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子女對父母意味着什麼(2)
“石花,聽律師的,我們要把程方救出來,我們一家人好好的生活。”
“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這輩子就算計着和你寶貝女兒合起伙來坑我,你算算你的歲數,你養路嚮往能養幾年,你在這扮老好人,硬擔責任,人家爸爸,爺爺奶奶巴不得呢,抱着孫子,賺着鈔票,biao子當上太太了,這不公平啊,老伊,不能夠啊!”
伊保軍帶頭抹起了眼淚。
韓簫音昂揚的鬥志消失殆盡,來自勞動人民的處世哲學,讀書人望塵莫及。
和男人告別後,王照按照上周即擬定好的工作計劃,先去一家顧問單位幫忙處理事情,再去法院跟法官溝通一起案件,又去檢察院調取了證據,時而談笑風生,時而拿捏嚴謹。
手上的案子,一起接着一起。
其實也可以學施長信,把伊程方的案子交給韓簫音去辦得了,別再折磨自己了,施長信要害她,而她這麼做的話,連為難韓簫音都談不上。
然而這個主意蹦出來的時候,王照沒感到一絲一毫的解脫。
那個旋轉不停的漩渦依舊在將她往裏拽。
解鈴還須繫鈴人。
到了辦公室,韓簫音還沒回來,桌上擺着一個快遞盒,寄件人是施長信。
在拆快遞之前,她為自己泡了杯掛耳咖啡,深度烘焙的咖啡,泡起來簡單易行,聞起來芳香四溢,喝起來卻奇苦無比。
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好奇心驅使,打開快遞盒,裏面還有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解開蝴蝶結,打開蓋盒,乍一看是雪白的一團棉絮。棉絮里是一個個同樣繫着蝴蝶結的透明包裝袋,袋子裏裝着柿餅。
盒中的卡片上寫着:純手工製作,願你喜歡。
落款:施長信及其家人。
王照數了數,一共十二隻柿餅,都是個頭相當、玲瓏剔透的樣子,上面鑲掛一層薄薄的白色柿霜。她拿出一隻柿餅觀賞,毋庸置疑的用心包裝,精挑細選的尊敬。千里迢迢,爬山涉水,從北方披星戴月,經過大海和星辰傳遞來的情誼。
而感覺卻像是,像是一個稀世琥珀蒙上了灰。
她吃是吃不下,扔捨不得扔。
到底捨不得。
這個瞬間,王照的心裏泛上來一句話:人生就像鐘擺,在痛苦和無聊之中擺盪。
她喝了一口咖啡,苦到要嘔吐。
對着一盒不知如何處理的柿餅,以及無法安置的情緒,她撥下了齊慧嫻的手機。
嘩嘩的流水聲,伴着齊慧嫻興奮的聲音:“小糰子啊。”
這個稱呼忽的戳中了王照的淚腺。
她等了會,看王照沒聲音,顯擺似的對身旁的人說:“我女兒,在南方做律師呢。”
“小糰子,媽跟你嬸嬸們一起腌酸菜呢,等腌好了我託人給你帶點,啊。”
“我不吃酸菜,你買的那防滑鏈我也用不上,我扔了。”
“哦”,齊慧嫻避而不談防滑鏈:“今年菜好,我打算多腌點,腌個五缸。你爸在家裏辦了個培訓班,費嗓子,他咳嗽一直看不好,我想着多做點酸菜放在你嬸這代賣,攢些錢帶你爸去省里的醫院看看。”
聽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連飯也吃不上了的貧困戶呢。
這是開始賣慘了么,王照尖着嗓子道:“他不有退休金嗎?”
“你爸捨不得動他的退休金,要留着給你結婚時用,他說年紀大了,這病比頭髮還多,看病是個無底洞,太浪費錢。他說你在大城市不容易,等你結婚時我們要多貼點嫁妝,別讓男方家看不起。”
我缺你們這點破錢,王照把嘴唇咬破了。
“你那水果店呢?不開了?”
“正準備關掉呢,現在開水果店競爭太激烈了,小區門口走幾步路就是一家,我貴的水果不敢進,便宜的水果銷量跟不上,賺的趕不上爛掉的。我又不會在網上賣,賣不過人家,每天從早忙到晚,保本都夠嗆。”
邊上的婦女插嘴道:“多大歲數了還忙着賺錢,該享女兒福了,做律師的,掙錢!”
一串笑聲。
王照道:“你們用不着為我籌劃,我也幫不上你們。”
“你別惦記我們,我們好着呢,你爸還不讓我告訴你他生病的事,我是想着......”
她想着什麼?想着我回去看繼父?
王照跳出猜想,並確定無疑,這大概就是躲不過的母女連心。
王照打斷她:“齊慧嫻,我只有一個父親,他死了,我也只有一個父親!”
腳步聲,像是齊慧嫻走遠了。
“小糰子,你這些年吧不回家,媽認真反省過了,以前我老說你爸不好,咒他死了,是我做得不對,不管怎麼說,他終歸是你的父親,沒有他,也沒有你。”
“當年你們為什麼離婚?”
“我們離婚不因為什麼大事,你爸吧,他肯定有好的地方,不然我當初也不會跟他結婚,但結婚後生了你,他眼裏就沒了我這個人。”
王照緊繃的心緩緩地鬆弛,彷彿是一杯無意間被打翻的牛奶,在光線沐浴的地板上悄悄地蔓延開。
過了花甲之年的齊慧嫻,失去的除了永不能重來的歲月,還有她的瘋癲。
“你還記得那年我五歲,爸爸第一次給我買蛋糕,你卻把桌子掀了,毀了蛋糕,毀了我的生日,也毀了我的童年。”
“我沒忘記,那件事過後我就跟你爸離婚了。小糰子,對不起,媽媽那時年輕,心氣高,老覺得嫁了人,這男人就該把我捧在心尖上疼。可你爸呢,貪玩,沒做過一份超過一年的工作,我結婚前就知道他是這麼個人,我嫁給他是咎由自取,談戀愛時覺得他浪漫,在玩上面能琢磨出一萬個法子,結婚過日子了,他還這樣子,就不對了。”
“那次你過生日,你爸把我為你準備的學費錢拿去買蛋糕,我跟他理論,他罵我瘋婆子,說別人家的孩子過生日都有蛋糕,咱們小糰子也要有。我當然知道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好東西,假如我有能力,我也會上天給你摘星星,但咱家就這條件,別人家的閨女是公主,咱的閨女只能吃碗餃子,我心裏難受,但能怎麼辦呢。哎,算了,不說了,不說了,你爸也老了,不說這些了。”
“那說說以前你為什麼喜歡拉着我去親戚家討飯!”
“離婚後我跟你爸沒了聯繫,但我知道他跟他那邊的親戚沒斷過。聽說他去了很多地方旅遊,還談了好幾個女朋友,每一個都比我年輕,比我有錢,瀟洒着呢,比咱們過得好百倍。我心裏不舒服,我也要讓他不舒服,我就鬧啊,回想起來,我年輕時就是個二愣子,我鬧什麼呢,鬧了有什麼用,離都離了,你爸真可憐我們娘倆,我提離婚時他也不能答應。”
“我上初中,開家長會,你跟同學的家長打架。”
“你讀書那會成績好,那次開家長會,老師讓我上台分享你成績好的秘笈。你說我這人樣樣都失敗,唯獨生了你這個優秀的女兒,講台下面坐了好幾十名家長,我哪見過這般場面,挺激動的,一下子沒兜住,說多了,有的家長嫉妒了,說我能耐,前夫風月場裏過,女兒遺傳的好,把男老師搞定了,考試成績不高才怪,說你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居然能考年級第一......”
“別說了!”王照吼道。
“對不起,小糰子”,齊慧嫻低三下四的:“我有時也想,當年我要有現在的心態,我忍一忍,忍到你工作了再離婚,哪怕忍到你高中畢業,我也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小糰子,我不是一個好媽媽,將來你結婚生了孩子,千萬別學我......”
王照把手機甩向窗邊,打在玻璃窗上,嚇了推門進來的韓簫音一大跳。
韓簫音會見伊保軍夫婦后的一腔感受還沒來得及跟王照分享,錢新梅卻來了,這個年輕的女律師便恢復起常規的患得患失。
“王老師,沈溪的媽媽來找我。”
“沈溪?找你幹什麼?”
“她說早上去沈溪家,才知道房子已經賣了,女婿進了精神病院,外孫女送人了,親家得了老年痴獃,女兒也沒了。”
“跟你有何關係?”王照掂量着“才知道”的意思,打不起半點精神。當初被秦何對女兒的情感所打動,接下這個本無多大意義的案子,隨着案情推進,秦何的形象崩塌,她的興趣消減,況且案也了了,還來糾纏個什麼勁。
韓簫音低下頭呢喃道:“她問我這個律師是幹什麼用的。”
“王老師,其實我心裏一直有個疙瘩,你說李婆得老年痴獃跟我有關係嗎,如果不是我擅自修改訴狀......”
“律師協會給你處罰了嗎?”
“沒有,可是.....”
“沒有處罰你,說明你的行為既沒有違反法律,也沒有違背律師執業準則。我扣你的工資,只是表達我個人對你的不滿,誰讓你跟所里簽的合同中有彈性工資的約定。你跟當事人及其家屬的法律關係是看規定,我跟你之間,純屬公民自由約定,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聽上去不像是安慰,王照也沒打算安慰她:“你還不去把沈溪的母親叫到我這!”
她的火氣不是一般的大,韓簫音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