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二月洛陽春仍早

第十章 二月洛陽春仍早

二月二十二日。

洛陽。

晨。

一騎快馬冒着風雪沖入了洛陽,馬上人穿一件藏青斗篷,戴一頂范陽氈笠,把笠帽低低的壓在眉毛上,擋住了半邊臉。

這個人的騎術精絕,可是一入洛陽境內就下了馬,好像非但不願讓人看見他的真面目,也不願被人看到他矯健的身手。

可是這一次還是他第一次到洛陽來,洛陽城裏還沒有人見過他。

同年同月同日。

長安。

二月長安的清晨也和洛陽同樣寒冷,大多數人還留戀在被窩裏的時候,卓東來已經起來了。

他的精神雖然很好,臉色卻很沉重。

司馬超群已經病了好幾天,病情毫無起色,他的心情自然不會好的。

這幾天他一直沒有見到過司馬,每次他要去探病時,都被吳婉擋住了駕。

病房內外部充滿了葯香,吳婉的神情也顯得很憔悴,可是態度卻很堅決,除了她自己和看病的大夫外,誰也不能進去,連卓東來也不例外。

注視她生平第一次時卓東來如此無禮。

卓東來卻一點都不在乎,反而告訴別人:"一個女人為自己丈夫的安危,不管做出什麼樣的事來都值得原諒。"雖然這是清晨,花園裏已經有兩位客人在等着卓先生了。

兩個人一位姓簡,一位姓施,都是長安的世代名醫,平時養尊處優。在這麼冷的天氣里,幾乎從來沒有離開過被窩和火盆。

可是今天他們一大早就被卓東來派人去請來了,而且不把他們迎入暖廳,卻要他們在一個四面通風的小亭里苦等。

如果現在是六月,亭外荷紅柳綠,四面清風徐來,那種情況就十分令人愉快了。

可是現在冷風刮在身上就好像刀子一樣,兩位先生身上雖然穿着重裘,手裏雖然捂着暖爐,還是被凍得臉色發青,恨不得馬上就開兩帖瀉藥給卓東來吃吃。

這種想法當然是連一點影子都不能表露出來的,得罪了卓先生的人會有什麼樣的下場,長安城裏每個人都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卓東來穿着紫紹裘,帶着隨從從石徑上施施然走過來的時候,兩個人都顯得很愉快的樣子,長揖到地,賠笑問好。

卓東來對他們也很客氣。

"如此嚴寒,我沒有請兩位到暖閣相坐,卻把兩位招呼到這裏來,兩位心裏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心裏當然是奇怪的,嘴裏的說法卻不同了。

"快雪初晴,梅花也開得正好。"比較會說話的施大夫搶着道:"東翁一向是位雅人,莫非要我們到這裏來看花賞雪?""我倒是確實要請兩位到這裏來看樣東西,只不過看的並不是花,也不是雪。"看的不是花是什麼?

"施大夫城外別館裏的雪夫人肌膚如雪,簡先生昨夜供養的花蕊姑娘也比這裏的梅花好看得多。"卓東來微笑:"要看花賞雪,又何必請兩位到這裏未?"兩位名醫手心裏好像都在冒汗了,這些事連他們的妻子都不知道。卓東來卻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

在一個隨隨便便就能把你的秘密私隱說出來的人面前,他們還敢說什麼?

"兩位請跟我來。"

卓東來笑得雖然有點不懷好意,施大夫和簡大夫也只有乖乖的跟着他走。

走到花徑旁一條用白石砌成的水溝前面,卓東來先叫人掀起上面蓋着的石板,回過頭來間他們:"兩位請看,這是什麼?"這是條水溝,無論誰都看得出這是條水溝,卓東來一大早把他們找來,難道就是為了要他們來看水溝的?

一條水溝有什麼好看?

施大夫和簡大夫部怔住了。

卓東來個直站在那裏,看着這條水溝,看得出了神。就好像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條水溝更值得他們來看的東西。

簡大夫的脾氣比較急,忍不住問道:"看起來這好像只不過是條水溝而已。""一點也不錯,看起來這好像只不過是條水溝而已。"卓東來淡談的說,"因為這本來就只不過是條水溝,看起來怎麼會像別的?"施大夫和簡大夫又閉上了嘴。

卓東來悠然道:"這是條砌得非常好的水溝,光滑干整,從不淤塞。從司馬夫婦的居處一直通到花園外,一直暢通無阻。"兩位大夫雖然熟讀醫書,這次卻也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這時候風中居然好像真的有一陣葯香傳來了。

石徑上一大早就被打掃乾淨,連水溝里的積雪都已被消除。

就在他們嗅到葯香的時候,水溝里已經有一股暗褐色的污水,從上面流了下來。

卓東來揮了揮手,他的隨從中就有人把這道污才淺淺的按住了小半碗,雙手捧到兩位大夫面前。

"兩位請看看,這是什麼?"

兩位大夫連看都不用看,就已經知道這是什麼了。這當然不是污水,污水裏絕不會有葯。

卓東來冷冷的盯着他們。

"我想兩位大概都不會知道這是什麼吧?"

簡大夫想說話,可是嘴唇動了兩下后,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施大大的嘴更好像被人用針線縫住了。

"這就是兩位昨天替我們老總開的葯,自從昨天半夜開始,用文火煎了兩個多時辰,一直到現在才煎好。"卓東來說:"據我所知道,這一帖葯最少也要值五十兩。"兩位大夫的臉色都變了。

卓東來道:"這碗葯現在本來應該已經流入司馬的腸胃裏,怎麼會流到水溝里來了,我實在不明白。"他眼中忽然射出亮光:"幸好我知道有人一定明自的。""誰?"施大夫顳顬着問:"誰明自?"

"你。"

施大夫就像是忽然被人用力抽了一鞭子,連站都站不穩了。

"如果你也不明白,那一定是因為這裏太熱了。"卓東來的口氣又變得很溫和:"一個人太熱的時候,總是會有很多事想不起來的。"於是他立刻吩咐他的隨從:"你們還不快為施大夫寬衣?"施大夫用力拉緊了身上的皮裘,結結巴巴的說:"不必客氣,千萬不必客氣,這衣服是萬萬寬不得的。"穿着皮裘已經快要凍死,如要脫下來,只有凍死為止。

隨從中有兩條大漢站在施大大左右,卓東來又用很溫和的口氣間他:"你真的不熱?"施大夫拚命搖頭。

"那麼你一定已經想起來了,本來應該喝下去的葯,怎麼會被倒在水溝里?"卓東來間:"是不是因為那位病人根本沒有病?""我不知道。"

卓東來冷笑,兩條大漢的巨掌已經搭上施大夫的肩,施大大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

"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就沒有見過他。"

卓東來的瞳孔驟然收縮。

"你沒有見過他?你沒有見過司馬超群?"

"我沒有,真的沒有。"

"他的夫人請你來為他看病,可是你居然沒有見過他?""我連他的影子部沒有見到過。"施大夫已經急了:"那間屋子裏跟本連他的人影子都沒有。"卓東來靜靜的站在那裏,面對着灰暗冷漠的天空,靜靜的站了很久,才慢慢的回過頭,凝視着簡大夫,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你呢?你也沒有看見他?"

"我也沒有,"簡大夫已經比較鎮靜了一點:"司馬大俠根本不在那屋子裏,司馬夫人請我們來,只不過要我們替一間空屋子看病而已。"然後他們就聽見了吳婉的聲音。

"如果有人肯出五百兩黃金,有很多大夫都肯替空屋子看病的。"她淡淡的說:"下次我如果還要去找,一定會去找比較不怕冷的。"如果說這地方有人真的生病了,那麼這個人一定是吳婉。

她的臉色枯黃而憔悴,本來很明朗的眼睛裏現在已充滿血絲。

她盯着這兩位怕冷的大夫。

"我只不過是個女人,當然沒有卓先生這麼大的本事,我也不會要兩位脫衣服,"她的聲音冷得像冰:"可是我勸兩位以後睡覺前要多小心門戶,莫要等到半夜醒來,忽然發現自己已經睡在雪地上。"兩位大夫的臉都綠了。

如果一個人的眼光可以殺人,現在他們恐怕就已經死在雪地上。

"現在兩位是不是已經可以請滾了?"吳婉說:"請、滾。"她一向是個很溫柔的女人,溫柔而優雅,說話的時候通常會先說一個"請"字。

"卓先生,"等到兩位大夫走了后,她又說:"我實在很想請你做一件事。""什麼事?"

"請你也跟他們一起滾。"

卓東來沒有反應,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連臉上都沒有一點表情。

"可惜我也知道你是一定不會滾的。"吳婉嘆了口氣:"你是司馬超群的好朋友、好兄弟,我遍天下都再也找不到你們這麼好的兄弟朋友了!"她的聲音里也充滿了譏消,就像是蝶舞跟卓東來說話時一樣。

"而且司馬超群全都是靠你起家的,他只不過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傀儡而已,沒有你,他怎麼會有今天。"吳婉冷笑:"最少你心裏是這麼想的,是不是?"卓東未還是全無反應,就好像聽一個戲子在台上唱戲。

"你當然是個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好朋友,因為你替他犧牲了一切,你這一輩子活着也都是為了他,讓他成名露臉,讓他做大驃局的總瓢把子,讓他成為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吳婉的冷笑聲忽然變得很瘋狂。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這位大英雄的日子怎麼過的?"她的笑聲中充滿怨毒:"他有妻子兒女,有自己的家,可是他根本就好像不是這個家裏的人,根本沒有過一天他自己願意過的日子,因為每件事你都替他安排好了,你要他怎麼做,他就得怎麼做,甚至連喝點酒都要偷偷的喝。"卓東來突然打斷她的話。

"夠了。"他告訴吳婉:"你已經說夠了。"

"對,我已經說夠了。"吳婉垂下頭,眼淚已流滿面頰,"你是不是也有什麼話要說?""我只有幾句話問你。"

"我會說的,"吳婉道:"我絕不讓你有機會像對別人那麼樣時我。"她的口音雖然還是很硬,其實已經軟了:"江猢中誰不知道紫氣東來,卓東來最少有一百種法子能夠逼人說實話?""你能夠了解這一點那就再好也沒有了。"卓東來冷冷的說:"司馬是不是已經離開了長安?""是。"

"你為什麼要替他瞞住我?"

"因為我要他去做一些他自己想做的事。"吳婉說:"我是他的妻子。我相信每個做妻子的人都希望她的丈夫是條獨立自主的男子漢。""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十七的晚上。"吳婉說:"算起來現在他已經應該到了洛陽。""洛陽?"

卓東來狼一般的灰眼中忽然迸出血絲:"你讓他一個人到洛陽去?你是不是想耍他去送死?""我們是夫妻,我為什麼要讓他去送死?"

卓東來盯着她,過了很久,才用他那種比刀鋒還尖銳、比蛇蠍還惡毒的獨特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因為郭庄。"

每當卓東來用這種口氣說話時,這個世界上就最少有一個人要受到他致命的傷害和打擊。

"因為郭庄。"

這句話在別人聽來雖然毫無意義,可是吳婉聽了卻好像忽然被毒蠍所螫利刃所傷,就好像忽然從萬丈高樓上失足落下,連站都站不住了,枯黃礁粹的臉上,也起了種無法形容的可怕變化。

卓東來當然不會錯過她這些變化的。

"這些年來司馬一直都跟你分房而睡,連碰都有沒碰過你。"卓東來的聲音冷漠而殘酷:"你正在狼虎之年,身邊剛好有郭庄那麼樣一個年輕力壯的漂亮小夥子,而且很懂得對女人獻殷勤。只可惜現在他已經死在紅花集,死在朱猛的刀下,連頭顱……"吳婉忽然嘶聲大喊:"夠了,你已經說夠了。""這些事我本來不想說的,因為我不想讓司馬傷心,"卓東來說:"現在我說出來,只不過要讓你知道,你做的事沒有一件能瞞得過我,所以你以後不管要做什麼事,都要特別小心謹慎。"吳婉的身子已經開始在發抖。

"現在我才明白了,"她眼中充滿仇恨怨毒:"你派郭庄到紅花集去,為的就是要他去送死,因為你早就知道了我跟他的秘密。"她忽然撲過去,抓住卓東來的衣襟,嘶聲間:"你說是不是?是不是這樣子的?"卓東來冷冷的看着她,用兩根手指輕輕一劃她雙手的脈門。

吳婉的手鬆開,人也倒下,卻還在問:"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這樣子的?"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因為卓東來已經走了,再也沒有回頭,也沒有看她一眼,就好像把她當作了一隻剛被他從衣襟上抖落的蟲蟻,對她再也不屑一顧。

一條長繩。

長繩在吳婉手裏,吳婉在房裏的橫粱下,有風從窗外吹進來,好冷好冷的風。

"今天是什麼日子?我想一定是個好日子。"她痴痴的自語,慢慢的將長繩打了結。

一個死結。

同日。洛陽。

這條街本來是條很熱鬧的街,有菜場,有茶館,有早集,還有花市。

可是現在忽然什麼都沒有了。

就像是一個一向十分健康強壯的人忽然暴斃了一樣,這殺街也死了,變成了一條死街。

茶館的門板已經有好幾天沒有拿下來,菜場裏屠夫的肉案上只剩下一些斑駁交錯的亂刀痕迹,街上幾乎看不見一個人。

誰也不願意再到這條街上來。這條街上發生的悲慘禍事實在大多了。

只有一條夾着尾巴的野狗,伸長了舌頭在抵着石板縫裏還沒有被洗乾淨的血跡。

野狗永遠也下會知道這裏的血是些什麼人的血。

野狗不知道,牛皮知道。

在另外一條小街上,一家叫"老張饅頭店"的小館裏,牛皮正在吹牛。

"牛皮"是一個人的外號,因為這個好酒貪杯的小夥子不但會吹牛,而且臉皮真厚,比牛皮還厚。

他正在向一個從遠地來的陌生人吹牛,因為這個陌生人已經請了他喝下不少酒。

他吹的就是那天在銅駝巷外那條街上發生的那個悲壯慘烈的故事。

"那個小子真他娘的是個好小子,俺牛皮真的打心眼兒里佩服他。"牛皮說:"那小子真他娘的夠種,真他娘的不怕死。"陌生人默默的聽着,默默的為他倒酒。

"後來俺才聽說那小子姓高,是老獅子的朋友。"牛皮說:"龍交龍,鳳交風,老鼠交的朋友會打洞,這句話真他娘的一點也不錯,也只有老獅子那樣的好漢,才能交得到他那種朋友。"陌生人眼中彷彿有精光一閃,可是很快的就低下了頭。

"那天你也在那條街上?"

"俺怎麼會不在,這種事俺怎麼會錯過?"牛皮興高采烈:"那天俺正想到老胡的茶館裏去喝盅早酒,就看見那小子一個人大搖大擺的去了,二月天他身上居然只穿着身短布褂,卻把大褂子搭在於里,後來俺才知道,那件大褂子下面原來藏着把寶劍。"牛皮忽然站起來,用筷子一比劃:"就這麼一下子,那把劍就刺進了蔡老大的心口,快得讓人連瞧都瞧不清楚。"他搖着頭嘆氣:"誰都沒想到那小子真的那麼有種,連俺牛皮都被嚇傻了。""後來呢?"

"大家都認定那小子准要被人大卸八塊了,想不到就在那節骨眼上,半空裏忽然掉下個人來,就好像……就好像飛將軍自天而降。"這麼好的一句"詞兒"居然是從自己嘴裏說出未的,牛皮實在得意極了,所以趕緊喝了一大碗酒,故意問那陌生人:

"你猜猜看,從天上掉下來的那個人是誰?"

"是老獅子?"

牛皮用力一拍大腿:"一點也不錯,就是他。"牛皮越說越起勁。

"老獅於到底是老獅子,最近運氣雖然不怎麼好,人也瘦得多了,可是一站出來,還是條雄獅的模樣。"牛皮挺起胸,拍着胸脯,學着朱猛的口氣說:"他是我的朋友,你們誰敢動他,就得先殺了我。""後來呢?"陌生人冷冷淡淡的問:"蔡老大的兄弟們難道就沒有人敢去動他?""誰敢動,老獅子的獅威一發,還有誰敢動?"牛皮忽然嘆了口氣:"本來真的是沒人敢動的,想不到居然有。一批從外地來的王八蛋居然不知道死活好歹,居然硬要在獅子頭上動土。""從外地來的人?"

牛皮點頭:"後來我才知道,那群王八蛋都是蔡老大花錢請來的。""可是蔡老大已經死了,他們就算宰了老獅子,也沒人付錢請他們了。"陌生人問:"他們為什麼還要替死人拚命?""他們當然有他們的打算。"牛皮得意洋洋:"你老哥雖然想不通,俺心裏卻有數。""哦?"

"你老哥雖然不知道老獅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俺知道,那群王八蛋一定也知道。""知道什麼?"

"知道老獅子絕不會放過他們的。"

"為什麼?"

"那群王八蛋見錢就殺人,兩隻手上都是血腥,又不是雄獅堂的兄弟,要是老獅子重新登上堂主的寶座,還能讓他們的腦袋長在脖子上嗎?""有理。"陌生人承認:"你說得有理。"

"可是他們如果真的把老獅子宰了,多少總能從蔡老大的手下那裏榨出點油本來的。"牛皮說:"所以他門就幹上了。"對於這麼複雜的事他居然也能分析得這麼這麼清楚,牛皮實在不能不佩服自己,所以立刻又喝了一大碗:"這就叫先下手的為強,後下手的遭殃。""遭殃的是誰?"

"本來俺也看不出來的。"牛皮說:"那一戰打得是驚天動地,鬼哭神號,街上的人十個裏面最少有八個被嚇得連尿都尿了出來。"牛皮自己眼中也露出了恐懼之色,彷彿又看見了一大塊一大塊的血肉橫飛而起,又聽見了刀烽砍在骨頭上的聲音。

"俺牛皮也不是膿包,可是自從看過那一戰之後,俺最少也有兩三天吃不下飯睡不着覺。"他的聲音已經發啞,好像已經不起再說下去了,可是陌生人又及時替他添了一大碗酒。

這碗酒立刻把他的興緻提了起來。

"一開始的時候,本來是老獅子和那姓高的小子佔上風的,可是後來就不對了。""為什麼?"

"常言說得好,雙拳抵不過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老獅子雖然雄風不減,可是到底只有兩個人,就算別人伸出脖子來讓他們砍,他們的手遲早也會砍酸的。"牛皮又說:"看到這種情況,本來已經被老獅子威風震住的那些雄獅堂的弟兄,好像也想動了,想乘機未打一打這頭落水獅子。"陌生人在點頭。

他的想法也如此,當時的情況一定會演變成這樣子的。

"只要那些人一動,老獅子和那姓高的恐怕就要被剁成肉醬。"牛皮又嘆了口氣,"那時候俺已希望他們能趕快跑掉,他們也不是沒有機會跑,要是換了俺牛皮,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老獅子沒有跑?"

"當然沒有跑。"牛皮又挺起胸:"老獅子是什麼樣的人,他又不是俺牛皮這樣的無名小卒,以他的身份和脾氣,殺了他他也下會跑的。""所以他沒有跑?"

"沒有。"

"可是我知道他也沒有死。"

"他當然沒有死,老獅子怎麼會死得了。"牛皮嘆息:"可是釘鞋死了。""釘鞋?"陌生人問:"釘鞋是誰?"

"是條好漢,了不起的好漢,"牛皮的臉因興奮而發紅:"俺牛皮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他那樣的好漢,要是他不死,俺牛皮情願每天替他洗腳。""不但俺佩服他,只要是個人,就不能不佩服他。"牛皮說。

"為什麼?"陌生人又問。

"他本來只不過是老獅子的一個跟班而已,平常看起來就像是個孫子一樣,老是被人欺負。"牛皮漲紅了臉:"可是到現在俺才知道,平時在他面前充英雄的那些個人才是龜孫子,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說到這個人,牛皮全身的血好像全都熱了起來,一把扯開了身上那件破棉襖的衣襟,大聲說:"那天俺看得清清楚楚,他全身上下一共被人砍了十九刀,連鼻子部被砍掉一大半,只剩下一層皮搭拉着掛在臉上,只要他一動,掛在臉上的那大半個鼻子就跟着他直晃。""他怎麼樣?"

"他就索性把鼻子連皮帶肉扯了下來,一口吞下了肚子。反手一刀。又拼掉一個。"聽到這裏,一直表現得很冷淡的陌生人也不禁喝了一碗酒,大聲贊道:"好漢,果然是好漢。"牛皮用力一拍桌子:"可惜這麼樣一條好漢後來還是力竭戰死了,直到兩條手臂一條腿都已被砍斷的時候才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時候嘴裏還含着從別人身上咬下未的一塊肉。""後來怎麼樣?"

"看到他這麼英勇慘烈苦戰死戰,俺們這些人都看得忍不住要哭出來,就連那些本來還想作亂的雄獅堂兄弟,也被他感動得掉下眼淚。"牛皮又說。"老獅子沒有流淚,老獅子流的是血,他的眼角都迸裂了,鮮血像眼淚一樣不停的住下掉,雖然也已經快要支持不住了,但是奮起最後的神力,殺出一條血路衝到釘鞋身邊,抱起了他這個一直像狗一樣跟着他的朋友。"他用力擤了一大把鼻涕,擦乾了臉上的淚痕,眼淚汪汪的接着道:"那時候釘鞋還沒有死,還剩下最後一口氣。"血洗長街,小高仍在苦戰。

朱猛抱起了釘鞋,想說話,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從眼角進出的鮮血一滴滴掉在釘鞋臉上。

釘鞋忽然睜開了已經被鮮血模糊了的一隻眼睛,說出了臨死前最後一句活,"報告堂主,小人不能再侍侯堂主了。"釘鞋說:"小人要死了。"冷風一直吹個不停,把饅頭店外屋檐上的積雪一大片一大片的吹下來,牛皮臉上的眼淚也一直一大滴一大滴的往下掉。

陌生人沒有流淚,也沒有說話,可是雙拳也已握緊,彷彿在儘力控制他自己,生怕自己有淚流下。

過了很久很久,牛皮才能開口。

"釘鞋說完了這句話就斷氣了,可是那來街忽然響起了一陣雷一樣的大吼聲,非但雄獅堂的兄弟們再也憋不住,連俺也憋不住了。"牛皮大聲說:"忽然間大家全都一下子沖了上去,把那群滿手血腥的王八蛋宰了個乾淨,連俺牛皮都宰了他們幾刀。"這時陌生人忽然也用力一拍桌子:"好,宰得好。"他滿滿倒了一大碗酒:"我司馬超群妥敬你一杯。""當"的一聲響,牛皮手裏的一碗酒淖在地上,砸得粉碎。

"什麼?"他吃驚的看看這個陌主人:"你……你說什麼?""我說我要敬你一杯。"

"你是誰?你剛才說是誰要敬我一杯?"

"是個叫司馬超群的小子。"

"你就是司馬超群?"

"我就是。"

牛皮整個人忽然變軟了,好像已經快要軟在地上,結結巴巴的說:"人不知道大爺就是天下第一條好漢司馬大爺,小人不敢要大爺敬酒。""我要敬你,一定要敬你,因為你也是條有血性的好漢。"司馬說:"其實我敬你一杯還不夠,我要敬你一壇。"他真的用雙手捧起一壇,壇口對着嘴,仰起脖子喝了下去,仰天長長嘆息:"天下江湖朋友都說我是當世無雙的英雄,其實我怎麼比得上釘鞋,怎麼比得上未猛?"外面的風吹得更急、更冷。

現在雖然已經是二月,可是春天距離洛陽彷彿仍然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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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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