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過一個月,老慶已完成長篇小說的一半,柳岸把經過文字整理的軟盤交給他,他把軟盤放進電腦整理了一下,然後打印一份。
“找個行家先看一下,別走彎路。”老慶想。
找誰呢?雨亭喜歡現代派文學,創作朦朧詩,對懸疑小說不感興趣。黃秋水這些天照顧金薔薇茶屋的生意,肯定是忙得不亦樂乎。牧牧的文學水準不高,飛天近日又到外地講學去了。對,找夏君,夏君雖然不寫小說,欣賞和評論水平很高,她能提出中肯意見。
夏君也是金薔薇文化沙龍的朋友,她是一個公司的高級職員,幾年前因為情感上的挫折,獨身一個前往美國開創新的生活。夏君是一個很認真的人,對工作,對事業,對情感生活,她都採取認真細緻的態度,始終如一。在美國她曾經邂逅一個華裔男青年,並纏綿了一段時期,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但終因性格不合而分手,以後夏君在情感上多次受傷,這是因為夏君懦弱嗎?不是,這可能是一種命運。夏君在上大學時曾與一個同班同學熱戀,大學畢業后她隨戀人到天津工作,但戀人的母親不喜歡這個嬌弱的女子,覺得她不會幹家務,被逼無奈,夏君幾次到海河邊徘徊,有時想投河一死了之。她的男友是個孝子,性格軟弱,夏君只好含淚與他分手,一個到北京謀生,在一家公司當職員。後來她與一個公司老闆相好結婚,這個老闆有一次帶她到一酒店和日本老闆洽談生意。晚飯後,夏君有些睏倦,丈夫勸她回屋內休息,自己和那個日本人在客廳閑談。夏君半夜醒來發現那個日本人睡在旁邊,她又羞又怒,衝出房間,正見丈夫在客廳悠然自得地看報紙。原來丈夫為了一樁生意競拿她做交易。夏君一怒之下與丈夫離婚。以後夏君在沙龍里認識一個作家,二人共涉愛河,作家曾海誓山盟離婚娶她,同居3個月後,作家蹤跡全無。夏君慌了神,手機轟濫炸,那作家回話說,請她與她的老婆談判。夏君找到他老婆,那可憐的女人嚎大哭,原來她已有3個月的身孕……老慶在夏君危急時刻,趕到她家,他望着疲憊不堪的夏君說:“我知道你屢次受傷害,我也曾經有過傷害。但是,我相信,仰望那燈火的大樓,千窗之中,有盞燈屬於我。也許愛就是痛苦,痛苦就是愛。我覺得當愛真地讓我愛得痛苦時,那痛苦也是可愛的。”
夏君的眼睛一下子燃起火苗。有時不是真愛,也讓你痛苦。
“那是選擇上的痛苦,人在痛苦時往往會選擇痛苦,因為你的錯覺,你抱住的是一個虛幻的物體。情慾可能在愛情中遊盪,甚至從這一個到那一個,直到生命的終結,但情慾不一定是愛,而你卻把他們都看**……”
夏君點點頭,若有所思。
老慶說:“女人的一生,決不總是在珠光寶氣、燈火璀璨的夜晚,也不是旭日東升、波濤澎湃的早晨,而在有一柱小燭的深夜,在遙遙不盡的期待之中。獨守的日子,似乎是一管幽幽的鄉笛,在慢慢地迴盪,飄過漫長的街,斑駁的舊牌坊,枯死的老樹,惆悵之中推開正在等待你的那扇虛掩的木門,也許是推開了一個女人一生的夢。緣,看不見,摸不着。但是,一種持續,有時甚至千年萬年……”
夏君說:“看來,我要重新認識老慶了,老慶不都是下里巴人,也不陽春白雪。不都是歌樓妓館,八大胡同,也有東林書院,小橋流水人家……老慶,今晚你別走了。陪陪我吧。”
老慶走身道:“夏君,我們都是好朋友,什麼叫朋友,就是當朋友有難時,伸出真誠幫助之手。別看我一無所有,我也一無所求……”
老慶說完,下樓去了。
樓道里響起他沉重的腳步聲……夏君衝下樓去,大聲叫道:“老慶,我喜歡你,我喜歡你真實!……”
夏君住在芳城園25層一個三室兩廳的住房,老慶一按門鈴,就傳出夏君嬌嬌的聲音。
門開了,夏君高興地說:“天天敲鑼打鼓——老慶!”
老慶笑道:“我知道姑娘愛乾淨,拖鞋。”
“來雙最大號的,44號。”夏君把一雙大拖鞋遞給他。
老慶穿上,覺得挺舒服。
客廳內是雕花木的沙發,家庭影院式的設施,多寶閣內是一些麗人的造型,木雕、彩瓷、漆器、泥人、五彩絢爛。最引人注目的是沙龍旁立着一個一米多高的木雕鍾馗,怒髮衝冠,橫劍豎目,腳底踩着幾隻小鬼。
“這是……鍾馗爺爺?”老慶驚問。
“正是鍾老爺,我看恐怖小說太多了,鬼氣太重,請鍾老爺來壓壓邪氣。”夏君微微笑着,整了一下藕荷色的袍子。
“喝什麼?”
“咖啡,多加糖,美國咖啡,濃濃的,我昨晚沒睡好覺。”
夏君進廚房去了。
半年未來,夏君的家裏確實添了不少小玩藝,多寶閣內的新品種映得老慶眼花繚亂。一對民國時期的裸人引起他的關注,男人含着長煙袋,卧在那裏,對卧的媳婦扭動着白藕一般的身體,綉着荷包。
達摩的根抱石更是精彩,根雕的達摩高卧碣石之上,伸着酒杯。
李白醉酒的壽山石,惟妙惟肖。李白解卧酒缸,大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氣概。
一對陰陽石橫卧匣內,逼真,細膩。
夏君端着咖啡壺進來,見老慶端詳她收藏的工藝品,說道:“這些都是我開車到潘家園舊貨市場買的,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夏君把咖啡壺放於桌上,從卧室內抱出一個大錦盒,打開錦盒,只見是一塊米芾拜石的壽山石,晶瑩剔透,雕工極細。山下飄蕩着紫籐和野葡萄,石階直通山洞,南宋著名書法家米芾正虔誠地拜竭山石。
夏君說:“這塊石頭極為珍貴,是白伯驊老師帶我到賣主家裏挑選的,石頭是天然兩種顏色,質地潤滑,十分光潔,雕工極細,連米大人腰帶上的飾物都雕刻出來了,真是難得的藝術精品。”
老慶用手摸了石山的紫籐,問:“多少錢?”
“你猜。”
“300元。”
“白給你!”
“600元。”
“不對,我告訴你吧,3000元。”
老慶一聽驚得張大了嘴巴,說:“這能泡多少次澡啊!吃多少頓涮羊肉啊!”
夏君說:“你就不怕泡脫了皮,吃破了肚皮。這可是一塊奇石,天下唯一的一塊。連白先生都一宿沒睡着覺,後悔沒買。”
老慶坐在沙發上,從皮包里掏出書稿,遞給夏君。
“夏君,你幫我看看,這小說精彩不精彩。”
“寫了多少字了?”
“十來萬字。”
夏君笑道:“我只知道你寫點詩,沒想到你還寫小說。”
老慶得意地翹起二郎腿,說:“我老慶還有殺手銅沒露呢!”
夏君說:“我小時候就聽我媽講過一隻繡花鞋的故事,跟梅花黨有關,可嚇人了,當時我用被子蒙住頭,嚇得不敢出來。可是如今講故事的人也不在了,我媽媽去年去世了……”她說到這裏,雖然有些傷感,眼圈開始泛紅。
老慶故意引開話題:“夏君,你回國后一直沒有遇到好伴侶嗎?”
夏君嘆了口氣:“我覺得談情感太累,我真是覺得太累了。老慶,我問你,你們男人會選擇什麼樣的女人做妻子?”
每個人的選擇標準不一樣。一個男人的品位在於選擇妻子,選擇了什麼樣的妻子就等於選擇了什麼樣的人生。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男人何嘗不是,寫《菜根譚》的洪應蝗就說過‘悍妻詬誶,真不若耳聾也!’濃妖有及淡久,婚姻也是這樣。大文豪莎士比亞一生寫下了多精彩的戲劇,但是他的婚姻觀卻沒有任何浪漫色彩。
娶一個好女人,就能賦予一個男人閑適的心情,我認為,一個女人最重要的品質應該是善良,而且百善孝為先。如果我是一個男人,要是將要成為我媳婦的女孩敢問我:‘我和你媽掉河裏,你先救誰?’我一準把她pass掉!賢慧,這是亘古不變的女性美德。知書達禮,這是新時代婦女與時俱進的要求。一個女人的氣質的教養是豐富內心的流露,也是與別人真正拉開距離的所在。有思想、有品位,有思想使得她不屑於小是小非;有品位,使得她能匠心獨運地表達自己的風格。懂事。對於男人最重要的尊嚴,她可以在家裏批擊我,但不能在公眾場合諷刺、嘲笑我。一個不懂維護丈夫的尊嚴的女人,應掃地出門。充分信任,相對自由。喜新厭舊其實是人的本能,誰也不能保證一輩子只對一佧人有好感。但是最好別讓我知道。奉勸天下所有將要結婚的女人充分理解自己的丈夫喜歡在畫報、網頁上凝眸美女,不要因為這些下意識的行為而吹毛求疵。否則主不是將婚姻推向死亡。他想獨自己呆一會兒,不要問什麼究竟,送上一杯茶,輕輕把門關上就行了。有一份穩定的收入,不依附於男人生存,女人才能做到獨立,自尊。沒有過多的物質慾望。這一點非常重要!自古成由儉敗由奢。何況安於現狀和樂觀的天性使她能青春延續。過分的虛榮往往使非“財大氣粗”的男人為此不堪重負。我的老婆應該寶馬汽車坐;自行車也能騎;五星級酒店住;野營帳篷也不嫌棄,山珍海味吃,窩頭鹹菜也能咽。拒絕燈紅酒綠,不對異性過分熱情。她有着良好的生活習慣,她不會到酒吧、夜總會這樣的地方消磨時間。她知道自己的價值不是取悅異性,所以不會主動和別的男人的搭訕,曲高和寡的才是陽春白雪。天真有一點童趣。一個男人若是真的喜歡一個女人,就應該最大程度地呵護她的純真。喜歡讀書和音樂。喜歡讀書不是看什麼花花綠綠的時尚雜誌、喜歡音樂也不是什麼聽過就忘的流行小曲。工作能力強,有一技之長。工作中的女人顯然沒有太多時間疑神疑鬼,有一技之長會使她自得其樂。當然,長得絕對不能丑,也別太靚,應該是那種越看越順眼的,越看越耐看的。身體健康,並懂得養生之道和基本醫學常識,喜歡鍛煉身體。婚姻生活是一個有顏色、有生氣、有動靜的世界,一個不浪漫、不具備情趣的女人不是個好妻子。
夏君微笑着說:“你這那裏是選妻子,比選貴妃都難。我覺得最重要的是相互理解和浪漫。”
老慶說:“譬如說雨亭,你難道說他的妻子柳堤不優秀嗎?柳堤溫柔、漂亮、善良、善解人意,活潑浪漫,可是雨亭還是覺得缺少點什麼,他需要充電、需要補充。”
夏君問:“你認為黃秋水幸福嗎?”
老慶點點頭:“幸福,他和伊人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世紀之戀。這種愛情經歷了暴風雨的洗禮,烈火的磨鍊,有初戀的火熱,激情的轉移,轉移不了的煎熬,舊情重燃的成熟。距離積蓄的暴發,黃秋水和伊人是幸福的伴侶。”
“你說新穎幸福嗎?”
“新穎經歷過純真愛情的呵護,痛苦的輪迴,死之線上的掙扎,紅顏知已的許諾,友誼之手的援助,平靜生活的安寧,新穎也算基本上是幸福的。”
“飛天呢?”
“不清楚,我一直覺得他很神秘。悄悄而來,默默而去,不留痕迹,不事聲張,只留給你一個微笑……”
夏君呷呷咖啡說:“這微笑讓女孩子捉摸不透,就像這咖啡,淡淡的苦澀,甜甜的釋解,濃濃的,只看到一團褐色的霧,一朵咖啡色的霧裏花……,我知道牧牧有此困惑,但穗子幸福嗎?”
“她沒有歸宿,女人都是有一顆驛動的心,沒有蹤跡,不知去向,來去匆匆。女人又是一顆流星,轉眼即逝,閃光的一瞬間,可能光耀之極。漂亮的女人是一座廟宇,曾有無數男人趕來朝拜,但真正信佛的沒有幾人。賢慧的女人是一座浴盆,她永遠給男人帶來清潔和舒適。聰慧的女人是一部精典著作,男人每翻閱一頁,都有收穫。歹毒的女人是一柄鈍刀子,慢慢地閹割男人。圓滑的女人沒有稜角,因為稜角不利於生存,女人不惜磨掉稜角,使自己變得圓滑。厚道的女人是蒲扇和毛毯,當你熱得出汗時,她用蒲扇為你扇風;當你寒冷時,她用毛毯裹緊你。愚蠢的女人就像夜壺,當尿灌滿時,她仍一動不動。”
夏君道:“這些比喻太貼切,老慶,你都是怎麼總結出來的?”
老慶搖晃一下大腦袋:“智商高唄。”
夏君拿起老慶寫的書稿,說:“我一定好好拜讀,不會嚇得晚上睡不着覺吧?”
老慶笑了,“要真那樣,我這作品就成功了。我連這個都給你準備好了。”
老慶笑嘻嘻地從兜里摸出一小瓶安定葯。
夏君瞥他一眼,“你還真以為你是克里斯蒂呢,我看你有點像魯迅筆下的阿Q!”
第二天一早,老慶就被夏君的電話驚醒。
“老慶,你這反特小說寫得不行,我實在看不下去,缺乏氣氛,縣念產生和環境也不夠典型,我建議你到一隻繡花鞋”的作者張寶瑞當年講故事的工廠,體驗一下生活,把握一下當時的時代背景、工作環境、人文環境,因為這畢竟是**手抄本,為什麼能在文化沙漠時期帶來一叢翠綠?為什麼引起千百萬人的共鳴,傳抄?在延安窯洞的油燈下,在北大荒熊熊的篝火旁,在山西山村的高粱地里,在雲南橡膠園的樹下,那些侃侃而談的故事,像霧像雲像雨又像風……
老慶一聽,一時語塞。
“你構思故事的能力還蠻強,語言也算簡潔,心理描寫也算準確,就是時代氣氛弱,抓不住人。”夏君生怕挫傷了他的創作積極性,又表揚了他幾句。
老慶說:“作者的工廠在東南部,太遠。”
夏君爽快地說:“我開車和你一起去,帶上照像機,拍些照片留資料。”
夏君真是俠義女君子,半小時后,馬驅一來到老慶門前,打手機要他下樓。
老慶帶上照像機,拿了一個紀錄本,下樓上車。夏君穿了一條牛仔褲,戴着一副墨鏡,雙手緊握方向盤,朝他嫣然一笑。
藍鳥轎車朝東南方向駛去,出了東四環,路上稀車少,夏君一劃馬力,轎車箭一般飛馳。
風拂進車廂,夾帶着一陣陣芬芳的香氣,那是從夏君身上散發的香氣,老慶聞了,感到十分愜意。
轎車穿過大郊亭,朝南駛去。兩側的鑽天白楊像夾道歡迎的人群,一閃而過,水塘,白鴨,翠葦,黃花、黑驢……映入眼帘,又飄然而逝。莊稼地里一片金黃,洋溢着豐收的喜悅的農民揮鐮收割,那動作瀟洒利索,很像舞蹈動作,身穿花花綠綠的村姑夾雜其間,如同在金燦燦的毯上點綴了一個個鮮明的亮點,似草莓,像蓮篷,頗像高更筆下的印象派圖案。
車過大柳樹灣,那一株株垂柳像含羞的姑娘停立河邊,含情脈脈注視水面,碧綠的河面上,一對對白鵝姿意游弋;一匹白馬拴在一棵老槐樹下,自憐地吻着白綢緞似的俊美的身軀。一個高的蘆葦翠綠挺拔,隨風飄蕩。遠處的農舍飲煙裊裊,一排排二層小白樓映入眼帘。
老慶道:“那是農民的新居,這小樓比城裏的還要漂亮!”
夏君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嘆道:“中國的農民在市場經濟的大潮流中真的富起來了,現在有一些村莊還揭了觀賞農業。”
車至頭,夏君不知往哪裏行駛,老慶於是下車問道。他來到一個水果攤前打聽了路徑,順便買了幾個大獼猴桃。
在車裏,老慶輕輕地剝去獼猴桃的薄皮,塞到夏君主嘴邊,夏君微微一笑,張開櫻桃小口咬了一口。
老慶笑道:“獼猴桃營養價值高,我真的很少見過這麼大的獼猴桃。”
夏君說:“在美國也很少見,那雪花梨了解夠在的,回城時買點帶回去。”
車過玻璃二廠、染料廠,夏群君開車往西拐上一條馬路,遠遠地看見一座工廠在黑雲中時隱時現,高大的煙囪高聳入雲。
老慶說:“快到了,煙夠大的,有些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感覺,鬼氣大。”
夏君說:“這可能是北京東南最遠的一座工廠了。”
轎車開到廠門口,老慶下車向保安說了幾句,車開進工廠,聽說是作家到此地體難生活,尋訪張寶瑞當年的足跡,厂部派了張寶瑞當年的工友老范作嚮導,陪同老慶、夏君採訪。
老范瘦瘦的,臉上有點粗糙,兩隻大眼睛炯炯有神,身穿藍制服。他帶領老慶、夏君穿過一片料堆,走進煙熏火燎的三車間。
老范不太健談,但對那位已成長為作家的當年工友懷有深深的敬意,他說:“張寶瑞是廠里有名的才子,剛進廠時才16歲,他一口京腔,善講故事,出口成章,十四五歲就寫小說,一寫就是一大厚摞。他是三班倒作業,重體力活,非常辛苦和勞累,他進廠一年多,領導讓他當生產班長,那時正是**時期,工廠比較散漫,無**主義思潮嚴重,他用講故事調動大家的幹活積極性,他負責的班組年年是生產冠軍、先進班組。10年內他沒有歇過一天病假。”
老范帶老慶、夏君說著鐵梯走上爐台,只見爐火熊熊、煙熏火燎,七八個工人**上身揮汗如雨。
老慶感到一股股熱浪襲人,溫度陡然升高許多,臉烤得發乾,夏君嚇得後退了幾步。
老范笑道:“這才叫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你瞧那大風扇,一米的直徑,能把人颳倒。**期間有個下放的知識分子就因為在休息室的牆壁上寫下李兆麟將軍這兩句詩,被打成現刑反革命,你猜怎麼折騰他?讓他脫下褲子,生殖器上吊著大水壺,圍着爐子走了三圈……
老慶驚得瞪大眼睛,說:“這真比武則天時期的朱俊臣、周興還有招,空前絕後的酷刑,空前絕後!”
老范對工人們說明來意,他們聽說作家來採訪來老班長,歡呼雀躍,急忙把他們引進休息室,休息室內爐渣遍地,無處下腳,一個工人把座椅上的草墊子扶好,請幾人坐下來。
現在這個班組只剩下3個人當年與老班長同事,一個叫馬五,一個叫馮寶,還有一個女操作工桂香。
談起老班長,大家的話匣子就打開了,老慶急忙說:“慢慢講,慢慢說,七嘴八舌我聽不清楚。”
夏君打開了小錄音機。
馬五是班組的“三朝元老”,小小的個子,一身疙瘩肉,嘴裏叼着一個煙袋鍋,一邊“吧噠吧噠”抽,一邊說:“特別是上夜班的三更天,老班長端着一個大茶缸,眼睛瞪得溜圓,繪聲繪色,講到重慶教堂半夜,掃街老頭拖着大掃把看到一向無人居住的教堂亮起燭光,他一步步走進教堂,在樓梯處出現一個身穿黑色旗袍的漂亮女人,她穿着一隻綉有金色梅花的繡花鞋……”
說到這裏,馬老的眼睛瞟向窗外,狂風刮過,爐頂瀉下一片白色爐灰,紛紛揚揚,飄飄洒洒……馬五興緻勃勃,不禁脫口而出:“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戴着大草帽的馮寶提醒他道:“走題了。”
馬五眼珠一轉,一拍腦袋,說:“我說到哪兒了”對,欲知龍飛性命如何,咱們且聽下回分解。哥幾個,抄傢伙,幹活兒!
馬五話音剛落,工人們一窩蜂跟着他衝到外面,抄鐵杴、拿鋼釺、打爐翻料,揚杴添料,十分利索,老慶在一旁看見,不禁手癢,也抄起一把鐵杴,往爐里扔料。他只覺得火灼人,爐渣四濺,不由驚得後退幾步。
“作家同志,您別動鐵傢伙,小心燙着,水火無情。”馬五說著拽過老慶,把他推進屋裏。
馮寶說話有些口吃,一雙小眼睛有些發獃。他說:“老班長當年故事講累了,我們就往他的大茶缸里蓄水,講餓了,我們就給他大窩頭吃。別看我們滿爐台找煙屁兒,他可是煙酒不沾。就是這樣煙熏火燎,他倒生得白白凈,細皮嫩肉,你說怪不怪?當時廠里的好多女人喜歡他,有的上夜班時找個借口來看他,可他是身居鬧市,一塵不染,目不斜視。”
老慶道:“那時的人都很傳統,又是那個極左的年代……”
老慶朝窗外望去,正和操作室里的一個中年女工打了個照面,她也正好探頭。
老關對夏君說:“咱們採訪一下那個操作女工。”
老范引二人走出休息室,來到操作室,這是一個七平方米的房間,一個皮膚白皙有些靈秀的婦女人端坐操作盤前。老范向她說明來意,她立刻示意老慶、夏君坐下來。
“桂香,你和老班長共事十年,你最了解他,你多說一些。”老范憨笑着對她說。
桂香扶了一下工作帽,說:“老班長真是一個奇才,他肚子裏有講不完的故事,人品又好,又有才華。有一次,我對他說,我看了莎士比亞的劇本《哈姆雷特》,覺得寫得真精彩,他聽了,微微一笑,說,明天上班我給你看新寫的一幕話劇。第二天上班,他果然拿來一幕新寫的一幕話劇劇本,我看了,感覺真是莎士比亞的風格。”
老慶問:“桂香同志,你說老班長是在什麼背景下編出《一隻繡花鞋》的懸疑故事?人講這些懸疑故事的真正動機是什麼?”
桂香眨動着明亮的眼睛想了想,說:“一個是**時期,極左思潮泛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扭曲,人性受到壓抑,在這種壓抑的心態下容易產生驚險的懸疑故事,人們往往寄希望於拯救人類的英雄人物身上,比如偵察英雄龍飛,他大智大勇,經常化險為夷,屢破奇案。二是在艱苦險惡的環境中,寄託於浪漫動人的愛情故事,如龍飛和白薇,是兩個階級戰壕晨的人,可是他們邂逅,產生扭曲的愛情,曲折,悲壯。三是這種現編現侃現偏的口述故事,以快餐文化的刺激、解謎、獵奇、驚險,讓聽眾沉醉於緊張離奇的故事情節之中,時代造就了手抄本文學,也造就了無數像老班長這樣的說書藝人、手抄文學的奠基人。”
“說得精彩,真是不虛比行!”老慶贊道。
夏君用欽佩的目光看着桂香,說:“我可以這樣說,受老班長的熏陶,你也成了才女。”
桂香臉一紅,說:“最重要的是,老班長教會了我如何做人,做文難,做人難,做人比做文更難。”
“你一直在工廠工作?”
“老班長和我都是老三屆中老初一的畢業生,粉碎‘***’后,他大膽走上考場,考入一所名牌大學;可是我有些膽怯和虛榮,沒敢上考場,生怕考不上,受人奚落……”桂香低下了頭。
“我想,即便老班長考不上大學,但是他最終也會成為作家的,他是樂天派,是一人很有意志的人,他常對我講的一句話是:有志者,事竟成。我有時在報紙上看到刊登有關他的消息,我就默默地為他祝福……”桂香說到這裏,眸子裏流露出一片真誠的光采。
“一晃25年過去了,有時我坐在這裏,恍惚之中彷彿看到老班長揮舞鐵鍬往爐里加料,爐火映紅了他的臉,他的一雙充滿智慧的眼睛。然後,他拉着鐵鍬,深情地望着爐火,汗水濕透了他的帆布工作褲,他**着上身,爐火映紅了他的身體……有時我好像看到他就坐在爐前的料堆上,向工友們講述着生動的故事,他那滔滔不絕的話語,那全神貫注的表情。當他講到我黨地下工作者龍飛深入南京紫金山梅花黨巢穴,尋找梅花圖;當他按了梅花黨頭子白敬齋沙發的暗鈕,沙發在下沉時,我也感到我的坐椅在下沉……下沉……”
桂香已完全沉浸在當時的回憶之中。
夏君對老慶說:“這就是手抄本誕生地之一,你感受到了嗎?你體驗到了嗎?”
老慶莊重地點點頭,說:“我覺得很沉重,一個沉重的歲月,一個文化沙漠的年代,在那黑暗之中,我看到了一簇文明之火……”
轎車已駛離工廠有一段距離了,老慶回過頭去,見老范還站在廠門口朝他招手,他微笑着,若有所思。
老慶覺得離那團里之遠了,高大的煙囪漸漸模糊了,漸漸消失在黑色的升騰的煙霧之中,那個年代離我們越來越遠了。夏君穩掌方向盤,轎車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奔騰,似乎要遠離那個年代。
老慶的眼前浮動着桂香,這個曾經充滿憧憬與浪漫情懷的女人,進廠時她是一個梳着短髮身穿褪了色的軍裝少女;30多年過去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已走入中年婦女的行列,下一步,她將面臨的是什麼呢?老班長曾經在這裏苦苦煎熬了十年,以後跨出了這座工廠的大門,但是桂香呢?這個伴隨着手抄本一起成長的女人,等待她的將全是什麼樣的命運?……老慶嘆息着吁出一口氣。
他想起老范講的一個故事。
一個領導人曾經提出要到北京最東南的工廠看看,下屬滿足了他老人家的要求。他的車隊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工廠,老人家顫巍巍地走上了爐台,當然也見到了英姿勃發的老班長。他推開着老班長的手說:“好英俊的年輕人,這個世界是你們的,中國的希望就寄托在你們的手裏!”老班長聽了,微笑着點點頭。老人家回去后吃了一根生黃瓜,腹瀉不止,與世長辭。
車過大柳樹灣,垂柳落下,一個鄉村少婦正在慢慢地小跑,一個小男孩綻開笑臉,在後面追着。“媽媽,媽媽”的稚嫩的喚聲比起彼伏。少婦不時回頭,向孩子揚手……。
老慶看到這般情景,嘆道:“多麼溫馨動人的母子圖,夏君,快找一個如意郎君,生個小寶寶吧,親情也很有味道,不比愛情遜色。”
夏君苦笑了一下,說:“如意郎君哪裏那麼容易好尋,說心裏話,我特別喜歡小男孩,平時也憧憬着能有個小寶寶,有時候我還幻想着用熱臉蛋貼貼小寶寶小涼屁股蛋,多有意味。”
老慶說:“在西班牙不久前發生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小男孩到家後面的湖裏游泳;他跳進水裏,沒有注意到一隻鱷魚正向他逼近。男孩的母親從窗戶看到這一切,立即跑民出來,並大聲向男孩喊叫着。男孩聽到了,立刻向岸邊游來,但為時已晚。母親抓住男孩手臂的同時,鱷魚也咬住了他的雙腿。母親用儘力氣抓住男孩,鱷魚的力氣更大,但母親心中的愛讓她不能放棄。有人聽到叫聲趕來,用槍打死了鱷魚,男孩獲救了,他的腿傷得很重,便經過治療,他又能走路了。傷好以後,有人問男孩,能否看看他腿上的傷疤,男孩撩起褲腿,讓他看了自己的傷疤。他雙驕傲地捲起袖管,旨指着胳膊上的疤痕說:‘你更應該看看這些。’那是母親死命抓住男孩雙臂時留下的指甲印痕。男孩說:‘這些印記是我母親留下的,她沒有鬆開我,她救了我的命。’夏君,這就是母愛,這就是親情。”
夏君的眼眶濕潤了,喃喃地說:“這是愛的印記。”
車過大郊亭,路上行人和車輛漸漸多了起來,夏君減了速度,精力更加集中,她見老慶有些睏倦,上下眼皮直打架,於是說:“老慶。”
“怎麼了?”老慶睜大眼睛,用手把口水抹了抹。
“我送你幾句古訓。”
“什麼古訓?”
“多靜坐,以收心;寡酒色,以清心;去嗜欲,以養心;玩古訓,以警心;悟至理,以明心。”
“什麼意思?”
“就是經常靜坐思考,來收攏思想;減少飲酒**,來清理思想;摒除嗜好情慾,來修善思想;體味古人教訓,來警戒思想;悟察至理名言,來明確思想。”
老慶說:“沒想到你這西化的朋友還有這麼多古訓。”
夏君說:“大其心,客天下之物;虛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論天下之事;潛其心,觀天下之理;定其心,慶天下之變。思想開闊,才能包容天下的千山萬壑;思想謙虛,才能接受天下的真知善德;思想平明,才能縱論天下的善惡得失;思想得沉,才能持討天下的學說哲理;思想穩定,才能應付天下的風雲變幻。”
這時,夏君猛地剎車,老慶的頭險些撞在前車玻璃上。只見一個裝束時髦的年輕女人倉皇而過,一股濃濃的香氣撲鼻而來。
“你想什麼呢?”夏君伸出腦袋憤怒地大叫。
那女人自知理虧,一溜煙走了。
老慶道:“世界上險些又少了一個美女。”
夏君道:“什麼美女?我看像雞,世界上又少了一個禍害。”
老慶問:“你怎麼知道她是雞?”
“眼眶發青,眼窩深陷,臉部沒有光澤,目光顯露俗氣,劣質香水,袒胸露背,動作輕浮,不是雞是什麼?”
老慶說:“我畢竟和一隻繡花鞋的作者是兩代人,我幾乎沒有經歷那個特殊的年代,那有受過那麼磨難,苦難能煉就人。現在我對自己的作品有了深一層的認識。文學的確是人學,不論是什麼形式的文學作品,意識流、象徵派也罷,言情、武俠、懸疑也罷、都是寫人,塑造人,寫人的個性和命運。夏君,你一定餓了,我請你吃飯,不但陪我去,還自己開車。”
“我也是受教育啊,我接觸過東方文化,也接觸過西方文化,東、西方文化相互撞擊,這次出行,讓我感受了**時期的東方文化。我一天就一頓飯,等你大作完成,大功告成,可以在星期五西餐廳請我吃西餐。我就是覺得工廠里煙塵太大,倒是想熏個桑拿。”
老慶說:“前面一拐就是浪花嶼洗浴中心,咱們到那裏去。”
“好。”夏君說著,將車開往浪花嶼洗浴中心。
下午人不算多,夏君和老慶拿了牌換了拖鞋,各自進入男女間。
老慶來到衣櫃前,匆忙脫盡衣服,然後來到浴間,走進一個浴隔,擰開龍頭,任水拉洗刷着自己。他倒了一點牛奶浴液,往身上塗抹着。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匹驃壯的黑馬,渾身油亮黝黑,閃着光澤,胸脯高聳,比那些癟胸的女人還要神氣。他的胸前有一卷油黑的胸毛,更顯出陽剛之美。
“先生,搓澡嗎?”一個腰間圍着白毛巾的中年漢子上前問。
老慶點點頭,用毛巾擦了一下身體,然後隨他走到一個床前,爬了上去,車肢展開,朝着屋頂發怔。
搓澡漢子將一桶濕水潑在他的身上,然後摘下他的牌,擱在一側,毛巾上沾了些浴液,狠命地搓起來。
“唉喲,我有痒痒肉……”老慶叫着,腰肢亂扭。
搓澡漢子滑過他的肋骨,順着兩股間搓下去。
老慶不喜歡捶背,因為這樣心臟感到不舒服,好像把五臟六腑都敲出來的感覺,因此他很快結束搓澡,溜到浴池戲水。他不喜歡到桑拿間,因為那裏空氣稀薄,溫度太高,有些喘不過氣。他知道女人洗浴時間長,何況夏君又是慢性子,於是在池中盤桓。
此時夏君正在女部的桑拿間裏盡情地蒸桑拿,她拿起木勺從桶里舀滿水潑到熱石上,擊起一股股蒸氣,小木屋裏熱氣騰騰,那一塊塊木格幾經蒸氣的熏染,已變得頑固。
夏君赤身裸體坐在二排木座上,臀部墊着大毛巾,感到痛快淋漓。此時,桑拿間裏只有她一人個,她可以在這小木屋裏遐想非非,可以在蒸氣中凈化靈魂。
其實在美國她就喜歡蒸桑拿,尤其土耳其浴,她還喜歡一個人開車駛往大海之畔,望着湛藍湛藍的大海,赤身仰卧在金色的白沙灘上,讓白白的小腳丫沾滿細沙。或者將小巧玲瓏的身體藏匿於細沙之中,只露出一張渴望自由的臉龐,望着蔚藍色的天空,幾隻海鷗快樂地盤旋,望着那白雲一朵朵向遠方遊動。
她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她進入美國洛杉磯的一個海濱浴場,她被這群裸的景像震驚了,恍惚之中彷彿進入天堂。白皮膚,黃皮膚、紅皮膚、黑皮膚,男人、女人,年輕人、中年人、老年人、兒童,肥胖臃腫的人,瘦小枯乾的人,漂亮英俊的人,醜陋矮小的人,在這裏一切都暴露無遺,精赤條條的人們無拘無束地說笑着。起初,夏君還有些差澀,躲到一塊礁石後面,遮着一個漂亮的花傘,後來她進入夢鄉。一覺醒來已是夕陽西下,晚霞染紅了天際。眼前出現一個高大無比的黑人老頭,怔怔地望着她,他的**碩大堅挺。
夏君驚得坐了起來。
那老人緩慢地走遠了。
這時,桑拿間的門開了,走進一個豐腴的少婦,她朝夏君笑了笑,一屁股坐在一排座上。夏君看着她豎挺渾圓的**和翹起的豐碩白皙的臀部,再瞅瞅自己癟癟的胸脯和扁扁的小屁股,有點不好意思,臉一紅,溜出了桑拿間。
夏君來到休息廳時,老慶已掏完耳朵做畢足療,正躺直那裏喝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夏君整了整紅色的桑拿服,微笑着躺在他旁邊的躺椅上,問:“你等着急了吧?”
老慶說:“來到這兒就是休息,沒有什麼着急的,你喝點什麼?”
“來個熱露露,暖暖胃。”夏君欠了欠身。
老慶叫來服務員吩咐她去拿一杯熱露露,然後又問夏君:“你做個足療吧?這裏的手藝還不錯。”
夏君點點頭。
老慶又叫來服務員,交待說:“叫一個漂亮小夥子來,給這位女士做足療。”
夏君笑道:“你想得真周到,還叫什麼漂亮小夥子。”
老慶道:“花錢了,就要享受。”
一忽兒,過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子坐於夏君腳下,他熟練地伸過夏君的兩隻小腳丫,用毛由把右腳包好,莊重地放到一側,然後按摩左腳。
老慶道:“夏君,你知道你最動人的地方是哪兒嗎?”
“你又拿我開心。”
“是腳,你的這雙腳十分秀美,弧線流水型,小白腳趾齊齊整整,勻勻稱稱,柔軟滑膩,玲瓏可愛。我看,你不用付足療錢了,應該是這位小師傅給你付錢了。”老慶讚賞地說。
小夥子聽了,“噗噗”笑個不住。
“老慶,換個題目吧,你別盡糟改我。”夏君挪了挪身體。
夏君尖叫了一聲,說:“師傅,輕一點。”
小夥子放慢了雙手。
老慶這時已昏昏欲睡,實際上他的意識還算清醒,歲月的風帆,搖啊搖,溯源而上,將他載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老慶的爺爺曾擔任過清末兩江總督,而且滿腹詩書,還出版過詩集,老眼昏花的奶奶一談起這段歷史,總是十分自豪,辛亥革命后,爺爺一蹶不振,閑居北京家中,提籠架鳥,飲酒呷茶,逛妓館,走戲樓,很有些八旗子弟破落的氣象。爺爺的原配夫人也是旗人,是王爺的格格,眼見丈夫大勢已去,日漸頹廢,離家出走。爺爺是在恭王府大戲樓里認識老慶的奶奶的,那時風韻十足的奶奶正在飾滾京劇“呂布戲貂蟬”中的貂蟬。奶奶迷人的身段,脈脈的眉目傳情,優美的唱腔,迷住了爺爺。爺爺徑直衝進後台,纏住了正在卸裝的奶奶。奶奶是窮苦人家出身,早年父母雙亡,8歲時賣給天津的戲班子,刻苦磨礪,終於喝紅,成為享譽京津的京劇紅星。奶奶見爺爺生得俊偉,又有幾分斯文,甚是喜愛。一來二往,形影不離。爺爺把奶奶娶進家中,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爺爺尚有家資,生活還算寬裕,於是不再讓奶奶出頭露面。奶奶閑居家中,有時聚集朋友,唱戲玩牌,日子過得亦是快活,奶奶近四十歲時才生下一子,即是老慶的父親。奶奶生前最喜歡向孫子講她閑居家裏的那些故事。當時她家是座典型的四合院,壁上爬滿了紫籐,院中央有一株秋海棠,後院栽着桑樹、梨樹、正是梨花月落濱深月時辰,有一天晚上,突然從后牆翻下一個人,奶奶正從茅廁出來,嚇了一跳,正要叫喚,忽聽那人叫道:“貂蟬姑娘,是我。”奶奶聽這聲音甚熟,定睛一瞧,原來是當年戲班子飾演呂布的演員丁四。此時的丁四雖然泡桑,卻是一臉的英氣。奶奶曾經與他相好,嫁給爺爺后斷絕了與他來往,當年的戲班子遊歷江湖,不知去向。丁四上前欲抱奶奶,被奶奶推開。丁四懇切地說:“你忘記我們當年的交情了?這些年我在夢中都一直惦記着你。”奶奶說:“丁大哥,如今我已是老提督的人了,人家待我不薄,我怎能辜負人家?”丁四眼淚奪眶而出,跪下道:“你難道忘了我們的花下之盟了嗎?”奶奶道:“我怎能忘記?”但那已經是歷史了,我們都留在心裏吧。丁四道:“這是愛的印記,我怎能忘記?你跟我難道不能舊情復燃?”奶奶堅定地說:“這已成為歷史,丁四,你好自為之,你要是真的對我好,你就遠走高飛,讓我過寧靜的生活,我不願過風波迭起的日子。”丁四見奶奶言而有信辭懇切,翻身上牆,從此再無蹤跡。後來奶奶聽證券交易在抗日戰爭時期,由於他拒絕為日本人唱戲,被日本人殺害了。奶奶在院裏為他挖了一個**,將呂布戲貂蟬的京劇照埋進**之中。
奶奶還跟孫子講了這麼一段故事,那一年爺爺到關東半親戚,奶奶留在北平看家。奶奶感到孤獨,於是約幾個朋友到家裏打牌。這天晚上,朋友把當時的警察局長也邀請來了,那個警察局長見奶奶風韻猶存,露出色迷迷的目光。牌局正酣,那位警察局長故意把牌落於地上,然後將頭埋於桌下拾牌,卻把手伸進奶奶穿的月色旗袍……奶奶伸出手,攥住那個警察局長的手狠狠扠了一下。對方“哎喲”大叫一聲,縮回了手。眾人忙問何故,警察局長伸出胖腦殼急說:“沒什麼,沒什麼,這房子潮,地上有蠍子,……”聞說有蠍子,幾個牌友不禁大驚失色,牌落人散。
奶奶說到這裏,驕傲地問孫子:“你說我對你爺爺怎麼樣?”
老慶伸出大姆指說:“夠鐵的!”
爺爺從關東回來,帶回來一個16、7歲的小姑娘,長得跟水杏一樣,粗黑油亮的大辮子一直伸到臀部,兩隻大眼睛分外魅人。爺爺說他想蓄個小的,奶奶一聽就急了,氣得3天沒下床。爺爺勸奶奶道:“我實際上找了個小保姆,她能做飯洗衣,你一年年歲數大了,操不過心。”奶奶說:“你不嫌我老了?”爺爺忙說:“我是說歲月無情,明裡娶個小的,暗裏是個做飯的小師傅。”奶奶說:“你甭哄騙我,筍是嫩的掐。”爺爺笑着說:“薑是老的辣。”奶奶說:“我瞧她眼神像狐狸精。”爺爺說:“她也是窮苦人家,兒子還小,也可以由她照顧。咱這家裏還是你說了算,我主要陪你。”爺爺笑着說:“難道你希望看到我跟霜打的柿子一樣?”爺爺就會哄人,這半宿,奶奶房間的燈一直亮着……解放后,還真應了奶奶的預言。“三反五反”中,那個小姑娘向**舉報,爺爺藏有變天帳。當兵的衝進奶奶的房間,挖地三尺,挖出一個書匣,匣內藏有一部著作,是爺爺寫的詩集,扉頁上爺爺寫着兩行字:“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階級鬥爭,樹欲靜而風不止,階級敵人磨刀霍霍,怎麼會“本無事”呢?“庸人”,誰是庸人?“三反五反”運動轟轟烈烈,難道是自擾之嗎?當兵的還在另一處挖出當年光緒皇帝賜給擔任兩江總督的爺爺的一柄青龍寶劍。40多年過去了,爺爺還藏有這種封建皇帝賜與的鋒利寶劍,其狼子野地心,昭然若揭。於是,爺爺被赴刑場,一槍了這。槍決之地就是現今的石景山區衙門口。
爺爺被槍決那天,奶奶失魂喪魄在院內徘徊,躑踢,她穿着一身素白及衣服,一滴眼淚也沒有淌下來……而那個小姑娘自稱受盡封建全巷的欺辱,投奔一個首長,組建了革命家庭。
奶奶自那以後,下定決心,教子成人。她參加了街道工廠工作,為的是多掙一些生活費用。老慶的父親還真有出息,考上名牌大學,成長為專家。奶奶在九十壽辰不久便微笑着離開了人世,臨死之前,她認認真真地看了老慶一眼,老慶清楚地記得那一眼裏餼含着殷切的希冀,希冀他什麼呢?是精英?還是民族棟樑之才?
老慶少時無憂無慮,那時他的家住在東城的一個大雜院裏,狼籍着十幾戶人家。
這個大雜院在三十年代是個標準的四合院,院裏有幾棵古槐,三進院落,後院是個茅廁,再後面有一片棗樹,大門口的兩個石獅子健在,但是粘滿了中國人的唾液。不知是中國人痛恨日本人的緣故,還是有什麼其它的原因。二進院的門口那對石獅子不翼而飛。這個院子的右側是一座法式洋樓,雜樹叢生,藤蔓從那洋樓上飄灑下來蔓延到這座院裏,小壁虎快活地竄來竄去。這座院的左側是一個長條二進院,門不大,不引人注目,窄長,頗不特色,古色古香,好像是一條暗道;院內棗樹流連,繞的棗又長又尖,又脆又甜。房主是北方一個著名煤礦的礦主,子孫繁衍。
老慶住在東面的一間半的房屋裏。
1966年夏天,“**”第一年。大街上穿黃軍裝、拎皮帶、戴紅箍的人比較多。
汪大媽家的小女兒汪霞對老慶不賴,一有好吃的就給老慶留點。
一天晚上,汪霞兜里揣了一個老玉米,送給老慶。沒想到老玉米還有火星,把汪霞的小棉襖燒了一個洞,挨了汪大媽一記耳光。
老慶聽說了,心裏一陣難受。
汪霞比老慶大一歲,知道的事兒比老慶多。老慶上五年級,汪霞上六年級時,有一天晚上,汪霞對老慶說:“今天我沒有上體育課。”
老慶問:“為什麼?”
汪霞撅着小嘴說:“我不告訴你。”
老慶說:“不上體育課不好,到時候身體就垮了。”
汪霞說:“垮不了。”
老慶執拗地說:“肯定垮!”
汪霞的小辮兒搖得撥浪鼓,“垮不了!”
為什麼?老慶瞪關她,他最喜歡看汪霞的眼睛,她的眼睛又大又圓又亮。
汪霞跑開了。
這天中午,天上沒有一絲去彩,地上都曬蔫了,蟬兒叫個不停。汪霞把老慶叫出屋。
“老慶,咱們夠棗吃。”汪霞把她濕熱的小手趴在老慶的耳邊說。
老慶問:“怎麼夠?”
汪霞說:“上房唄。”
老慶說:“那還不把房踩蹋了?”
汪霞肯定地說:“咱們倆加起來也沒有多重,踩不蹋!”
老慶問:“那從哪兒上房?”
汪霞說:“從後院。隔壁唐家的棗樹上結的大棗,又脆又甜,咱們夠他家的棗吃。”
老慶說:“行。”
汪霞拉着老慶一溜煙跑到後院,沿着院牆來到堵矮牆前。
老慶朝上攀援幾下沒有上去。
汪霞說:“你先托我上去,然後我再拉你上來。”
老慶點點頭。
老慶把她託了上去。
汪霞在牆頭向他揚手,老慶緊攥住汪霞的手爬了上去。
兩個人洞着牆頭朝東趴入鄰居唐家的屋頂,只見一片棗林朝屋頂壓來,上面密密匝匝結滿了大紅棗。
兩個人拚命摘着。老慶鬆開背心,把棗兒放進懷裏。汪霞也鬆開襯衫領,把棗兒放進懷裏。不一會兒,汪霞和老慶胸前就鼓鼓囊囊的。
老慶笑道:“你像個要生孩子的婆姨。”
“呸,你才是!”汪霞看着自己鼓匝匝的前胸,也笑了。
忽然,汪霞尖叫道:“哎喲,疼死我了!”她一手抓着前胸,的手往外掏紅棗。
老慶好生奇怪和驚訝。
汪霞疼得小圓臉通紅,滲出汗珠。
老慶拉開汪霞的襯衫,只見汪霞微微隆起的右乳上趴着一隻洋辣子蟲,正在蠕動。
老慶伸手捏住它,把它扔到地上,用腳狠狠踩死。
老慶一邊大聲叫,一邊狠狠地跺腳。“洋辣子,壞蛋,竟敢咬人!”
老慶的這陣亂跺,驚醒了正在屋內睡午覺的唐家二兒子。
“誰在房上?”隨着一陣吆喝屋裏衝出一個漢子。
老慶和汪霞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汪霞緊緊地倚在老慶的懷裏,兩個人都緊緊地貼在房上。
緊接着,一陣兒亂磚頭雨點般傾瀉。
老慶緊緊地抱住汪霞,把汪霞的身子都藏在自己的懷裏。
汪霞覺得很舒適,她覺得很安全,心底升騰起一股暖流,洋溢着全身。
老慶一點也不害怕,反而覺得很自豪,恍惚之中覺得自己很有英雄救世主美的氣概。
一塊磚頭砸在老慶的屁股上,彈了幾下,落到一邊。
老慶哆嗦了一下。
汪霞的心顫了一下。
疾風暴雨式的磚頭停止了攻擊。
唐家二兒子罵罵咧哆地進屋了。
老慶見沒有動靜了,於是牽着汪霞的手離開了這個房頂,回到原處,然後下了房。
汪霞悄悄地問老慶:“剛才砸在哪兒了?”
“屁股上。”
汪霞認真地說:“讓我看看。”
老慶憨憨地笑了。“沒事兒,屁股肉厚。”
“你真夠男人!”汪霞翹起腳,滋滋有聲地在老慶臉上吻了一下。
老慶昂着挺胸由汪霞攙扶着“打道回府。”
過了兩天,老慶覺得臀部隱隱作痛,發遭受些紅腫,看來唐家二兒子的那塊磚頭起作用了。
這天下午放學后他把空虛情況通報了汪霞。
汪霞說:“你媽媽是醫生,你跟你媽媽坦白交待吧。”
老慶說:“那不行,媽媽要是知道我上人家房偷人家棗,又該生氣,我媽高血壓,她不能生氣。”
汪霞急中生智,眼睛一轉,主意即來,“那怎麼辦?對,用熱毛巾敷,可以消腫。”
老慶的媽媽下班到家一般是傍晚6點,爸爸下班到家是6點半,下午家裏沒人,於是他和汪霞來到老慶家。
汪霞燒了一壺開水,把毛巾沾濕,讓老慶躺要床上,用熱毛巾給老慶敷傷口。
老慶美滋滋地躺在床上,任由汪霞熱敷、按摩。
老慶說:“女人三不背,一不背父母,二不背老公,不三背醫生。”
“你這個嚼嘴烏鴉!”汪霞一邊為他按摩,一邊打了他屁股一下。
晚飯後,老慶在汪霞家窗外輕擊三掌,這是他們的聯絡暗號。
一忽兒,汪霞出來了。
老慶在她耳語幾句。
汪霞點點頭,隨他走到院門口。
汪霞在一旁放哨,老慶疾步來到東鄰的唐家院門前,把一塊膠布緊緊貼在門鈴上。
鈴聲不絕。
老慶拉着汪霞飛似離去。
一忽兒,唐家二兒子開了院門,看到左右無人;抬頭一看,一塊膠布貼在自家門鈴上,恨恨罵道:“搗亂,生的孩子都沒有**兒!”
春去夏來,夏逝秋去,秋落冬近,時間如白駒過隙。兩個人都上了裙中、高中,青梅竹馬般的友誼也在發展着。
這天下午,汪霞來找老慶,她穿着一個漂亮的紅裙子,兩隻眼睛像兩顆桃子。
她走進老慶的家,默不作聲,只是擁着老慶不停的吻。
老慶給吻糊塗了,問道:“你今天是怎麼了?”
汪霞哇的哭泣出聲來。
“你到底是說話呀?”老慶說。
“我要到美國去了……”汪霞說,怔怔地望着他。
“到美國?……”老慶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汪霞點點頭。
媽媽失散多年的弟弟終於找到了,他當年到台灣后又去美國發展,是美國洛杉磯的船王,他最近得了絕症,沒有孩子,他們讓我到美國去繼承他的財產。……汪霞說到這裏,不作聲了。
老慶聽了,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汪大媽,那麼樸素的一個勞動婦女,整日沉默寡言,辛勤勞作,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弟弟。
“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到美國去……”汪霞用小手搓弄着裙圍。
老慶搖搖頭,說:“我是中國人。”
汪霞深情依依地說:“我不會忘記自己是中國人的。媽媽這麼多年受了那麼多苦,一直背着海外關係這口黑鍋,爸爸又死的早,也真夠辛苦的。”
老慶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我可不讓你嫁洋鬼子。”
汪霞心裏說:你這是狹隘的民族主義思想,可是嘴上卻說:“還沒有考慮這麼多問題,到時候再說吧,洛杉磯的華人很多。”
老慶的心就像潛水艇,剛才還浮在水面上,現在一下子沉到了海底。
他不知說什麼好,因為這消息來的太突然。他一下子覺得思想空了,好像什麼都變得沒有意思了。
汪霞懇切地說:“我知道你不願意我走,我也不願意離開你,但是沒有辦法,一方面要跟媽媽到美國探望舅舅,另一方面舅舅的大批財產需要繼承;我在美國還要修完學業。”
“你走吧,你今天就走。”老慶恨恨地說。
汪霞的眼淚像丟了線的珠子,一顆顆落下來,她撲到老慶懷裏,把滾滾的臉頰緊緊貼住他的胸脯。
她覺得他的胸脯很燙,你燒開的水,咕咕嘟嘟,又像剛爆發的火山,岩漿噴瀉而出。
汪霞猛地掙脫老慶,呼地掀起紅裙子,露出薄如蟬翼的內褲……老慶驚得睜大了眼睛。“你要幹什麼?”
“我要把最珍貴的東西交給你……”汪霞一字一頓地說,語氣很堅決,就像一個深思熟慮的指揮員。
老慶恨恨地說:“我不希罕你這個,你給我出去!”
老慶背過臉去。
汪霞長嘆一聲,無奈地癱倒在地上。
老慶在沙龍里遇到一個跟汪霞氣質相近的女人叫心蕊。那是在海南筆會上樓識的,她有雍客華貴的感覺,婷婷玉立,婀娜多姿。有一米六八的身高,一頭烏黑的瀑布般的長發,細細的高鼻樑,一雙清澈湛藍的大眼睛。她的胸部隆起,秀挺,臀部滾圓,大腿修長。她是畫家崢嶸的情人,美術模特,以後老慶幫助心蕊做了不少事情,直到崢嶸被黑社會頭子黑虎殺害,心蕊被黑虎所逼從高樓跳下來,被老慶冒死救下。老慶身受重傷,心蕊細心照料,早就暗戀心蕊的老慶表明心跡,心蕊為了報恩,與他結為姻緣。
新婚之夜。
老慶洗完澡回到卧室。
心蕊被他的腳步驚醒,睜開惺松的眼睛,朝他嫣然一笑。
老慶忽然這笑容有點像汪霞。
他有點恍惚。
心蕊伸出左手把枱燈調暗,室內呈現出一片橘黃色的光暈。
心蕊又朝老慶嫣然一笑,掀開了身上的浴巾。
老慶遲疑着,後退了兩步,他真的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汪霞。
老慶長嘯一聲,發瘋般地撲了上去,用力攬緊了床上這個女人。
“汪霞……”他**着,狂嘯着,像一股旋風般翻滾着。
心蕊被這股瘋狂的氣浪翻卷着,每一顆細胞都激動着,她覺得老慶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有力量……結婚後,心蕊對老慶照顧無微不至。
老慶血壓有點高,低壓100,高壓135;心蕊買了一個電子量壓器,給他量血壓,給他喂葯。
老慶的腰不好,陰天下雨,隱隱作痛。心蕊從前在飯店裏學過按摩,於是每天晚上睡覺都要給老慶按摩。
老慶覺得每天過得挺幸福,用北京土話來說,就是活得滋潤。
老慶自從娶了心蕊后,大街上的漂亮女人,他不再多看一眼,那些洗腳屋、桑拿、髮廊、歌廳,也不去光顧,為了斷絕那些無休止的糾纏,他換了一個手機。
老慶的黃段子太子,心蕊可不喜歡這些黃段,他認為太俗,老慶在她面前也去了這個癖好、一天晚上,居處有個夜總會被抄,幾個“三陪”小姐被公安人員帶上了警車。老慶在涼台上看見了,拍手說:“你高興,我高興,買賣公平心安定。”
心蕊在屋裏聽見了,叫道:“老慶,你給我進來!”
老慶見心蕊急了,急忙閃進屋裏。
心蕊埋怨道:“你狗戴嚼子——瞎勒勒什麼?這個雞窩早就該拆了,你怎麼為雞說話?”
老慶見心蕊臉氅得通紅,知她真的動了氣,於是垂下頭,怯懦着說:“我……錯了……”
“跪搓板吧。”心蕊沒好氣地說。
老慶摸着腦袋,說:“我年頭哪兒有什麼搓板?都用洗衣機了,乾脆就跪地上吧。”老慶說著,雙膝跪地,仍然一副俯首聽命的姿態。
心蕊笑道:“你這模樣怎麼有點像當年的軍機大臣李鴻章?”
老慶道:“我爺爺當年是慈禧太后的兩江總督,我是我爺爺的孫子!”
心蕊“噗哧”一聲樂了,說:“老慶啊,老慶,你真是爺,慶爺!你氣死我了,樂死我了!”
老慶“撲通”一聲磕了一個頭,說:“奴才給老佛爺請安!”
心蕊一見,急忙下地,扶起老慶,摸摸他的額頭,關心地問:“磕着了嗎?”
老慶暗喜,呼的將心蕊擁入懷中,然後抱起她熱吻,擁到床上,就要寬衣解帶。
心蕊睜開眼睛,說道:“快去洗洗你那臭腳。”
老慶一聲“喳!”疾快走入浴室。
淋浴噴頭裏噴瀉出來的細小的水流,順着他的頭髮,臉上,肩膀滑下來,像無數小蟲子在爬。又沿着他寬闊的胸膛、脊背順流直下,淌到地上。
老慶感到舒適,他揚起臉,任憑暖暖的水流拍打着他,在他的身上爬着,淌着,瀉着。他用了心蕊最喜歡用的杏仁浴液,一股淡淡的杏香味迅疾浸透他的身體,彷彿鑽入他無數的毛孔里。
他想起少時和夥伴們買了一堆甜杏,橙黃橙黃的;吃完甜杏,用石頭砸開杏核,取出又白又嫩的杏仁,放到嘴裏,別有滋味。那杏仁的味道跟這杏仁浴液的味道相似。
可是半年前,心蕊終於找到了真愛,離開了老慶,遠涉重洋,到海外去了。
分手是嚴酷的,那是一個寒冷的雪夜,心蕊正式向他提出分手。在這之前,老慶憑直覺已隱約感到有一種不祥之感。他覺得心蕊的心已在他人身上。她的身體冰涼,再也沒有以前那種熾熱的激情了。
心蕊留給他一個存摺,是六位數的,她用嚴肅的口吻對老慶說:“老慶,我們的婚姻最早是從感激之情開始的,我對崢嶸,是一種對藝術的獻身,對藝術的偏愛。而對你,是一種報恩,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不知如何報答你,不知怎樣才能使你快活,我也看得出來,你對我的目光有時是游移不定的,我們在很多的時候很像兄妹。我拚命試圖愛你,可總沒有找到那種感覺,現在我找到了,他雖然在國外定居,但也沒有太多的財產,但是我跟他在一起,有一種血肉相融的感覺。為了真愛,我就要遠走高飛了。我喜歡你的幽默和智慧,喜歡你大智若愚的樣子。但是我不想欺騙你,這就是我們一直沒有孩子的真實原因,不是誰的無能,而是有意迴避。以後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老慶默不作聲。
第二天上午,他和心蕊到附近辦事處辦理了離婚手續。
心蕊在飛機起飛后,才在自己的皮箱裏發現了她給老慶的那個存摺。
老慶沉默了一陣子。
但老慶畢竟是老慶,十幾天後,他又恢復了常態。
心蕊走了,沙龍里還有那麼多朋友呢!
“老慶,你在想什麼?”夏君的一聲呼喚打斷了老慶的回憶。
“沒,沒什麼……”老慶有點慌亂,下意識地攏了攏了頭髮。
“你去做一個保健吧,是泰式還是港式?”夏君說。
“不,不做了,她們的手不規矩,不給造成犯錯誤的機會。”
夏君笑着說:“我們在一個屋子裏做,做泰式的吧。”
老慶隨夏君上了三樓,揀了一個雙人間,寬敞、舒適。
一個女按摩師給老慶做,另一個男按摩師給夏君做。
當女按摩師將老慶拔倒在地,做了一個擒拿的姿勢后,老慶急忙說:“我求饒了,骨頭都散架了。”
夏君在一旁看見,笑道:“沒事的,泰式按摩,剛猛,劇烈,做完更舒適。”
女按摩師又開始有節奏地抽送老慶的大腿,老慶不由好笑,說:“這姿勢叫老漢推車。”
女按摩師額頭已滲出汗珠,仍然有條不紊地做着。
老慶看到旁邊那個男按摩師正給夏君踩背,夏君整個身體趴在床上,紅色桑拿服凌亂不堪,她緊閉雙目,四肢伸展,一動不動。
老慶對那男按摩師說:“老兄,你輕點,她也就七八十斤,肺活量小,別給踩死了。”
男按摩師一聲不吭,仍然全神貫注地工作着。
回家的路上,夏君對老慶說:“我看這個洗浴中心還挺正規,泰式按摩還真到位,比美國做得好,我就像脫胎換骨一樣。”
老慶說:“好,下回我還請你做,但是你得給我的大作《三隻繡花鞋》寫一篇書評,我找路子登《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