盡頭,當回頭時才發現,這一生缺失的東西似乎太多了。
“出獄后你肯定回了家鄉,那個日夜思念的地方一定會讓你近鄉情怯。當年你犯的事雖然之於你本人問心無愧,可你依然無法面對。生活本不應該是這個樣子,我想你也接受不了你成人的樣子。不管是家鄉還是城市,不管是熟悉還是陌生的地方,都很難再容納下你這樣的人。於是你,只能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和人群中……如果說二十年前開槍是出於義憤的話,那之後的開槍,就是出於仇恨、出於報復、出於發泄。這些並不能讓你找到心靈的慰藉,可越找不到,就越在老路上走得越遠……你沒有回頭的機會,你也沒有想過回頭,說不定你巴不得快點結束,因為你肯定也憎惡你現在的樣子。對嗎?”邢猛志問。
“對,也不對。”郭三槍不屑一哼,如是道。
“大部分都對,不對的原因是,你的生活里又有了一束光。”邢猛志道。
郭三槍嘴唇一哆嗦,緊張地看着邢猛志。
“是從遇上司令婕開始的,對嗎?”邢猛志問。
郭三槍一愕,緊張到面部表情發僵了。
“我不從道德的層面評價你倆的事,任何出於真心喜歡的感情都是值得尊重的。一個女人如果愛上一個男人,可能會死心塌地;而一個男人如果傾心一個女人,可能更厲害,會毀天滅地……你就是這樣的人,你做到了。”邢猛志道。
這時候郭三槍報之以欣賞的眼光,滿臉傲色,而且有點激動。如果不是被銬着,恐怕要擁抱一下面前的“知己”了。
“我猜她一定通情達理,看到了你的心結。給令尊修墳的事,是她先想的吧?”邢猛志問。
“是。我很感激她,從來沒有人正眼看過我,也從來沒有人說到了我的心事上。”郭三槍臉上滿溢着幸福,喃喃地道,表情像難堪,又像害羞。
“具體經辦是伍士傑辦的,你本來聽命於他,後來又殺了他,是因為……背叛?”邢猛志問。
“對,他想置小婕於死地,不能留他。”郭三槍惡狠狠地道。
“他的層次應該在小婕之上,小婕應該不知道他多少事,而且兩人沒有多大利害衝突啊?”邢猛志問。
“這事和小婕無關,是我要滅他。”郭三槍一句全攬到自己身上了。
“呵呵,伍士傑是土專家,造不出那麼精密的陰線槍管來,小婕肯定參與了,否則威脅不到伍士傑。伍士傑想溜肯定怕這個禍患,所以只能先下手為強。可他並不知道你是小婕的保護神,所以還是棋差一着了。不僅是背叛的原因吧?伍士傑可是胡浩的錢袋子,吃掉他可足夠你倆一起遠走高飛,雙宿雙飛了……你肯定是這樣想的,哪怕折了自己,也要保護好她,最起碼留上一大筆錢,也算對得起紅顏知己了,對嗎?”邢猛志如是問,是敘述的口吻,是欣賞的語氣。
郭三槍一點也不反感,他點點頭道:“沒錯,我給不了她更多,反正都是黑錢,沒規定是誰的,誰有本事誰拿。”
“霸氣,也沒錯,誰狠誰就來制定規則,當年胡浩發家也是如此。他對你並不是推心置腹,而是處處提防,也怨不得兄弟們離心離德。不過這其中我有一點不明白,以你坐牢十幾年的經驗,對危險的嗅覺應該很靈敏。伍士傑一事後你應該銷聲匿跡,而不是變本加厲啊?”邢猛志問。
郭三槍神秘一笑,反問着:“你說呢?”
“應該為了小婕,你的動靜越大,目標越明顯,她就越安全。因為伍士傑這個叛徒的原因,小婕在取保候審,而且因為和胡浩的關聯,她也被監視居住,想走並不那麼輕鬆,必須找到萬全的機會離開。”邢猛志道。
“對,我不能讓她有任何危險。”郭三槍道。
“可最終還是很危險,你居然讓她去闖掃黑除惡指揮部,萬一被滯留,那豈不是前功盡棄了嗎?多危險啊。”邢猛志關切地道。
“風暴的中心最安全,洪水的源頭最平靜。那些蠢雷子都想着抓住我立功呢,不會想到她身上。”郭三槍不屑道。
這話刺激得聶敬輝和程長峰咧了嘴,當天司令婕的表現,確實把參案警員全部蒙蔽住了,還真沒人想到這是自導自演的一出鬧劇。
邢猛志也驚訝於這一對犯罪拍檔的膽大妄為了,他豎著大拇指道:“資料顯示你沒上過幾天學,肯定是錯的,能說出這話來,水平不一般。”
“不是我說的,是小婕說的。”郭三槍糾正道,馬上又補充着,“不過事是我乾的,我沒有為難那個女警察,只是把她勒昏了,你們也不要為難小婕,都是我乾的。”
“成交,最後問你一個不知道答案的問題?有興趣回答嗎?”邢猛志問。
蒙了,這是句自相矛盾的話,郭三槍倒不知道怎麼回答了,他機械應着:“不知道答案,我怎麼回答?”
“我要問你,小婕是否涉及制槍案情,你肯定不說,或者全攬自己頭上。但解釋不通,製造汽狙的槍管十二條陰膛線。技術和原材料咱們省都不具備,必須通過走私,恰恰你和小婕,都不具備這個能力,而這個人如果找不到,責任就要扣到小婕頭上。她可能認識這個人,但你肯定不認識……我們呢,是根本不知道有沒有這個人的存在,這就是問題,你知情多少?這可事關小婕的將來啊。”邢猛志道。
這是委婉地在訊問制槍案幕後那位神秘的“走私客”。問話的方式讓聶敬輝暗暗喝彩,只有這種方式,才能讓嫌疑人沒有任何反感,也沒有任何防備。
果不其然,郭三槍使勁想想,肯定是不清楚具體情況,不過他還是極力說著:“有,原來的短管老炸膛,汽管老塞子。伍士傑四處找路子,後來通過國外的朋友,搞了一批精密管件,那玩意兒造出來準度提高了一大截,一下子都解決了……我不認識,但肯定有這個人。”
“進過幾次管件?”邢猛志問。
“七八次,剛開始少,幾根幾根進,後來查得緊,乾脆進了一大批,做成備料慢慢用。”郭三槍道。
“最後一次是馬寶駿一車拉回來的,前面的幾次呢?怎樣進回來?”邢猛志問。
“塞其他貨里唄,粗電纜里塞一兩根,根本看不出來,要不做成工藝品,藏裏面,快遞就郵回來了,很難嗎?”郭三槍輕描淡定道了句。
真相聽得程長峰汗顏不已,又是群眾智慧演化出來的作案手法,這常規辦法不管排查還是大數據追蹤,恐怕都要錯失。問話的邢猛志也愣了下,真相來得既意外又突然,他都無言以對了。
“高明,確實夠高明。”半晌邢猛志評價道,他回頭看看程長峰和聶敬輝,小心翼翼道,“我沒什麼問題了,有個提議啊,能不能考慮給他和司令婕一個會見的機會啊?在不違反相關規定的前提下。”
程長峰方要糾正,不過立時看到了郭三槍腰一直,脖子一梗,表情期待無比,馬上轉口道:“我看可以,隨後向上級請示一下,得到批准的可能性還是有的。你說呢,聶處?”
“嗯,我贊成。這事由我來向上級請示吧……今天的談話氣氛不錯,咱們多聊聊啊……向陽啊,有些細節我希望咱們再核實一下,就你剛才說郵寄回槍管的事,如果能更詳細一點,那就有助於我們查到隱藏最深的黑手,這個人才是首惡。細節,比如這裏誰接的貨?哪家快遞公司?等等,越詳細越好……”聶敬輝出聲問道,無縫地銜接上了邢猛志的角色,郭三槍渾然不覺,順着這個思路往下走着,思忖片刻道:“老杜的人,我不清楚具體是誰。這邊收山貨的外地人多的是,隨便找個收貨人很容易。”
“那這麼久了,你怎麼可能記得清具體是七八次呢?”
“槍過我手校準啊,怎麼可能記不清?”
“那你記得清具體多少支嗎?”
“第一次樣管,兩支;第二次是試產,十支;第三次十六支,拉膛廢了幾根管;第四次二十八支,廢了兩支。第五次的時候就開始做短管了。一直試驗了七八次穩定了,才大批量搞了一次……”
郭三槍侃侃而談,全身心放鬆了,果真是突破底線就沒下限了。這個團伙隱瞞着餘罪和漏罪,又從這裏牽出無數條線索來。
觀審的賀炯和宋玉河迅速調配警力,重新提審關押嫌疑人的、重新研判案情的,還有一撥特殊的人被他調派急速趕赴雲城補充偵查。審訊尚未結束,雲城法醫鑒證中心的化驗報告已經傳回來了,一個新的發現是:從司令婕的居住地提取到了兩個半指模,和嫌疑人郭向陽比對相似度達到百分之七十以上;在居住地衛生間地漏縫裏提取到了兩根毛髮,DNA檢測和郭向陽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
報告接到宋玉河手裏,宋玉河一點也不興奮,有點尷尬地遞給了賀炯。賀炯拿在手裏掃了幾眼,又看了看已經突破的審訊現場,悠悠道了句:“真沒看出來這個山炮居然還是個情種,交代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來。估計司令婕壓根就沒準備和他一起走,那個女人騙了所有人,包括我們警察,也包括他。”
這是基於“司令婕已經被捕”的假設前提,才突破了郭三槍的心理防線。而郭三槍說出來的事,恐怕讓專案組得無限提高司令婕這個女嫌疑人的重量級別了,宋玉河道:“已經出逃數日,麻煩大了。”
“誰說不是呢?這回可真是陰溝裏翻船了啊。”賀炯默默地,下意識地去摸煙,恰巧手機響了,他順手摸出來放在耳邊,喂了一聲,臉色陡變。
壞消息往往是接踵而來的,宋玉河緊張地問着:“又有什麼變故了?”
“不是案子。”賀炯瞠然放下手機,似乎比案情轉折還讓他難堪,怔站着說不出話來。宋玉河再一問,他驚醒后,趕緊拉着宋玉河往外走。宋玉河不悅道:“怎麼了?怎麼了?什麼事你咋也沉不住氣了?”
“我跟你說,師父快回來了。北京那邊下病危通知,讓家屬趁着還有口氣趕緊回來,救護車已經在路上了,估計晚八九點到。可現在這……”他小聲咬着耳朵說著,做賊般地看看忙碌的總隊。這個消息已經瞞了很久了,宋玉河瞬間也陷入同樣的難堪了,他小聲回著:“咋辦呀?還能支持多久?”
“你能有點人性不?限期能命令,大限也能由你說了算?”賀炯煩躁地回了句。
“那……”宋玉河踮腳,看看房間裏聚精會神的那幾位核心隊員,為難得抓腦袋了。這個關鍵時刻人心不能散,可以華啟鳳和這群小隊員的感情,真要曝出來又不可能不亂一陣子。更何況華啟鳳本就是個名人,又是因公,恐怕在省城全警都會是一場軒然大波。
兩人心亂如麻地商議着,卻商議不出個辦法來。其間兩人電話次第響起,市局的、省廳的、外省的,甚至有多年未聯繫的同行都在求證。電話還沒完,總隊門外又來了數輛警車,是省廳的公務車輛,這邊方停,又有市局和各隊的車陸續來了。
“瞞不住了啊,老賀。”宋玉河道。
“案子先放放,一起去接師父吧。”賀炯傷感地道。
兩人踱下樓,快步朝車隊走去,來自大隊、中隊、分局、市局不同警銜、不同年齡的警察,年輕的還一臉稚氣,年老的華髮已生,今天為的是同一個人聚到一起,那個人是:
師父!
“你們幾個等等,趁熱打鐵啊。不管發生任何事情,不管遇到任何阻撓,都必須無條件服從命令……否則我就得挑別人啊,反正你們正好也有傷,我是實在不忍心再給你們壓擔子。”
程長峰剛出審訊室,直接命令上了,被召過來的這班底子正興奮着呢。席雙虎興沖沖地道:“報告總隊長,首戰用我們,我們必勝。這節骨眼還挑誰呀?”
“最難的我們已經做到了,總隊長您不是想把功勞給別人吧?”武燕更直接。
丁燦插話道:“恐怕還要有變故,司令婕這個人不簡單,最起碼從她能控制郭三槍這件事來看,肯定不是那麼容易抓到的。”
“再難也不會比抓郭三槍更難。”喬蓉道。
“走題了,走題了。我現在問你們,能不能做到,無條件服從命令?”程長峰問。
說這話時,還刻意地看了看邢猛志,邢猛志和大家交流眼神片刻,一行人齊聲道:“能!”
“好,那我就下命令了。邢猛志、席雙虎、武燕、喬蓉、丁燦,以你們為主組建追捕小組,連夜趕赴雲城。任明星,你師父已經在雲城了,也跟着去幫把手吧。馬上出發,一旦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我授權你們可以自主行動。總隊、網安,包括省廳的大數據,自現在開始一切向你們傾斜,識別碼很快會發給你們……抓緊時間吃飯,吃完上路。”程長峰命令道。
一聽這命令,傻眼了,不倫不類,而且有點莫名其妙。聶敬輝提醒着:“窩在雲城,那兒肯定有被忽略的東西,找到指向性的線索再圖其他。現在我們唯一的疏漏就在這個女人身上,得靠你們補齊了。”
也是,有時候偵查必須以退為進,細節越翔實,將來推進才會更紮實。程長峰卻是不耐煩地看看錶道:“聶處,這小組行不?一半傷員,要不再調整一下?”
“別呀,我們保證完成任務。”席雙虎急道,一拉扯其他人,其他人趕緊接茬。程長峰擺擺手,火急火燎道:“別怪我不近人情啊,火燒眉毛的事了,把這個女人的所有情況全部挖出來,真要脫逃或者離境,這個案子可就缺失太多了。再問你們一句,能完成任務嗎?”
“保證完成任務。”
“出發!”
幾位興沖沖地離開了,最後出門的邢猛志回頭狐疑看了一眼,不過程長峰和聶敬輝沒有理他。直到他離開很久,都聽到了車聲,聶敬輝和程長峰兩人才踱出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晌聶敬輝才羞愧道:“總隊長,我們會落埋怨的。”
“案子耽擱了,落埋怨的是整個總隊,全體警察。兩相比較,還是讓他們埋怨我吧。”程長峰輕聲道。
聶敬輝跟着他的步子走着,徵詢說著:“恐怕瞞不住啊,華師傅的弟子遍佈全省公安系統。”
“瞞一時算一時,特別是邢猛志,他和華師傅一起待了大半年,又一起追這個案子,真要被絆住了,還沒準多久才能走出來。這把‘藏鋒’總能準確地刺中要害,你難道願意看到他受到負面影響?”程長峰反問。
聶敬輝沉默不語了,自下午到晚上的審訊,他們已經被邢猛志的驚艷表現折服了。從來沒有這麼詭異的審訊,明明是對抗的雙方,可談得卻順利無比。每每到抗拒的節點,邢猛志總能委婉地一點撥,然後神奇地讓郭三槍就範,說得比竹筒倒豆子還快。
“情況到底怎麼樣了?”聶敬輝坐到車裏時,才把憋在心裏的話問了句,已經沒有意外,可總期待着,能出現奇迹。
“恐怕不行了,高局已經詢問總隊治喪委員會的情況了,現在都在醫院,恐怕……”
程長峰親自開着車,話說了半截,不知道是中斷了,還是被引擎的聲音掩蓋下去了……
“拐……拐彎,去趟訓練基地。”
“幹嗎?”
“拿點東西,反正都晚了,到雲城十一二點了,還能幹個屁啊。”
“也是啊,閻王派活也不嫌小鬼累啊。”
任明星駕車,副駕上邢猛志指揮着。小組都在車上,總隊接待的商務車,走開了才覺得莫名其妙,最起碼喬蓉這個槍械專管內勤也給派了隨隊就讓人覺得納悶。反應最慢的武燕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回頭問着:“喬蓉,你那堆槍械還沒檢測完呢,怎麼把你也派出來了?”
“我這不也納悶着?”喬蓉道。
“不會是猛哥把郭三槍審下來了,總隊長臉上掛不住,全給咱打發過一邊去了吧?”任明星很陰暗地猜測着,此話一出,引起了一陣呵斥,總隊長好歹也是副廳級幹部了,至於和你一輔警搶功嗎?
“這有什麼啊?我們一起接案的,終究還得我們結案,合情合理嘛,這少了誰也不行啊。”席雙虎道。
邢猛志此時一轉身,突來一句:“還是少了一個,師父咋了……這幾天躺在醫院凈想案子,都沒有問問。”
說著就要掏手機,武燕一拉他:“別添亂,在北京特護醫療呢。他是部里掛上號的人物,能虧待了?你打也沒人接。”
“我打過了,省廳里誰接的,特別囑咐別提案情,別打擾傷員休息。”席雙虎道。他胳膊肘一碰喬蓉,喬蓉心領神會補充着:“算了,猛哥,你一打電話,以你師父那性格,非急得從醫院逃跑回來。”
這話管用,邢猛志一下子放棄了,不過回坐時,還是顯得有點憂心忡忡。自打卧底歸來,他對危險有特別敏銳的感覺,今天莫名地有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像危險又不太像,反而有說不上來的心神不寧。
武燕拽拽他問着:“回去拿什麼啊?”
“哦,當時在基地做的案件牆,信息比較翔實,千算萬算還是漏算了這個女人,回去看看,說不定有收穫。我現在擔心,萬一這個逃逸方式再出乎我們意料,那就糗大了。”邢猛志道。
丁燦正撥拉着手機,隨口道:“沒那麼容易吧?她在取保候審期間,起碼的身份證件都不能用,別說出國,就是離開雲城都有問題。行動當夜,所有涉案人包括她和閆學軍都在涉案名單上,如果過了海關,早有消息傳回來了。”
“子非魚,焉知魚之滑溜啊。”邢猛志似是而非,挖苦了一句。
“那你不也是……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滑溜?”丁燦懟回去了。
邢猛志悠悠道:“窺斑知豹,一葉知秋,敢去掃黑除惡指揮部演戲。真不敢想像他會以什麼樣的角色和形象離開。”
一說這個,陰霾就上頭了。一堆匪夷所思的事都發生在她身上,恐怕想預判這種人的行蹤,要比追蹤郭三槍難十倍不止。經驗證明,腦袋好使的高智商罪犯,從來都比提着腦袋犯事的悍匪難對付。
“沒多難吧?女人出來混,無非兩場戲:一場肉戲,一場哭戲。演好這兩場戲,人生無往而不利,司令婕再厲害無非也就是這麼個戲精,瞧把你們嚇得。”任明星道。
眾人一愕,然後哈哈大笑,只有喬蓉羞而不堪地斥了句:“明星你能不能別這麼噁心?”
“我還不夠噁心,否則下午洞穿真相的就是我了。瞧瞧猛哥,問問其他人怎麼解決生理問題,嫖了還是擼了,然後再打聽下衣着打扮,就判斷出這兩人有一腿……這個太簡單了嘛,那女人要厲害,還能有什麼,無非就是BodyWeapons。”任明星說道,飆了個英文單詞。
武燕叫嚷着:“說人話,啥意思。”
其他人在笑,任明星得意道:“你猜?很難嗎?”
“你說司令婕是賣藝只賣身,給胡浩戴綠帽吧?”武燕道。
任明星哈哈笑道:“我說的身體武器,喬蓉你看別人都能聽懂啊。”
又是一陣好笑,武燕伸手擰了任明星耳朵兩把,叫嚷間車已經拐進了基地大院。車泊停,邢猛志和任明星跳下去了,奔向宿舍,此案正是從這裏開始的。席雙虎和喬蓉說起舊事來了,當時兩人還奇怪,宋支隊長怎麼找了任明星這麼個二傻子隨隊,還真沒想到這麼快,已經走近了尾聲,越說越感慨了。
奔向宿舍樓里的邢猛志、任明星二人,中途不經意看到一樓樓間燈亮着,奇怪的是整幢卻沒什麼人,像是突發情況給全部拉練出去了倒有可能。亮燈的是華師傅居住的地方,邢猛志鬼使神差折回來,一推開虛掩的門,屋裏景象讓他勃然大怒,三個人正在翻家裏的東西,都不認識。
“嘿,幹什麼呢?放下。”邢猛志一個箭步上前,奪了其中一人手裏的黃挎包。任明星奔上來和邢猛志站到了一起,仗着聲勢吼着:“你們誰呀?偷東西偷到訓練基地來了?”
“誰讓你們進來的?怎麼進來的?”邢猛志怒道。
那三人沒人吭聲,愕然看着,任明星反應出不對了,出聲問着:“你們誰呀?”
有兩人掏着證件,其中一人道:“市局辦公室的,他是汪主任。”
本以為來頭夠大了,卻不料邢猛志吹鬍子瞪眼道:“辦公室的來這兒扯什麼?我師父讓你們來了嗎?這是私人住地。”
“等等,你是什麼人?”另一位被搶東西的,好奇問。
“華啟鳳是我師父,我是華啟鳳的徒弟,他養傷期間這裏歸我管。”邢猛志道。任明星一伸脖子:“也是我師父。”
“哦,我是……認識一下,我叫華岩松,華啟鳳是我爸,我也是警察,鐵路公安,這是我的證件。”對方掏着工作證。
這就尷尬了,任明星和邢猛志一下子苦臉了,邢猛志趕緊道:“呀呀呀,你看這……師哥來了,您坐您坐。”
東西遞迴去,任明星趕緊拉椅子,不料華岩松並不准備停留,只是鞠了一躬,喃喃說著:“謝謝你們,不麻煩你們了,我拿點東西就走。”
東西,什麼東西?一個黃挎包,那個郵差包是師父早年辦案挎的,裏面就幾個本子和一堆獎章,其他就剩下洗得發白的舊警服了。邢猛志看着,突然感覺到那股不祥之兆的來源了,三人轉身走時,他猛地奔上去拽着華岩松問:“哥,師父怎麼了?不是在北京嗎?”
“剛回來,在市一院。”華岩松輕聲道,躲閃着邢猛志的眼光。
“怎麼樣啦?傷怎麼樣啦?”邢猛志急切地問。
華岩松回頭看着邢猛志,好奇問了句:“你叫……猛子?”
“是,邢猛志,師父叫我猛子。”邢猛志道。
“爸清醒時念叨過這個名字,說也不知道你們怎麼樣。後來就,一直昏迷着……”華岩松表情獃滯地道。
“那……那到底……這怎麼回事?”邢猛志蒙了。
“醫生說,可能……可能醒不過來了。”華岩松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說,一說便抹了一把眼淚,捂着眼睛匆匆離開了。
被扔在原地的邢猛志如遭雷擊,很久都保持着獃滯的動作反應不過來。任明星在他眼前晃了半天手指,卻不料驚醒的邢猛志一把掐住任明星,表情可怖地瞪眼問着:“到底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怎麼回事?”任明星嚇了一跳,從來沒見過邢猛志這麼恐怖的表情。
“王八蛋,我說怎麼不對勁,我一問師父你們就都轉移話題。說,你知道什麼?”邢猛志吼道。
“哎喲,案子的事是沒人知道,就你知道;可師父這事,是除了你,都知道。他一直吃着抗癌藥啊,我們是師父受傷后才知道的,賀支隊長命令不許告訴你和武燕……武燕肯定也知道了,都沒告訴你,不賴我啊。”任明星哀求着,他近距離地看着邢猛志發紅髮怒,像野獸一樣的眼睛,生怕挨打似的,邢猛志揚手時,他驚聲尖叫起來了。
啪!啪!啪!重重的、清脆的耳光聲音,卻是邢猛志扇在自己臉上。任明星愕然看着,邢猛志怒不可遏的情緒全部發泄在自己身上了,扇着自己的耳光還不夠,憤懣到極致,他連捶拳頭帶撞頭,把牆壁撞得咚咚直響。急得任明星攔腰拽着人,邊拽邊扯着破鑼嗓子喊着:
“快來人哪,要出人命啦……快來人哪……猛哥不要命啦……”
等候的一行,用比抓捕還快的速度一窩蜂擁進來了……
無語訣別
晚十一時,市一院腫瘤科。
這裏像發生了重案一樣,這個時間本該空出的停車場泊滿了警車,本該稀疏的人群比白天還熱鬧。而且進進出出都是戴着大檐帽的警察,樓外的台階上、電梯的等候座位上、走廊和過道里,處處等着的幾乎都是警察。他們相互認識,或者不認識,但並不妨礙三句成了熟人,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師父:華啟鳳。
走廊中心值班護士台旁,晚來一步的聶敬輝和程長峰擠進主任室了,隨同他們帶來了三院的一位專家。一進門,聶敬輝趕緊分開人群,把專家請進去,那裏已經不止一個專家了,幾個人盯胸透照或仔細瞄瞄,或輕聲耳語幾句,或和案情分析一樣眉頭緊鎖。病情分析也是需要幾位高手相互切磋印證的。
程長峰如是想着,環視一周,幾乎局黨委會的陣容都來了,正副局長、一位副廳、總隊、支隊、禁毒、經偵。這些頭髮都已稀疏斑白、經歷過無數大案,已經練就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警中大員,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神情是如此凝重。
幾位專家商議良久,年紀最大的一位開口了:“患者是長期的不良生活習慣以及酒精性肝硬化導致的肝癌,最早查出來時就已經是晚期了。這種晚期患者生存期一般三到六個月,現在醫療技術相比以前倒是進步和發展不小。但通常這種晚期肝癌患者生存期也就是兩到三年,超過這個時間基本就是奇迹了。而這位患者最早發現癌變的時間到現在,是三年零六個月。除了常規藥物的保守治療,他既沒有接受手術,也沒有參與化療,我很好奇是什麼在支撐着他的生命力,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大夫,有……有什麼辦法……不是,我不知道怎麼表達,哪怕能延緩他的癥狀,哪怕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也想試試,不惜任何代價。”
說話的是市局高局長,有點失態。那位專家很為難地道:“你們和家屬的心情,我都理解。但是,科學和法律一樣,都無法摻進同情因素。你們看,病灶擴展了一倍,有兩個肝部的大小。送治時三處污染性傷口,一個在脾臟這兒,現在伴隨着脾腫大、腹水,以及肝功能衰竭,所有癥狀全部惡化了……”
“太專業我們不懂。您都看到了,光來這兒探病的警察就有幾百人,他是我們隊伍的一位專家,一位長者,生平破案無數。我們這些晚輩,連盡心的機會都沒有……我們,我也不太會表達,就是……哪怕讓他醒過來,讓他再看看大家也行啊。”賀炯插話了,說得他自己都難堪無比。
“醒過來的可能不大,即便醒過來,也不會有清醒的意識,癌細胞已經擴散了。”一位專家道。
另一位看這些警察還是那麼期待地等着,他提醒道:“……說實話,你們從午馬轉省一院時,我們沒有接,勸你們轉首都。其實我們當時商量過,我都想過不了夜了,沒承想轉院這麼久,還活着回來了,生命力這麼旺盛我還是頭回見到。大部分肝癌患者在知道真相后基本就都垮了,這位警察很了不起。不過再了不起,也改變不了命,只要是生命,就繞不開死亡這個歸宿……請節哀!”
這是結束,看透片的燈熄了,專家們收拾着東西,說著節哀,然後一位接一位悄然離開。程長峰一把拉住最後一位小聲問着:“師父還能支持多久?”
“說不定就是今天。”專家道,程長峰不放手,敵視一般的眼光瞪着,專家又補充道:“如果還有奇迹,還能支持一兩天。”
他掙脫了程長峰的手,程長峰難堪地看看同行,凝噎無語,高局領着人先行着問着:“老賀,他家裏還有什麼人?”
“老伴去世了,只有個兒子,兒媳婦,孫子已經上小學了。”賀炯道。
高局吩咐着:“程總隊長,他是刑偵大隊出身,那就您來代表總隊和家屬談談撫恤的事。局裏準備申請追認為烈士,這可是我們全警之師啊,以垂暮之年力挽狂瀾,提什麼要求都不過分。”
“沒要求。”賀炯道。
眾人步幅一停,都看向賀炯,賀炯直說道:“我認識他兒子華岩松,也是警察,在鐵路公安上,兒媳婦是乘警。我和他們談過,沒啥要求,爺倆性格差不多,向組織伸手的事,他們辦不出來。”
高局愣了下,最難安撫的家屬這件事,似乎都不用考慮,可越是這樣,越讓他覺得心裏難安。他愣了片刻,還是堅持說道:“那讓家屬寒心的事,組織上也辦不出來,去,仍然要去。張廳長也在來的路上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交代啊,是我親手簽的華師傅的返聘書,可誰能想到,是這樣一個結局。”
“之於一名戰士,戰死沙場才是最好的歸宿。高局,您別自責,華師傅會感激您的。”賀炯道。
這卻又是一個打不開的心結,高局長無言,搖頭,看看走廊兩旁站着的警察隊伍,他不知該說什麼。雖然他知道自己沒錯,可心裏忍不住油然而生的深深愧意讓他有抬不起頭來的感覺。他撫撫前額,不知道是難堪,還是藉機悄無聲息地拭去了老眼中的濕跡,再抬頭時,市辦公室的兩位匆匆來了,他揚頭道:“直接說。”
一個答:“家屬都接來了。”
一個問:“能醒過來嗎?”
見高局無言搖頭,另一人捧着一個黃挎包道:“單位取到的遺物已清點,沒有需要回收的警械、證件。”
“就這些……”
一個老舊的黃挎包,可能來自二十世紀。高局顫巍巍打開,工資本、卡、舊警服,還有一張鑲着框的照片,正面是兩位舊制式警服的男子,其中一人正是年輕的華啟鳳,另一位不認識,程長峰附耳小聲道:“他的搭檔,池兵山,一九九×年爆炸案犧牲的,烈士。”
“是他!”高局怔了一下,把相框拿在手裏時,不經意看到背面有字,翻過來,上面書兩句詩,他下意識地念出來了:“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雪滿頭,雪滿頭……老華啊,你讓我們無顏以對啊。”
他說著,輕輕地放回了相框,看了看包里一堆獎章,此時再也無法掩飾,老淚縱橫。他唏噓幾聲,再抬頭,卻昂揚着對着兩行悲戚的屬下吼着:“不許哭,警察的榮耀從來都是以血與火為代價換取的。每天都有身着藏藍銀徽的同志倒在他們的崗位上,大丈夫以身許國,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你們這個樣子,有資格喊華啟鳳一聲師父嗎?”
被訓斥的警員側臉擦着眼淚躲閃着,高局帶隊前行着,他悲傷到不可自持,邊走邊說著:“……我今天很高興,很驕傲,很自豪,都說我們的隊伍沒有宣傳的那麼純潔和高尚,我不否認在信仰面前,我們中間有懷疑猶豫的、有自私自利的、有得過且過的,甚至還有腐化變質的。但對於那些不忘初心,始終堅定的同志,同樣沒人敢於否認他們的存在。一到危急時刻,一到生死關頭,他們中總有人站出來,選擇用鐵和血來捍衛信仰,選擇我們警察這個職業最高的榮耀:慷慨赴死,平安天下!我命令你們,打起精神來,笑着為你們的師父送行!”
這個命令適得其反,話音落時,卻有嗚咽聲起。高局控制不住場面了,他加快步幅向特護病房走來,人群分開時,看到了嗚咽聲起的地方,卻是幾位便裝的年輕人,當先一位淚流滿面,向著領導組一行衝上來,目標是其中一人,是賀炯,被那人提着領子揪起來,雷霆乍驚的一句:“賀炯,你個王八蛋!”
一眾人被驚到了攔都來不及攔,是邢猛志,他像仇敵相向一般搖着賀炯,咬牙切齒罵著:“你明知道師父是肝癌,每次還給他送酒;明知道他是肝癌,還讓他回來上班;明明知道他身體都快垮了,還讓他上案子……你還有人性嗎?師父是累死的……是活活累死的,你個渾蛋王八蛋……師父快不行了還瞞着我們……”
“放開放開。”聶敬輝拽着。“快放開,猛子。”程長峰勸着。
幾乎掐住賀炯的邢猛志邊擦淚,邊質問,指頭戳着賀炯的臉。而賀炯像一截木頭一樣,麻木地任憑擺佈。邢猛志情緒稍緩,他才難堪憋了句:“是師父不讓告訴你的,其實我也想扇自己幾個耳光,你打吧,下手重點。”
揚起手來的邢猛志卻扇不下去了。程長峰掰開他的手,想作勢訓幾句,卻也開不了口。這尷尬的場景總算被又來的一句話打斷了,華岩松從特護病房伸出頭來,緊張說了句:“賀叔,我爸睜開眼了。”
啊?!
高局一行驚得奔了上去,一行人擠進了病房,後面還往裏推搡,卻被市局看護的警員攔下了。別人守規矩,就甭指望已經亂了方寸的邢猛志還守,他急得又一把揪那警察,抓捕一般的動作把人往地上扔。這下可惹麻煩了,程長峰迴頭不客氣一指吼着:“把他摁住,關禁閉。”命令一來,又有好幾位警察撲上去,把邢猛志摁住,那邊武燕也往進溜,也被攔下了。
是熟人,禁毒大隊長周景萬和馬漢衛幾人,堵着武燕,架着邢猛志,連邢猛志嘴都捂上了,一個說著“越來越野了,市局保衛處的也敢上手打”,另一個說著“不管你,連支隊長也敢打是不是”。
幾人架着亂踢亂蹬的邢猛志離開現場了,武燕追着去了,拽着讓放開,任明星、丁燦上去幫武燕,喬蓉和席雙虎尷尬得不知道該幫誰。一群昔日不打不成交的搭檔,今兒可真快打起來了。
房間裏,華啟鳳慢慢地睜開了眼,面龐消瘦、眼眶深陷,因為肝部腹水的原因,肚子隆得奇大,整個人已經脫了相。兒子拉着他的手,僵硬,幾乎沒有溫度了,他壓抑着悲傷小聲說著:“爸,賀叔他們看您來了。”
嘴唇翕合著,卻發不出聲音。
賀炯湊上來說:“師父,還認識我嗎?”
輕輕啊了一聲,高局湊上來說:“老華,我老高,來看你啦。”
沒有反應,意識在消散,眼神有點滯。程長峰、聶敬輝等次第上來問候,都沒有什麼反應,偶爾微弱地啊啊一聲,發滯的眼神里似乎有點失望。
“似乎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孫子來了嗎?”高局問賀炯。賀炯問華岩松,華岩松說見過了。似乎什麼地方差了,眾人眼神互相徵詢着,卻無從去了解這位師父彌留之際的心愿。
突然間,華岩松喊了聲:“賀叔,我爸手指在動。”
他攤了開被子一角,看到了華啟鳳瘦骨嶙峋的手,一根手指在兒子的手心畫著,畫著,一個弧形,拐了幾拐,而再看面部時,眼睛睜得更大了。
“我知道了。”聶敬輝脫口而出。
“彈弓。”賀炯同一刻明白了,他附身問:“師父,你是想見猛子?”
華啟鳳眼睛眨了一眨,表情似乎放鬆了一點,像欣慰。
幾乎同時在喊:“猛子,猛子進來……邢猛志。”
“猛子,誰是猛子?”
“猛子……是邢猛志。”
兩行人迅速傳下去。在安全出口的樓梯上,正和周景萬踢打的邢猛志被放開了,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奔回來的。武燕緊隨其後,兩人奔到了華啟鳳的病床前。一看這個樣子,邢猛志忍不住號啕大哭一聲,直哭喊着:“師父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病着,是我害了你,我不該拉着你上案子。”
“別哭了,師父是不是有什麼事交代你。”聶敬輝提醒着。
邢猛志抹了把淚,拉着師父的手,看得更真切時,才發現彪悍的師父已經油盡燈枯了,連說話都成了奢望。他艱難地翕合著嘴唇,卻再也發不出聲音,可眼神卻依然執着,直勾勾地看着他。
“師父,師父……我們抓到郭三槍了,我和燕子、雙虎親手抓到的,活的。已經審下來了,3·28兇殺制槍案一百多嫌疑人無一漏網。”邢猛志道。
華啟鳳眼睛眨了一下,似乎又放鬆了點,他的眼神是欣慰,是喜悅,甚至是驕傲,那麼和藹地看着邢猛志。
邢猛志抹着淚道:“師父,我知道您老想把我拴住,怕我這性格和脾氣離開警察隊伍學壞了,我聽您的,我不會走的,我也走不了。經歷了這些,誰能放得下這麼多生死與共的兄弟和戰友啊?我可不想後悔一輩子。”
華啟鳳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另一隻手努力想抬起來,卻失敗了。邢猛志輕輕拉着他的另一隻手,同樣冰涼,已經感受不到哪怕一點生命的溫度,可眼睛還睜着,那麼留戀地看着這個即將離開的人世間,留戀地看着即將告別的親人和朋友。
驀地,邢猛志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湊近了,輕聲地,淚流滿面卻帶着微笑地和師父說著:“師父,我知道您的心愿,您說過這輩子最對不起的是老伴,沒有和她好好過日子;還有您那位犧牲的戰友,他犧牲時還沒結婚,一直孤苦伶仃的。既然生前無法分身,那死後一定要分葬,一半骨灰陪老伴,一半陪您那位犧牲的戰友,我一定給您辦到,一定經常去看你們,我們都去……”
驀然間全場泣不成聲,而病床上的華啟鳳卻是心愿已了,閉上了眼不再執着。邢猛志感覺到手一沉,再看師父時,他已安詳地微笑着,像睡著了。過了很久,邢猛志木然地、機械地給師父整理好被子,捋平了枕巾,扶正了頭部,仔細地看着師父莊重的遺容,然後和護士、和家屬一起推着床,慢慢地往外走。
沿着所有警察的舉手敬禮往外走,滿是身影,卻寂然無聲的走廊里,那些保持着敬禮姿勢的警察臉上的淚跡無聲在淌。沒有人能逃脫死亡的宿命,可總有不屈從宿命的人,會自己選擇死亡的方式,會選擇帶着尊嚴和微笑離開。就像師父這個樣子,彪悍地、轟轟烈烈地作為警察死去,而不是老死於默默無聞和被人遺忘。
邢猛志心裏如是想着,他清楚,這是一個男人、一個警察最好的歸宿;他知道,這是師父的選擇,死得其所;他也知道師父是含笑而逝、求仁得仁。可他依然壓抑不住心裏湧起來的憤懣、悲傷、痛苦,還有深深的無奈,就像多年前送走父親時那樣,他淚如泉湧、他撕心裂肺、他步履艱難,他一步一步推着這位和父親一樣的長者,一起走完……
師父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段路。
相逢未約
晨曦微露的時候,一輛越野警車緩緩駛進楊家峪高速路入口,在靠近檢查站的位置停了下來。
車窗緩緩而下,清新的空氣湧進來,車廂里煙味被沖淡了許多。後座的宋玉河有點迷糊,昨晚忙了一夜,佈置會場、安排後事、訂製殯葬用品等一大堆事,天快亮了,賀炯和程長峰這兩位治喪委員卻帶着他溜到了這兒。
“高速路入口七八個,你怎麼知道他會從這兒走?”程長峰莫名其妙來一句。
賀炯看着倒視鏡,回答道:“因為他們第一次離開省城去沁山,就是從這兒走的。”
“以猛子他們和老華的感情,不可能缺席師父的追悼會啊。你怎麼知道他們會走?”程長峰道。
“華師父沒有參加過誰的追悼會,甚至包括他的搭檔池兵山烈士的追悼會。不過你可能不知道,在爆炸現場池兵山的遺體被炸成了很多塊,是華師父一塊一塊撿回來的。雖然他沒有參加追悼會,可之後這幾十年,每到那一天,他總是提着酒,到墳前和戰友喝一場,有時候醉了就睡在那兒。”賀炯輕聲說著,聽得宋玉河一下子沒有困意了。
程長峰問着:“這是答案?”
“從這裏可以衍生出答案,正確答案是:猛子和華師父是同一類人,他會執着於案子,執着於抓到罪犯,而不是和其他人一起哭鼻子。”賀炯道。
宋玉河驚訝地插了句:“你不會是說,他要去雲城吧?”
“賀支還就這麼個意思,我也有點不信……不過這小子可真夠野啊,一輔警都敢揪着支隊長下手,呵呵。”程長峰笑着道。賀炯有點尷尬,唉聲嘆氣道:“他要扇我幾個耳光,沒準我心裏還好受點,師父這事啊,我都嫌棄我自己了。明知道他有肝病,明知道他支撐不了幾年,可還是不忍心把他趕回家……”
“不怨你,這事沒有正確的解決方式,不管你怎麼做,都是錯的。”程長峰道。宋玉河附和了一句提醒着:“換個角度,不管怎麼做,也可以說都是對的。如果有一天讓我選擇,我要能像師父這樣就好了。”
“呵呵,把你能的。你能放得下老婆孩子?說不定還有孫子。師父情況特殊啊,如果真是身體無恙,沒準他也會選擇天倫之樂的。造化弄人啊,絕症、絕望,反而造就和成就了師父。”賀炯道。
“這是中肯的評價。”程長峰道,小聲提醒着:“這話就在車裏說說啊,我當沒聽見。”
宋玉河訕笑了笑,看看時間,提醒道:“總隊長,要不您兩位眯會兒吧,我盯着。老賀你確定是往這方向走就成。”
“為這事,我和總隊長打了個賭,你希望誰贏?”賀炯不答反問,回頭看老搭檔。宋玉河同情地看着臉色晦暗、累得兩個黑眼圈的賀支隊長,笑笑道:“不管誰贏都會是一個缺憾,如果他沒去,可能更近人情一點。如果他去了,就顯得我們太不近人情了,華師父尚未入土,案子就壓上來,嘖……”
“恰恰我們倆都希望自己輸。”程長峰道,他給賀炯點上一支煙,悠悠道:“我判斷他會留下處理師父的後事,其實我希望他上案子。只有不近人情的人,才更適合警察這個職業,因為有時候公平和正義是需要排除感情因素的。老賀判斷他們會上案子,其實他希望猛子留下來,因為只有重感情,才能當好警察這個角色。從另一個角度講,假如是公平和正義的原因把警察變成冷冰冰的執法機器,那之於警察個人,也是一個悲劇。”
宋玉河想了想,搖頭道:“這豈不是太矛盾了?打賭,又都希望對方贏?”
“我們警察不就是個矛盾共同體嗎?信仰有多堅定,質疑就有多洶湧;榮譽有多耀眼,譴責就有多惡毒。”程長峰道。
“確實很矛盾。我贏了,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們來了。”賀炯看着倒視鏡里,一輛商務車緩緩駛近,那正是昨晚派出去的車輛,是總隊給配的。
三人不約而同跳下車。那邊開車的是武燕,緩緩駛近車尾停了下來,從駕駛的位置出來,向三人敬禮,沒有說話,眼睛紅紅的。次第下來了丁燦、任明星、邢猛志、席雙虎、喬蓉,這個拼湊的小組重裝上陣,卻像殘兵敗將一樣。還吊著繃帶的席雙虎敬禮道:“報告總隊長、支隊長,我們組奉命趕赴雲城,對3·28大案進行補充偵查。”
“去吧,家裏事不用操心,如果脫逃一兩個嫌疑人,華師父又要吹鬍子瞪眼了。”程長峰道,勉力地堆着笑容。席雙虎得令,禮畢,程長峰給席雙虎使着眼色,把席雙虎和喬蓉叫過來,喬蓉又向任明星勾勾手指,任明星聰明了,拉着丁燦躲在一邊,連武燕也曉得哪兒不對勁了,躲着去和宋玉河說話。
於是威名赫赫的支隊長,又一次和邢猛志面對面了,憔悴、憂慮、苦痛、難堪,都寫在這張黑臉上,連那雙眼睛也失神了,不再像平素里那麼犀利。此時再瞪邢猛志效果相反了,邢猛志嘴角歪歪,撩起了一絲疲憊的微笑,毫無歉意,像為昨晚的事謔笑。賀炯上前,表情佯怒,握着拳頭,樣子很猛,可落手卻輕輕地捶在邢猛志的胸前,尷尬地說了句:“你小子真不給面子,當著那麼多人,揪我領子?我好歹也是個支隊長啊。”
“你希望我道個歉?還是讓我去把案子辦完,給你找回面子?”邢猛志問。
賀炯一笑道:“又扯了吧?辦案子就為了我的面子?”
“你是支隊長,你的面子就代表麾下全體警察的面子,有什麼不對嗎?與其在這兒大家一起傷心,倒不如一塊兒出去找點刺激。”邢猛志道。
“那可是你師父的追悼會,你確定要缺席?”賀炯問。
“要能把人追回來,我就不算缺席,相比他彪悍的一生,再華麗的悼詞也過於蒼白了。他是警察,我也是,我們更擅長的是追捕,而不是追悼……其實他和你、和我一樣,都是死要面子,肯定不願意最親近的人,只記住他現在的樣子,你覺得呢?”邢猛志反問。
賀炯笑笑,點點頭,擺擺手:“去吧,省得留在這兒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實在不像個樣子。”
“說誰呢?你不也是嗎?”邢猛志對轉身而走的賀炯道。
“聒噪……滾蛋!”賀炯頭也不回,給了最後一個命令詞。
簡短的送行結束,沒有悲傷。或許正如所有人熟知的,警察是天生的偽裝者,這些善於偽裝的警察,把悲傷嚴嚴實實地隱藏起來了……
地點:未知。
時間:未知。
人物:未知。
所有要素的未知是因為,這是一個封閉的空間,無從知道時間和地點。床上躺着一個人,露着修長的玉腿和玉臂,只能看得出是個女人,臉上纏着繃帶,亦無法分辨是何許人。但即便如此,僅身體和身材,都有勾人犯罪的魅力。
她穿着一身酒紅色的絲質睡衣,像一朵怒放的玫瑰……膚色的雪白和衣色的鮮紅對比鮮明,彷彿是刻意為誘惑而擺的造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面貌不可辨,繃帶纏繞的臉部只能看到露着的兩隻眼睛,她通過那雙美目,看着面前的平板電腦,那是與外界的唯一聯繫方式,她記不清在這裏待了多久,或許只是幾天,但感覺就像好幾年。這種日子很難熬,她開始理解古代女人被打入冷宮是多麼殘酷的刑罰。
是啊,美人如花,如果一朵嬌艷的花兒在無人欣賞的幽閉空間裏衰敗成殘紅枯枝,那肯定是世界上最悲慘的故事,幾乎可以和一個人老死在高牆鐵窗里相提並論。
那衰敗的過程好像就在眼前,這種噩夢老是叨擾着她。此刻她看着平板上的新聞,心悸的感受更甚。屏幕上一頁是《晉陽市破獲特大制販槍支案》,一頁是《晉陽市特大制販槍支案涉案嫌疑人攀升至186人》,一頁是《山大教授盧啟明被槍擊致死案告破》,剩下還有很多標題不同、內容雷同的頁面打開着……她很痛恨那些戴大檐帽的,發佈個新聞也遮遮掩掩。嫌疑人都打着馬賽克,名字中間一個字都用“某”代替,除了那些繳獲的槍支,其他她感興趣的似乎都找不到全貌。她又一次憤憤地扔了平板,翻了個身,哀嘆了一聲。
這個趴着的姿勢顯出她的細腰翹臀,而那雙明眸恰好看到了平板上有關盧教授被殺一案的嫌疑人照片,照片上被鎖在審訊椅里的嫌疑人,馬賽克打得看不到臉,名字是郭某陽。似乎這個信息讓她很受觸動,莫名地有種特殊的感覺。
對,很特殊!
她經歷過的男人自己想不起有多少,但能讓她頻頻想起的並不多,郭向陽算一個。她喜歡那個像野獸一樣的男人,喜歡在瘋狂中得到快感。甚至在做愛時,偶爾還會想到這個男人殺過人,那種本應恐懼的事讓她異樣興奮。
她蜷曲着玉體,手伸向了私處,扭曲着、呻吟着,似乎在回味兩人歡好的那種感覺。她遇到過很多精明的男人,只有這個最傻,傻到被她勾引上床,傻到給她辦事,傻到送她逃跑還替她打掩護,傻到現在被警察抓了,肯定都不知道怎麼回事。
可她卻很懷念這個傻瓜,這個總能讓她上攀到高潮的男人,甚至沒有他,自己癔想中的愛侶就是他。說不清是愛,還是喜歡做愛的那種感覺,幽閉的空間裏想起這些事,總能讓她像此時一樣,想通過自慰宣洩一下。
這時候,門鈴響了,她驚得綺念全無,點着平板電腦連接門口的攝像頭。看清門口來人時,她立刻扔下了平板,站起來,趿拉着拖鞋,邊整着衣服邊上前拉開了門。
門外一中年男,她拉着讓人趕緊進來,問道:“醫生,我感覺臉上有點癢。”
“那是正常反應,家裏有人嗎?”提着手提箱的中年男四下打量着房間,隨口回答道。
“為什麼這麼問?可能有人嗎?”她警惕道。
氣氛很詭異,事實上她知道醫生姓甚名誰,而醫生卻不知道她是何人,不過這並不妨礙醫生給她提供服務,前提是給足夠的費用。就像小門診打胎、私底下治療性病一樣,有些人是需要用錢藏住私隱的。
“醫生,錢我準備好了,該到檢驗你手藝的時候了。如果不夠滿意,我會拒絕付錢的。”她坐到了沙發上,揚着纏着繃帶的臉。
“放心吧,保證你親媽都認不出你來。提醒一句啊,我們是通過中間人認識的,你叫什麼幹什麼的我沒興趣,你變成了什麼樣子我也不會記住。我是什麼樣子希望你也忘記,今天我就會離開這座城市,只當根本沒來過,同意嗎?”醫生悠悠地道,打開了箱子,箱子裏赫然是手術刀具和大大小小的藥盒子。
她點頭道:“放心吧,我們都怕見光,這點上有共識。”
“好,那我就開始了。”醫生剪了繃帶,一層一層,一層一層,慢慢地揭開罩在她臉上的面紗。拿着鏡子的她,緊張地看着即將揭開的真相,慢慢地,慢慢地顯露出來……
是一張陌生,沒有一點熟悉感覺的臉。她不驚訝,反而朝着醫生嫣然一笑,款款把茶几下的包拍到了桌子上,這是最直接的評價:很滿意。
“這張臉是隆鼻、線雕、自體脂肪填充同時做的。特別是線雕,蛋白線埋到皮膚組織里能起到拉緊、塑形的目的,要整多美不容易,但要整成陌生人,那太容易了。唯一的缺陷是,時間太短,術後會有一些腫痛、發癢的情況。問題不大,消炎藥給你開好了,就這些,按時服用,那……就這樣了?”醫生且說且收拾着工具,把藥瓶放在了茶几上,即便在說話的時候,也刻意地不去看她一眼。
“謝謝,慢走。”她起身,把醫生送出門。關上門時,又掩飾不住地興奮,多看了鏡子裏的自己幾眼。
自己……成了陌生人,徹頭徹尾的陌生人,她轉身翻着自己的東西,找出了舊手機里的照片、身份證照片,仔細比對。一點也看不出相似的端倪。
完美,一個完美的陌生人。這讓她興奮到幾乎尖叫起來。
證件上是個美女,名字叫:司令婕。
疑蹤一線
“就是他們。礦場上逮着的,可費了不少工夫。”
雲城市刑偵四大隊,隊長把兩個嫌疑人的檔案搬到了桌上,包括監控提取的視頻資料。檔案中的照片和視頻中的人可以印證,視頻是司令婕倉皇出逃時被監控拍下的。她在掃黑除惡指揮部謊稱“被追殺”一事,后經市四大隊摸查追蹤,卻發現所謂的“殺手”根本子虛烏有,嫌疑人是午馬西峪鄉西峪礦場的工人。據被捕的其中一位交代,是老闆安排他們去乾的,給了每人兩千塊錢,千叮萬囑做個樣子,不能真砍人。
“午馬和我們雲城市一帶,礦山、煤場的用工基本都是外來人口,有二十多萬人。胡浩用的也都是這撥人,前腳犯事,後腳就溜了。我們抓到了兩個,何強、何軍,一對堂兄弟,湖北人。據交代,他們老闆叫何堂富,和他們也是同鄉,在逃。”隊長介紹道,省總隊來人了,來的都是年輕人,樣子疲憊不堪。他有點想不通這種小案子怎麼可能被總隊盯上。
而聽到這結果的喬蓉和席雙虎倒沒有過於驚詫,只是作案動機實在讓他們無從理解,就為了兩千塊錢。
“老闆何堂富呢?”席雙虎問。
“沒找着人呢。胡浩一倒,礦場停了個七七八八,估計是躲債去了,這些王八犢子要不是趕巧,還真不好找着人。”隊長道。
“那把何堂富的信息也全部給我們。”席雙虎道,要帶走所有案卷和信息,專門要了一份電子版。待交付妥當,隊長好奇問着:“你們在查什麼?別誤會,畢竟是我轄區,我們地頭熟,看能不能幫上忙。”
“把你在乾的事,重捋一遍。如果能發現更多的信息點,就算幫我們大忙了。”席雙虎道,和喬蓉告辭出行。那位隊長卻是苦臉了,他本在乾的事是查司令婕的所有信息,所有能找到的社會關係、所有在雲城留下的監控發現,已經捋了很多遍,根本沒有什麼可發現的啊。
其實來人比他們還發愁,喬蓉為難道:“席隊,幾個普通的礦工,怎麼看也和司令婕搭不上線啊?這老闆又在逃,可怎麼整啊?時間上恐怕來不及了。”
“是啊,都過去多少天了,真不知道總隊長怎麼想的。”席雙虎同樣一臉難色。
兩人默然無聲下樓,乘上了地方刑警隊的車。發動車時,喬蓉提醒道:“需不需要把這兩個礦工再審一遍?總隊大數據信息反饋,這兩人實名辦了十一張手機卡,其中六張的通信情況很可疑,還有很多海外聯繫電話。你看,日本、韓國、緬甸……天哪,菲律賓、新加坡,總不能他們……”
“不用審。兩個蠢貨,信息被借用了,估計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席雙虎說道。
兩人驅車駛離,去和分散的組員會合……
另一個節點在司令婕家中,任明星正乖巧地站在屋中央,屋裏標着一簇簇勘查標誌。鑒證人員已經撤離了,靠窗的地方站着一位中年男子,戴着高度近視眼鏡,正通過視頻指揮午馬市金海淺灘現場的搜查。這位身着警裝的男子像有某種魔力一樣,讓嘴巴一刻不閑的任明星噤若寒蟬。
他是全省另一傳奇,神筆程良。估計是長年勞累的緣故,不但眼近視得厲害,而且一脫帽髮際線後退得異常明顯。他習慣性地捋一把背頭,鋥亮的前額實在缺乏藝術氣質。如果不是身着這身警服的話,他的形象和街市裏的商販走卒沒有什麼兩樣。
“師父,我替您拿着。”任明星殷勤地拿走了師父的警帽。程良側頭看看,笑了,嘉獎道:“不錯啊,明星。復原郭三槍的體貌大大縮短了追蹤和偵查時間,了不起。”
“碰巧了。他換山地輪胎時正好和村裡大媽打個照面,體貌特徵又十分明顯,眼睛上那道疤,想遮都難。”任明星道。
“難得你這麼謙虛,呵呵……華師傅的事我聽說了,別太難過了,把案子辦完就是對他最好的回報。現在考考你,對於這個屋子的主人,你有什麼想法?”程良問。
“沒什麼想法,全國通緝,遲早要落進網裏。”任明星道。
“錯,每年追逃總有舊案告破。跑幾年的,十幾年的,甚至超過二十年的都不稀罕。迄今為止,我們六處接手的疑難案情仍然有很多樁懸案,沒有抓到嫌疑人的,或者在時效期里沒有抓到的,案例一抓一大把。”程良拍拍任明星的肩膀道。
“那……怎麼辦?”任明星不願意往下動腦筋。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已經登堂入室了,該往更深一層去思考了。”程良道。
“您指什麼?”任明星不解。
“所指,就是這個特例啊。否則你來就沒有什麼意義了。”程良道。
“司令婕?!”任明星愣了,程良點點頭,示意着這個房間,似乎房間裏還存着秘密一樣。
接下來程良卻不再提醒了。跟着師父半年多,程師父就是這樣,話只說一半甚至一半都不到。你觸摸到感覺,他才點醒你,否則他就那麼個蔫樣子,懶得跟你說話。
任明星被激起少年心性了,他轉悠着眼睛在房間裏四下打量。這是個很雅緻的房間,傢具不多卻極具匠心。木質的沙發,梨木的;靠窗的花架,也是同色的花梨木,上面有幾盆多肉、仙人球;沒電視機,有一台投影儀,很前衛。再往裏走,是那個已經人去樓空的閨房。任明星戴着一次性手套,小心翼翼走進去。和所有的女人沒有什麼兩樣,一柜子衣服,多數是品牌服裝,價值不菲。梳妝枱上瓶瓶罐罐一大堆,任明星看了數個,多種大牌香水、化妝品,光口紅就有三十多支,化妝的用具比畫家的傢伙什還要多。最吸引眼球的還是卧室牆上的一幅照片,是個巨幅的。照片上的人正是司令婕,穿着惹火的三點式,做着個半爬半趴的誘惑動作……這些細枝末節讓他思考着,似乎冥冥中觸摸到了師父的思路。
“你想到什麼?”
聲音打斷了任明星的思路,回頭時,程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門口,期待地看着他。任明星脫口而出:“心理肖像。那太難了,是傳說。僅有的成功案例,都夾雜着很重的運氣成分。”
這比肖像還原更高一個層次,在沒有暴露前,需要恢復嫌疑人的肖像;而在上了通緝暴露之後,那嫌疑人的體貌肖像常常會被刻意隱藏,這時候就需要心理肖像了。憑藉一個人的行為習慣,去描繪一個可能出現的形象,可能採取的偽裝方式。教科書里成功的一個案例是心理醫生準確描繪出了爆炸嫌疑人會穿暗灰色風衣、舊式的皮鞋,最終靠着裝鎖定了懸案嫌疑人。不過那是二十世紀的事了,現代科技的飛速發展,這種依靠不確定分析的方式,早已被現代刑偵摒棄很久了。
程良似乎看出了任明星的懷疑,他笑道:“我知道你在懷疑什麼,其實我之前也很懷疑,還是你們這次點醒了我。華師傅準確預判了作案手法來自群眾智慧,邢猛志又準確判斷出了郭三槍的出逃方向,怎麼看都有點匪夷所思。可要細究起來,他們能做到這一步是有原因的。華師傅是痕迹追蹤專家,他最了解技術落後時代那些嫌疑人的行為模式;而邢猛志呢,常年進山玩,行為方式恰巧和郭三槍有契合的地方。而我們如果能抓到嫌疑人某個心理的特殊節點,是不是也能對本案有益呢?比如,一個人的行為習慣是特定的,即便她想改變這種習慣,也會改成特定的……比如司令婕起碼是個愛美的人,絕對不會打扮成很醜的樣子,或者很髒的樣子,對吧?”
“那肯定的,可一個人的形象可以千變萬化,需要排除到只剩一種,而且得保證剩下的一種是唯一的正確答案,那難度就無限加大了。首先無法判斷,她是順着習慣來,還是反習慣來。這個基礎判斷不出來,那做出來的肖像,就恰恰相反了。”任明星道。
“試試,每一個奇迹都是從異想天開開始的。就像發案之初,誰能想到你能準確恢復出郭三槍的肖像?誰又能想得到,一個邊緣化的小組,居然生擒了郭三槍呢?”程良鼓勵道。
任明星的信心被撩起來了,他點點頭,在師父鼓勵的眼光中,開始說:“第一,這個房間的傢具很上檔次,不過養的花卻太差勁,檔次可以花錢買到,格調卻買不到。比如那兩盆花,明顯是疏於打理養了兩盆懶人花。所以我覺得這個女人,和高雅無關,頂多是附庸風雅。”
多肉和仙人球與昂貴的紅木傢具似乎有落差,而且只有那兩盆,明顯是沒時間也沒有心境去打理其他需要精心呵護的花種。程良對此認可,點了點頭。
師父一點頭,任明星的膽子更大了,他一指卧室的半裸照片道:“第二,嚴重的自戀傾向,甚至有輕微的暴露傾向。身體是女人最犀利的武器,而她精於使用這台武器,否則就不可能俘獲郭三槍那樣的人,您看她的衣櫃。”
任明星小心翼翼打開衣櫃,撥動着一件件長短不一的女裝,解釋道:“下裝偏短,裙子都是膝以上部位,胸開口大v、圓領,都是大闊口形。這種選擇的唯一解釋是,”任明星拿着一隻胸罩提醒了:“36d的大罩杯。也就是說,她慣於展示自己傲人的本錢。”
“不是乖乖女,不是淑女,而是個欲女。那我們首先可以確定一點,她的着裝會下意識地跟着自己的心理傾向:偏向於性感。”程良道。
“對,如果裙裝,下擺絕對在膝以上。如果是褲裝,七分褲居多,最起碼她會選擇露出性感的小腿和腳踝。鞋肯定是高跟鞋,這種天氣,應該是露趾那種。”任明星道。
“露趾?”程良反而不敢這麼確定了。
“你注意下鞋櫃,她腳拇指偏長,輕微平足,可能還有甲溝,這種腳型捂着很難受。一個女人總會以其他特殊的方式掩蓋身上的瑕疵,她呢,也會。”任明星拉着床頭櫃的小抽屜,抽屜里是各色的指甲油。
程良有點驚訝了,任明星又提起了只鞋子,示意着師父往裏面看,大腳趾的位置被頂得變形,而且此鞋內表面,有一個深色的痕迹,以從警的見識很容易判斷,那是凝固很久的血跡。
腳氣、甲溝,從這裏得到合理的解釋了。
“同意,繼續。”程良興奮了。
“手上的美甲肯定有,飾品也會有很多。但這個無法下定論,因為化妝是女人的天性,也是共性,如果非要找到特殊的化裝……胸前,會有一個銀色或者鉑金的鏈子,鏈子末端可能會是一個很誇張的吊墜。”任明星道。
程良看看牆上的照片,並沒有,便以徵詢的目光投向他這位與眾不同的弟子。任明星解釋道:“照片是裸的,所以不用,一般女人通常都會在細節上展示自己最大的優勢,您看她優勢在這兒……所以她會選擇大多數闊口型上衣,胸部很高,擠出來的溝很深,如果在這個部位加裝一個飾品,會起到引人注目的效果。”
“為什麼不能是黃金,你居然判斷是銀色或者鉑金?”程良問。
“注意她的膚色,稍暗,不是偏白,如果要對比度更強烈一點的,那就需要亮色的,而不是純黃色的。如果看監控,會發現她很少會佩戴色澤偏暗的飾物。師父這不奇怪,我上藝校畫過很多女人,化妝可能千變萬化,但在選擇心儀飾物時,都會下意識地遵從自己的心理傾向……比如復古式的飾物。衣裝也絕對不會選,只會很潮。”任明星道。
程良似乎驚訝到了,他欣喜地看着任明星,任明星天才表演之後又開始發矇了,好奇問着:“師父,這麼簡單的,您不會看不出來吧?”
“我恰恰就看不出你眼中的東西來。我頂多看到性感的傾向,頂多對照她的生活經歷,判斷她會選擇深色、純色、前衛設計的着裝。沒有你看到的多。”程良謙虛道。
“但也有可能的情況是,逃亡讓她的心態恰恰和正常相反,選一身普通着裝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那我們就白費工夫了,還得依靠大數據和面部識別。”任明星道。
“不,得考慮任何可能出現的特殊情況,如果大數據能解決一切問題的話,我們的存在就沒有意義了。未來不知道如何,但現代的偵破,人腦還是要高於電腦的。”程良道。
外屋響起了幾聲掌聲,程良側頭往外看,席雙虎、喬蓉趕來了,似乎聽了很久了。席雙虎為這句話給程師父豎大拇指了。程良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另一位可就不那麼謙虛了,伸出腦袋來,滿臉得意之色問:“你們也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吧?”
“有道理嗎?很淺薄啊,怎麼就聽見胸大了?”席雙虎調侃道。
任明星一咧嘴。喬蓉翻了他一白眼撂了句:“對女人這麼了解?你投錯胎了。”
席雙虎和喬蓉領着程良離開,小隊該匯聚一處了,被無視的任明星急着追着三人道:“嘿,嘿,最淺薄的說不定就是正確的指向,以我閱女無數的眼光,絕對看不錯。”
“喲,閱女無數?”喬蓉挑刺了。
席雙虎補刀了:“不一定啊明星,你畫模特都是沒穿衣服的,司令婕不可能光着身子逃跑啊,閱多少也沒用。”
任明星經常自吹的舊事,已經成為受打擊的黑料了。三人哧哧笑着,後面跟着的任明星被搞得乾瞪眼反駁不上來,咬牙切齒要和喬蓉打賭。心事重重的喬蓉懶得理他,直接忽略了……
第三組人駛近雲城市美麗妝園,這家美容院坐落在雲城的繁華地段,是司令婕常光顧的地方,此前很多監視居住視頻多次出現過這兒。
臨下車,組裏負責信息聯絡的丁燦提示着省數據後台提供的最新信息。
“當街追殺那齣戲的主要嫌疑人是兩位礦工,礦工交代是老闆何堂富授意。現在找不着何堂富,但是數據後台找到了一堆關聯數據,三張手機卡三個不同機主,多次和境內外聯繫,韓國、日本、緬甸及我國香港,等等。可這三位機主呢,又是農民,根本沒有過出境記錄,也沒發現有這種社會關係。而且他們三人,全部是何堂富手下的礦工。他們持有的其他手機卡都和何堂富有過聯繫。”
“這很簡單嘛。”駕車的武燕脫口道,“這些人根本不把自己身份證當回事,被嫌疑人利用了唄。辦事用別人的身份信息,出事了查的也是別人,最簡單的反偵查措施。”
“那何堂富應該和司令婕或者閆學軍有過交集,在什麼地方?”一直肅穆表情的邢猛志問。
“查到了何堂富的幾起債務糾紛,委託律師是閆學軍,他和胡浩是舊識,而且胡浩的兩個鐵礦,他是具體經營者。可惜目前尚在外逃中。”丁燦道。
信息僅限於此,也只能靠大數據提供數據去分析內在關聯。三人下車,朝着美麗妝園踱去,幾步之外丁燦悄悄拉了下武燕,武燕翻了眼,不明白情況。丁燦小聲道:“武姐,猛哥狀態很差啊,這行不?”
“出這麼大事,狀態好才不正常呢。別提這茬啊。”武燕道。
“嗯。”丁燦應了聲,駐足了片刻,臉色憂色更甚。
時間一直在走,所有人爭分奪秒,可一直還在外圍,關鍵的信息一直捕捉不到。這個神秘的女人能不能找到,真相越來越懸了。丁燦掏出隨身的微電腦,看了幾眼屏上的代碼信息,依然是什麼都沒有發現,這讓他很鬱悶,收起電腦,垂頭喪氣地跟着進妝園了……
山重水複
美麗妝園的老闆娘和美麗不沾邊,又矮又肥,不過這個醜樣子也有作用,最起碼讓進來的女士都能得到存在感和成就感。這裏的生意相當火爆,做頭髮的、做面膜的、修眉文眉的、點粉刺的、種睫毛的……反正你不親眼見到,都想像不出就一張臉能演化出分門別類這麼多種的美容方式。
反正進來的三位警察看得都有點蒙,那胖老闆娘聽聞是警察,嚇得一哆嗦,趕緊把人往樓上請。請三位到做美體按摩的地方,一開口就力證自己正規門店,絕對和路邊的美容按摩不是一碼事。
“我們還沒問,你怎麼就搶着說了,誰說你不正規啦?”武燕打斷了。
那老闆娘一抹巨胸釋然了:“哦喲,這不打黑除惡關了好多不正規按摩院,我心虛嘛,都查我好幾回了。”
“別打岔,我們是省刑事偵查總隊的,問你點事,坐。”武燕拉着椅子,把老闆娘安撫坐定。老闆娘又是緊張問着:“省……省里?我們還架得住省里來人查?”
“哦喲,別打岔啊大姐,我們是問其他事,這個人,認識不?”丁燦亮着電腦上司令婕的照片。
“喲,令姐……半個雲城都認識啊。鬧爺的小相好啊,可拽啦,別人養小三頂多送個房子,鬧爺直接送了她個酒店。女人能活這麼個樣啊,就被抓也值啦。”老闆娘咧咧道,毫無遮攔。
“誰說她被抓啦?”武燕問。
“都這麼傳的,鬧爺一家子都被抓啦,她能跑得了?”老闆娘道。
丁燦打斷問着:“好吧,說說她的事。”
“啥事?”
“所有的事,她不經常來你這兒嗎?”武燕嚴肅道。
“啊,她來就做頭髮、敷面膜、化妝、美體、精油、護理啥的……項目多呢,刷卡有記錄,她是我們這兒的老客戶,超級VIP。你們問哪一項?……哎對啦,店裏正搞優惠,存一萬送三千,這位美女……哦,對,你們不是雲城人。”老闆娘及時剎住,差點推銷上了。
“你問吧。”武燕煩躁地甩給丁燦了。
女人的事丁燦就是外行了,這可咋辦?他看看邢猛志,邢猛志想了想出聲問道:“你們平時聊啥嗎?說說,給你聊過什麼?比如你們共同的愛好,化妝品啊,包啊,衣服啊?”
“我們跟人家咋比啊?人家買一身衣服好幾千上萬呢,萬把的包也有好幾個呢。我們頂多就是A貨水平,搭不到一塊啊。”老闆娘誠懇道。
這沒假,女人攀比的實力取決於身後的男人,而司令婕身後的男人可不是一般的厲害。邢猛志轉着話題問:“那閑聊的內容您總結一下唄,不能沒重點扯不是?就算推銷您也得投其所好啊。要投其所好,不能光您說,還得做好一個傾聽者,得聽聽人家說什麼,您順着人家說才成對不對?”
“咦?這倒是。”老闆娘醍醐灌頂地被點醒了。
邢猛志順着問着:“那說說,她給你說過什麼?特別感興趣的是什麼?兩個月來,她可是幾乎每天都來這兒。”
“也沒什麼呀,就是消費嘛,我們還不都陪着客戶揀好的說……”老闆娘努力回憶着。
邢猛志提醒着:“和之前相比,這兩個月有什麼反常的地方,之前的頻率也這麼高?”
“喲,這倒提醒我了,以前是一周兩到三次,有時候一半次,這兩個月確實多。”老闆娘道。
喲,勾出有意思的事了,武燕和丁燦生怕漏了什麼,豎著耳朵傾聽,邢猛志說著:“看看,就知道大姐這兒能幫上警察的忙。回頭我去跟派出所說說啊,這兒是正規店,別凈來打擾人家生意……哎對了,大姐,其他反常地方呢?”
“其他……其他……她不蹲了一段看守所么,這晦氣事我們也沒敢問。可我見着人家沒啥反常的啊,和平常一樣說說笑笑。”老闆娘話又轉回來了。
“您想啊,正常人遇上這事肯定很晦氣,這像個沒事人,那就是反常。看看,大姐說出第二個反常了,還有呢?說笑的內容很關鍵,沒準她就是在您這兒取經,坑您呢。”邢猛志問。
“啊?那不至於吧?”老闆娘嚇了一跳。
“至於啊,您想啊,跟您聊化妝什麼的,說不定就是為了化裝逃跑啊。到時候把你牽連成包庇窩藏了,再不抵也是提供逃跑方式啊,倒不是什麼罪,但一查起來,多影響生意啊。”邢猛志危言聳聽道。
有點過了,武燕剛要提醒,沒想到那老闆娘先怒了,爆發了,一拍膘肥肉厚的大腿罵道:“這個小婊子,就知道她沒安好心……我先舉報她啊,沒我的事啊。我說她怎麼對化妝這麼上心,以前都是我們店員給她做,這幾回她倒勤快到自己上手了。”
“看看,又是一個反常,這絕對不能有您的事。我請教個專業的問題啊,化妝能高到什麼水平?能變成另一個人嗎?”邢猛志問。
“必須能啊,就這小伙,給我們一小時,化妝成大姑娘都沒問題。”老闆娘指指瘦弱的丁燦,可把丁燦噎住,又一指邢猛志說了:“你不行,你這個臉型線條太硬,沒法化。”
“謝謝啊,沒把我化妝成女的。看來這最高水平也就止步於此了,她一個剛學的,應該高不到你們店裏的水平吧?”邢猛志問。
“那不一定,咱們這小地方頂多拉個雙眼皮、種個睫毛啥的。大點的美容院就厲害了,東施進去,西施出來,一點都不誇張。美容這門學問深着呢,光我們一年送店員去南方培訓就得十幾萬開銷……現在這個技術太發達,不學沒生意啊。都不滿足塗塗抹抹了,不是嫌自己鼻子有點塌,就是嫌自己臉蛋有點胖,要不就非弄個尖下巴,說是網紅下巴,流行……隔了一年又不想要尖下巴啊,哎喲喲喲,您是不知道這些女人有倆錢得多能作……”
“等等……”
老闆娘的話把邢猛志三人嚇住了,她透露出來的信息是最難辦的一種可能,可以躲過以體貌為特徵的監控技術識別:整容。
如果是那樣,難度可就呈幾何數翻番了……
“追悼會定在後天,場地暫定殯儀館,要來的人太多,地方恐怕不太夠。還有個方案是安排到訓練基地大院,可這天氣越來越熱,遺體防腐不得不考慮在內,華師父的腹水積得太多,遺體有點變形。賀支隊長的意思是,就按家屬的意思來,別折騰了,火化后靈車沿着各分局、派出所走一圈,然後送墓園直接下葬。”宋玉河彙報着。
座上聶敬輝和程長峰相對而坐,點點頭,程長峰道:“按老賀的意思辦。”
“玉河,坐吧,歇會兒,都一宿沒合眼了。”聶敬輝讓着。
他們面前的屏上還在放着審訊現場,郭三槍的、胡浩的、杜攻城的。看兩人皺眉的樣子,應該沒有什麼新的進展。聶敬輝隨口道:“司令婕不一定是笑到最後的,但絕對是藏得最深的。居然胡浩都不知道制槍攤子鋪了這麼大;而杜攻城一直認為胡浩就是老大;而郭向陽呢,只要問到司令婕,不管有什麼事他都搶着扛……呵呵,這個夠複雜啊,一個女人把這個涉黑團伙玩得是團團轉啊。”
程長峰補充道:“多了兩個情況:一是杜攻城交代,制槍確實停了一段時間,就是司令婕入獄期間。狙殺盧教授之後,他就奉命拆了修車廠,把制槍機械全部搬到了廢棄礦場裏,也就是掩埋伍士傑的地方。其間司令婕假傳過胡浩的話,問杜攻城的意見:如果願意接手,就留給他,賺的錢全歸他,不過出事得他扛;如果不接手,就毀掉制槍機械,遣散這些團伙人員。”
“這是李代桃僵啊,杜攻城肯定經過不起利誘,郭三槍又和司令婕穿一條褲子,頂風作案,無非是吸引我們的視線。”宋玉河道。
“還有一層意思,也就是剛剛發現的情況。”聶敬輝摁着換屏,補充道:“胡浩的黑錢由伍士傑掌握了一部分,這些黑金分散在十幾個公、私賬戶里。此前我們已經掌握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是由郭三槍刑訊逼問得到的,他在劫持伍士傑的時候,拿到了轉賬U盾、密保卡,只要問出密碼就可以了……但這之中,還需要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
“時間,不管公或私賬戶都有限額。如果從銀行悄無聲息地移走,那就需要時間了。”宋玉河道。
“對。”聶敬輝道,“經偵正順着資金流向在追,一部分在粵港澳進行了多次大額消費,光珠寶行鑽石就買了十一次,還有在賭場的,我們拿到了視頻,卻不是本案中的任何人。”
屏幕上買籌碼的視頻片段上是個陌生人。宋玉河道:“找個洗碼仔兌錢很容易,但司令婕肯定沒有離開過雲城,那她……還有一個同夥,應該就是那個走私槍管的人。”
“珠寶和鑽石屬於高附加值易攜帶的,她這樣的人總不可能把所有身家都交給同夥,萬一同夥出事或者捲走財產,那豈不是辛苦一場,肥了他人?於是查他們慣用的快遞途徑,發現閆律師所在律師事務所多次收到粵省某地發來的工藝品快遞。寄件是快遞員上門收的貨,沒有留下視頻記錄……我們判斷,這些東西有可能通過快遞或者其他方式回到了司令婕的手中,因為只有用螞蟻搬家的方式一點一點消化,才能杜絕被同夥坑的可能。”程長峰道。
“另一部分錢,以貨物付款的方式出境,到了開曼群島註冊的幾家公司,避稅者的天堂,我們什麼都查不到。和走私槍管的公司操作如出一轍。”聶敬輝道。
兩人你一言我一言,把案情捋順,這才發現警方掌握的信息不僅疏漏,而且時效已過。這也是所有案子都很難解決的問題,如果追捕,那就必須在偵破上有前瞻性才能做到預判,否則只可能是追着案子走,永遠比犯罪落後很多步。
“所以說,她是為了爭取洗錢的時間,才讓我們有機會拿下這個制槍團伙?如果這真是策劃出來的,那這個女人也太可怕了。”宋玉河似乎有點不相信。
“可能還有更可怕的。”程長峰看着手機,往桌上一放,推到了聶敬輝的面前。聶敬輝看看,解釋着:“雲城的小組發回他們的發現了,第一,司令婕多次出入美麗妝園,諮詢過整容手術的細節;第二,從查到與何堂富關聯的手機號里,有整形醫院的電話,有韓國整形醫院的諮詢電話,還有在上海的海外醫療中介,他們的主要業務就是介紹整容;第三,司令婕慣於演戲,不止騙過了我們一次,當街追殺也不過是方便出逃的戲碼,此後就銷聲匿跡了。所以他們據此判斷:嫌疑人司令婕,有可能躲在某個地方,已經整容變成另一個人了。”
“啊?!”宋玉河驚得張大的嘴合不攏了,千算萬算,依然沒有算到是這種最難的情況,他驚愕道:“那豈不是等於屏蔽了我們的體貌識別監控?”
“對,我們依然低估了對手。”程長峰道。
怎麼辦?還有機會嗎?即便有機會,時間還來得及嗎?
三人相視,心提到嗓子眼的宋玉河驚愕間,又發現了一個更讓他更驚愕的事:似乎程總隊長和聶處長,僅僅是皺眉為難,並沒有像他一樣亂了方寸。
還有後手?他腦海冒出來這樣的想法。
還可能有後手嗎?他又不確定地否決了。
靜默間,他看不清兩位指揮員何來如此深的城府了……
“……問了,問了很多回了,她說自己臉型長,要整個顯圓的。我說了啊,您這麼美都嫌自己不漂亮,那還讓不讓別人活了?她說了,漂亮女人的仇人,不就是其他漂亮女人嗎?……我當時只當是笑話,告訴她幾個業內知名的地方,要是不大動,其實就不用去韓國了,咱們國內現在的整容水平也不低。只是想變變臉型線條,那沒多大難度,咱們省城就能做蛋白線……蛋白線啊,就是線雕啊,以植入膠原蛋白線的方式對肌膚進行提拉,極細絲只有0.12毫米,手術三十分鐘,隔天化妝都沒問題……填充方式就多了,全臉拉提都沒問題,同步微創傷口修復、搭配玻尿酸注射,這和鋼筋加水泥的強化作用一樣,效果加倍噢……”
車裏,丁燦播放着老闆娘的聲音,狐疑地看着武燕和邢猛志。
“怎麼了?”武燕沒看明白丁燦的表情。邢猛志提醒着:“他一出來就這副蒙樣,腦部CPU宕機。”
丁燦無語笑道:“宕機不可怕,你這CPU超頻了,容易死機啊。不能就憑這個判斷司令婕已經整容了吧?”
“是啊,有點草率了啊,都報上去了。”武燕拿着手機,用不無埋怨的眼光看着邢猛志。
“第一,司令婕自案發當日出逃,到現在沒有任何消息和線索,沒有出現在機場、高鐵車站、銀行、大型公共場合,否則肯定會被體貌識別監控捕捉到,她的身份現在是紅色通緝。沒有撞進網裏有這麼幾種解釋,要麼根本沒出現鑽到了哪個窮鄉僻壤,要麼是用很巧妙的方式規避了我們的天眼,你說是哪一種?補充一句,窮鄉僻壤雖然沒體貌識別監控,但也不具備她需要變換整個人臉的化妝條件啊。”邢猛志問。
這是丁燦的專業,他想想道:“可以用化妝的方式逃過一次兩次,但不可能逃過所有的監控。很多場合的監控和天網是直聯的,而體貌識別軟件,單純化妝是躲不過去,電腦識別的臉線和輪廓,就女的化妝成男的也不可能萬無一失啊……十有八九是躲着,根本沒露面。”
“這不就對了,躲着幹什麼?”邢猛志問。
“那你就猜,躲着做了個整容手術?!”丁燦疑問的口吻很強。
“其實你也懷疑如此,只是想得到更確定的答案。”邢猛志一副自信的表情道,就在兩人覺得還有所謂的確定答案時,邢猛志卻是做着鬼臉說來回話了:“別這麼看我,我也不可能有確定答案啊,要有,就直接摁人了對不對?”
“去……”武燕有點被調戲的感覺,嗤鼻了一個長聲。
丁燦眼骨碌碌轉着,猶豫說著:“你選了一個最可能的答案,可能也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但同時也是誰都不敢附和的答案。猛哥,光靠咱們完不成這個任務,但要撬動全部警力,這種基於可能性的判斷,肯定不夠。”
“你拉的長線這麼久了,好歹提供點東西啊?”邢猛志道。
“人家不動,沒有消息,我能有什麼辦法?這兩個漏網的一個在境外,一個還沒找着準確位置,萬一約好一起溜,那咱們有三頭六臂也沒治了啊。”丁燦道。
“沒那麼快。案發時她已經是取保身份,不改這張臉插翅難逃,根本出不了境。要改這張臉,那她同樣需要時間。”邢猛志道。
“可時間到了,術后腫痛反應七天至一個月消失。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任何一個時間點,都可能是她們相約出逃的時間。”丁燦道。
“這肯定就是正確答案,師父說過,只要和犯罪在思維上哪怕有一點重合,就窮追猛打直到找到真相。我們不可能知道一個人的全部,但知道的肯定有某種內在關聯:美容院、整容諮詢、大數據查到的關聯手機卡和境外關聯……錯不了,這條線一定能追到她。哪怕她已經改頭換面,但要潛逃海外,絕對有接應。”邢猛志捶着方向盤,確定地道。
“等等……等等……你們說什麼呢?什麼長線?釣什麼?還有一個確定接應的同夥?閆學軍什麼時候和司令婕有聯繫了,我怎麼不知道?”武燕好奇地問。
“別問,我不會告訴你的。”邢猛志意外地,很不講情面了。
武燕一愣,憤意頓生,丁燦卻道:“武姐,他的意思是,對了功勞可以不在乎,可錯了責任卻推諉不了。我們其實早可以頂着光環全身而退,可他已經犯賤到不顧一切了,別跟他搶。”
“呵呵。”武燕看邢猛志,莫名地笑了幾聲,她發動着車道:“在好漢坡我們都差點沒活着出來,都追到這份上了,誰還在乎那點狗屁功勞?要有責任輪不到他扛,信不信其他人都會搶着扛。你是這個團隊的核心,你自己心裏沒點數?”
那是斥責邢猛志不該藏着掖着,邢猛志難堪道:“大姐,你嫉惡如仇的,這事實在是上不得桌面,見不得光啊,要管用還好說,要不管用,那……還是沒人知道的好。”
“說說,姐就喜歡你不聲不吭暗戳戳下黑手的風格。”武燕道。
“我是這樣的人嗎?我有這麼卑鄙無恥以及下流嗎?”邢猛志遺憾地拒絕這個評價。
“絕對是,你說呢,火山?”武燕道。
“絕對加plus,你是卑鄙無恥以及下流的集大成者,我頂多是個幫凶角色,離老大您還是有差距的。”丁燦自責着,不過似乎並不准備把自己摘清。
武燕沒再問,對於這兩位以“卑鄙”為榮,以“無恥”為樂的同伴,她一點都不介懷,畢竟要對付的犯罪分子是個頂個的兇殘,個賽個的陰險,正大光明的招數未必能次次勝過罪犯天馬行空的奇詭。就比如對付司令婕,現在無論是排查還是追捕都是招數已老,方向已失,這種情況,也唯有奇招才能奏效。
有嗎?她回憶着,整個案子她全程參與了,如果有,她應該知道啊。司令婕這個疏漏,包括華啟鳳、包括邢猛志也沒有料到,不可能有預先埋下的后招啊。總不能無中生有吧?!
但肯定有,哪怕是無中生有!
武燕如是判斷道,是從邢猛志和丁燦故意扯開話題判斷出來的,她也沒有再問。兩組人在地方刑偵部門重新會合,待了一天,所有有關閆學軍、司令婕的信息收羅了個七七八八。當天就在雲城駐紮,已經疲憊不堪的成員休息一夜,到第二天,仍然沒有任何消息。
第三天,也就是司令婕出逃的第七天,依然沒有任何消息……
虛擬追捕
東北某市。
天氣再炎熱也擋不住街市上熙攘的人群,市區的商業步行街上人滿為患,摩肩擦踵的男男女女行色匆匆。你無從記住那些從你眼前一閃而過的行人,他們表情不同、神態各異,是遊客?是上班族?白領?抑或是另外有特殊的身份?不過在這芸芸人海中,再特殊也會被瞬間淹沒,眨眼就成為人頭攢動中一個微不可見的細節。
這普通到枯燥的景象,卻讓當街而立的一個女人心生喜悅。她穿着一身很肥的裙褲,褲擺很寬,讓她高挑的身材更顯窈窕。一襲黑色裝扮,是那種有點輕薄卻是純的黑色,在雙肩綴着兩條紅色的弔帶,那是很短小的上裝,讓她看上去莊重卻不顯得肅穆,親和卻不覺得輕佻。當她輕輕摘下墨鏡的時候,一張狀如鵝蛋、飽滿豐腴的臉龐,似乎讓她身後奼紫嫣紅的花圃都相形失色,不過即便是如玉美人,也沒有引起更多的注意視線,因為這裏……人實在太多了!
她似乎很享受如此被人無視,說起來無名之輩也有好處,最起碼沒人會在乎你是誰、是什麼身份,甚至刨根問底還想打聽點你的八卦。只有曾經感受過眾人矚目的人,才會真切地體味出成為無名之輩的自由。
她掏着包里的手機,和所有逛街的美女一樣,邊玩着手機,邊向一處購物中心踱去,踱步間似乎收到了信息,手機在手裏嗡嗡響起。她向門廳的角落走去,電話放到了耳邊問:“喂,你到哪兒了?”
“我明天能到……你那兒怎麼樣?”
“能怎麼樣?要怎麼樣了還能跟你說話?”
“呵呵,你別生氣嘛……咦,我聽到這麼亂?你在公眾場合。”
“是啊,我得試試這張臉的效果。如果明天沒人聯繫你,那一定是這張臉被識破了啊,你就趕快走吧,別等我了。”
“你怎麼說話老這麼大火氣,我們走到現在容易嗎?每一步都是膽戰心驚,我現在做夢都夢見被一大堆警察包圍着……啊呸,不說這個了,你小心行事,明天我到了聯繫你。”
“滾吧,愛咋咋地……老娘今天要逛街,快把老娘憋瘋了。我就不相信,這世界上除了你和那個黑醫生,還有人能認出我是誰來,切!”
她有點囂張地扣了手機,直接扔回包里,很張揚地甩着貓步,向著琳琅滿目的女裝區踱去。那是鐫在骨子裏的嗜好,像吃喝嫖賭之於男人,天性難改。
幾千里之外,省刑事偵查總隊。
一個密閉的審訊室里,身着警裝的程良正奮筆疾書,而他的半路弟子就坐在旁側犯着困,有一搭沒一搭地整理着師父的畫。所有的畫都缺失了頭部,只是一個女人的着裝,像服裝設計的草稿,唯一不同的是,在上面居然着色了。
肖像恢復一般都是素描,用一支鉛筆勾勒嫌疑人的線條,這一次反其道而行了,不勾勒面部線條,而憑着想像去描繪包裹着這個嫌疑人的色彩。
“黑色,她對黑色情有獨鍾,衣櫃裏黑色系服裝佔四成多。喜歡這個色彩的人性格較獨立,甚至霸道,自信心很強,多數有自戀傾向。不過以她的條件,足夠當得起自戀了。如果下意識地選擇,那麼在着裝上應該有黑色;如果是反下意識的選擇,也就是說,假設她的警惕心很高,那她就會選擇截然不同的着裝。前者的成立建立在強烈的自信上,如果是後者,則恰恰相反。可以這樣考慮,她有數次前科,深諳和警察打交道的方式,而且屢屢逃脫制裁,那麼似乎應該自信的可能更大一點……再加上如果整容的猜測成立,那她就不會有太大警惕。”程良像自言自語一般道,又把一張配色的着裝圖遞到了任明星的手裏。
“師父啊,你省省吧,你這都十幾種配色了。正的純色,反的花色;正的裙裝過膝,反的正裝包得嚴嚴實實。別說找人了,看你這畫都眼花繚亂了。”任明星提意見道。
“如果你仔細看過她的衣櫃就知道,夏裝搭配出來也就這十幾種效果。如果能確定大致方位,那監控在鎖定身高相似的人後,再找這樣配色的女人,那難度係數就要小很多。”程良道。
任明星努努嘴,做了個惹人煩的動作,反駁道:“我依然持懷疑態度,即便能準確測知她的位置,萬一她沒有穿你給出的這些配色着裝,而且又整了容,那拿着咱們畫的這個當模板不都瞎啦?”
“是啊,你說得沒錯。我們是恢恢天網上,最不起眼的那條線,當所有排查、偵破、追蹤、監視手段都失效后,只有靠思維,靠你的思維。用你思維的火花淬鍊出一顆子彈,然後準確地射向目標。”程良憂鬱地道,說這些時,他撫過已經后靠很多的髮際線,前額已經鋥亮了。
“師父你說得真好,太難了。”任明星動情道,無論從事的事業多微不足道,任何一位為事業獻身的人都值得尊重。師父就是這樣的人,從一個美院落榜的笑話,用了二十年逆襲成了警中的神話,即便如此他依然無數次被真相拒之門外。
“難,所以我們才要竭盡全力。錯了不怕,每一次錯誤都可以讓你檢視自己的缺陷……這一次,由你來驗證。接下來的時間留給你,答應我,用盡你的所有思維去修改,甚至推翻重來這些構圖我也不會介意,不到最後一刻,不要放棄。”程良道。
“是,師父,我答應您。那您呢?”任明星問。
程良看看錶,告訴他:“你該隨隊出發了,去一線吧,只有在最前沿,才能更快地成長。”
他拍拍明星的肩膀,和任明星相攜而出。此時,天空陰雨霏霏,偌大的總隊大院裏空蕩蕩的,只泊停着一輛閃着紅藍警燈的依維柯,任明星抱着畫作,快步奔着登上了車,滿載着一隊警員的追捕組,即時上路了……
晉陽市殯儀館,臂綁着挽紗的賀炯從館內踱出來四下張望,看到雨中佇立的程長峰時,快步迎了上來。
這兒可能並不比上案子輕鬆,出現在程長峰視線中的賀支隊長臉色更顯晦暗,眼睛發紅,未戴警帽露着禿頂腦袋,很不講究地就那麼和着袖子連臉帶頭一抹,匆匆上來和程長峰握手。
手有點涼,近距離像煙灰缸的味道,程長峰提醒道:“你少抽點煙,這麼大味。”
“沒個準點啊,白天有來的,晚上也有來的,還有辦完案半夜過來看師父的。除了遞根煙,也沒啥招待的啊。”賀炯道,為自己嗜煙找着理由。聽得程長峰無語而笑,他揚手指指:“那邊吧,避避雨。”
“你不忙案子,來這兒幹嗎,這兒有我撐着就行了。”賀炯且走且道。
程長峰像在尋思,斟酌片刻才接話頭說道:“在人的事,已經謀到極致;成不成,就在天了。行動組已經派出去了,玉河、聶處長各帶一組,接下來,就看他們的表演了。”
“這招有點險啊,僅靠一個虛擬線索牽着,能不能牽得住,牽住能不能同時抓到,都是不得不考慮的問題。總隊長你發現了沒有,其實他們這幾個人里,最喜歡冒險的,還輪不到猛子和武燕,重案隊的雙虎更排不上隊,那個小傢伙別看不起眼,有時候管大用啊。”賀炯道,他回憶着,告訴程總隊長,“毒王案里最難纏的那個黑客,就是栽在他手上,他的思路很奇特,而邢猛志呢,是很奇詭。兩人不是互補,而是互捧,你來個狠的,我就來個損的。反正我是跟不上現在年輕人的思路啊。”
說的是丁燦,程長峰點評道:“思維的高度和咱們的官階,是成反比的,我們已經習慣發號施令,離開一線太久了,這群年輕人讓我想起了咱們當年的時候,多麼的熱血澎湃啊。”
“別高興得太早,這一槍要是打不中終極標靶,那我們還是輸了後半場。”賀炯澆着涼水。
程長峰一笑而置之:“所以我開頭就說,成事,就在天了。案子我們辦成的、辦砸的都有,唯獨沒有半途而廢的。這個結果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個典型案例不但錘鍊了一個前沿小組,而且為整個刑偵提供了新的模板啊。”
“你有想法了。”賀炯判斷道。
“對,刑偵、技偵、經偵,我們講三偵合一,這一次又加上了網絡追蹤,加一個網偵。大數據已經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這個領域我們永遠是缺人,我們能給的待遇留不着這些特殊人才啊……”程長峰慨嘆道。
賀炯好奇看着總隊長,疑惑問着:“那您的感觸是,想留住這些人?還是想推廣這次辦案的模式?”
“我一向胃口大,都有。你看啊,刑偵、技偵、經偵合一,這是我們目前能達到的,也是必須的。現代的犯罪態勢已經在向專業化、複合式發展。比如你們經歷的,毒販都懂雇個黑客當眼線,而我們現在提取電子證據已經成為常事,網偵肯定是必不可缺。還要加上一個獄偵,負責看守所的監管支隊得重視起來,四成以上的嫌疑人幾乎都是重複犯罪。獄偵一直就有,但流於形式,往往獲知的犯罪信息、線索並不被重視,而且他們和一線刑偵、追蹤是兩張皮。即便是現在的網安,觸角也伸不到那個特殊領域。”程長峰道。
賀炯靈光一現,補充道:“您的意思是,統一指揮,統一調度,統一分析。但問題是,監管支隊只負責看守所、拘留所。管教幹部和嫌疑人的交流,多數是談心和開導,這之中即便有信息,也是大量的冗餘無用信息,要有什麼線索,那簡直是沙裏淘金啊。而且網安支隊,多數時候也在處理大量的冗餘瑣碎信息,能夠協助到一線的微乎其微。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都隸屬於不同的建制,各忙各的,想成為一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團隊,太難了。”
“你和我一樣,腦袋僵化了。之前我和小丁談過一次,他的想法很啟發我。為什麼不能在大數據里開闢一個特殊分類,比如叫‘非確認類監管信息’,這個分類可放進去嫌疑人的綽號、派出所、治安隊等搜集到有關綽號人物的信息或者線索;可以放進去看守所交流發現的疑似信息;可以放進去各地未確認的懸案,疑似其他信息;等等,反正就是我們所有警務單位能涉及但無法確認的信息,放進去待查,形成一個特殊的數據庫。”程長峰道。
“似乎有道理,這和我們建立翔實的涉毒人員信息庫是一致的,而且着眼點更高,呵呵,這小子是有想法。”賀炯道。
程長峰笑道:“他還給這個想法起了個很酷的名字,叫‘x-監區’,一個隱藏在大數據里的非確定性信息簇,可供所有一線警員查詢,這個想法很讓我興奮啊。”程長峰道。
“異想天開,是他們幾個人的通病。不是警校出身,想法太過天馬行空。”賀炯評價道。
“蚌病亦能成珠啊,如果不是天馬行空的想像,這樁案子怕是早提前收場了。你不知道吧老賀,小丁和猛子兩人給這次的行動也起了個很炫的名字,你猜叫什麼?”程長峰問。
“我可能猜得着那兩人的腦袋裏想什麼嗎?”賀炯難堪道。
程長峰一笑,樂着告訴他:“‘虛擬追捕’。夠炫吧?一下子把我們以前用的‘亮劍’‘雷霆’,包括你的‘藏鋒’,全比下去了。無比貼切啊,一次從虛擬世界到現實世界的追捕,一次依靠思維、網絡、技偵新技術鎖定終極標靶的實戰,此役若捷,將改變我們的思維和辦案方式,意義重大啊。”
“還有什麼新技術?對付這個疑似整容的司令婕,我一直覺得很懸,稍有差池,可就逃之夭夭了。”賀炯問。
“部里研發的新技術,在我省這是網安第一次運用到實戰中,原理和DNA、指紋一樣,再詳細我也說不上來,名字叫……”程長峰想了想,脫口道:“聲紋識別……和虛擬追捕一樣,都是我們總隊刑事偵查領域一次全新的嘗試。”
“聲紋識別?!我們的勝算又多了一籌。”賀炯終於有了久違的笑容,慣性地掏着口袋要找煙了,程長峰掏着口袋遞了包中華。這麼關心讓賀炯受寵若驚了,程長峰笑道:“給你商量個事,這幾個人留在我們總隊怎麼樣?”
估計這才是中心話題,剛拿到煙的賀炯臉一拉,嗤鼻切了聲,把煙塞回程長峰手裏,憤憤地掉頭就走,程長峰追着不迭地說著:“你看你,這不和你來商量了嘛……”
雨里追着,又生生地把賀炯拉回到了檐下,兩人蹲在檐下,貌似討價還價地在激烈地“商量”上了……
“……你們手裏的資料需要在到達目的地之前看完,聲紋採集麥要學會使用,這是針對電信網絡詐騙開發的聲紋認證和預警系統,我們網安目前只使用TCP、HTTP接口開發,獨立拿出來使用是第一次。不過好的一點是,我們有嫌疑人司令婕較豐富的語音數據,只要能提供音源,比對沒有問題,成功率達到百分之九十九點五以上……”
車裏,一位年輕的警員給隨車人員發放着資料,宋玉河先接住了,順手遞給了任明星一份。任明星有點心不在焉,老往隨車的喬蓉身上的瞄,不過喬蓉像故意似的沒理他。他上車時,她就起身和武燕坐到了一塊。邢猛志一個人坐在後頭,頭仰着像在思考人生,警員遞給他資料時才驚醒,拿到了手裏,卻也無心細看。
宋玉河拍着巴掌提醒了:“同志們,網安上來的支援大家多照顧着他們,小妹不介紹了,這兩位是網安上負責聲紋識別的專職人員,此次任務的成敗,要靠這套新玩意兒了。小妹啊,給大家介紹一下。”
“功能沒那麼難理解,我們已經根據總隊要求完成了一些基礎設計,這套設備目前可以檢測語音質量、分割人聲、提取聲紋特徵。之前我們主要在網絡和手機APP中使用它,對於疑似電信詐騙的進行識別、分析、建庫。一旦出現關鍵特徵,設備會自動報警。這對於我們從海量數據中以音找人,縮小偵查範圍,或者應用聲紋識別確定嫌疑人身份都有很大輔助作用。就差一點,它也可以進行聲紋辨認,根據聲紋的相似度大小縮小追蹤和偵查的範圍。”
邱小妹道,她掃了一眼隨行的刑警,不知道為什麼,眼神里有點失望。
“那這意思是,首先我們要找到聲音,也就是音源……那豈不是意味着,我們得先準確定位到司令婕?”喬蓉愣着道。
是啊,想上天,先得有那麼高的樓梯啊。宋玉河說了:“別打岔,這是盡量地擴大容錯量,縮小偵查範圍。種種信息判斷,她有可能整容啊,真要變一張臉,那從我們眼皮底下走可都發現不了啊。”
“那難度還在我們這兒啊?!”武燕搞清行動步驟了,質疑問着:“我們拿着採集設備,去追着陌生人讓人家說話,採集聲音?肯定監控不到她持有的通信設備,否則不需要這麼費勁了。”
“哎對呀,這不成啊。總不能我們追着女人問,美女,來兩句?那不得把我們當流氓滿街追打?”任明星道。
宋玉河白了眼:“故意找碴兒是不是?”
“那怎麼能?這裏面可變因素太多了,萬一我們縮小了偵查範圍,漏掉了哪怕一兩個沒搭訕,對方就有可能跑掉;萬一司令婕感冒發燒嗓子啞了,聲紋變了,相似度不夠錯過了;再萬一人家真像碟中諜裏頭那往喉上一貼片,哎喲喂,聲音全改了……還有更狠的,陌生人搭話人家根本不理你,不說話,你咋整?”任明星問。
本來覺得可笑,可最後一句出來,把宋玉河也聽得咧嘴了。是啊,聲紋原來是追蹤網絡上的聲音,這次不可避免要找到音源,萬一是這種必須當面接觸的情況,還真有可能出現各種不可意料的意外。
別人不理解,邢猛志理解任明星要在喬蓉面前表現一把的心情,他崇拜似的發問:“別賣關子,你和你師父肯定有什麼秘密武器。”
“哎,這就對了,不要忽視團隊裏任何一個人的力量。電腦雖好,但它賽不過人腦,所以我師父絞盡腦汁,根據司令婕的行為及心理習慣,做出十四套衣裝搭配方案,可以輸入電腦,對這種類似搭配着裝的重點關注。”任明星掏出程良的勞動成果,畢竟師父有神筆之稱,沒人敢小覷。眾人傳看,任明星又是解釋一番程良的定色依據,似是而非的理論,聽得眾人半信半疑,畢竟是靠猜測判定一個人的着裝樣式、顏色,這思維不是一般人能理解和接受得了的。
還有更難接受的,任明星看眾人迷惑,他暴雷了:“我師父說讓我盡情發揮,所以我就突破天際想像,也來了一張,噹噹當……你們看。”
一張素描抽出來,一看嚇了宋玉河一跳,武燕愣了片刻,撲哧笑了,邱小妹和喬蓉面紅耳赤,那兩位新加入的網警面面相覷,不知所為何來。因為任明星的畫裏,是一個女人的上半身,着裝極少,大V領上裝,胸部顯得很大,溝顯得很深,溝中間裝飾着一條鏈子直墜下來。倒也不是很另類,就是有點太像了,女人的胸惟妙惟肖,甚至在衣服邊上還能看到一點點胸罩的花紋。
“你……你……”宋玉河反應過來,說著說著給氣笑了,哭笑不得地問:“明星你這是準備,看胸識人?”
一眾又是哈哈大笑,任明星揉揉鼻子羞赧道:“畫畫有兩種境界,一種像達·文西,精通星象、文學、建築甚至醫學解剖,畫一幅蒙娜麗莎是無價之寶;還有一種境界是像極簡主義代表巴尼特·紐曼,畫一條直線,在蘇富比拍賣行賣出了四千多萬美元,相當於三個億人民幣的價格……它的作品擺脫了任何限制,只用最少的元素就能讓人們產生無邊的想像。我們現在的情況一樣,各種線索和信息亂七八糟無從選擇,所以我們只能揀最直接最有效的識別方式……都走到這一步了,她肯定是無比自信,心理狀態的什麼我覺得快爆棚了,這種狀態下,還不是怎麼漂亮怎麼來?胸大,本錢這麼厚,不炫出來都不是她的風格。誰敢跟我賭,胸前絕對有這麼個墜飾,雖然不知道形狀,但絕對是個很誇張的形狀,否則吸引不了別人的眼光啊。”
眾人聽蒙了,武燕提醒着:“她現在是逃亡,逃亡心理狀態也能爆棚啦?”
“如果整容的假設成立,那我的判斷就成立,反正臉已經改了,我為什麼不敢炫?恰恰相反的是,我炫身材炫胸的時候,還真沒什麼人注意臉,如果臉部還有術后不適的話,也恰好是個掩飾……對不對,猛哥?”任明星看沒人支持,求助似的問一直聆聽的邢猛志。
邢猛志一指道:“我建議把這張作為排查重點,程良的作為輔助。宋支隊長,您看……”
“沒問題,同意。”宋玉河咬着牙給了個面子。
任明星樂了,直道:“看看,還是猛哥慧眼識英雄。”
恬不知恥到這種程度還真不多見,眾人凜然受教。邢猛志臉上掛不住了,趕緊自證一句道:“澄清一下啊,我倒沒覺得你推測那一堆一定就對。但自從我認識你,你那辨識女人身材以及胸部真假、大小從來沒錯過,畫得和真人一致,這是你唯一的長處,所以我選擇相信你。”
“謝謝,謝謝。”任明星驕傲,不過話音落時似乎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味,他愣怔下剛反應過來,全車爆出了一陣大笑,然後聽到任明星悻悻罵了句,“交友不慎,這是損我呢,絕交!”
笑聲中車疾馳向機場,通過機場公安的協調優先從地勤入口直接登機。直到此時,大部分參案人員依然不知道目的地在何處,更無從知道這條奇怪的線索是從何而來。邱小妹隱隱猜到了,她幾次想開口,卻沒有敢問宋支隊長……
無形張網
從航班落地出艙的一剎那,撲面而來的熱浪讓三位北方大漢下意識地做了個齜牙咧嘴的表情。視線里聳立着望不到邊際的高樓大廈,入耳已滿是聽不懂的粵語和客家鄉音,這讓三位還穿着夾克的另類感到格格不入。
是追捕的另一組,三人,背着電腦包的丁燦,打着繃帶的席雙虎,還有急着脫外套的聶敬輝。自擺渡車上進航站樓,那裏的空調終於讓人喘了口氣,千言萬語化成了丁燦一聲感慨:“好熱啊。”
是那種帶着潮意的悶熱,習慣乾燥的北方人很難適應,聶敬輝就着衣服擦了把汗道:“咱們那地方還穿外套呢,這地方都已經快四十攝氏度了……喲?!”
他像看到了什麼,觸及了敏感的神經,順着他的視線,卻是一群說說笑笑的女人走遠,裸臂,花裙,鶯鶯燕燕地煞是養眼。席雙虎愣了下,不至於聶處長也沾惹上任明星的毛病了吧,他看向丁燦,丁燦笑着問:“聶處,您想起了司令婕?”
“對呀,她身高多少?”聶敬輝問。
“一米七一。”丁燦脫口回道。
“穿上高跟鞋,身高就在一米七一到一米八零之間。如果在這個地方的那就是鶴立雞群了,南方女人的平均身高要矮。她不選擇從南方任何一市出逃是正確的,否則這個身高在監控里捕捉,範圍不會太大。”聶敬輝省悟道。
“您覺得,她會考慮到這種細節嗎?”丁燦問。
聶敬輝斟酌道:“肯定會,除了組織賣淫、當外援,剩下她的生活大多數時候都是在跟警察玩捉迷藏的遊戲,久病成良醫,久犯事自然會成高手……你注意一下她的履歷,當外援、小三,這是個特殊的職業,沒少出境陪玩陪賭,她對出境這一塊,會非常熟悉。”
“那就意味着,她很懂怎麼鑽空子。”丁燦道。
“有這麼多空子可鑽嗎?”席雙虎發聲問。丁燦回道:“有,否則那麼多偷渡怎麼來的?一個邊境口岸日流量少則上萬,多則十幾萬,幾十萬,單純地監控識別再加上證件驗證,不足以堵得毫無漏洞。”
“宋支隊長他們,要抓腦袋了。”聶敬輝憂慮了一句,且走且拿出了警務通手機,撥拉着,似乎不確定地看看丁燦。丁燦像是知道要問什麼,警示道:“別問我,各管一塊,他們那塊我真不懂,也無法想像肖像描摹的,不畫臉,能畫出着裝衣服來。這要真被程良猜中了,他這傳奇色彩又要加上一筆了。”
“還有一張好像出自任明星的手筆。”聶敬輝亮着手機,席雙虎一看,噗聲笑了,丁燦羞愧地尷笑了,有這麼位活寶兄弟,有時候你得替他承受難堪。不過意外的是,聶敬輝沒有笑,他反而讚賞似的道:“這小伙不錯,緝槍行動你們沖向窩點時,他堵着我懟。你們都可以啊,邢猛志揪着賀炯支隊還要動手呢,有史以來,這兩位可都是絕無僅有的。”
“您不會記仇吧?”丁燦笑問。
“他都不把領導當回事,跟他記仇多掉價啊,呵呵。”聶敬輝前行着,又看了眼默不作聲的席雙虎一眼,回頭卻問丁燦道,“你知道,你們和真正刑警的差別在哪兒嗎?”
“在哪兒?”丁燦未解。
“就在雙虎的沉默上,他們會無條件服從命令。你們呢,創造性地服從命令,這之間是‘當一名好警察’和‘當好一名警察’的差別。”聶敬輝道。
“聶處,我知道我還不夠好,您敲打得對。”席雙虎謙虛道。
“錯,我不是敲打你。服從命令,干好本職沒有錯。但如果你想從你的職業中得到成就感和滿足感,按部就班是不夠的,你得有足夠的好奇心,然後讓好奇心驅動着你……呵呵,你可真憋得住啊,都到這份上了,你居然都不開口問心裏的疑問?”聶敬輝笑問道。
“是啊,我也是核心人員,為什麼信息對我還保密,我都不知道來深港市幹什麼來了?更不知道,線索來自哪裏?”席雙虎納悶道。
“那本案還有什麼疑點沒有解決?”聶敬輝問。
“出逃的司令婕、閆學軍下落不明,可能提供槍械製造技術、提供盧教授出行信息的幕後人尚不知情,這兩個人應該是同一個人,但是司令婕的疏漏,讓這些成為無法解開的謎。”席雙虎道。
“今天我們就為此而來,把所有的謎乾淨、全面、徹底地解決。”聶敬輝道。
席雙虎更蒙了,猶豫問着:“您剛才都說了,司令婕不可能從這兒走,那找不着她,謎怎麼解?即便抓到了她的幕後,也解不了,缺失司令婕這個人,起碼口供都形不成證據鏈,那麼就肯定釘不住幕後。目前在押的所有嫌疑人,無人能指證,郭三槍可以指證司令婕,但他絕對不會這麼干。”
“對,這是個死結。如果我告訴你,有人在案發之初已經看出了這個死結,埋伏了一條暗線,你信嗎?”聶敬輝站定了,回頭徵詢地看着席雙虎,等着欣賞他臉上的驚訝。
席雙虎眼睛瞪大了一圈,脫口道:“不可能吧,案發初怎麼可能想到會這麼複雜。”
“我和你一樣,都有點不敢相信,信息一直沒有擴散的原因是,就連出主意的也說不清成功的概率有多大。我們來此有兩個結果,要麼畢其功於一役,要麼灰溜溜地回去。”聶敬輝道。所以呢,知道的人還是宜少不宜多。
席雙虎一下子明白了,直說道:“‘藏鋒’!他慣於出其不意。”
“呵呵,這次的‘藏鋒’可不是邢猛志,再猜吧。”聶敬輝笑着走了,丁燦神秘一笑跟着走了。席雙虎追着拽着丁燦,憤憤道:“絕對是你了,下黑手你們都會,千里之外下黑手了,就只有你會了。我說呢,司令婕跑了都不急,敢情有條線索牽着。”
“噓……你肉體被打擊成這樣了,我就不打擊你的智商了。同行來接我們了,一會兒就真相大白了,別高興得太早,變數我們並不掌握着全部。”丁燦道,示意着舉着牌子來接人的地方公安。
相見握手寒暄幾句,地方公安領着來人上了輛警車,直駛深港市局。
“喂,喂,一號試機,能聽到嗎?”
“聽到。下一位。”
“喂,二號試機,聽到嗎?”
“聽到,下一位。”
“喂,三號試機……”
“聲音小,你把音量扭到最大。”
“喂,現在呢。”
“可以了……”
邱小妹在麥里聽到提取音源的試機,面前屏幕上,聲音的波形紋不規則地律動着,兩位網安警員熟練地測試着。落地濱城市乾的就是這一件事,從地方市局借的通信車,光辦手續就用了幾個小時,調試完畢,基本就天黑了。
邱小妹跳下車,向另一輛行動車踱去,此時身處的是濱城市公安局的後勤裝備部門,已經下班了,空蕩蕩的大院就這兩輛車在做臨戰的準備。這一趟任務來得讓她一頭霧水,心裏一大團謎攪得她惴惴不安,又湊到行動組了。
登車,裏面幾個人剛測試完音源提取設備,很隱蔽,兩台墨鏡似的,四個紐扣似的。任明星嫌紐扣的逼格不夠,要和武燕換,武燕扔給他,嘟囔了句什麼。宋玉河拉着行政區圖,招呼着眾人道:“注意一下,如果戰機出現,我們就得馬上行動,所以從現在開始就進入臨戰狀態。這次行動特殊啊,用不上槍,全靠腦子和嘴皮子。”
“報告支隊長。”任明星舉手了。
“說。”宋玉河煩躁道。
任明星小心翼翼問着:“還沒吃飯呢?中午就飛機上吃了個小盒飯,都要開始了,還不得讓大家吃一頓?”
其他人哧哧笑了,宋玉河被憋得連該說什麼也忘了,喬蓉氣得懟了句:“你咋就知道吃呢?支隊長正安排着呢。”
“哦,不急不急,我是怕大家都餓了。您說,您說。”任明星唯一不敢回懟的就是喬蓉,趕緊圓場了。
宋玉河定定心神,拿着地圖道:“我說哪兒了?”
“全靠腦子和嘴皮子吃。”任明星補充了。
“對,全靠腦子和嘴皮子吃……什麼?”宋玉河下意識一重複,才發現不對了。
一下子全車又笑翻了,任明星笑道:“你看你看,支隊長您着急了,這絕對不是急的事,一急就上火,人家都跑這麼長時間了,不在乎這一頓飯工夫對不?”
“哦喲,你要在我手下,我非抽死你……好好,也是,這急不得,那個,就不讓兄弟單位請了,咱們找個地兒先吃飯吧。小妹,把你的人也帶上,擠這輛車,咱們邊吃邊聊。不能走遠啊,隨時可能出現新的線索。”宋玉河乾脆退了一步,這一步退得全車鼓掌叫好。只有任明星不樂意,咧咧道:“看看,都心裏想着吧,還不好意思說……是吧,武姐,我都聽見你肚子咕咕叫了。”
“找打是不是?我什麼時候叫了?”武燕伸手過來揪任明星,任明星一縮脖子,不料可躲不過武燕的擒拿。脖子被掐着,任明星疼得直嚷:“猛哥,救命……”
“別掐脖子。”後座邢猛志煩躁地說了句,“掐嘴,這都不會,你不掐住嘴,他就閑不下來。喬蓉,找塊抹布塞住。”
“哎,好嘞。”喬蓉答應道。
還是損招管用,任明星真怕這幫損友塞嘴,捂着嘴躲,這倒耳根子清靜了。宋玉河眼瞅着拼湊的抓捕隊伍紀律亂得緊,想想要對付的人物,只能無奈地心裏暗嘆一聲。實在要對付的是個奇葩嫌疑人,否則這種隊員呀,打死他,他都不敢用。
一組人可真是餓了,不知名的小飯店上了一桌,男男女女都是一通狼吞虎咽。剛剛還心裏不悅的宋玉河又是心酸了,除了兩位新來的網安警員,剩下的可都是一路跟着3·28大案走來的,功勞夠大,苦勞更大,所以,有點毛病,完全是可以接受的。
換了一種方式,宋玉河給邢猛志夾着菜,用一種欣賞的眼光凝視了他幾秒鐘,塞了一嘴吃食的邢猛志嚇了一跳:“咋啦?支隊長你別嚇唬我啊。”
“我這種眼光是嚇唬你嗎?”宋玉河好奇問。
“含情脈脈的,還不夠嚇人哪。”邢猛志含糊不清道。
噗噗噗笑吐了幾個人,被噎住的武燕低下頭劇烈地咳嗽上了,喬蓉可嚇得不敢吱聲了。這麼沒大沒小開玩笑的,也就邢猛志能幹出來,被開玩笑的宋玉河尷尬撇撇嘴,由衷哀嘆道:“我現在明白為什麼老賀硬把你塞給我了……有這麼個下屬天天在跟前,他得多堵多鬧心啊。”
“讓您轉移下注意力,否則思想全擰在一個點上,會越想越糾結,您現在患得患失太嚴重,再糾結就成焦慮了。”邢猛志道,給支隊長夾了點菜,賠了個笑臉。
宋玉河笑着接受了,且吃且道:“你可以雲淡風輕,站着說話不腰疼,你覺得我行嗎?這可是省廳接管的案子,我不是焦慮,是都焦頭爛額了。誰可能想到,一個槍王,一個涉黑老大背後,還有這麼個女人,還堂而皇之地從掃黑除惡指揮部跑了,誰能想得到啊?”
“信息不對稱,這有什麼自責的。如果說存在問題,那問題在於,總隊推進得足夠快,足夠深,但凡這種情況,組織上態度一般是鞭打快牛,和我們在巡警隊一樣,越能幹越攆着你干。”邢猛志道,任明星吃着還不忘補刀一句:“還不能有怨言。”
其他人哧哧直笑,宋玉河慢慢放下了筷子,思忖道:“說得沒錯,人民安危高於一切,社會穩定高於一切,演化到我們具體的工作中,就成了無休無止的工作、加班、任務、限期,誰干誰頭大。可反過來說,誰幹上也放不下,就像咱們師父,到閉眼,心裏戚戚念念的還是首犯落網沒有……這就是警察啊,我們有權選擇一個宿命,卻無權拒絕一個命令,因為我們的職業讓我們沒有理由和怨言。”
武燕停筷了,忙裏五味雜陳,說不上來的酸楚感覺。一提起師父,都黯然無聲,沉默良久,宋玉河這才省得這話提得不合時宜,舉着水杯邀着:“對不起,提起傷心事了。來,咱們以水代酒,敬師父。”
“敬華師父。”
“敬師父。”
眾人水杯一碰,默默放下,邢猛志看看心神不定的宋玉河,寬慰道:“在司令婕的案情上,我們出一個很大的疏漏,這個疏漏導致她外逃成功。但她……也有一個致命的疏忽,這個疏忽,就是你們至今迷惑,不知道線索從何而來的原因。這條線索知情人不多,總隊長、宋支、聶處,再加上我和丁燦,一共五人,一直沒有給大家挑明的原因是,這個人很謹慎,幾乎沒有犯過錯誤,我們找不到任何證據。”
“你是說,幕後提供製槍技術、走私槍管,以及向郭三槍透露盧教授行程的人?”武燕脫口道,這條魚足夠讓他興奮了,她驚愕問着:“郭三槍都說不清,你知道是誰?”
“知道是誰也沒用,即便現在抓到他也沒用,找不到任何證據。或者等我們找到證據,也為時已晚。”邢猛志道。
任明星一翻白眼斥了句:“敢情你說廢話逗大家玩呢?”
“也不全是廢話,如果抓到司令婕,那這個人就逃不掉;可要抓司令婕,還得通過這個人找到具體點的位置,目前只知道在濱城市,可上千萬人口,無從下手啊。”邢猛志道。
“他們是一明一暗,動了明的,暗的就溜了;可不動明的,又找不到暗的。給我們出了個難題啊。”宋玉河道,他敲着碗邊恨恨補充道:“總隊判斷,司令婕藏頭不出,就是以這個人的動作為判斷信息,只有確認這個人安全,她才可能露面出逃。”
明知道是誰而望人興嘆的事並不鮮見,無法固定證據,無法取得口供,即便抓了也會撞得灰頭土臉。犯罪越往高的層次,他們會越熟悉法律,越熟悉也就越懂得如何規避風險。
“明白了,投鼠忌器。早了不能抓,晚了抓不着,只有在他們雙方聯繫,確認安全之後才能動手,是這樣嗎?”喬蓉直接問道。宋玉河點點頭,憂慮道:“丁燦只控制了對方一部手機,假如還有另一部,假如還有其他的信息渠道,那我們就全瞎了。”
心揪起來了,這是所有的希望,都系在這一條線索上了。萬一那頭的信息沒有及時掌握,那可能是這一對要雙雙飛走了,而且,都不知道司令婕是如何飛走的。
“師父告訴我,我們不可能分析到準確的犯罪心理,哪怕只要一點半點契合,那就窮追到底。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不能猶豫怕錯,必須有強大的自信。”邢猛志看隊伍士氣不佳,鼓勵道。宋玉河尷笑幾聲,自責道:“對,說得好。這種時候,我們可不能先丟了自信。”
“來,我給你找點自信,假設,他們在最後準備逃走的時候聯繫過一次,被我們捕捉到了信息。OK,接下來,我們要馬上開始搜捕司令婕……昨天聯繫的一個手機號出現在這裏,打完就關機了,估計卡被扔了,無法追蹤到具體位置,但大數據分析出了這個非實名登記的手機卡,還是來自雲城礦場工人的身份。所以總隊判斷,很可能就是司令婕,這是在潛逃前已經做過了準備工作,在逃亡中,她應該是封閉狀態,沒有機會,也不可能冒險去找這種渠道,同意嗎?”
邢猛志問,眾人點頭,就聽他繼續分析着:
“最後一次聯繫,得到同夥安全的信息,那她就應該從藏身的窩點出來,在哪兒不重要,我們也沒本事找得到。那她走,總得選擇一個方向吧?是去國內的某個地方,或者是出境?我傾向出境,因為去國內某個地方,和她待在濱城沒有差別,你們同意嗎?”邢猛志又問。
肯定要逃走。
眾人點頭,他接着往下捋:“濱城有兩個地方可以出境,第一是機場,乘坐一架國際航班;第二個更特殊,這兒有直達境外的列車,至海參崴每天有三列,分別為早九時、早十一時、下午三時。不管是登機還是上車,都需要持身份證、護照、簽證購買票。這一點我想了想,似乎很容易查,一架國際航班的乘客要有三百五十人左右;一列國際列車也差不多,十八到二十節車廂,五百人左右。當我想到這兒時我很興奮,幾百人對於大數據而言太容易分析了。不過再一查,心又涼了,無論機場還是車站,客流量都是一個恐怖的數字,每天吞吐量在五萬到十萬之間,現在是旅遊旺季,會更多;身高只能定位到一米七一到一米八零,考慮到高跟鞋的高度,而在這個高度之間的女人,實在不好說會有多少;這中間還有很多變數,國際交通樞紐,我們不可能大張旗鼓去查,萬一現場犯個錯驚動旅客,不但麻煩一堆,可能連目標都會驚動;更大變數在國際列車上面,因為往北城市還有兩個登車點,這就意味着,司令婕可以乘任何一輛列車向北,然後中轉到其中一趟國際列車上。”
這回沒人點頭了,都怔住了。五萬到十萬人的吞吐量,在人頭攢動的環境裏別說抓捕,就監控尋找和辨識都有一定難度,萬一戴着個帽子或者打把遮陽傘,直接就把高科技全屏蔽了。在座的除了任明星和喬蓉,幾乎都深諳追蹤專業,可越熟悉,臉上的愁容越甚。
最愁的恐怕是宋玉河了,他拍拍邢猛志的肩膀道:“你把我剛才想的全說了,我都不敢說怕打擊大家,你就用這個鼓勵大家?”
“對,危機就是機會,否極就會泰來,已經從全國範圍縮小到一市範圍了,又從一市範圍縮小到兩個選擇了,那我們再選擇一下,在機場?還是在車站?”邢猛志問。
“車站。”
“車站。”
“車站。”
眾人選擇幾乎出奇一致,這一點很容易選擇,從逃跑的角度講,變數更多的地方才會是最佳選擇,這個選擇相對於警察,將無從選擇。因為要顧及的地方太多,結果最終是根本顧不過來。
“這就是我的選擇,我們不可能有短時間辨識幾萬人的能力,也不可能有這麼多警力,抓捕的精髓無非是找到精準目標和最佳機會,一擊而勝,那我們的最佳機會,只能在車站裏找……”邢猛志道。
“可能有其他選擇,可能去機場,可能駕車離開去找另一個登車點。”
宋玉河跟着質疑:“甚至可能蛇頭偷渡,出境的選擇不止這幾種。”
“機場的安檢相對較嚴,在到達終點前都沒有其他變數,以司令婕行事大膽且萬無一失的策劃,應該不會選這兒;駕車、找蛇頭偷渡都可以。但她不會選擇,一個孤身女人,而且還是漂亮女人,防範意識又這麼強。所謂家有千金,坐不垂堂,她隨身帶的可不止千金,你們覺得她會隨隨便便出行,甚至和其他涉黑人物搭上線跑路?說難聽點,她是個婊子,從對待郭三槍和胡浩的事上就看得出,她沒有信任的人,除了她自己。”
“我同意,咱們人手有限,只能集中一點突破,絕對不能分散警力。”武燕道,看看蒙然聽入神的同伴們,她提醒着,“你們呢?”
“同意。”
“同意。”
“同意。”
一個接一個表決了,宋玉河收尾道:“放棄機場和其他假設,全部力量押注在車站一處,是個很冒險的做法,你給出的理由還不夠充分啊。”
“那就再加一條理由。”邢猛志道。
“什麼?”宋玉河有點喜出望外地問。
“理由是,假如最後還有一次聯絡能被我們捕捉到,那抓捕她的時間可能只有十幾二十分鐘,甚至更短。除了提前佈置,其他方式都來不及……所以,我們只能選擇一個地點佈防,也只有這一種選擇。”邢猛志道。
宋玉河看着他,兩人所想其實是相同的,車站是最可能出逃的地方,也是最難控制的地點,而且選擇這一處並不意味排除其他可能。邢猛志所說無非是把宋支隊長的猶豫和顧慮更加深了幾分而已,宋玉河凝視間突然笑了,笑着道:“我不知道你的自信從何而來,但我選擇相信你的直覺,看來職位帶來的顧慮和猶豫,已經讓我作為刑警的直覺退化了……吃飯,飯後直奔火車站。”
定了,任明星替邢猛志高興地說道:“對嘛,鋌而走險PK孤注一擲,贏就贏個滿堂紅,輸就輸得光屁股,不能磨嘰是吧?”
這話又把宋玉河噎住了,任明星抬頭問,其他人都低着頭佯裝沒有聽到。宋玉河哭笑不得地看着這個由總隊長和聶處定下的小組班底,心裏那個滋味,實在是一言難盡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