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郭南村血色往事

第四章 郭南村血色往事

第四章

郭南村血色往事

謂我何欲

每一位能在重案大隊入職的人都不簡單,或許偶爾會遭遇挫折,更多的時候他們的專業水平都會讓嫌疑人折服,或者不得不服氣。

審訊馬寶駿時武燕才看到了席雙虎的真實水平。把馬寶駿近一個月的行車軌跡、加油記錄都羅列出來了,配上他從沁山來晉陽一路上說的話,再配上這貨嫻熟操縱氣動武器的視頻,基本就讓馬寶駿冷汗涔涔了。

還不夠啊?好,席雙虎的大招在後頭,給馬寶駿詳盡分析了一遍案件的利害關係。郭向陽去作案卻讓他的貨廂車拉着另一輛車,沒出事拿點小錢,出了事可得扛大罪。更嚴重的是,現在找不到郭向陽,找不到作案車輛,而且拆車的地方已經被夷為平地了,就在你馬寶駿離開的幾個小時裏,修理廠被拆了?這是什麼意思?意思就是你馬寶駿被拋棄了,所有的罪讓你一個人扛……當然,坐幾年出來說不定同夥能給你一筆錢,可問題是,這是件命案,出不去啊。

盧教授血淋淋的手術場景成了壓垮馬寶駿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滿頭冒汗,接過席雙虎遞的一杯水一飲而盡時,心理防線全線告潰,一抹嘴巴憤憤道:“我說這些王八蛋怎麼一個都聯繫不上,就坑了我一個辦事的,我說……可我也不知道多少啊。”

“我們不嫌少。要能指認那幾個王八蛋,你怎麼也算立功……哎,對了,你說的幾個,究竟是幾個?準確點。”席雙虎開始問了。

“五六個……哎,不對,七八個……哎,也不對。”

“這樣,你一個一個數,從杜總開始。”

“杜總算一個,二米算一個,禿軸算一個……還有,小頂也算一個,還有個叫油機,郭三槍就不說了,還有幾個打雜的,禿軸帶的學徒,那叫不上名來,有兩三個……”

一堆綽號迸出來,席雙虎蹙眉了。此時在隔壁觀聽的支隊長、總隊長卻是面上見喜,越是叫不上名來,越是這種稀奇古怪的綽號,那說明對路了。在嫌疑人的江湖裏,名字不重要,有個號才重要,既能提升混跡的地位,又能簡單防止警方的排查,要是些小案小事,沒準能避過去。

“嗯,這麼算也不少了,杜總、二米、禿軸、小頂、油機、郭三槍,再加上幾個學徒,你在團伙里小號叫什麼?”席雙虎問,坐下來了,看樣子剛還只是預熱。

馬寶駿一撇嘴道:“寶馬。”

“喲,好名字。一般拉貨都讓你干?”席雙虎問。

“有時候二米也干。”馬寶駿道。

“咱們既然敞開了就沒什麼瞞的了,送個貨什麼的,不至於都用你這能拉幾噸的車吧?據其他在押嫌疑人交代,二米往晉陽送貨,開了輛轎車,後備廂里就塞下了。”席雙虎問。

“那不一樣,他賣成品,我送……我也不知道我送什麼。”馬寶駿道。

“那多少總知道吧?!能拉一車?”席雙虎壓抑着心裏的震驚,要用貨廂運送,那量就嚇人了。

“拉不了,就半車吧,那玩意兒忒重,壓得車都跑不動……有時候多,不過那廂是封着的啊,車裏有人看着,我根本不敢看是什麼東西,就那一箱一箱的。”馬寶駿比畫道。

“誰看着?”席雙虎問。

“不一定,有時候是郭三槍,有時候是油機或者二米。”馬寶駿道。

“一趟給你多少錢?”席雙虎問。

“按天算,一天五六千。”馬寶駿賊賊看看席雙虎,這麼高的僱用價格,任誰也知道不是正當生意。

席雙虎似乎沒注意到他的表情,只是漫不經心地問道:“都送哪兒了,一定好好想想,你這車在路上走,公安檢查站、高速口、沿路交通監控,都留着記錄呢。”

“這個,我一下想不起來……這個……”

“那我替你想想,換過好幾次車牌,半夜走的……”

“等等,我想起來了,有五六回,垣水兩三回,修文一回,還有最遠一趟跑到濱海拉的,都好幾個月了,再有……有時候我睡覺,我也不知道去哪兒了,等醒來早返程了……”

“嘖嘖嘖,我們都不嫌少,你不能嫌麻煩啊,再想想……你看,監控都留着你出城的影像,而影像上只能看到你一個人。我說寶馬哥啊,這他們明顯是坑你啊。提前做好準備了,等着有天警察逮着,沒證據指控他們,只能針對你,你說你保着他們,有什麼意義?”

“對,太不夠意思……讓我想想啊,都跑快一年了,我實在一下想不全了。”

“那就從最早的一次開始說,什麼時候杜總開始找你送貨的?”

“不是杜總找我的,二米找我的,有一年多了,一塊收山貨,拉到雲城能賺個翻倍價。二米腦子活,他冬天給全國各地發野味,自個兒還開個淘寶店,有天跟我介紹活兒,就拉了趟……可是是從外地往回拉啊,陝西哪個縣來着,我真記不起來了。”

“之後怎麼認識杜總了?”

“那拆車市場就是鬧爺開的,杜總是跟鬧爺幹活兒的,我早年混的時候也在鬧爺的沙廠石廠里,一說都自己人,這就經常給介紹活兒……我真不知道拉的什麼,我估摸着,應該是車零件,沒準偷的車拆成零件賣啦。”

馬寶駿時而侃侃而言,時而吞吞吐吐,席雙虎面無表情,有一搭沒一搭問着。在心理防線崩潰之後並不是長驅而入,嫌疑人一直下意識地反抗。之前是在罪與非罪之間選擇,而現在是在罪的輕與重之間選擇,誰都會下意識地避重就輕,肯定不會說得很詳細。哪怕拉的是一車制槍零件,他也給你東拉西扯,裝迷糊。

於是審訊第二個回合開始了,形象地說這叫擠牙膏、磨洋工,轉了個圈又回到幾個綽號上。這位寶馬哥的神經確實大條,根本說不出綽號的姓甚名誰來,不過針對這警方也有準備。席雙虎把雲城修理廠周邊交通監控一個多月的記錄拷貝回來了,不厭其煩地放着讓馬寶駿在裏面找他的同夥。

看來今晚又將是一個不眠之夜了……

一盆子蘑菇燉小雞漸漸變成桌上的雞骨頭,任明星吧唧着嘴,搓着油膩的手,信手一指,丁燦抽着紙巾遞給他。起先三個吃興正濃,都沒說話,此時快吃完了才發現,就他們仨在吃,丁燦不好意思道:“我說,咱們是不是太特殊化了,大夥都忙着呢,光咱們吃。”

“你這人真不要face,每次吃完了才表達內心的愧疚。”任明星道。

“文化人都這毛病,嘴上當婊子,心裏立牌坊。”邢猛志評價道,抽着紙,打了個飽嗝。

被兩人數落的丁燦舀着湯細抿慢嘗幽幽道:“想立牌坊說明還懂點廉恥,你們根本不想,是恬不知恥。”

“啊呸……”任明星、邢猛志齊齊給了一口,作勢往他的湯里吐。丁燦不介意地喝着咂巴着愜意道:“喲,好香。”

這倒把邢猛志刺激到了,他看着丁燦現在的樣子,好奇問道:“啊?發生了什麼事啊,你怎麼變得如此之賤?”

任明星八卦道:“沒勾搭上小妹,就墮落成這個樣子了,和你差不多了。”

“至於嗎?像我們這號人,生活以及性生活都得靠自己。回頭讓明星給你畫個小妹吧。”邢猛志道。任明星笑呵呵地應聲,這可把丁燦刺激到了,他氣得重重一蹾碗,還沒開口就被邢猛志搶白了,一指他道:“看,血性仍在,你活得像個爺們兒成不成?不搭理拉倒,大不了摔了碗再找個地方吃飯去。”

“也對,我不能這麼沉淪。給你們說個事,保密。”丁燦小聲道。

“去意已生?”邢猛志道。

“呵呵,瞞不過猛哥你啊。”丁燦道,一臉憂鬱說著秘密,“我想換個地兒求職,你說了,生活得靠自己,不管前途,不管職位,不管薪水,總得圖一樣啊。不能別人抱着妞幸福生活,咱們懷裏抱着理想孤苦終老吧?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還是個輔警待遇,這日子過得人實在蛋疼啊。”

“看來你在網安幹得不順心?”邢猛志關切問。

“網安是個新警務,別人眼裏就是個修電腦的。而我們自己看呢,也是個修電腦的。任何未經授權的登錄都是非法,我這個野路子出來的程式設計師,還能幹什麼?”丁燦道。

聽到此處,任明星小聲道:“我給好幾家漫畫、文娛公司投作品了,我也不想幹了。”

“你不都投半年了嗎?就你畫的那怪獸戰警,有人看上才見鬼呢。”邢猛志戳着任明星的痛點。任明星爭辯道:“那叫藝術,你懂個屁,再說我換題材了。”

“換什麼題材?”丁燦問。

“虛擬追殺,怎麼樣?名字酷吧?就是一個黑客,通過各種網絡技術遠程殺人,包括製造火災、製造爆炸、製造交通事故等,然後一堆警察破不了的案,然後……發現幕後的兇手,哎喲我去,就是黑化了的警察……酷不酷?”任明星興奮道。

這貨的暴力以及犯罪想像把丁燦和邢猛志聽蒙了,邢猛志指點道:“你去做做心理測試,估計得被開除。這是嚴重精神偏執傾向,怪不得我覺得你不正常了。”

“說得好像咱們正常過似的,不跟你倆不懂藝術的說了,漫畫又不是真實,真把咱們警察苦逼生活畫出來,哪有人看啊。”任明星道。

“喲,誰苦逼呢?”應聲而入的賀炯接上話茬兒了。三人一緊張站起來了,任明星嘿嘿笑着,又恢復人畜無害的傻樣了。

賀炯踱到近前,好奇問道:“味道怎麼樣?”

“您看這麼多骨頭,應該不錯。”邢猛志指指道。

“好,我也來嘗嘗。”賀炯道,邢猛志一拉丁燦,兩人到灶上給盛。賀炯卻是拉着椅子請同來的人坐下,是個身材清癯的老人,傻看着的任明星不明所以,賀炯指指他道:“師父,他就是明星,畫畫那個。”

“哦,後生可畏啊。”華啟鳳笑笑。不過笑得很肅穆,那臉上的表情有點僵,看得任明星有點不舒服地躲開了。賀炯跟着說:“心性還貪玩,不像我們入隊時候那麼老實,一切服從命令。”

“知之好之都不如樂之,命令可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華啟鳳道。

兩人方坐定,武燕風風火火地來了,在門外扯着嗓子喊着:“明星,明星,出來。”

“幹啥呢,還沒吃完呢。”任明星不情願地回著。

“快,畫個嫌疑人,只有綽號,監控影像不清晰。”武燕道。

“我歇會兒成不?”任明星嘟囔着,加班加得實在有點煩。

武燕似乎早有準備,一開手機免提,喬蓉的聲音響起來了:“明星快上二樓來,審訊室,一堆嫌疑人等着你畫,到你表現的時候了。”

任明星眼睛一亮,眉毛一挑,大聲道:“哎,好嘞,馬上到。”

話音未落,人已經跑了,武燕笑着跟着出去了。

“這孩子和我們那時候差不多,總愛表現。”賀炯笑道。

丁燦、邢猛志把兩大碗熱騰騰的燉雞端到華啟鳳、賀炯兩人面前,筷子上叉了兩個饃。丁燦好奇問道:“華師父,您在案卷室里一直待到現在?”

“啊,我調了沁山縣的舊案看了看。”華啟鳳道,邀着兩人一起吃,兩人推拒吃過了,要走,又被賀炯拽住了,邀着兩人坐在身邊道:“聊聊嘛,審訊還早着呢,小丁,網安待得咋樣?”

“嗯,就那樣,還行。”丁燦糊弄說道。賀炯眼光投向邢猛志,笑着問:“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啊,什麼時候拉出來什麼時候驚艷,嘖,不錯。”

“您是準備‘拋玉引磚’,和我討論未浮出水面的案情吧?”邢猛志答非所問,直指支隊長的用意。

“看看,這小子舉一反三了。哈哈,那就討論唄,錯了不用負責,萬一對了,那可有牛皮可吹了。再說,這兒可坐了一個前輩,你不想取取經?”賀炯道,示意着華師父。

華啟鳳笑笑,邊吃邊道:“老了,不服老不行啊,看一下午就眼花,腰疼,想當年一夜一夜熬都不當回事。猛子,告訴我你的直覺。”

“直覺?”邢猛志怔了下。

“對,我們聊過啊,一個優秀的刑警,對案情會有下意識的直覺,或者叫第六感。它和你打彈弓一樣,長年累月地訓練積累,會讓一個熟練的人拉弓就打,叫估打,大部分時候不用瞄也能擊中目標,那也是一種直覺。”華啟鳳道。

“那您的直覺呢?”邢猛志反客為主了。

“好,那我先說,我覺得這個案子將來最棘手的,不是案情如何迷離、幕後如何狡猾,而是……郭向陽的抓捕。”華啟鳳道。

“那個應該不難吧?”丁燦插話道,“全國通緝,有線索武警特警一起上,就個持槍歹徒也架不住咱們人多啊。”

華啟鳳眼皮一抬反問:“那你們現在找到他的任何線索了嗎?”

“這……”丁燦語結了,任何線索都沒有,這個人似乎在大數據里是隱形的。

“現在找不到,以後恐怕也找不到,我說難點在他這兒原因有三:第一,十七歲犯故意傷害罪,打傷打殘了四個人,聽這事就知道是個狠人。對方是叔侄堂兄弟幾人,他是單槍匹馬去和人單挑的,一對四。還是在人家村裡,打傷四人,然後從容地裝填好火藥槍,又槍傷兩人……嘖,這得多強悍的心理素質和身手才能辦到啊。”華啟鳳驚訝道,能讓一輩子閱人包括閱嫌疑人無數的老警察讚歎,這人當年犯的事肯定不一般了。

“第二,咱們由表及裏看。雖然他罪不可恕,可卻情有可原。他的父親郭斗盛是個復退傷殘軍人,當護林員兢兢業業幾十年。那四位受害人是在郭斗盛的管區偷伐木材被制止,然後四人欺郭斗盛年老,把人揍了一頓,還捆到樹上。郭向陽暴怒之下才幹出了這種事……此事我電詢過當年辦案的警察,唏噓不已啊,那四個受害人在當地是村霸。郭向陽犯案后看着他們四個人流血哀號,他根本沒逃,被逮捕后,當地村民聯名要保他……這也是沒有被判死刑的原因之一。”華啟鳳分析着。

沒想到他從舊案里看到了這麼多,邢猛志認真聽着,就聽華啟鳳思忖片刻又幽幽道:“第三,他為此蹲了十幾年大獄,管教反饋的情況是,此人性格孤僻,少言寡語,但幹活兒很積極,還立過功,減過刑……無法想像的是,父親在他入獄后不久就去世了。嘖,你說這種情況下,積極、立功,是不是就有點說不通了?”

“您看出什麼來了?”丁燦好奇問,這個苦大仇深的故事,能聽出什麼案情來?

“很簡單,激情犯罪、預謀犯罪甚至惡性犯罪,帶着目的性的犯罪都容易對付。難的是這種,從精神和人格上徹頭徹尾的反社會,犯罪之於他們不是目的,而是人生目標。既然無所顧忌,那麼肯定無所不用其極。”華啟鳳道。

邢猛志眼神空洞地回憶着自砍手腕的連天平,開槍和警察對壘的悍匪,還有對着自己腦袋砰聲開花的袁玉山。這些讓他後背毛骨悚然的人物,是真實存在的。他點點頭說道:“有道理,出來這幾年估計一直在作案,他是根本不想回歸社會,或者,也沒機會回歸了,什麼都沒了。”

“對!我剛才還和支隊長講,想去做一件事。”華啟鳳道,說到此處停頓了下。賀炯看着邢猛志,似乎在揣度他是否理解,邢猛志出聲道:“去沁山縣,見見當年的當事人,根在那兒,那兒一定出現過。”

賀炯笑了,直贊道:“你爺兒倆想一塊了,看猛子能接師父你的班了。”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長江後浪推前浪,我肚子裏這點貨,不夠看了。猛子,該你了。”華啟鳳吃着嚼着,像平時在集訓隊一樣,像聊天一樣。他看到宋玉河進來了,使着眼色,讓背對着邢猛志的宋支隊長未敢吭聲。

“動機,動機是缺失的,郭三槍為什麼要殺盧教授?兩人生活軌跡風馬牛不相及。即便盧教授舉報了非法野生動物交易,也是個勉強的動機。已經舉報了,這時候槍擊不是亡羊補牢,而是欲蓋彌彰。如果能找到準確的動機,那這個案子脈絡就清晰了。我也想辦一件事。”邢猛志道,聲音在關鍵時候自動停下了。

像有默契一樣,華啟鳳道:“要查盧教授。”

邢猛志一笑,點點頭道:“您不覺得該查查嗎?他和雲城也是風馬牛不相及,總不能他那麼大年紀卧底非法交易市場,獲取交易信息吧?有些信息很隱蔽,非法加工的后廚都能拍到,那不是外人,應該是團伙內部的人。換句話說,盧教授從某處得到這些關鍵信息……而且,從在沁山對他的學生茹葉楠、秦磊的詢問來看,讓盧教授決定去當地考察觀測的是沁山縣出現雲豹的信息,而消息來源是網上遠足的人發佈的。我想應該是有人故意把他誘到那兒下手。畢竟現在不管城市還是公路,遍佈的監控不那麼容易隱藏形跡,而在山裏就不存在這些問題了。那些細微的蹤跡如果晚上兩三天,或者來一場春雨,基本消失乾淨了,那這個案子,也就永成懸案,頂多偷獵的人背這口鍋。”

“有道理,我的着眼點是控制危害,你的着眼點是尋找真相,為什麼不早提啊?”華啟鳳道。

“我在隊裏的位置,和您現在回到隊裏類似,有點尷尬。”邢猛志笑道。

一個刑警已退休,一個輔警未入職,華啟鳳看着邢猛志,表情有點奇怪,丁燦提醒后邢猛志才察覺背後有人。他扭頭,更尷尬了。

宋玉河卻是坐下來,哎了聲,拍拍邢猛志的肩膀道:“我承認,可能初見時對你確實有點看法,不過現在你已經成功地讓我顏面掃地,該尷尬的是我吧?”

“我沒那意思,只是起點比別人低,所以想法就得多點,比別人嘗試也得多點。”邢猛志道。

“啥也別說了,審訊完咱們擬個方案。猛子,你不用考慮我的臉面,只要能抓到兇手,找到槍源,我這臉不要都行。師父,您也是,幹啥我陪你去,家有一老是一寶啊,您返聘不跟我們說,幹嗎去後勤裝備上?”宋玉河道,有點難堪。

“支隊長、總隊長都叫我師父,我待在這兒幹什麼?”華啟鳳笑道。

“好好,不提這茬兒……那個,老宋啊,有分歧啊。猛子覺得動機成謎;師父覺得郭三槍這顆釘子極具危險性;而你們呢,心又揪在槍源。這方向取捨是個大問題。”賀炯道。

“那簡單,多管齊下,哪塊露頭,哪頭就咬上去。要人咱們有人,要槍咱們有槍。我就不信,咱們裝備精良的刑警能被幾個造氣狗土槍的山匪難住。”宋玉河道。

“好,那我攤點閑事,去趟沁山,側面了解下郭三槍的出身。”華啟鳳道。

邢猛志插話了:“支隊長,這樣成不?我跟華師父一組,帶上丁燦,做一下外圍排查,再加上武燕,正好一個小組。明星留在隊裏,嫌疑人一明朗他就沒啥事了。”

“這個……”宋玉河覺得邢猛志似乎有情緒,看看賀炯,賀炯微微點頭,宋玉河點頭道,“成,那就先這樣安排。賀支,總隊長邀您去,馬寶駿交代的案情很重大,他交代二米、禿軸兩個嫌疑人,多次往省城送槍,除了你們抓的涉毒人員,還有其他人手裏留着貨,這個緊急情況得馬上解決一下。”

“好,我馬上去。嘿,你們吃着啊。”賀炯嚼了兩口,乾脆端着碗跟着宋玉河走了。

大食堂就剩下半晌無語的丁燦、慢悠悠吃飯的華啟鳳和表情有點複雜的邢猛志了。丁燦小心翼翼問道:“猛哥,哪個隊也忌諱命令不統一,你這不是成心給總隊添堵嗎?咱們一撥外來的客隊單拎出去,有結果了搶功,沒結果了敗興,兩頭落不下好啊。”

“對呀,幹嗎還把我硬拉上?你的動機何在?”華啟鳳斜着眼,眼裏有光。丁燦瞬間喜歡上了這個促狹的老頭,似乎年輕時應該和邢猛志差不多,否則兩人不可能成忘年交。

“假如有一天走了,我希望我們成為這個地方的傳說。假如我們還留在這兒,我希望這兒因我們而成為傳說。”邢猛志看着丁燦,丁燦卻躲閃着他的眼光,於是邢猛志刺激着,“殺死天才的不是危險和艱難,而是庸庸碌碌和瑣碎事務。生活有兩種選擇,要麼你出眾特立獨行,要麼你從眾泯然眾人矣,很難選擇嗎?”

丁燦笑了笑,未語。華啟鳳聽得怔了下,複雜地盯了兩人幾眼,並沒有追問要走的那個話題,而是笑道:“人都說,二十幾歲不狂,這人一輩子恐怕沒什麼出息。猛子你這樣子,像有大出息啊。”

這話聽得丁燦嗤笑,華師父是委婉地指出邢猛志太狂了。邢猛志笑着反問道:“那華師父您想狂野點呢,還是想窩在後勤看倉庫,或者留在這兒只當個動嘴的顧問?”

“哎喲,明知道我禁不起案子誘惑,你這是教唆老頭學壞呢。好吧,沒幾年活頭了,還是狂野點。哎,我跟你們說,我年輕時候可比你們狂多了,你們是糾結輔警身份和待遇想走,我當年是直接撂挑子走人了。可後來發現自己還是適合干這個。適合很重要,干你覺得沒意思的事,提不起勁來。只有與天斗、與地斗、與嫌疑人斗才叫其樂無窮……不是跟你們吹,孔門弟子八百,我麾下弟子有上千,不對,好幾千,那可都是赫赫鐵警啊。這些年我心裏也一直在嘀咕,剛退休一直有人來請我指導辦案,後來越來越少幾乎沒有,原因是科技改變了辦案,我過時了。其實我比你們鬱悶,想吹個牛都沒人聽了。”

華老頭侃侃而談,聽得邢猛志和丁燦笑聲連連,不同的境遇卻是共同的心情,讓這一老二少頓生知己之感,聊得有向火熱發展的趨勢。不多會兒武燕也加入了,這個臨時組合在飯桌上,把初步的外圍排查方案直接就給定了……

處處碰壁

任明星放下筆時,腰已經酸得展不直了。他豎起畫板,抬頭,眼神詢問着已經看傻了的馬寶駿。馬寶駿從沒見過手繪出來的畫像能和照的相片一樣,眼前這一張可算讓他長見識了,八字鬍、酒糟大鼻頭、豬肚小眼,活靈活現的“杜總”展現在他眼前了。

“像……太像了。”馬寶駿傻怔着,下意識道。

“那就這樣了啊,這都幾個小時了?”任明星道。

“天亮了。馬寶駿,你可以休息一會兒,一會兒給你帶點早餐。”席雙虎道,嫌疑人交給了警員看管。最後一張畫像被另一位警員如獲至寶般地捧着,迅速送到外面。任明星揉着腰和席雙虎出了審訊室,現在他對任明星要刮目相看,幾乎整整一夜,鉛筆削兩把,愣是畫出了十幾個主次嫌疑人。在這個特殊的領域,任明星平時的憊懶無影無蹤,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

“明星啊,你歇會兒去吧。”席雙虎關切道。

“人累,腦細胞興奮,睡不着啊。”任明星道,他回頭看看一臉疲憊的席雙虎道:“你歇會兒吧,你比我累。”

“不累……謝謝你啊。”席雙虎道。

“這就見外了,非要逼我接一句‘為人民服務’啊,呵呵。”任明星的賤性在恢復。

席雙虎一把攬着他的肩膀道:“還是要謝,你給我們帶來的奇迹。上大學時我的教授說,有多少種犯罪的可能,就有多少偵破的可能,你讓我見識到了一種最不可能的可能。這本事怎麼練出來的?太神奇了,簡直和程良的神筆不相上下啊。”

“那能比嗎?他是我師父,是他教我的,要把語言的描述先變成腦子裏的影像,這樣閉上眼睛的時候,你就能清晰地看到人像,才能準確畫出來……這是一種意會,不屬於藝術範疇,所以我才能做到。”任明星道。

席雙虎聽得雲裏霧裏,沒明白,他問道:“什麼意思?不屬於藝術才能做到,我怎麼覺得這是藝術巔峰啊?”

“別別別,扯不上,我懂藝術就真畫畫去了,一幅畫賣個百八十萬,那多滋潤。這不是沒藝術細胞才淪落到畫像的境地?”任明星道。

“有這麼慘嗎?我怎麼覺得你在謙虛啊。”席雙虎笑了。

任明星卻是實話實說道:“差遠了。其實我最擅長是畫美女,我身邊兄弟不都光棍嗎?他們能想像出用語言表達出多麼性感、多麼火辣的美女,我就能給他們畫出來……嘿,這與我師父教的不謀而合啊,就這麼誤打誤撞入門了……呵呵,真的,我不謙虛,我很驕傲,給多少兄弟解決了飢餓呢。”

席雙虎臉上的笑成了尷尬苦色,他抿着嘴,快步走着。偏偏任明星還追問道:“別走,嘿,席隊,看你也是光棍兄弟,把你腦子裏的性幻想告訴我,我給你還原出來個……你別不好意思,長期壓抑工作會導致抑鬱的……嗯?這是怎麼了?”

進了技偵信息中心,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宋支隊長、程總隊長就站在信息大屏前,任明星進來時,很多人驚得霎時站起來了。任明星看到了大屏上已經反查出來的嫌疑人,照片、畫像一一對照,出入完全可以忽略,甚至於畫像更精準一點,畢竟有些身份照片失真得厲害。

“喲,速度挺快的啊,都查到了。”任明星驚訝地道。

“沒你的神筆,可查不了這麼快。”程總隊長現在看這個小胖子別提多可愛了,他說著,帶頭鼓掌,“啪啪啪”幾聲,然後一室都跟着鼓掌。興奮襲來,任明星好不羞赧,舔舔嘴唇,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哦,不對,他是對着角落裏鼓掌的喬蓉在笑。喬蓉剜了他一眼,那一眼的風情超出任明星的意會領域了,他實在沒理解是什麼意思……

“神哪,這個白痴天才,風頭可算是出盡了啊。”武燕看着手機讚歎道。

後座的丁燦湊上來看,最新的警情發佈,嫌疑人的照片、畫像同時排列出來了,這對於丁燦可沒震撼力,他笑道:“這貨留學就幹了四件事。”

“哪四件?”武燕問。

“吃飯、睡覺,看美女、畫美女。”丁燦爆着料。

武燕哈聲大笑,不信地問道:“那畫美女和畫嫌疑人能一樣嗎?”

“因為這樣的描摹他實踐過無數次,在輔警隊的時候,那些光棍只要向他描述一下心中幻想的伴侶,他能立馬給你還原到紙上。您想想啊,畫一幅訛頓飯,他可硬生生靠這吃胖了二十斤。”丁燦道。

武燕哈哈大笑着,問開車的邢猛志:“猛子,真的假的,你們背後這麼埋汰明星?”

“絕對真的,他畫時明碼標價,你要請小攤吃,那就素描,不上色;要下館子,那就不一樣,不但上色,而且不穿衣服那種。”邢猛志道。

正笑着的武燕臉一紅,噎住了,邢猛志和丁燦笑得更歡了,臉紅的武燕悻悻罵了句:“一群流氓坯子。”

“你看你非要刨根問底,男人的秘密大多數是黃色的,呵呵。”邢猛志笑道。武燕收起手機,趕緊道:“打住,以後禁止開這種男女玩笑啊……火山,聽到沒?”

“Yes,Madam.”丁燦誇張地道。

“你倆別沒個正形,想想怎麼問吧,我和茹葉楠已經接觸過一天了,我直覺,她不會有什麼問題,太單純了。哎,猛子……”武燕想起什麼來,支身問。邢猛志打着預防針道:“你剛說了禁止類似玩笑啊。”

“我沒拿你早戀情人開玩笑啊,我是說你現在流里流氣,別把人家姑娘嚇着。”武燕道。

“不可能,讓她知道我是個警察英雄,沒準會舊情復燃,我也可以告別單身了。”邢猛志得意道。

武燕臉上一抽,像被刺激到了,嗤鼻不屑斥着:“就你,快算了吧,光棍定了。認命嘛,回頭讓明星給你多畫幾個女朋友,啊。”

“嘿,武姐,禁止開這種玩笑,你違規了。”丁燦提醒着。

“閉嘴!我是禁止你們,不包括我,坐好。”武燕吼着,丁燦不知道她為何這麼大火氣,不敢啟齒了。

證件亮出來,車暢通無阻地進了山大校園。邢猛志和丁燦相偕下車,武燕懶洋洋地待在車裏沒理會。這個排查似乎讓她有點不爽似的,甚至邢猛志離開時,她都手指戳着數落:“騙人家小姑娘這辦法你都想得出來,無恥。”

似乎有什麼隱情,邢猛志訕笑未語,兩人離車一段距離后,丁燦小聲問:“猛哥,我咋看武姐情緒不對啊?”

“別亂猜,沒什麼不對。”邢猛志搪塞着。

“她可不擅長隱藏情緒,那臉上不寫着嗎?”丁燦道。

“寫着什麼?”邢猛志沒明白。

“寫着她想霸佔你。”丁燦咬着嘴唇,壞笑道。

邢猛志二話不說,直接一腳回敬,順手捏着丁燦的脖子一路拎走了。

兩人你推我搡到了約定的教學樓前。在看見茹葉楠時,丁燦一下子僵住了,不但脖子僵硬,好像眼光也僵硬了,直愣愣地看着茹葉楠。似乎在懷疑或者惋惜,這麼美的女生和邢猛志同學實在是老天不長眼,於是很鄙夷地剜了邢猛志一眼。

長發、長裙、手裏挾着一本書,滿身的書卷氣像撲面而來的春風,讓人有點陶醉。她纖纖玉手和邢猛志輕握,眼眸里蘊着淡淡的哀傷,誰瞅着心裏也會泛起我見猶憐的心思,甚至連神經大條的邢猛志也顯得有點局促了,語氣有點結巴道:“不好意思……嗯,有點堵車,來得有點晚了。”

“沒事,跟我走吧。”茹葉楠信步往樓里走,丁燦注意到她修長的玉腿和高跟鞋,純白的顏色,裙裾隨着輕盈的步態搖曳,忍不住讓人浮想聯翩。

啪唧,邢猛志順手又在丁燦脖根給了一巴掌,做個兇惡的表情威脅。丁燦給了個不屑的表情回敬。

“你不是說開車的嗎?怎麼又開始查案了?”茹葉楠輕聲問。

“噢,人手不夠,又是些外圍的細活兒,就派我們來了。”邢猛志道。

順口就來的瞎話讓丁燦心裏有點愧疚,不過他沒敢吭聲,又聽茹葉楠輕聲問道:“後來,我打聽過你,聽說你好像上了三十五中。”

“嗯,重點高中考不上,只能去那兒了。”邢猛志道。

丁燦一齜牙,憋住了。上樓的茹葉楠回眸再瞧,和邢猛志目光相觸時,像被灼了一下,趕緊扭過頭了,她聲音更輕地道:“我欠你一個道歉,其實你寫的情書我都沒來得及看,就被我媽媽發現了,然後……對不起啊,發生那樣的事,我知道可能在你心裏留下了陰影。”

撲哧,丁燦終於再也憋不住笑了。邢猛志寫情書的事早被武燕當笑話講了,兩人差點因為這事紅臉。這不,邢猛志又紅臉了,惡狠狠一指丁燦,不過嘴裏卻溫柔無比地笑道:“怎麼可能?我臉皮這麼厚,呵呵。”

茹葉楠第二次回頭了,歉意一笑道:“那就好……來吧。”

她上前開了一間辦公室的門,傳說中的名人教授棲身之地有點出乎想像。兩面牆都是書架,放得有點凌亂;靠窗一個電腦桌子,桌上堆着文檔、書籍,桌下有台打印機;屋中間放着一堆器材。茹葉楠解釋道:“盧教授不喜歡別人動他的東西,所以,我也沒敢收拾……這些是我們這次到沁山帶的器材,你們……”

丁燦已經拿着一台儀器掃描了,邢猛志攔着茹葉楠解釋着:“兇手是偶遇還是蓄意,這個得搞清楚。如果是蓄意的話,那他肯定有渠道知道你們的準確行程和位置,如果要知道位置,那就非常有可能在你們隨身物品上搗鬼。”

“啊?!”茹葉楠驚得眼睛睜大了,眼光里露出懷疑和恐懼。

丁燦問道:“電腦和手機能提供一下嗎?程序植入追蹤也是一種手段,如果方便的話,交給我們分析一下。”

“這得徵得家屬同意,我做不了主……不過……”茹葉楠像是有點難以啟齒。

“怎麼了?”邢猛志問。

“電腦就是這台……手機,丟了。”茹葉楠道。

邢猛志和丁燦齊齊“啊?!”了聲,那是此行最重要的目標,前面的都是掩飾,可沒想是這個結果。

“當天只顧着救人,從山裏到醫院,又轉院,回來收拾東西才發現手機不在。不知道丟路上了,還是丟哪兒了。我以為丟秦磊車上了,讓他找過了,沒找着。”茹葉楠歉意道。

“那電腦方便我看一下嗎?”丁燦徵詢道。

茹葉楠點點頭,不過接下來她嚇了一跳。面前這個人插上電源,直接開機,然後插了個小優盤,明顯不是盧教授的開機界面,只見這人運指如飛地輸着代碼,一眨眼,居然直接進去系統了,似乎是個陌生的系統。茹葉楠好奇問道:“這是什麼?”

“這是分析軟件,我在找是否被入侵過。如果有嵌入程序的話,只要這台電腦聯網,也可以達到遠程知道位置的目的。”丁燦說著,擊鍵一刻未停,兩人怔看了兩分鐘。電腦關機,合蓋,丁燦拔走了優盤,電腦遞給了茹葉楠道:“我拷貝走了幾個系統文件,原電腦數據一點未動,很快會告訴你分析結果。不過我估計沒什麼問題,如果有入侵,手機上最有可能。”

“對不起,真丟了。那一兩天我整個人都是蒙的,跟傻了一樣。”茹葉楠歉意道。邢猛志關切地問道:“盧教授現在怎麼樣了?”

“沒醒過來,病危通知書醫院已經下了幾次了。秦磊一直在聯繫國外的腦科醫生,只要有一點可能,我們都不會放棄。”茹葉楠道。

“唉,願好人有好報吧……那我們就準備走了,如果手機有下落一定告訴我。”

“好的。”茹葉楠應了聲,和邢猛志相視時,驀地避開了他的目光,不知道什麼原因,彷彿生怕被那目光灼傷一樣。她低着頭,前行領着路,中途猶豫了兩次,欲言又止那種猶豫。

“你想到了什麼?”邢猛志問。

“沒……沒有,我得去醫院了,你們……”

“我們有同事等着,開車來的,要不送送你?”

“不用。”茹葉楠推拒了相送的邀約,匆匆下樓,快步走了。邢猛志怔了半晌,丁燦卻是看不過眼了,拽着他道:“嘿,你嚇着人家了。”

“什麼嚇着了?”邢猛志走神了。

“大哥,哪有這樣直勾勾盯人的,太下流無恥以及不要臉了吧?”丁燦憤憤道。

“你小子今天膽肥了啊,有段時間沒收拾你了。”邢猛志一伸手,丁燦急忙縮脖子,不料還是沒逃過魔爪,又被邢猛志拎小雞一樣拎回車邊了。邢猛志把他往車裏一扔吼着:“趕緊分析,越來越不像話了,哥的早戀情人你也敢想!”

“切。”丁燦嗤鼻,回敬了個大中指,然後把優盤往電腦上一插,就地開始幹活兒了。

武燕看兩人這表情,估計一無所獲了,她挖苦道:“喲?被拒絕了吧?都告訴你了,人家受害人,又不是嫌疑人,事能這麼辦嗎?”

“她沒有拒絕,不過我們最想要的盧教授的手機……”

“怎麼了?”

“你猜?”

“肯定不能給你啊。”

“她倒願意給,但給不了了。”

“什麼意思?”

“丟了。”

“丟了?!”

武燕一愣,被刺激得一下子坐正了,保持着這個詫異的表情好久都沒回過神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喃喃道:“無懈可擊的理由啊,完全站得住腳。”

“那你們說,會不會是盧教授這兩個學生有問題?”邢猛志繫着安全帶,狐疑道。

“不可能啊,兩人哭得稀里嘩啦的,我們對背景也調查了,要有問題早該露了。即便假設是他們,那你說說他們如何跟郭三槍這樣的人建立聯絡?”武燕直接問。

後面的丁燦更乾脆,直道:“連那麼清純的早戀女友也懷疑,你說你心理該有多陰暗,性格該有多無恥……好吧,給你個結果。”

邢猛志和武燕回頭,丁燦拷貝的文件已經分析出來了。他解釋着,登錄日誌沒問題,郵箱沒問題,也就是說,邢猛志判斷的全部不成立,盧教授出事後電腦根本沒有人動過。

一無所獲,邢猛志駕車駛離學校,快到校門口停下了。武燕問時,他沒吭聲,抬頭示意着遠處,一輛牧馬人泊在遠處,下車的司機快步奔着,再遠處,慢慢走來的可不是茹葉楠是誰?兩人像拌嘴了,又像置氣了,茹葉楠手抹着眼睛,捶打着那男子,那男子憐愛地把茹葉楠攬在懷裏。片刻后茹葉楠卻掙脫了,不讓他抱,兩人拉拉扯扯,最終還是被男子拉着上了車,駛出了校門。

丁燦在偷瞄武燕,武燕支着身往前,在偷瞄邢猛志,驀地被邢猛志發覺了,他做了個咬牙切齒的表情。武燕不屑道:“你吃醋的樣子,很像個男人,點贊。”

“沒錯,武姐你吃醋的樣子,終於像個女人了,怒贊。”丁燦後面打趣道。

“小樣兒,有段時間沒收拾你了。”武燕一仰身,回頭揪着丁燦,一手揪領子,一手捏鼻子。丁燦苦着臉求饒道:“姐,你別欺負我,我為你考慮呢,最起碼你兩人在暴力傾向上很有共同點,我覺得你倆挺合適。”

“滾,你替我表白了,這事多沒期待感?燕子,揍他。”邢猛志怒道。

武燕一笑應聲:“好嘞。”

車吼着出了校門,夾雜着丁燦誇張的救命聲音。此行一無所獲,三人驅車回後勤裝備處接華師父,準備沁山縣一行了……

自今而始

雲城市看守所,午後時分。

高牆、電網、持槍巡邏的武警、巡視各監區的獄警,緊張而肅穆的氣氛在午後出現了稍許的騷動。

是放人了,這個時候出監倉的一定是幸運兒,提審、開庭或者解押換監不會選擇這個時候。有女嫌疑人湊近窗戶看,一眼便認出來了:“司姐要走了,沒戴銬子。”

“又有錢又有關係的,能戴才怪。”

“哪個司姐啊?”

“雲天苑老闆娘,厲害着呢!管教都叫她司姐。”

“……”

艷羨聲中,一個長發、白皙、高挑的女人走過,她向鐵窗里的姐妹們笑了笑。那一笑的風情花容甚美,月貌如玉,絲毫沒有身陷囹圄那種苦困。

過走廊,換上自己的衣服,出監區,一個亭亭玉立的女老闆站在管教桌前了。兩位送通知的女警把取保候審通知書拍在桌上,程序化地說著注意事項、權利義務,然後這個風華四射的女嫌疑人俯身,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司令婕。

又跟着表情呆板的女警繼續前行,出管區。跨過最後一道驗證嚴格的大門,一股撲面而來的自由氣息讓司令婕忘乎所以地張開雙臂,深深呼吸,然後綻開笑容,像興奮過度一樣喊了一聲。

“司姐,司姐。”等了很久的杜老闆迎上來了。

“就你一個人?”司令婕皺皺眉問。

“閆律師說低調,誰也沒讓來。您的車我給您開來了,停在外頭。”杜老闆做着請勢,司令婕前行着,這個散發著肅穆和凜冽的地方讓她很不舒服,她快步走着,踱出很遠腳步才慢下來。老杜點頭哈腰跟着,咧咧道:“在外頭使了好大勁,現在形勢很不好,全國到處掃黑除惡,一些陳谷爛芝麻也被刨出來了,咱們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司令婕聽着打斷了話問道:“那事辦得怎麼樣?”

“完美,一點紕漏沒有。”老杜道,表情嚴肅。

“嗯,除了那事其他都是小事。”司令婕面無表情道。

“您放心,該拆的我都拆完了。收手了,鬧爺給兄弟們都放假了。”老杜說著,開了車門,把司令婕請了進去。

那車嗚的一聲,消失在監控的屏幕上……

現代科技給辦案帶來的便利可見一斑,比如今天,省刑偵總隊就通過遠程完整地看到了司令婕被釋放的過程。從出倉到車離開,所有參案人員都眼不眨地看到了全貌。

“這位就是杜攻城,馬寶駿交代的‘杜總’就是他。我還得表揚一句啊,任明星同志簡直是支神筆啊,畫得幾乎一模一樣。”宋玉河支隊長揚揚手裏的畫像,比對着高清監控的影像,實在太像了,眾人不禁莞爾。那位神筆不在場,累了一夜早去睡了。

“這位呢,就是司令婕,雲天苑大酒店的經理,因為非法交易野生動物案被刑事拘留。她的事在雲城可是引起了軒然大波啊,是個民營企業家,又有政協委員的身份。當地市委領導班子討論過此事,通過政法委向我們施壓啊,反正就是保護民營企業、維持穩定大局那一套……這個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算得上地方手眼通天的人物啊。”宋玉河道。

不同的壞人壞得都各有千秋,其中這種壞人最棘手,他們能把環境、人脈、政治甚至法律都變成自己的保護盾或者保護色。想抓到他們,要比抓普通嫌疑人多付出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努力。

頓了頓,宋玉河示意着播放視頻。一個一個嫌疑人,綽號、姓名、身份證號排上了屏幕,這是根據馬寶駿的交代恢復的畫像,然後再比對畫像反查戶籍、案底等信息,最後排查大數據記錄得到的身份信息,總算找到了馬寶駿交代的這些狐朋狗友。

“第一個,綽號‘寶馬’的馬寶駿,就不介紹了,司機。

“第二個,綽號‘二米’,此人叫米向軍,可以和涉毒案中被捕的嫌疑人董小花的交代印證。此人往省城送了多次氣動武器,不排除販毒團伙的裝備也來自他們的可能。

“第三個,綽號‘禿軸’,此人叫田寶來,技工學校畢業,是個車工,學過數控機床,有盜竊案底。

“第四個,綽號‘小頂’,姓名曲波,無正當職業。查到了出入修理廠的監控,應該是拆車混跡的學徒工人,有故意傷害案底。

“第五個,綽號‘油機’,姓名季東順,是個二手車中介。機動車交易信息里多次查到此人身份信息登記,有詐騙案底。

“第六個,姓名杜攻城,應該是修理廠的實際控制人,也是個二手車中介出身,有嫖娼案底。

“第七個……”

席雙虎一個接一個介紹着,有名有姓有綽號的七八個,剩下的信息還在核對中。不過介紹到最後排出這些人能查到的去向時,所有人的臉上都蒙上了一層陰霾。除了馬寶駿和這個杜攻城,幾乎都溜了。米向軍的身份信息出現在了湖北某市;田寶來的信用卡在海市某縣刷過;小頂曲波和油機季東順更浪,居然在京城,天網查到了他們在ATM機取款的影像。

“是塊難啃骨頭啊。”宋玉河等着席雙虎介紹完,適時地插了進來,他視線不離屏幕,盯着掛在榜首卻沒有介紹的胡浩道:“這位‘鬧爺’胡浩是個人物啊,出境半年未歸,現在究竟在新馬泰還是哪個小國家窩着都沒有明確信息。掃黑除惡以來,這些嗅到風聲的老江湖跑得可夠快,給我們的工作可帶來很大的麻煩啊。”

很簡單。所有的事都懸在空裏呢,就找不到人了,真要有實錘證據了,恐怕人都不會回來了。可要這棵大樹不倒,在雲城培養的這些猢猻肯定還要興風作浪,那對於警方,也就投鼠忌器了。

“其他信息呢?邢猛志那路怎麼樣?”宋玉河問,轉移着話題。

“噢。”席雙虎彙報道,“他們走訪了茹葉楠,經同意檢索了盧教授隨身的筆記本電腦。電腦沒有被人動過,不過有一個奇怪的信息:盧教授隨身的手機丟了。據茹葉楠講,一天連續轉了三次院,匆忙間她和秦磊都找不到手機,也想不起在什麼地方丟的。”

“嗯,這是個可疑線索,跟進下去,其他呢?”宋玉河道。

“離開學校后,他們正在去沁山縣的路上,估計晚上才能到,沒有最新消息傳來。”席雙虎道。

“我有個想法。”喬蓉出聲了,宋玉河示意直接說,喬蓉拿着本子道:“第一,杜攻城周圍,司機、車工、修理工類似的人不少,符合製作槍械的人員條件;第二,根據馬寶駿的交代,他們升級的仿製禿鷹,一百米外可以洞穿硬幣,那這種改進槍支的出口動能要達到二百焦耳以上,幾乎可以媲美小口徑步槍了,仿製一支能用的不難,要仿製到這種水平就難了,衝壓膛線的技術不是誰都能做到的。我懷疑其中有一位熟悉槍械製造的技術人員,而且肯定不是像二米、禿軸這類貨色能達到的;第三,大家看,這錄像上是盧教授腦部取出的鉛彈,這種鉛彈不是簡單壓制的,而是在內部嵌入了一顆像螺絲一樣的鋼芯,就是這顆六點五毫米像綠豆大的鉛彈讓盧教授直到現在還在ICU加護病房,它的殺傷力要比氣狙大得多,具體沒有實物我們沒法兒測量。”

“你的意思是……”宋玉河問。

“二十米距離,瞬間出槍,擊中眼眶,在座的沒幾位能辦到吧?無論案情進展快慢,我建議把郭向陽列入極度危險嫌疑人優先抓捕。能用槍的嫌疑人就夠危險了,這是一個能改裝子彈、精準射擊的嫌疑人,危險性會超乎我們的想像。”喬蓉道。

宋玉河的眉頭皺了皺,點點頭:“還有什麼?”

“最後一點,米向軍既然往省城送過多次武器,那應該優先把省城市面流失的槍支繳清,否則這些都是治安隱患。”喬蓉道。

“嗯,考慮得很周全。我們先這樣安排一下,喬蓉,你聯絡一下各刑偵大隊和轄區派出所,近期組織一下緝槍排查。不要有什麼顧忌,不管是誰,查到線索先摁了,絕對不能讓槍支留在民間。”

“是。”

“雙虎,你帶兩組人,進駐雲城,就這些嫌疑人的情況摸摸底,有合適機會就貼靠上去。現在鬧爺未歸,杜總肯定是辦完事把手下人遣散看風向,這個真空時間段,應該有利於我們偵查一下……馬寶駿的審訊交給隊裏其他人……”

“是。”

“趙力奇……把你從重案隊抽來沒意見吧?”

“沒有沒有。”

“你挑幾個沒露過面的特勤走暗線,嘗試接觸一下司令婕、杜攻城,以及這個雲天苑大酒店。方案自己定,你們和席雙虎明暗呼應,不過不要接觸。”

“沒問題。”

答話的是位鬍子拉碴、髮型亂糟糟的男子,喬蓉都沒見過此人,不過她感覺得出,應該是位暗戰高手。

“好,暫時就這樣,幾條線同時進。各領隊給大家做好思想工作啊,這是異地辦案,注意方式方法,不要驚動地方警力。”

“是!”

參案人員齊齊起立,得令告辭,一個接一個出了專案組會議室,有匆匆乘車離開的,有直接奔往宿舍收拾東西給家裏打最後一個電話的。席雙虎提着簡單行李從宿捨出來時,睡了懶覺打着哈欠出來的任明星瞅見他了,追着問道:“去哪兒啊?”

“我去雲城。”

“帶我嗎?哎,不對啊,怎麼都不在了?”

“猛子他們去沁山了,你不忙了一夜,讓你休息嗎?”

“嘿,那也不能把我拋棄了啊……這不行啊,幹活兒時叫上我,去玩了就把我扔一邊。”

“什麼玩呀?異地辦案……有危險,你現在是隊裏的寶貝,你得留家裏。”

“嘿,別價,那不得悶死我啊。”

任明星拽着席雙虎不放人了,席雙虎尷尬回看着,突然間靈機一動道:“支隊長給你安排活兒了,跟喬蓉一組。你要跟我去,那我跟喬蓉說一聲。”

“啊?”任明星一愣,然後一擺手,“那算了,你們走吧,我找喬蓉去。”

立竿見影,任明星甩着小短腿噌噌奔去找喬蓉了,趁着機會,席雙虎帶着兩組六人,一溜煙駛出總隊了。

這一頭,任明星又糾纏上喬蓉了,未經授權是不能進入武器庫的,喬蓉被任明星不厭其煩地敲門敲煩了,出來攆着人道:“你歇會兒成不?別什麼事都當好奇寶寶,這地方你不能進。是違反紀律的。”

“不是啊,席隊說把我給你分一組了,我不來報到了嗎?”任明星道。

“那是嫌你煩,打發你走呢,我是負責聯絡各大隊和派出所的,我還沒頭緒不知道該怎麼辦呢。”喬蓉煩躁地道。

“那兩人一起干啊。”任明星樂了。

喬蓉翻了他一白眼,任明星捂着嘴道:“我是說男女搭配,幹活兒不累。”

“你的特長就在畫像上,暫時用不着你。我得負責省城緝槍,嫌疑人二米往省城送過不止一次,這些個武器留在市面很危險,得想法子找出來。”喬蓉道,推着任明星,意思是自個兒找個地方涼快去。

可不料任明星更興奮了,一轉身道:“你問我呀,我可是緝毒警。雖然是輔警,但不比你見得少啊,光在特巡大隊就混了兩年呢,啥嫌疑人沒抓過?偷車輪的、偷柴油的、偷豬的都抓過。”

“這……這有必然聯繫嗎?”喬蓉聽得蒙了。

“你說呢?方法只要對路,一抓一個準。我們緝毒身上藏小包的都能逮着,何況藏桿槍呢?”任明星道。

“你除了畫畫都不太靠譜啊,能有辦法?”喬蓉半信半疑問。

任明星笑道:“兩年多前氣槍還沒有被列入禁止,而我們呢,可是常去二龍山一帶,就見也見過不少啊。而且,那些持槍的,其實大部分不是殺人的,大部分都是玩……你說要吃和玩,你們誰能比我更懂?”

“喲,這倒是,你先說說什麼辦法?”喬蓉好奇心被勾起了。

“過來。”任明星勾着手指,近距離對着喬蓉的耳朵小聲嘀咕着,聽着聽着喬蓉的眼神也變了,驚訝地斜覷着任明星。任明星咬着下嘴唇得意揚揚地笑着,成竹在胸的樣子,別提多帥啊,這不,把喬蓉注意力可全吸引過來了,兩人乾脆鑽到了無人操場后,坐下來開始詳細謀劃了……

接近晚六時的時候,於海大隊長終於看到了要接的車下了高速口。來的是熟人,一位認識,三位不認識。除了邢猛志他領教過,其他三位用一個詞形容很精準:老弱婦孺。

前車領着後車往縣城駛,幾小時路程走得可沒第一次野了。武燕回頭關切問道:“華師父,累了吧,要不咱們明天再去吧?”

“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活受罪,我有那麼差嗎?”華啟鳳道。武燕一聽驚訝道:“耶?這話怎麼聽着耳熟?賀支隊長常講啊。”

“嗯,這就對了,當年我教的。”華啟鳳笑了。

“好吧,沖這句話出自您,我就不關心您啦。”武燕道。

“啊,多關心下自己。小丁啊,你再給我講講,這個數據關聯和線索關聯,如何確定嫌疑的?”華啟鳳好奇問着。

這個好奇寶寶,不,應該是好奇老頭了,明明已經落伍到不太能用智能機,卻關心起那些代碼構架的技偵設備了。丁燦方要解釋,邢猛志前頭道:“師父,張飛綉不了花,李逵描不了紅,師父您這年齡甭學虛擬追蹤了,我都沒那底子。”

“我這不是好奇嗎?現在條件太好了啊,遠程偵訊隔着幾千里就能看到。我們那時候苦啊,追捕時候連手機都沒有,更早點,連電話都沒有,抓到人以後趕緊給隊裏發個電報,盡量簡單,就倆字:落網。”

“喲,這倆字大氣。”丁燦贊道。

“大個屁,省錢呢,一個字差不多一塊錢呢。”華啟鳳道。

說得幾人又哈哈大笑了,本來以為和這麼一位功勛警察相處會有點局促,可沒想到一路下來,反倒是華師父給大夥帶來的開心最多了。

武燕追問:“那時候工資多少錢?”

“最早十幾塊錢。知道我為啥當警察嗎?當年不光發工資,一年還發好幾身衣服,省多大開支呢。”華啟鳳道,又把幾人逗樂了。

丁燦說了:“華師父,您不能這樣教育晚輩啊,信仰呢?職責呢?這話以後不能說啊。”

“信仰和職責都是建立在一定物質基礎上的。和我同期從警的有一個兄弟,好喝酒,好打架,打架還好吃虧,就為了威風沒人敢惹,豁出命來也要當警察。”華啟鳳道。

“那這動機也太low了。噢,太低端的意思。”武燕道。丁燦笑着說:“您這位兄弟我怎麼覺得要犯錯誤啊?”

“你錯了,他叫池兵山,一級英模,烈士。”華啟鳳道。

眾人齊齊“啊!”了聲,此時聽到的英雄的另一面,讓幾人不敢相信了。

“英雄始於血性,或者叫衝動,直白點說叫腦瓜不太好使,你們中間可別出現這號人啊。”華啟鳳像打預防針一樣,說的是與身份相悖的話,卻似乎另有深意。

“不會,現在這麼傻的人不好找啦。正式警察里都難找,何況我們輔警。”邢猛志道。

這話有點不合時宜,破壞了氣氛,沒人笑,也沒有人再說話,直到跟着縣大隊的車到了要排查的地點:沁山縣郭峪鄉。

血色往事

被時代拋棄的地方總會留下屬於另一個時代的痕迹,土房、夯牆、砂石路、石頭圍子,像群山中的點綴,古樸得有點可愛,特別有些牆皮上還留下標語,仔細辨認是“把階級鬥爭進行到……”字樣,讓從現代都市來的小警們好奇地看不夠。

目的地郭南村就在視線之內了,退休鄉警牛法憲還在絮叨着:

“……本來人就不多,林場一撤沒幾年就都走啦。老郭家這幾個人哪,可都不是一般人。郭斗盛比我大差不多一輪,參軍去抗美援朝,後來又去大西北修青藏路,回來就三十好幾了也說不上媳婦……一直到四十多才撞上桃花運啦,和下鄉的一個城裏學生結了婚。可也好景不長啊,那城裏來的是沒辦法安心委身的,不是真看上他啊。政策一變,那女的一句話都沒吭回城了,別說他啦,連娃也不要……嘖,這叫孽緣哪,不出個妖孽都說不過去啊。”

前頭聽着的邢猛志和武燕相視一眼,忍俊不禁,人老了就愛嘮叨,和職業無關。昨晚到鄉里時老頭喝多早睡了,一早起來問明來意,就一路嘮叨這個,不過好在有個耐心且年紀相仿的華啟鳳陪着,一點也不嫌他嘮叨,好奇問道:“老牛啊,你咋一直說郭向陽他爸?”

“我認識啊,絕對是個一等一的好人,要不是老郭啊,這片林地早被老百姓砍了賣了好幾遍啦。”牛法憲道。

“嗯,肯定的啊,年輕從軍,又修過天路,那一代的信仰是杠杠的……說說他兒子,郭向陽,對了,他有個綽號你知道不?”華啟鳳問。

“知道啊,三槍。”牛法憲道。

“有啥來歷啊?我是看當年的判決書上有。”華啟鳳好奇了。

“當然有啦,這個說起來牛透頂了,現在吧保護野生動物,往前數幾十年可不一樣。糧食金貴,每年各村都要組織圍獵山豬,要不那傢伙太害人,一頭豬一晚上能拱你一畝地。老郭當過兵,那槍法神着呢,要用民兵那步槍,一槍一個倒。後來不讓用那步槍啦,山裡人就自製土槍,就那土槍,老郭基本上也是十拿九穩。”牛法憲回溯着往事。

邢猛志適時問道:“那叫三槍什麼意思?出槍快?不對呀,土槍得裝填火藥啊。”

“哎,這小兄弟明白。那山豬一般出來是成群結隊的,開槍撂倒一頭,其他的也就嚇跑了。圍獵的也是好幾個人,有時人吧,打不準,還把山豬給撩火啦。那豬不管你槍不槍啊,火上來不管不顧直接衝上來就敢咬人,每年都有受傷的。嘿,可這郭向陽比他爹耍得還好,一條胳膊上能架三桿三十多斤重的土槍,槍里不是鐵砂,是獨子,只裝一顆鐵丸,只要看見成隊的山豬,‘砰’一槍,‘砰’地再一槍,然後扔槍再打。一般最少連發三槍,打中的山豬啊,基本都是從眼眶這兒打腦里了,中槍就倒。他們組織人上山,每回最少都抬回三頭來,後來這個三槍的大名就傳開了……”

牛法憲說著,邢猛志和武燕又相視了一眼,這打野豬練出來的槍法,如果拿桿幾乎沒有精瞄的土槍都打這麼准,要換成現代武器,那準確率應該到嚇人的地步了吧。

“噢,這麼厲害啊。”華啟鳳也讚歎了聲。

“哎喲,可不說喬家那四個是找死呢,誰不能惹,你惹他……那喬家河村離這兒三十多里路,當年喬隆彪和他仨孩,那是並稱‘喬家四虎’啊,最早販山貨發的財,最早買的大卡車,也是最早往山外販木料的。現在生意靠關係硬,那時候生意可是靠拳頭硬。老喬三個娃,老大老二是雙生,一個叫喬大勝,一個叫喬大利,還有一個叫喬三虎,個頂個壯得跟牛犢一樣,村裡村外打架就沒吃過虧。那時候憑啥賺錢?收購山貨木料基本一半買一半搶,橫着呢,還圍攻過鄉派出所……不是跟你講古啊,老華,早幾十年法制意識實在是差,有事根本不找警察,村裡一吆喝,七叔八舅堂表兄弟,操着傢伙就去講理了。”牛法憲道,警服脫了,說話沒那麼講究了。

邢猛志和武燕笑了,在這地方執法可以想像出難度有多大。

“那案子誘因,就應該是喬家這幾個搶木料和郭向陽的父親郭斗盛發生衝突吧?”華啟鳳問。

“嗯,那時候農村收入低啊,靠山吃山,所以嘛偷偷摸摸砍幾棵樹的經常有。不能讓伐木斷了來源啊,喬隆彪就是低價收這些然後高價往外賣。郭斗盛呢,是個拗性子,其他護林員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他不行,誰敢到郭南村一帶砍樹一準被他揪回去。他這連罰帶逮,擱山裡路外存了有兩三車罰下的木料。

“這喬隆彪就動心思了,領上他那仨後生娃就去找郭斗盛了,扔了五百塊錢,反正賣不賣他都要買,給不給他都要拉。嘿,犟牛碰上倔驢子啦,老郭是不吃那一套,一耳光在喬隆彪臉上甩了個響,你以為你是誰啦?別人怕你老子不怕你,滾蛋……這就談不攏了,老郭可沒防着人家是有備而來的,那三娃喬三虎,早準備好小椽棍子,一棍子就悶上去了……”

牛法憲講得抑揚頓挫,活脫脫的鄉里爭鬥,武燕聽得入神,下意識地問:“後來呢?”

“還有啥後來?禍根就種下啦。老喬家這幾個後生太缺德,弄了根鐵絲捆豬似的把老郭給捆窩棚里了,然後拉上木料揚長走了,整整拉了三四趟呢。隔了一兩天老郭才被上山的人發現。你說這事幹得多不冒煙啊?”牛法憲道。

“那沒報警?郭斗盛是軍人出身,法制意識應該有吧?”武燕問。

“報啦,可這喬隆彪說,木料是郭斗盛賣給他的,臨時要加價兩人談不攏,還是老郭先動的手。至於多少木料,他們拉回來扔派出所門口了,就半車。這說不清啦,後來老郭被打得也不輕,所里做了個處罰,讓喬隆彪賠兩百塊醫藥費,打人的喬三虎呢,行政拘留十五天……本來想和和稀泥把事了啦,誰可知道喬家這幫狼真惡呢,一毛錢不賠算啦,還要倒訛郭斗盛還他們那五百塊錢,老郭肯定不會拿那錢。他還不上,喬家一幫老娘兒們就在派出所里罵街,哎喲,這不是就沒法兒辦啦……”牛法憲拍着大腿道。

“郭斗盛被打,和郭向陽報復,事隔幾天?”華啟鳳問。

“一星期吧。出事時小郭正在鄉里打河壩,那孩子念書腦袋不靈光,早早就干伐木工、石頭匠的活兒,兩膀子能擔四五百斤。我心裏一直就怕出事,出事那天,我還來了,就站在那兒,沒見着人。後來就出事啦……”

車停了,牛法憲結束了回憶,停車的地方,就是他所指當年站立的地方。荒草膝高,腳下泛青地綠茵茵一層,站在這裏就能看到郭南村全貌,錯落的房屋一二十間,多數已成斷垣殘壁。牛法憲所指的郭斗盛居所,意外地保存完好,在這一片土夯房子裏,當年應該是較富的一家。

後車的丁燦、縣大隊於海隊長下來了,兩人拍着照片。牛法憲帶着眾人,直向那屋子踱去。

“說說那天的案發經過吧。”華啟鳳踱着步,像尋找嫌疑一樣巡視着這裏的每個視線所及的角落。

“我來時,他一定就在這兒。聽到案發時我剛回到鄉里,從這兒到喬家河村三十里地,我當時騎摩托車,耽誤下也就是兩個多小時。他一定是故意躲着我。”

牛法憲像觸及了心裏最傷的痛,他眼神凄然,看着郭向陽的舊居,居然讓觀者覺得他有種近鄉情怯的情緒……

時光如果能倒流二十年,事實會印證牛法憲的猜測,郭三槍確實就在郭南村,他出村的時候看到了騎着警用摩托車進村的牛法憲。鄉派出所的,一個惹不起惡人也幫不了好人的警察,連打人的喬三虎拘留都沒辦下來,郭向陽知道什麼也指望不上了。

他其實就在山腰坳里的松樹下蹲着,從前一晚到早上到現在他想了很久。面前的高粱白尚余半瓶,一隻烤兔子被撕得七零八落,連骨頭都被嚼碎了。父親還躺在家裏呻吟,當喬家人鬧到林場誣告他倒賣罰沒木材后,一輩子要臉的父親就那麼毫無徵兆地躺下了。

父親是個驕傲的人,也是他的驕傲。可當驕傲被侮辱、清白被踐踏,子彈和炮彈都沒有打趴下的父親,就那麼被鄉里坊間的流言蜚語擊潰了。

他把剩下的酒揣起,扛起了槍,回頭看了眼家,看了眼村子,充血的眼眶裏滿是留戀,可他最終還是決定走了。如果有一天公道都不再值得敬畏,那就得讓他們學會敬畏其他:我……和我手裏的槍!

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一個小時后,喬家河村裡轟然一聲巨響,火光驚起了半村的人。

村裡一位大腳的婆娘驚恐地跑着,丟了一隻鞋都渾然不覺。隔着老遠就聽到了她的破鑼嗓子在號:“老喬,你的車着火啦,郭家娃扛着槍來找你報仇來啦……”

“這個野種……大勝、大利快下來……”

拾掇院子菜地的喬隆彪吼著兒子,隔壁住的就是成家的老大和老二。屋子裏的婆娘和三兒聞聲出來,喬三虎手裏還拿着土槍,正往槍管里倒火藥,喬隆彪一把搶過來吼着:“不要臉的活兒能幹,不要命的活兒你也敢幹?”

“那咋辦?我就說賠人二百塊吧,非要欺負死人家。”喬三虎有點心虛,村裡鄉間有衝突總留個情面,這扛上槍來了,怕是無路可退了。

“媽逼個球,怕個鳥,先嚇唬住。媳婦,趕緊去把親戚吼來,人越多越好……走走走。”

喬隆彪一馬當先,領着三個如狼似虎的兒子衝出來了。婆娘從一旁跑,邊跑邊喊相識的人。剛拐過路口,喬隆彪目眥俱裂,新嶄嶄的東風卡車正冒着煙,前蓋都不知道被炸哪兒了,肇事的郭向陽還倚在車邊,他裹着一身破工裝,發如亂草,人如蠻獸,惡狠狠地盯着來人。喬隆彪氣急之下,二話不說就橫起槍來。

這是喬隆彪最後一個動作,他舉槍的剎那,郭向陽腳一掂,長槍像活物一樣自動到了他手上,於是他后發而先至,“嗵……”一槍直衝喬隆彪。

喬隆彪的槍嗵一聲響了,他中了槍,槍身失控,槍口抬高,打到了郭向陽頭頂的上方,只有一顆鐵砂劃過郭向陽側過的臉。他回頭時,眼頰部洇出的血抹了半臉,把看着兩人對槍開的仨兒子嚇傻了。

“爸……爸……爸……”喬三虎在喬隆彪身後,他爸毫無徵兆地倒在他懷裏。一蹲着扶着,視線往下,小腹以下血迅速洇出來了。疼痛到極致的喬隆彪嘴張着,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死不了。扯平了啊,我也沒醫藥費賠你。”郭向陽淡淡地說著,腰裏的葯葫蘆一頓,往槍里裝火藥。這事想了很久都有點緊張,可真開槍,卻是有無比的快意充溢在胸間。

喬大勝怒了,菜刀指着,一句“操你媽”就奔上來了。老二火了,抄着門框桿急吼着:“別讓他裝上槍。”

裝葯需要填實,然後再裝鐵砂,可這些常識在郭向陽手裏早被顛覆了。他裝完一頓,隨手一捻,一顆大鋼珠直接叮噹扔進槍管,然後側身抬槍,“嗵——”槍響,奔來的老二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扯倒,嘭地栽倒在地,手捂着大腿根部發狂地號叫。

父子同氣,兄弟連心,老大持着菜刀回頭一看,惡吼着不管不顧地舉着刀撲上來。郭向陽槍管一立,直接橫握當武器,斜斜一掄槍身,槍托咣聲直擊在喬大勝的手腕上,菜刀一閃脫手。郭向陽飛起一腳,踹到了喬大勝的肚子上。“噔噔”,喬大勝連退幾步,被踹得跪在地上嘔吐,這時候他明白了,對方不是報仇,是滅門來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回身吼着老三:“三虎,快跑。”

“要死一起死……”

喬三虎早成瘋虎了,捅着他爸的槍。槍里早裝好火藥和鐵砂,發火紙被塞在膛里,他撿起來朝着郭向陽嗵一聲開槍了。

電光石火的剎那,郭向陽抱頭,扭身撲倒。那一槍的威力奇大,掀得郭向陽後背衣服成了幾條襤褸,開槍的喬三虎被后坐力震退得仰倒了,不過他坐起時卻嚇愣了。中槍的郭向陽站起來了,身上、臉上全是血,那受傷的樣子像野獸一樣可怕。

一言不發的郭向陽動了,拿着槍,朝着準備爬起的喬大勝就是一槍托。喬大勝啊一聲哭着跌趴下,惡念猛生的郭向陽沒有留一點憐憫,朝着他肩膀、膝蓋,一下,兩下,三下……每一下都引起一聲慘叫。聽到了一聲骨頭碎裂的聲音,那是胳膊腿被廢了,幾下之後連叫聲都沒了。

喬三虎驚恐地看着,卻再沒有勇氣衝上去,他手腳並用往後挪着,嘴裏發著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的無可名狀的恐懼聲音。直到又看見郭向陽裝葯,他眼神求饒、嘴唇哆嗦地說著:“別……別殺我……別殺……我。”

“這麼怕死,還欺負人啊?你跑吧,這是最後一槍,最後一顆獨子,打不死你我就放過你。”郭三槍手捻着一顆鋼珠,拇指一迸,鋼珠飛起來了,那是給喬三虎逃命的時間。

一剎那喬三虎連滾帶爬就跑,那鋼珠飛起來到高點開始下落,郭向陽舉槍,閃着反光的鋼珠像精靈一樣準確地跳進了槍管,此時喬三虎已經跑出去十幾步。

郭向陽舉槍,槍口對準了喬三虎的腦袋,一剎那他覺得不妥,又向下移了移,嗵一聲槍響。

奔跑的喬三虎像截木樁子撲倒,在地上抽搐着。

郭向陽抹了把血,看着躺倒的一門四口,只有中槍的老二喬大利還神志清醒着,不過捂着腿上的傷口已經不會說話了,只是嘴唇在哆嗦,眼裏滿是乞憐。郭向陽舉起槍,又慢慢放下了,他朝乞憐的喬大利極盡不屑地唾了口,然後踩着他的臉過去了。

他沒有再施暴,而是盤腿而坐,拿起剩下的半瓶酒一口一口抿着,四周躺着喬家四虎,近旁燃燒着卡車,被喬家婆娘嚷來助陣和聞訊來的村民有數百人,被這個慘烈的場景嚇得驚恐後退,抄來的鐵鍬、木棍武器鐺鐺掉了一地,喬家的婆娘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

直到黑壓壓來了一片警車和警察時,那塊場地還像絕域戰場一樣,無人敢近……

“……經過就這樣,把縣武裝部都驚動了,他沒反抗抓捕,是自己戴上銬子走進警車的,受的傷也不輕,眼眶這兒挨了一鐵砂,破相了;後背剜出七八顆鐵砂來。至於喬家四個,最輕的喬大利瘸了,其他仨都終身殘疾站不起來了……”

兩支煙抽完了,第三支續上,牛法憲不嘮叨了,邏輯極其清晰地講完了當天的案發過程。這件血色往事不管對誰都是不堪回首的,即便作為外人第一次聽說,也覺得後背一陣毛骨悚然。

“我看口供里根本沒什麼東西,當時是誰審的?”華啟鳳出聲問。

“縣裏審的,不過那悶葫蘆根本不認罪,也沒啥交代的,事情就明擺着的……本來以為肯定是極刑,可沒想到受害的喬家激起的民憤比他這暴行還大。四虎一倒,告狀的擠破鄉政府和鄉派出所了。老郭呢又是個軍人出身,連武裝部的都站在他這一邊。後來林場組織,聯名上保的有好幾千人,判決時可能也考慮到這個情況,就判了個死緩。兩家都敗了,喬家從最早的萬元戶被打成現在的低保戶了,一家殘廢;老郭呢,兒子判下來沒幾天就咽氣了,發喪都是林場辦的,這一晃幾十年了。”牛法憲幽幽地道,似乎對於這件往事,有更多的個人情緒在裏頭。

“哦……”

坐在院外石碾盤子上的華啟鳳應了聲,視線又一次掃過這個奇人的故居,和破敗村落相比,這裏倒算是最順眼的了。青磚瓦房,瓦上青苔茵茵,顏色已經斑駁的窗戶,居然還有幾塊完整的玻璃,餘下是舊報紙糊的。院子裏荒草過膝,可還能看到曾經整齊的余貌,石桌、石凳和鋪院的石板都清晰可辨。

“沒回來過,要回來,肯定轟動。”牛法憲似乎看出了華啟鳳的懷疑,插話道。

華啟鳳笑而未語,縣大隊於海隊長心有餘悸道:“這事小時候我聽說過,都傳神了。”

“是夠神的啊,老式土槍根本沒膛線,能精準射擊靠的就不是瞄準了,而是經驗。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還不到十八歲。”武燕評價了句。

丁燦道:“往往這種悶聲不響的人啊,一干就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是啊,手段太惡劣。”於海接了句。

“錯。”視線一直落在舊居的邢猛志反駁了,他奇怪地說了句:“不是惡劣,是很克制。”

克制?眾人不解,華啟鳳在微笑,牛法憲點頭道:“對,誰天生也不是十惡不赦。在犯案以前,他是個出了名的老實娃,不多說話,人也好使喚。鄉里修河壩都是派義務工,管飯不給錢,每回他爺倆總有一個在。”

“這和剋制有關嗎?”武燕沒聽明白。

“捕獵的經驗讓他有復仇的能力,而性格里的堅忍和善意,也讓他控制住了復仇的程度。那土槍控制得稍偏點,可就要命了。”邢猛志道,對於武器的控制,他體會很深,學個彈弓都用了那麼多年。

武燕聞言慶幸道:“那敢情是好事啊,總比肆無忌憚的惡性犯罪嫌疑人好對付一點。”

“相信我,現在是最差的情況。如果說曾經還有善意的話,經歷過這麼多年的深牢大獄,除了怨恨、仇視、敵對,再不會有別的了。他不覺得自己有罪啊。如果純粹為錢為利益犯罪的,可能好對付。但像這樣無牽無掛而且徹頭徹尾的邊緣人,最難對付。記得‘老鬼’袁玉山嗎?我每次看見他的眼神都心裏發毛。”邢猛志道。

不用多想,這也應該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從成年後就一直被社會遺棄在角落的人,除了反社會的性格都不可能還有其他。眾人看着華啟鳳,老人像心有所思,在院落外梭巡了兩圈,卻意外地說了句:“走吧,看看老郭的墳地去,老牛你知道在哪兒嗎?”

“後背山上就是,村裡墳都在那兒荒着,估計自家都沒人來了。”牛法憲道。

“去看看吧,也算是個英雄冢。如果真像你說的,根本沒人來過,那這個人就成了忘本的喪心病狂之徒了,很難對付。”華啟鳳道。

“那要來過呢?”丁燦好奇多了句嘴。

前行的華啟鳳幽幽道:“那就是沒忘本,有執念,那種惡毒的執念會像有信仰的人一樣,更難對付。”

丁燦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問了。一行人循着被荊棘荒草淹沒的路上山,當累得氣喘吁吁的牛法憲指認郭斗盛的墳塋時,一行人都怔了。

墳塋是石砌的,精美而大氣,墳前一片空地不長草,那肯定有人來燒過不止一次紙錢,墳后並排着酒瓶子,任誰也看得出根本不是荒墳,就連信誓旦旦的牛法憲也愣了,直喃喃着:“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最不可能的事就是事實:

二十年前的槍案余禍未泯,執念仍在!

笨鳥高飛

從郭南村回鄉里就到中午了,在鄉派出所大灶上湊合了午飯,這個臨時拼湊的隊伍就要分道揚鑣了。縣大隊的事也不輕鬆,要組織排查一下非法捕獵,還要處理馬寶駿那一車野生動物關聯的收購人。此行還增加了一條,要排查郭南村郭斗盛的墳塋修繕是誰完成的,華啟鳳推斷應該是當地找人,不是的話材料總得從當地走吧。

幾人帶着疑問上路了,此行雖有所獲,但並未如願。每一件罪案查到盡處都是對人性的拷問,郭向陽的案子就是了,如果法制深入一點,震懾喬家這幾個村霸鄉痞不敢胡作非為;或者執法嚴厲一點,在事後及時處理嚴懲,不管哪一種都有可能避免血案發生。

可血案已經無可避免地發生了,就只剩下唏噓不已了。回程路上都有點悶,丁燦在玩平板,旁邊的華啟鳳在閉目養神,武燕開着車,幾次想說話卻瞄到邢猛志若有所思地看窗外,想說的話被她硬生生咽回去了。

打破沉默的還是一通電話,是武燕接的。鄉派出所地廣人稀也有好處,修繕墳塋的施工方找着了,是縣裏來的,石頭就是當地打的。施工方提供了一個發包方的名稱:午馬市佳成商貿有限公司。

午馬和雲城交界,是個縣級市。信息被丁燦傳回家裏,開始排查關聯的信息。邢猛志好奇問道:“怎麼還有公司給郭向陽家修墳地?”

“他本人肯定不方便出面吧。施工方提供的信息是,對方父輩和郭斗盛是戰友,當然,應該是假的。這麼小個工程,又過去幾年了,不是開稅票了都查不着。”武燕道。

“午馬市可是個交通要衝,幾條鐵路、高鐵的交會點。市雖不大,可勝在四通八達,到省城兩個小時,到雲城一個小時,出省四十分鐘,到最近的雲城機場,用不了三十分鐘。如果所謂的地下兵工廠推測成立的話,我覺得很可能那裏是個中轉站啊。”丁燦道。

前面的邢猛志哧聲笑了,挖苦道:“玩電腦的,別總以為你腦袋瓜也和電腦一樣管用。哪怕個縣級市也有百十萬人,沒有準確信息,你可查吧。即便佳成公司有嫌疑,等你查到線索還沒準到什麼時候了。”一句話噎住丁燦了。

武燕反問道:“好像你有辦法似的?”

“別激將,這次我可真沒有,最起碼郭三槍這頭孤狼就沒法兒抓。他和袁玉山一樣,都不在乎自己那條爛命,真沒治。”邢猛志道。

武燕想起一事來,提醒道:“對了,連天平交代里說讓你到老家找郭向陽,好像這個線索是正確的。他知道郭向陽回過郭南村?”

“他是巴不得我和郭向陽撞上,然後被郭向陽給滅了。”邢猛志道。

這是最準確的解釋,武燕無語了。華啟鳳出聲了:“既然你看到他的剋制了,那就應該能找到辦法。我問一句,猛子你,燕子,還有小丁,你們是不是對這人或多或少有點同情,心和手都有點軟了?”

“不會,哪怕有,撞見我也毫不猶豫開槍。”武燕道。後面的丁燦弱弱駁了句:“你心真硬啊。”

“對罪犯的同情是可笑而且危險的。惡性犯罪,不是你死就是我滅,還會有第三種結果嗎?你問問猛子,他可是差點被人滅了的。”武燕道。

丁燦湊上來問:“猛哥,講講,你有沒有在一剎那嚇尿褲子的時候。”

“之前有,吃江湖飯的下手都狠,連天平直接剁自己的手腕,當時就嚇了我一身冷汗。一共見了袁玉山兩次,每次看他的眼神,我心都莫名其妙地抽,‘氣場’這個詞不是笑話,那些惡人身上,絕對有讓人毛骨悚然的氣場……我不怕丟人,我覺得說什麼大無畏英雄都是扯淡,化裝偵查那段我成夜成夜睡不着覺,回來后很久都調整不過來,總是被噩夢驚醒。”邢猛志道,這裏都不是外人,他難得地沒像平時那樣吹牛皮來幾句大無畏的豪言壯語了。

武燕伸手,無言地在他腦後撫了把。這是通常的安慰,這個下意識的動作看得丁燦又嗤笑了。武燕說:“火山,你小子越來越欠揍了啊。”

“大姐,你這表現就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倆有故事似的,賴我啊?”丁燦笑道。

“好,等到站收拾你。”武燕笑道,一點也沒着惱。

邢猛志回頭看了眼,呸了越來越賤的丁燦一聲,看華師父時卻愣了下,華啟鳳在好奇地審視着他,他驚問道:“怎麼了華師父?您怎麼變深沉了?”

“我在想,這一劫會應在誰身上。”華啟鳳莫名道。眾人不解時,他解釋道:“和壞人打了一輩子交道,越來越迷信了,彷彿冥冥中有天意啊。那些殺人放火犯下重罪的,終究逃不過制裁,或者叫報應,我們中間總有最適合的一個人,把報應帶給這些壞人……”

“希望不是我。”邢猛志笑笑,坐正了。

“如果是呢?其實我覺得你也在剋制,剋制着不讓自己太出眾,剋制着不去接近案情的核心。這種心態有兩種解釋:一種是不滿現狀,去意已生;另一種是因為你知道了郭向陽的身世而選擇克制,甚至準備避開這條線,你心裏的善意讓你不忍了。”華啟鳳道,像洞悉了邢猛志一直沉默和猶豫的原因。

“師父,別觀察我了,郭向陽那麼惡的一個殺人兇手都執念不忘,何況我,或者我們?誰敢說自己的心不是肉長的,聽完這個故事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只有把他除之而後快的想法?”邢猛志道。

“對,我就是這樣想的,當一個人走投無路,犯罪成為唯一選擇的時候,那就不單是他有罪。郭向陽是個壞人,可憐!那些村民,還有鄉派出所的警察是好人,但可恨!”丁燦道。

“閉嘴。”武燕回頭罵了句。

華啟鳳笑了:“說得好,我同意,恰恰是你們這種心態才是對付嫌疑人最需要的。那你們更應該理解,警察對這樣已經養成的反社會人物,哪怕一點猶豫、畏縮、縱容,都有可能釀成大錯。如果不終結他,就會把家破人亡的慘劇帶給更多無辜的人。猛子,我就不信你看不出來,牛法憲愧疚了一輩子。”

“我知道了,師父,而且我也看出來你正在想很陰損的辦法抓捕他,所以才早早離開,但那法子不一定管用啊,他就是山裡長大的,想潛伏得瞞過他不容易。那是個廢村荒山,我們要派人進去估計摸不着東南西北,而他穿山越嶺肯定如履平地,不對等。”邢猛志道。

“呵呵,那我就放心了。”華啟鳳滿足地笑了。

丁燦沒聽明白,好奇地問道:“什麼陰損辦法?”

“笨死你,嫌疑人的弱點就是我們的切入點,我剛想到這兒,蹲坑守門……不對,蹲坑守着等上墳。敢情猛子這一說,我也覺得不行啊,那地方咱們是玩不轉啊。”武燕道。

“慢慢來,浮現的信息越多,我們能找到的機會就越多。”華啟鳳道。

此時聽到了平板信息的提示音,那是技偵有消息了,丁燦看着平板念着:“一個壞消息和一個……”

“先說好消息。”武燕道。

“No,沒有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和一個更壞的消息。”丁燦道。

“先來壞的再更壞的吧。”邢猛志道。

“壞消息是,剛定位的二米、禿軸在監控範圍內消失了。而且我們要求排查的佳成商貿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伍士傑,十天前家屬報了失蹤,到現在仍沒音信。”丁燦道。

一下子,邢猛志和華啟鳳不約而同地耳朵豎了豎,眉頭皺了皺。

武燕驚愕道:“那更壞的消息呢?”

“盧啟明教授……沒挺過來,二十分鐘前心跳停止了。”丁燦道。

嘎一聲尖厲的剎車,武燕把車泊到了高速的應急車道上,車裏靜了好久,都在消化着這些壞消息。過了好久,邢猛志才幽幽道:“師父,難辦了啊,跑的跑,死的死,失蹤的失蹤,這是洗底了啊。”

“對,不管主謀是誰,已經快把底洗凈了,我們的機會不多了。”華啟鳳輕聲道。從未見過他這麼為難,皺眉皺得臉上紋路橫生。他使勁地撫着額頭,捏着太陽穴,這些頭疼無比的碎片信息,哪怕發揮天際的想像也聯繫不到一起……

“嗡……嗡……”手機振動的聲音,戴着白手套的席雙虎掏出來看了眼,皺了皺眉,又把手機放回去了。

是個噩耗,盧教授傷重不治。這個讓人心氣難平的消息似乎並沒有影響他很多,當刑警久了會慢慢習慣冷靜,不過在外人看來,像冷漠。

最起碼在馬寶駿家人看來就是如此。這個光棍漢父母雙全,倒挺孝順,家裏置辦的東西不少,有些時新的家電在省城都算得上高消費。席雙虎是以“非法經營”申請的搜查令,有轄區派出所陪同搜查。不過那倆老人虎視眈眈,防賊似的防着席雙虎一行人,讓幾位刑警都有點不自然了。

“看來也沒什麼了。劉啊,那就這樣吧,謝謝您配合啊。”

席雙虎故意道,眼光瞟着那倆老人。

眾警一聽愣了,剛瞅了瞅還沒怎麼查呢,這就結束了?都詫異地停下了。

派出所警員巴不得呢,不過席雙虎卻注意到那倆老人一下子鬆了口氣,本來疑惑滿面的表情瞬間舒展了,這是個信號:有貨。

“那到所里吧,晚上一塊吃飯。”地方民警殷勤道。

席雙虎話音一轉,為難道:“等等,我想起來了,這種老房舊宅的,都會有房頂格子、地窖啥的,不知這牆裏……”

他眼光慢慢投向嫌疑人家屬,倆老人躲閃着他的目光,席雙虎嚴肅道:“大叔大媽,要不這樣吧,您直接告訴我得了,省得我把您家裏翻亂了不是?”

“你都不說找什麼,讓我告訴你什麼!”大媽怒道。

“那沒什麼你緊張什麼?肯定有什麼。”席雙虎嗆道。

“訛人也不是這麼訛的,有什麼?有什麼?誰緊張了?”大叔嗆着。

“不在閣樓里就在地窖里,等我搜出來看你還有什麼說的。”席雙虎一反常態,像吵架一樣和大爺大媽吼着。

大媽一拍大腿怒道:“搜不出來,我看你有什麼說的,搜啊,搜啊。”

這一下子席雙虎笑了,笑着對同行的警員道:“繼續,不要搜閣樓地窖了,查一下地板和牆面。”

“嘶……”大叔哆嗦了一下,上當了。那派出所警員明白了,是真有東西,吼着:“老馬啊,有啥你說清楚,非讓擺到臉前難看?咋的?這麼大年紀了,再讓我把你倆拘走?”

“沒啥,寶娃藏的我哪知道?”大媽難堪地道。

就在刑警的滾珠杆子已經測出牆面和地面的空心時,倆老人也指出在哪兒了。牆上掛畫裏有一包,空調頂上有一袋子,拿下來一瞅,厚厚的快遞單子,還有幾摞銀行卡、轉賬憑證。地上就更喜人了,兩支精美的仿禿鷹氣狙槍,瞄準鏡、夜視儀、紅外成像、子彈模具一應俱全。遠道而來的刑警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查了這麼久,好歹發現眉目了。

“那是打兔子啊,不犯法。”

“那不是寶兒的,是別人擱我家的,他又常不在家。”

“劉啊,我們真不知道啊。”

“不知道你就知道是打兔子的?你家有兔子?還準備兩支槍打?”

“我我我……我真不知道。”

“行了行了,到派出所說……”

壞人不分老幼,這兩明顯有隱情的被派出所傳喚走了,搜查在繼續着,特製的氣瓶、氣管一一被刨出來了……

“哇,收穫不小啊。”

“馬寶駿這傢伙一直在交代別人,唯獨沒交代自己家裏還藏着槍呢。”

“再配合的嫌疑人也知道給自己留一手。”

省總隊信息指揮中心,幾屏搜查證物影像傳回來,讓沉悶的氣氛活躍起來了。雲城突襲收穫不錯,那一摞快遞單和銀行卡讓鍵盤后的高手們很是興奮,那些東西關聯到的信息更多、更有價值,比繳收的槍支還金貴。

“嘿,傳奇帥哥,這次你落伍了,被我們席隊搶先了。”有位女警朝着角落的任明星說了句,惹得大夥都笑了。

喬蓉和任明星在一起,調動的警力是緝虎營、王莊、建南三個輔警大隊人員。專給兩人的指揮分撥了幾塊屏,中午到現在已經幾個小時了,還沒見到成果。

“美女,不要這樣。他是在已有嫌疑人的基礎上,搜查到了證據;而我,是通過思維和推測,去找到新的嫌疑人,怎麼能比得了我呢?”任明星嘚瑟地道。

沒有領導在,又是排查前期,這裏自然沒有那麼嚴肅。旁邊的一位技偵搭話道:“要說刑偵我們可都是專業的,你不描摹肖像,怎麼要把我們的活兒也搶了嗎?”

“我沒搶,這個領域你們看不到也不知道而已……想當年我們可是開着電動車、拿着橡膠棍,擱晉陽巡邏了一兩年呢。什麼稀奇古怪的嫌疑人都見過。”任明星道。

“真的嗎?我們這裏可是通過大數據鎖定網購、快遞、出行等任何有可疑形跡的人,你腦袋不能比電腦還好使吧?”那位稱任明星為傳奇帥哥的女警十足地不服氣。

“哎呀,神案例多着呢,有些你根本想像不到。我給你們說個你們判斷下。剛當輔警時,我們夜巡在城邊樹林旁,發現一嫌疑車輛,那車身一直忽悠忽悠上下在動,於是我們上前盤查了,你們猜是什麼情況?”任明星嚴肅地道。

女警一臉紅,啐了口,八成想歪了。一位男技偵脫口道:“車震。”

“賣淫嫖娼的吧。這個有過案例,為了逃避打擊,有些把賣淫場所設置到車裏交易。”另一位技偵道。

男性都看着任明星,這噁心案例太掉價了,任明星笑着搖搖頭道:“我也以為這樣,但是我錯了。是性交易,但不是賣淫嫖娼。”

“啊?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矛盾什麼呀?我們一敲車門,發現倆男的急着穿衣服。帶回隊裏一詢問,嘿,這男的有這喜好,就是網上約了個男的出來車震,談好價格了。哎呀,把我們隊長頭大的,這按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沒法兒處理啊……沒規定男男性交易算賣淫嫖娼啊。”任明星把謎底揭開了。

眾技偵錯愕地看着任明星,還沒消化掉這個神轉折,任明星以為大家不相信,趕緊解釋道:“真事,後來我們隊長罵我們多管閑事。”

任明星驀地哈一聲,把全屋的技術員笑翻了,男的笑得跺腳拍桌子,女的笑得臉紅捂着。只有旁邊的喬蓉哭笑不得,她狠狠剜了任明星一眼。

好在有訊問進來了,終於有消息了,步話里傳來前方的聲音:

“219國道岔口,二龍山南側路,來了輛麵包車,查不查?”

“等一下。”喬蓉拿着步話,示意着接入視頻,遠遠地看着是一輛麵包車,正常,看不出什麼來。任明星歪着腦袋瞅了瞅,點頭。

終於點頭了,任明星指出第一輛嫌疑車輛,喬蓉發話:“查!”外勤設路障攔車了。

一屋技術員圍上來了,總不能尋遍了也沒找到的槍支線索,憑任明星這貨瞄瞄就能知道哪輛車裏有槍吧?任明星回頭看看圍着自己的一雙雙眼睛,不好意思地道:“這其實也是蒙啊,萬一沒有,你們不要失望。”

“沒有很正常,我們不會失望的。”一位女警道。

“萬一要有的話,千萬別認為我不正常啊。要不開個盤賭什麼嘛,干說多沒意思。”任明星問。

“你一個人,我們不能欺負你啊。”一位男警道。

“別擔心我,多操心操心自己吧。這事你們沒玩過,只有受欺負的份。”任明星笑道。一句話把眾警都刺激到了,個個不服氣地瞅着前方,等着看任明星牛皮被戳破。

前方,車輛駛近路障。這是臨時設卡,突如其來在路上冒出來,估計來車也沒防備。兩位警服男上前查驗,要駕駛證、行車證。駕駛位置的人剛遞出證來,另一側門一開,一個人影嗖地躥出去跑了。喬蓉急得在步話上喊:“快,摁了!”

查證的警員一把揪住司機,從車窗里往外拽,另一位摟着一起拽,剩下一位奔着去追躥走的那人。查是三人一組,對付倆沒有壓倒性優勢,現場瞬間亂了。喬蓉步話上喊着彙報情況,看不到影像了。

隔了好一會兒執法記錄儀的畫面才顯示出來。車門唰唰拉開,幾隻帶血的兔子、一隻紅公雞,翻撿時又看到了幾隻斑鳩,再看座位下時,兩支黑黝黝的氣槍赫然在目。

“發射鋼珠的快排,還有支氣狗。”喬蓉認出來了,步話上通知着,“跑了的不要追,先把人和車全部帶到總隊,建設路這兒。”

“是,那這兒還查不?”

“別管了,有換防。”

“好嘞。”

掛了步話,喬蓉複雜的眼神回看任明星,車上其他人盯着任明星很久了。要不是這傢伙一直就在總隊,恐怕得懷疑他是出賣同夥了。不能點得這麼清、這麼准吧,點頭一輛就中獎了。

“嗯,這個……看得人家挺不好意思的。”任明星羞赧道。

眾人哈哈又是一笑,那位老是和他嗆的女警端了杯水給遞上來,然後同樣期待的眼神又凝視上了。喬蓉問:“啥情況?你不解釋一下,得憋死他們。”

“這種大威力氣動武器主要的用途是什麼?”任明星問。

“射擊。”

“有些發燒友是出於愛好。”

“用於打鳥的較多吧。”

“都對,但是總結一下,還不就是玩?!你要熟悉怎麼玩,就能精準點中他們。”任明星道。

“不對呀,晉陽市的路口有多少?設卡不過十二個,那過往的車輛也不少,為什麼單點這輛?”喬蓉有邏輯地問上了。

“轎車不用點,底盤太低。出來玩的,車性能得能上山,底盤得高,車身車輪上肯定泥跡土灰一層,那就是去野外玩的。之所以點這十二個地方,是因為這幾條路通向二龍山、觀音凹、小漳河、緝虎坡等,只有那一帶的天然林有野物可打,而且那兒不能野餐,所以郊遊的人不會去,當然也有村裡人……你們肯定要挑刺兒,但是現在是下午快六時了,這個點村裡人是不應該出來的,而是回村的。所以,我就點了這麼一輛。”任明星道。

“哦……”喬蓉兩眼放光,這種基於實踐思維的判斷是她不具備的,這時候看任明星別提多順眼了。

不同的聲音又來了,還是那位女警,她用懷疑的眼光看着任明星問:“你這麼熟悉?是不是也玩?我怎麼覺得你干過非法捕獵?”

“法不咎既往嘛,這跟人家男男玩車震一樣,我們那時候法律還沒規定氣槍入刑以及非法捕獵呢,不能扯舊賬啊。”任明星狡辯着,這男男故事直接把那女警擊退了,不再和他爭辯了。

於是,又一次傳奇誕生了。臨近天黑,十二組倒有六七組查到了野外玩槍的玩家,居然還有人開輛一百多萬的寶馬SUV玩這玩意兒,結果是一股腦兒地全給輔警大隊拘總隊來了。等天黑邢猛志、武燕一行人自沁山歸來時,總隊門口人滿為患,裏面拘傳的嫌疑人不多,外面的家屬和說情的人倒把路都快堵死了。

一破開口子,事情就好辦了。這些常往山裡跑的玩家,沒準可能撞見過涉嫌的車或者人。總隊一一梳理詢問后,沒過當晚,僅在晉陽市已經查到了三十多支氣動武器的大致去向……

難解謎題

“看看吧,總算是個突破了,有些事我們光坐在辦公室里,不沉下身子是辦不了的。三十多支啊,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可都是大威力、可用於狩獵的氣動武器。”

總隊長程長峰把手機遞給宋玉河,宋玉河粗粗一覽信息,手機又遞迴去了,這個他已經看過了,抓狩獵歸來的玩家這一突破,讓專案組信心倍增。不過從另一個側面講,查了這麼幾個月都是零星線索,實在也是夠背的,都沒想到省城裏還有這麼明目張胆玩的。

“思維定式啊,連年緝槍,我們總認為市面上的武器已經不多了,即便有也不會大量出現在省會城市,呵呵,可就偏偏有……對於犯罪的直觀認識,我們可能都不如那些基層的輔警。宋支啊,我們落伍啦。”程總隊長幽幽道,聲音里明顯有鬱結的情緒無法宣洩。

“毒品能有新型的,這緝槍也會出來新情況。刑法規定兩支氣動武器入刑,只說了兩支,卻沒有註明達到多大動能以武器衡量。這些嫌疑人在鑽空子啊,我總結了一下我前段時間工作上的失誤,是一直想來個全面突破,然後在所有線索上都投入精力。戰線一長,不但警力,精力也不足啊。”宋玉河檢點自己的失誤如是道着,這幾位外來警員給他好好上了一課。

程長峰不願觸及這個打擊士氣的話題,轉着話鋒問道:“華師父一行有消息嗎?”

“沒有,已經回來了,查到了午馬市一個佳成商貿公司曾經出資給郭三槍父親造墳。不過佳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伍士傑已經由家屬報失蹤十天了,又是一條斷線。”宋玉河道。

“這是……”程總隊長以他畢生刑獄的經驗揣度着,脫口道:“洗底了,佳成肯定有問題。”

“對,華師父他們也判斷出來了。去年以來的掃黑除惡對各類犯罪幾乎都是摧枯拉朽的衝擊,即便確實存在這麼一個地下兵工廠,我估計也應該關門掐線了。”宋玉河道。

“這……就……難辦了啊。”程總隊長眉頭皺着,半晌無語。如果這個猜測成立,那再去組織大規模的緝槍行動,肯定要落空。

靜默間宋玉河注意着視線外的方向,此時兩人身處的地方是醫院,時間已經指向晚九時一刻,終於看到家屬出來了。宋玉河和程長峰迎了上去,不過沒討到好去,家屬沒有和他們握手,只是怨恨地看了幾眼,扭頭走了,把兩位警中大員搞得尷尬不已。

一位脫着口罩的白大褂醫生迎上來了,對兩人說道:“家屬勉強同意了,但是,這消息包不了多久,盧教授是位社會名人。”

“能包多久包多久,謝謝您啊。”程長峰道。

“不用謝,我理解你們,但你們也應該理解家屬。”醫生道。

“是的,正因為我們理解,才在全力追捕兇手,那也是對死者最好的交代啊。”宋玉河插了句。

“嗯,希望如此吧。”醫生道,指揮着幾位護士推着病床從ICU緩緩而出。病床上盧教授的遺容安詳,醫生輕輕地揭起了雪白的被單,蓋住了這位老人的遺容。就像“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那句話一樣,這位高尚的學者走得冷清且孤寂,靜靜的走廊里沒有人跡,只有床輪緩緩滾過的聲音,連送行的哭聲和淚水也沒有。

遺體自程長峰和宋玉河兩人身側而過,兩人心情沉重地舉手,敬禮。警察的眼睛都硬,輕易不會流淚,可心也是軟的。當兩人路轉回頭走到電梯口時,一位顫巍巍在無聲流淚的婦人沒有走,程長峰趕緊上前攙着,這是盧教授的老伴,他勸道:“老嫂子,別哭,我們一定能抓到兇手,我會親手把兇手送上刑場。”

“我不哭,我沒哭。我,我就哭老盧也聽不見了……你們可一定給他做主啊,他當了一輩子好人,可為什麼卻落了這麼個橫死的惡報啊……”婦人靠在程長峰的胸前,一下子悲慟不能自已。

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失態的宋玉河拭着眼睛,他以為自己當了一輩子警察,眼睛已經硬得不再會哭,可此時卻沒有忍住,流淚了……

“篤……篤……篤……”

輕輕的叩門聲不知道響了幾次,終於驚醒了房間裏枯坐的茹葉楠,她怔了下,這麼晚了,會是誰?

她起身,透過房門的貓眼看了看,是一位不速之客。她緊張地抹抹眼睛,整整衣服,然後嗒聲開門,門外的不速之客朝她笑了笑。

“你……知道這兒?”茹葉楠好奇地問。這是她租的LOFT公寓,為了讀博方便,就在山大附近,這個地方除了幾個要好的同學和男朋友,鮮有人知道。

“我畢竟是警察嘛,臨時的也算……不想請我進去嗎?”邢猛志問,有氣無力的樣子,像是很累。

茹葉楠把門開得大了些,站到了一側。邢猛志進來后,她關門時,又覺得不妥,於是把門虛掩着,留了一道縫沒鎖上。

空間很小,不過很精緻,房間裏飄着輕郁的香味,沙發、窗帘、牆布都是偏粉色系的。世界上每個人都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最起碼邢猛志就覺得,茹葉楠已經完全和他不在一個世界。

“坐吧。”茹葉楠倒了杯水,拉平了沙發上被她蜷曲弄出來的褶皺。邢猛志坐得有點拘謹,而那一位更拘謹,在小茶几的對面拉着小凳子坐下了。

“抱歉打擾你了。”邢猛志難得地文質彬彬了一回。

茹葉楠笑笑:“已經打擾了,再抱歉就顯得做作了,什麼事這麼晚來啊?”

“沒事。”邢猛志道。

“那我就有事了。”茹葉楠道。

“我解決不了,你是指不讓探望的事吧?”邢猛志道,這是總隊出的一個緊急預案,除了家屬,暫且封鎖了盧教授死亡的消息。

“我沒期待你解決,只是覺得,這還有什麼意義啊?”茹葉楠凄楚地道。

單純不假,可也冰雪聰明,重症監護一下子被封鎖,恐怕猜也猜到了怎麼回事。

她看着邢猛志,那張曾經熟悉、現在陌生的臉卻給不出她答案,好久才幽幽問道:“盧教授怎麼樣了?”

“往最壞處猜,就是正確答案。”邢猛志道。

茹葉楠胸前一陣起伏,急促地喘了兩口氣,閉上了眼睛。那無法訴說的悲戚鬱結在她花容月貌的臉上,顯得那麼楚楚可憐。邢猛志有點奇怪,自己看到的不是感同身受,而是……過了這麼些年,她竟還能讓自己心動。

“你們……警察都這樣嗎?”她輕聲問。

“怎麼樣?”

“就現在這樣,找不到壞人,就懷疑所有人都是壞人。”她輕聲說道。

“這可能是一個職業習慣。”

“所以你覺得我……也有嫌疑?這就是你的來意?”她難堪地問。

“信任是需要經營的,你不也懷疑我嗎?”

“有嗎?”

“有啊,比如你剛才的動作。”

邢猛志微微側頭,目光所向,是虛掩着的門。茹葉楠難堪片刻之後,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了,很絕情地道:“那是方便你儘快出去。”

邢猛志被刺了一下,不解地看着茹葉楠,茹葉楠針鋒相對地告訴他:“喏,你現在可以出去了。”

邢猛志笑了笑,根本不為所動。

“我臉皮很厚,上初中就敢給你寫情書,你說,我會被幾句話羞辱到掩面逃走?”他說道。

“相比之下,我還是更喜歡那個厚臉皮的男同學。”茹葉楠道。

“我也更喜歡那位清純、害羞的姑娘。如果時光能倒流的話,我會改變一下策略,一定不把情書塞到她書包里,而是當面向她表達。”邢猛志笑着道,那是最羞愧,但同時也是最美好的回憶。

茹葉楠笑了,笑着抿抿嘴,臉上依然有兩個可愛的小酒窩。她笑着兩手交叉,托着腮,重新打量着邢猛志,這番審視的評價讓她如是感慨道:“可惜我們回不去了,世界把我們的樣子都改變了。”

“對,可能是我們自己都不喜歡的樣子。我想問你幾個肯定不會喜歡的問題,可以嗎?”邢猛志道,這才是來意,茹葉楠沒有表示,卻是那麼幽怨地看着他。

“第一個問題。”邢猛志開始問了:“所謂驢友無意拍攝的照片你見過嗎?”

茹葉楠點點頭。

“你懷疑過它的真實性嗎?”邢猛志問。

“正因為懷疑才去實地觀測,沁山縣的野生動物全國知名,我們也不是第一次去,兩年內最起碼去過七次。你是在懷疑我,還是在懷疑秦磊?”茹葉楠憤憤地道,目光如刺盯着邢猛志。

“你錯了,我不是懷疑,而是在排除懷疑。”邢猛志道,茹葉楠臉色剛剛放緩,卻不料邢猛志又是一句:“你們倆好像鬧矛盾了,為什麼啊?”

“私事,也需要向你坦白嗎?”茹葉楠嗆了句。

“這其實是個私人問題,那天我看你倆拌嘴,呵呵,讓我都有點嫉妒他。”邢猛志笑道。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恭維肯定是馬屁的一種,這讓茹葉楠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沉吟片刻道:“你不用拐彎抹角的,懷疑秦磊是吧?我可以告訴你,不會是他,盧教授的研究經費有一部分都來自他。教授教書一生,沒什麼錢,有點名氣誰也拿不走,如果是秦磊,他害盧教授有什麼意義?”

“你說的,恰巧是我要找的動機,偏偏一個關鍵的物證——盧教授的手機丟失了。”邢猛志道,眼光直視着茹葉楠,那凄婉的臉上,有千嬌百媚卻沒有他試圖想找到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也說不清。我腦子裏亂得厲害……求求你,別再折磨我了好嗎?我真希望中槍的不是盧教授,而是我,那樣我就不用再受這麼多煎熬了……”茹葉楠說著,啜泣着,抹着哭紅的眼睛,頭側過一邊,用肢體語言給了邢猛志一個逐客令。

邢猛志慢慢起身,離開,他幾次駐足,回頭,都沒有得到期待的挽留。一直在啜泣的茹葉楠留給了他一個背影,那一刻彷彿重新體會到了年少偷瞄心中女神時的感覺:就在眼中,卻觸不可及……

“秦先生,謝謝您的理解。”

武燕很客氣地說了句,很少在她身上看到現在的拘謹。

是啊,很拘謹。丁燦眼珠瞄瞄,這是個複式的樓層,足有兩三百平方米。兩人登門造訪時,秦磊正在家裏,發生了這種事情緒估計不佳,不過看得出教養非常好,對於兩位警察突訪,並不意外,而且很有條理地把過程又重新說了一次。

“這個您別客氣,這種事找不到嫌疑人,那肯定所有人都擺不脫嫌疑。”秦磊道。

武燕一欠身換着話題問道:“其他有幾個細節,需要再確認下。當時案發前,盧教授和茹葉楠在駐紮營地旁邊看藥材,你在做早飯?”

“對啊。”

“這個……”

“哦,盧教授是我導師,總不能讓老人做飯啊,我……我也不太會做,就煮了點方便麵。觀測必須是清晨,動物在這個時間點會在河流附近方便飲水,所以我們是前一天紮營到那兒的,一晚上沒吃東西了,就給大家做個早餐。這個有什麼問題嗎?”秦磊不解了。

“沒什麼問題,經常野營?”

“不經常。”

“那我就不理解了,野營裝備齊全,牧馬人越野車,紮營……”

武燕表情複雜地道,這表達出了一個清晰的邏輯,事實和所述是相悖的。

秦磊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冒昧問一句,您有心上人嗎?”

“什麼意思?”武燕愣了。

“意思就是,如果你心上人喜歡幹什麼,那你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去幹什麼。我其實很不喜歡野外,但是……我追的姑娘喜歡,所以我也就喜歡了。”秦磊不好意思道。

丁燦豎豎大拇指:“情聖,怒贊!”

“謝謝。”秦磊客氣地點頭。

武燕笑了笑,再問道:“還有一個涉及您私人的問題,有關收入。”

看到武燕在打量房子以及裝飾,秦磊解釋道:“我屬於沒出息只能繼承家產的,算不上很富裕,但比大多數人要富一點。如果您需要提供這方面的資料,我父母和公司的記賬會計會提供翔實資料。對了,他們在南方做生意,我是一個人留在晉陽的。”

“情聖,再次點贊。”丁燦又豎一次大拇指。

這把秦磊可逗得不好意思了,武燕起身道:“那就這樣吧,秦先生,再次感謝您的配合。如果有什麼新情況,請及時和我們聯絡。”

“哦,沒問題。”秦磊趕緊起身,抓住最後的機會問道:“我能冒昧問個問題嗎?”

“一定是有關盧教授吧?我們可能回答不了。”武燕打着預防針。

“不是,我問兇手,這都幾天了,應該有眉目了啊?已經是互聯網時代了,沿路多少監控呢,他總不可能一直藏在山裏啊?”秦磊好奇地問。

“那說明你不了解兇手和作案,很快會有消息的,留步。”武燕搪塞了句,和丁燦告辭離開了。

直到電梯開始下樓,丁燦才結束了詢問的錄像,最後定格在秦磊恭送兩人的畫面上。那位帥氣、陽光而且很有教養的男子給丁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收着視頻道:“武姐,路子不對吧?”

“為什麼?”武燕問。

“年少多金,為情所困,這人要是兇手,我會懷疑人生的。”丁燦道。

武燕也給難住了,不知道兇手的時候,看誰都像兇手;可當你和每一個人都接觸后,會發現又都不像兇手。武燕蒙臉說著:“是啊,確實不像啊,這麼個有錢的主,會有什麼動機去當兇手?除非是情殺,總不能……”

“啊?你不會想像盧教授和女學生有問題,然後招致殺身之禍吧?你也太陰暗了吧?”丁燦愣了。

如果那樣,也就更不合理了。武燕翻着白眼道:“滾,是你想歪了,我可沒說。”

“你倆可真是一對,怎麼老和人家一對璧人過不去。我跟你講,不能聽猛子的,那貨早戀失敗,沒準還沒從那陰影中走出來呢。”丁燦咧咧道,武燕沒有回話,直接一個脖拐子把他揪出電梯了。

驅車離開這個高檔小區,時間已經十一時多了,一直在車裏等着的華啟鳳倒是有耐心。送華師父回後勤裝備處的一路上,華啟鳳這個落伍的老警倒問了丁燦幾回,錄製的視頻怎麼播放、怎麼回放、怎麼暫停,磕磕絆絆終於學會了。

放下華啟鳳兩人返回總隊了,華啟鳳沿着裝備處的操場溜達了兩圈,倒把視頻回看了幾遍。當他從一無所獲的思索中醒過神時,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邢猛志像幽靈一樣跟在他背後。

“你咋啦?想嚇我一跳啊?”華啟鳳道。

“要真能嚇你一跳,我可有吹牛資本了。沒收穫吧,華師父?”邢猛志問。

華啟鳳搖搖頭:“看不出明顯的動機啊,這是個有錢的主,動機就更模糊了,女娃那兒怎麼樣?”

“一樣,她的社會履歷幾乎是空白,直接雇凶看不出來,即便有參與,頂多也會是別人的一顆棋子。我想就即便抓到郭三槍,郭三槍也可能不認識她……假如她參與的話。”邢猛志如是判斷道。

“是啊,該着小宋頭疼了,今天我們可是折戟了啊。總隊忙得不可開交,小胖子怪能折騰的,查到了三十多支氣動武器的去向。”華啟鳳道。

“斬草不除根,春生吹又生啊。這和禁毒上查那些賣小包的一樣,永遠抓不完。找不到制販源頭,抓終端市場根本沒有什麼意義……如果找到源頭,這些勁都不用費,一紙公告貼出去讓購買的人上繳自首,就都乖乖來了。”邢猛志道。

“哦,這天都黑了,別亂做什麼白日夢。終端都沒掌握呢,還想找源頭。”華啟鳳不痛不癢潑了盆涼水。

兩人踱步又行不遠,華啟鳳出聲催着:“說說唄,有什麼想法?”

“師父,我年齡都沒你警齡長,您問我?”邢猛志無語道。

“不一樣。”華啟鳳笑道,“和犯罪分子廝混過的人,眼光都有獨到之處。我這輩子唯一遺憾的就是沒當過卧底啊,所以就缺乏從犯罪的角度去理解罪犯的能力。”

“幸好你沒有,否則那會是你心裏抹不掉的陰影。”邢猛志笑道。

“那就給我點陰影唄,我退休后的生活太陽光了,離開犯罪和打擊犯罪太久了,都生鏽了。”華啟鳳道。

“單以個案來講,有三個關鍵節點:第一,最重要的動機,沒有找到;第二,兇手郭三槍背後的人究竟是誰,沒有找到;第三,兇手獲知盧教授行程的渠道,沒有找到。這不可能是尾隨,否則躲不過監控。追蹤手機號可以勉強解釋,但漏洞太多,那地兒很多地方根本沒信號,所以我覺得……渠道最關鍵,可是除了從秦磊和茹葉楠身上得到準確信息,再無可能啊?”邢猛志頭大地敘述道,敘述到這個關鍵節點時,他下意識地駐足了。

華啟鳳停下來,引導着他的思路道:“設計在山裏槍擊,找的又是郭三槍這麼一個神槍手,無非是想把這樁蓄意謀殺做得完美。如果沒有及時上報,以縣級警務水平肯定查不了,哪怕誤點時間,只要下場雨或者過上幾天,郭三槍留下的痕迹就自然消失了,那樣就完美了……這個案子就可能變成偵破進入歧途,那些偷獵的八成得背這個鍋,再然後,恐怕得變成懸案。”

“對呀,這麼一個縝密的蓄意策劃,不像這倆能做出來的樣子啊,背景找不到支撐我們判斷的東西啊。”邢猛志道。

“你太心急了,蓄意謀殺這種作案得有個設計過程,那要偵破,破掉對方這個局也得有個過程,你找的疑點,可能是對方已經考慮過的漏洞,肯定在動手之前已經補上了。在這些明顯的嫌疑上傷腦筋,那也是白費工夫,無用功。總不能你看着誰像兇手,就能下手吧?”華啟鳳笑道。

邢猛志呵呵傻笑了幾聲回應道:“也是,那該你了師父。這種沒辦法的時候,該怎麼辦?”

“都沒辦法了,還怎麼辦?睡覺。只有等着更多的線索冒頭,思路才能跟進,作案可以是獨行俠,破案那真得靠集體智慧。你這性格里有點獨、有點傲,這點得改改,一個人的力量永遠是有限的。”華啟鳳語重心長道着,一手攬着邢猛志,卻是掉頭朝宿舍的方向,就聽他且走且道:“總隊喬蓉帶人在追槍;馬寶駿的餘罪又給挖出來點;這不佳成公司又進入視線了,法定代表人失蹤也是個線索嘛……等線頭多了,方向也就大致明了了。有時候真得等,干著急上火於事無補啊。”

“嗯,您的勸慰是正確的,但我保證,你也要開始睡不好了。”邢猛志笑道。

“好吧,我等着。我們現在只能歇着,等着隊友的發現,然後接力。相信我,拼到最後都是拼體力,熬不住的都得先退下來。去吧,睡覺。”華啟鳳慈愛地推着邢猛志。

他被勸回去了,華啟鳳站了良久,卻沒有忠於自己給別人的勸告,他在操場上一遍一遍遛着彎,抽着煙,偶爾又重新看一遍開案以來的所有信息,一直到作訓人員出操,等他驚醒過來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但心裏,還沒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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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罪》作者:彈弓神警(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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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郭南村血色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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