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原家少年

第1章 原家少年

相傳葬雁山有獸,其狀如狐,九尾,四足,食人,食之則不蠱。又言:太平出,是為瑞獸;亂世出,恐遂滋蔓。

葬雁山南三百里有山,名曰終南山,山上有一道門名曰全真教,百曉堂金家稱之為“天下武學正宗”,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大門派。

終南山下華胥鎮,鎮北十里有一座小山谷名曰風蝕谷,同屬秦嶺山脈。風蝕谷里住戶零散,星羅棋佈,最西頭有戶人家,矮牆土屋,雖破敗不堪,卻收拾的一塵不染。

這戶人家姓原,家主名叫原青山,是十年前從葬雁山逃難過來的災民,在此地沒有田產,全憑打獵做工養家餬口;妻隨夫姓,只知姓李,本名不詳。這女子溫婉大方,儀態端莊,不似小門小戶;另有一子,總角少年,長得眉清目秀,尤其一雙眼睛,如秋瞳剪水,如寒星點珠,模樣酷肖其母,乳名小小,未取官名。

寒冬臘月,雪勢大極。入夜,風蝕谷只聞落雪,簌簌有聲。只着小衣的原青山出現在原家院子裏,只見他一隻手拎着氣死風燈,肩上趴着個瘦小孩童。如白夜螢火,腳步匆忙地跑出家門。只過了須臾功夫,原青山的妻子原李氏緊跟其後,她顧不上關門,一邊穿衣,一邊小跑着追了上去。

山路本就難行,又值夜深雪大,二人費了千辛萬苦跑出去三五里路,腳步漸行漸慢,最終停在一片風蝕柱旁。

風雪呼號,吹打在風蝕柱上,發出令人牙磣的恐懼之聲,像是惡魔低語,又像是來自地獄的哀嚎,期間還夾雜着原李氏撕心裂肺的哭聲,和原青山深沉的低吼。

他們的兒子小小,終究是沒挺過來,剛剛斷氣了。

原青山本是葬雁山中的山民,十年前葬雁山鬧了妖災,他護着已有身孕的妻子亡命逃脫,於途中被兩隻小妖攔截。原青山只是尋常百姓,未曾習武鍛體,但憑着一腔熱血硬是殺死了那兩隻小妖。只是妻子原李氏不幸被小妖打傷,動了胎氣,險些小產。

後來小小順利出生,夫婦二人本以為萬事大吉,卻不想還是留下了病根。小小打出生后便體虛多病,不管如何調理都於事無補。後來有位江湖郎中途徑風蝕谷,為他把脈問診,言說他脾肺受損,經脈有虧,斷然活不過十歲。

夫婦二人不信,又花錢托關係找來終南山全真教的道長,仍舊沒能得到滿意的答覆。

小小,註定活不長久。

此刻孩子已經斷氣,夫婦二人痛心疾首。原青山不想兒子變作孤魂野鬼,又與妻子急匆匆趕回家中。

二人前腳到家,便聽得院門咄咄,有人敲門。原李氏將孩子窩在心口,不住流淚,原青山立於一旁,暗自神傷。彷彿都不曾聽到外邊的叩門聲。

咄咄,咄咄。

叩門不停,原青山這才抹了一把眼淚,前去開門,心裏想着,夜半時分也不知是誰人來訪。

門外竟是個邋遢乞兒,這乞丐老態龍鍾,鬚髮皆白,少說也有七八十歲。他拄着拐杖,拐杖上掛一醜陋葫蘆。原青山不認得他,強忍悲痛,問道:“不知老丈有什麼事?”

那邋遢乞丐似乎沒有看出來原青山臉上的巨大悲傷,皺着酒糟鼻,笑眯眯道:“天氣太冷,老乞丐想求一口酒喝,嘿嘿,”

哪有人大半夜跑去別人家乞討酒水的,原青山剛剛喪子,心情自然不好,於是便道:“我家沒有酒,你走吧。”

“哎哎哎!”老乞丐堵住院門,說道,“嘿嘿,怎會沒酒,我可都聞到了。喏,廊下酒壺裏不就有酒么。”

“我家沒酒,那葫蘆里盛的是水。”

原青山道。

老乞丐嗅着鼻子,舔着嘴唇,又說:“怎會沒酒,明明有酒,清香撲鼻着呢,快些取來給我。”

原青山就算脾氣再好,這時候也忍無可忍。他剛剛喪子,還處於巨大的悲傷中,沒成想大半夜一個乞丐竟然登門討酒,胡說八道,簡直氣煞人也。

他作勢要打,那老乞丐不為所動。原青山自然不能真的打他,只是擺出個架勢嚇唬他,見他還是一副癩皮狗的模樣,最後只能作罷,返回去取來掛在廊下的葫蘆,一言不發塞給老乞丐,隨後便要關門。

卻不想那老乞丐一隻手端着葫蘆咕嚕嚕喝酒,一隻手按在門上。原青山牟足了勁兒也無法關上,正覺稀奇,聽得老乞丐打了個酒嗝,緩緩說道:

“就說有酒,你還騙我。嘿嘿,老乞丐喝了你家半葫蘆酒,便送你一句話。你家那小子陽壽雖盡,卻也未必身死。你夫婦大可靜待二日,或有轉機。”

風雪愈發大起來,一陣風闖進院裏,攪得遍地開花,原青山不得不掩面遮擋。待風勢過去,那邋遢乞丐已不見了蹤影。

屋內傳來原李氏帶着哭腔的聲音,她詢問道:

“青山,是什麼人叩門?”

原青山探出身子向外張望,風雪細密,哪能看到什麼,只好關了院門返回屋裏,回復原李氏道:

“是個年紀很老的乞丐,夜半時候竟然過來討酒喝,我說沒酒,他非說有酒,我只好把廊下葫蘆遞給他,那裏邊明明是水,他卻喝的有滋有味,真是奇怪。對了,他好像還說了一句胡話,風聲太大我沒聽全,只聽得什麼未必身死,再靜待二日。”

“未必身死,未必身死?”

原李氏淚眼婆娑的盯着懷中親兒,忽的神情一震,說道,“莫非他是說咱們兒子並沒有死,讓咱們不要着急給他下葬?”

“什麼?”

原青山不解,原李氏又道:“你也說,夜半時分誰會跑來討酒喝,他來討酒喝,咱家沒酒,他偏說有酒,哪怕是清水他也說有酒。有酒,有救!那老乞,那位老者是在說咱家兒子有救,有救呀!”

……

天地迴轉,已過經年。

這一日東風送暖,絲絲條條吹入風蝕谷。風蝕谷入口處的沙地上有一座小山包,山包層層疊疊,遠看像是一支大大的蘑菇。實則它是風沙吹蝕岩石,岩石崩解破碎,形成的柱狀岩石,即是風蝕柱。

當地人則稱它“蘑菇山”。

此刻,頭戴逍遙巾,身穿粗布衣的少年郎坐正在蘑菇山上,目不轉睛地盯着進山的一行人。那些人約莫二三十口,少年郎只認得半數,皆是谷中山民;另一些是不認識的生人,他們個個衣冠楚楚,鮮明整潔,不似鄉下人模樣。

這群人或是騎馬或是乘車,浩浩蕩蕩進來谷中。其中有一位與少年郎一般歲數的束髮成童,生而頎長,器宇軒昂。他騎着一匹黝黑駿馬,威武雄壯,神采飛揚。端的是一位偏偏美少年。這位美少年長裙大袖,朱衣玄冠,竟是作道人打扮。

少年郎即刻猜想,此人莫不是許二叔家的兒子許致行?六年不見模樣倒是變化不少,差點沒認出來。許致行六年前登上終南山,成了全真教的一名小小居士,也便是人們常說的外門弟子。此時看他身着道袍,必定是有所晉陞,成了全真教的記名弟子。

想到此處,少年郎不禁替他高興,暗道:“全真教的居士也可習武,但學的都是基本拳腳功夫,與山下武館裏教的沒有不同,孝敬錢卻比武館束脩多出幾倍。若想在山上學到真武功,必須得想方設法晉陞為記名弟子,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內門弟子。到那時才能接觸並學習到全真教的武學真髓,諸如七七四十九式《全真劍法》,或是天下矚目的《先天罡氣》。”

少年郎又想,“我當初也想去山上學武,只可惜家徒四壁拿不出孝敬錢。加之我這身體太過羸弱,能勉強活下去已然不易,哪有可能學那高深內功呢。”

少年郎坐在風蝕柱上唉聲嘆氣,哪怕他天資聰穎,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這輩子於武學一途也難能有所建樹了。

許家隊伍漸行漸近,行至風蝕柱時一行人自然望見了坐在風蝕柱上的少年郎。只見那少年郎十四五歲年紀,眉清目秀,模樣俊美,尤其一雙眸子且黑且亮,好似黑夜星辰,又像一對兒銅鈴,神采十分。

有人好奇問道:“這是誰家孩子,長得像個瓷娃娃,石柱子這般高他也不怕摔下來。”

有一位谷中山民認得少年郎,朗聲調笑道:“你這小娃娃,快些從蘑菇山下來,不然我告訴你爹,讓他打你屁股。”

少年郎白了他一眼,叫了一聲許三叔,嘿嘿直笑。有個不認識他的婦人說道:“這孩子笑起來像個小女娃,沒成想在山裏還能見到這般漂亮的小男孩兒。嘿,你叫什麼名字,是誰家的孩子,是否有婚配呀,不如阿嬸給你找個漂亮媳婦要不要得?”

少年郎梨渦淺笑,不予答覆。

那位騎着黝黑駿馬的少年道長忽然挑眉問道:“你莫不是那原小小?”

少年郎凝眉看他,回復道:“許致行,你倒還記得我呢,恭喜你如願以償成為全真教弟子,將來習得高深武功,行俠仗義斬妖除魔,必定成就一番偉業。”

許致行抱拳道了聲謝,說道:“我自然記得你,那年冬天你可把我害得夠慘,險些被陳狗子的惡犬咬掉屁股。你便是化成灰了我都記得。小小,你且等我回家一趟,晚些時候再去教訓你,以前我打你不過,此番回來便是尋仇與你的,哈哈,哈哈哈哈。”

他話里似乎帶着憤慨,但語氣卻柔和親昵,人們便聽出來這兩人關係極好。

少年郎嘿嘿直笑,三兩下從風蝕柱上爬下來,身手矯健了得,便見他拍手道:“那我可得先行回去好好磨一磨柴刀,怕它不夠鋒利斬不死你。”

許致行撫胸大笑,道:“快去快去!”

少年郎拔腿便跑,跑出三五步忽然回頭,衝著遠處的許致行喊道:“對了,以後莫要再喊我乳名,前幾年我爹娘給我取了官名。”

“叫什麼?”

“一壺小酒,原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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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壺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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