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恩秀(六)
在警方未抵達之前,扶瑤還是帶着毛泰九躲在隱蔽的草垛邊。好在警方的出警速度很快,許是有毛基范對警方施壓的緣故。
警方分成兩隊,一隊負責扶瑤和毛泰九,一隊則去逮捕那兩個綁匪,救護車自是也跟着去了。扶瑤與毛泰九的傷勢倒不至於那麼重,由救護人員簡單檢查過後,便讓警方先行送他們去醫院。
在警車上的時候,扶瑤聯繫了樸父,他的消息還沒有那麼靈通,只是對晚歸的扶瑤很是擔憂,着急得去尋學校的老師,輾轉幾回,剛得知她和同學一起被綁架的事,扶瑤就聯絡上他了。
同樸父說了醫院的地點后,扶瑤跟毛泰九已經到了醫院門口,而毛基范一直都沒出現。
毛泰九的手臂被刀子戳傷了,不過傷勢很輕,反而是扶瑤的手,因為用力握住了刀子,傷口較深,還需要縫上幾針。
且他們二人都與綁匪纏鬥過,不必說扶瑤白皙的額頭上因撞傷而浮現紅腫,也不必說毛泰九的臉頰還殘餘着巴掌印。
迨毛泰九處理好手傷,又檢查過全身後,他就去找另一邊的扶瑤,一拉開帘子,正好見到醫生給扶瑤縫傷口的場景。他盯着她手心的傷痕與血跡,十分入神的模樣。
扶瑤察覺到他的視線,便抬頭望去,看他如此專註地凝視着自己的手,她只得出聲喚道:“毛泰九。”
她一叫他,他又迅即回過神來,目光上移,正對她的眸。
“痛嗎?”他再一次問她這樣的問題。
還未及扶瑤回答,正幫她縫針的醫生就插了一句嘴,“你這小姑娘真了不起,有些大男人縫個傷口都要叫喚得全世界知道。”
聞言,扶瑤輕輕笑了笑。
毛泰九並未執着於讓她給出答案,他又注視了她良久,就忽而旋身邁向佇立在他後邊的保鏢。
他這一動靜,扶瑤自然瞅着了,可她聽不清他和保鏢在談些什麼,只幾句話的功夫,他便走回來了。
沒過多久,樸父和朴母都來了,他們從送扶瑤來醫院的警官那裏大致知曉了一下情況,便匆匆來看剛縫好傷口的扶瑤。
毛泰九一直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着樸父朴母對扶瑤關心的情景,竟也沒有上前去打擾他們。
而扶瑤在這期間偶有一瞬與毛泰九的視線交集,卻沒能和他說上話,之後,便是醫生拿着她的檢查報告過來,建議她留院觀察一夜。
扶瑤倒是對此頗感疑惑,她本想着自己沒什麼大礙,欲要回家,可樸父朴母堅持,加上毛泰九那邊的人已經迅速地幫她安排好了床位,她就被送到病房裏去了。
樸父朴母都有工作,還要早起,家裏還有奶奶和妹妹在,扶瑤不願他們太辛苦,他們詢問過醫生,囑咐好扶瑤后,才回了家。
扶瑤躺在病床上,樸父朴母剛走不久,她一想起毛泰九,便瞥見他走了進來。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毛泰九行至扶瑤面前,突然對她這麼道。
他的語氣很是理所當然,並非詢問或請求。
“去哪裏?”她沒有乾脆地推卻,而是接着問他。
她才明白怎麼回事,原來是毛泰九故意叫醫生讓她留院觀察。
“去看一些能讓你開心的。”毛泰九打啞謎似的,偏偏不直說。
見她還在思量,他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握的是她沒有受傷的左手。
毛泰九凝睇着扶瑤,同時,他的手並沒有鬆開她。
扶瑤看他這般,終是妥協了。他倒連換身衣服的時間都不給她,就拉着她出了醫院,坐上停在門口的車。
並非毛泰九着急,而是他本就沒有關心人的概念,所以一時間注意不到這點。
扶瑤不知道毛泰九要帶自己去哪裏,她和他同坐在後座,上了車,車一開,他倒也不吭聲了。
車子駛得不快不慢,扶瑤透過車窗望着外邊的景色,半晌,她倚在車窗上合著眼,不自覺地有些昏昏欲睡。
大概是先前和綁匪糾纏太過費力,她又從頭到尾不顯露半點脆弱慌張,一直在暗自緊繃著,眼下卻緩緩鬆懈了下來。
毛泰九忽地聽到了一聲輕敲,才瞥向旁邊的扶瑤,看見她靠在車窗,好像還閉着眼。
他盯了一會兒,就挪動了自己,湊近到她的面前,發現她真的睡著了。他近距離地凝注着對方,還能清晰地瞧見她微微顫動的睫毛,似蝴蝶扇着雙翅,令他產生了一種想捕捉的衝動。
這麼想着的毛泰九,不由得抬起手伸向她的眼,在即將觸及她那長長的睫毛前,他猛地收回了手,彷彿在剋制着某些快要迸發出的慾望。
他沒有再動手,而是把目光緊緊鎖在她的臉上。
綁架他們的人是南相泰的父親,南父企圖要取代毛基范的地位,想模仿毛基范當年的做法幹掉上面的人。他先綁架毛泰九是認為這樣能令毛基范自亂陣腳,可毛基范卻狠厲果決,很快察覺到他的目的,便將他的勢力控制住了。
毛基范的人不費多少時間就把南父抓到,為了震懾手下,毛基范便拿南父來殺雞儆猴。
毛泰九從毛基范的心腹那裏得知這個消息,就準備讓扶瑤看看南父被解決的場景,他以為她見到幕後黑手付出應有的代價,便會開心。
不過,現下的她對他的打算不明所以,還在他的車上睡著了。
毛泰九凝視着她的睡顏良久,在車子到達目的地后,他居然還不喚醒她,反而制止司機發出動靜。
他自己都覺着有點訝異,隨即,他又認為沒什麼問題。
雖然他本來要她看到南父受到懲罰的樣子,是想她會感到高興,但此刻沉睡着的她,比平常更加柔軟。
他忽然就不希望因無關緊要的人打擾了這樣的她,總歸他清楚一切都得到應有的結果了。
毛泰九的心思反覆無常,扶瑤哪裏猜測得到。她甫一清醒,發覺車子正停在橋邊,而車裏只剩下她一人,她的視線一轉,就瞥見毛泰九在外面。
於是,她也下了車。
“所以,你是帶我來看夜景的嗎?”
毛泰九早聽到她開車門的聲音,卻等她出聲,才有了反應。
“不是。”他否認道,“想讓你看的,看不見了。”
那人已經沉在了河底,他也沒辦法讓她重新看一遍。
扶瑤不清楚他的話中含義,只是說:“既然看不到就算了,我們欣賞一下這裏的夜景也不錯。”
她的話音一落,便已將注意力轉移到前方的夜景上。
毛泰九反而凝眸注視着她的側顏,現在的她一如往常,溫柔平和。可前不久,他們才經歷過一場綁架,才和綁匪纏鬥逃生過。
她毫不遲疑地用刀子扎進綁匪身體時的姿態與模樣,他還歷歷在目,記得很是清晰。
倘若是一般人的話,看到當時的場景,哪怕不能及時反應,在事後也只會覺着扶瑤異於常人。偏偏毛泰九並非普通人,他的思維顯然是不同於其他人的。
甚至,他會以為扶瑤與他都是特別的強者。
扶瑤一時亦未曾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會使得毛泰九對她產生認同感。正如這一刻的她,不知道毛泰九在想着什麼般。
不消片刻,別提欣賞夜景了,扶瑤直接冷得打了個哆嗦。
她被毛泰九急匆匆地拉了出來,連件外套都沒來得及披上,這時節已入了秋,一到晚上,哪怕無風,也讓人忽地感覺到涼意的入侵。
毛泰九雖是在思忖着其他,但他的注意力卻是放在她身上的,見她如此,眉頭微微一擰,神態倒是平淡得很,沒帶半點擔心之意。
“冷嗎。”
他這話等於白問,用的還是陳述口氣。
扶瑤抬眼看着毛泰九,他自己反而換了身衣服,還有件外套,偏她只是穿着單薄的病服。
瞧他這般,一星關懷的念頭都沒有。
扶瑤頗感無奈,在面對綁匪時,他幾乎都表現得很冷靜,不像同齡的少年,興許還比多數大人要鎮定,卻不是因為他經歷得多,而是由於他天生的反社會人格障礙。
只有在他瀕臨死亡的那刻,她才真切地感覺到他不能免俗的一點,起碼這時候的他對死還是有所膽怯的。
他的這些表現,她能理解,不過她依然希望他在平常能更像個普通人那樣,可以感受到喜怒哀樂。
“毛泰九同學。”
毛泰九從她的神情里察覺到認真,他聽着她接下來的話語,竟讓他略感困惑,又生出好奇。
她吟吟淺笑,柔聲道:“你剛剛知道我是冷了,那為什麼不關心一下我?”
毛泰九將她口中的“關心”,聯想到她父母來醫院后和她相處的畫面,他霎時間難以明晰她的意思。
隨即,他卻驀地回憶起母親曾對自己噓寒問暖的場景,縱使他的母親時常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也並未完全忽略他,所以他還記得,甚至會暗自懷念那樣的時光。
扶瑤發現毛泰九有些走神,不知他是想起了什麼,可她沒有出聲打擾他。
毛泰九很快就收回思緒,他那與夜色無異的黑眸,重新凝注着眼前的人。
這不是他第一次因她而回想起自己的母親,他並不全然懂得她的言行,即便他以為他和她是同類。
“為什麼要關心你?”他問道,同時也瞥見她原本白皙的面腮微微發紅。
“因為我們是同學,又是同桌,而且我們才剛剛一起死裏逃生。”扶瑤說得一本正經,“不管怎樣,你關心我是正常的。”
正常的……如同他的母親對他,以及她的父母對她那般的,才叫做正常嗎。
毛泰九知道自己與眾不同,也是旁人眼中所謂不正常的,就像他的父親清楚他的問題,卻選擇縱容,寧願他為所欲為地表露出與別人不一樣的地方,都不肯讓他去醫院進行治療。
當然,他認為他的那些不正常之處是超乎普通人的,恰好顯出他是特別存在。
如果是她所說的“正常”,那他嘗試着表現一下,倒未必不可。因為她跟他是同類,他們兩人的接觸交流都該是屬於他們的“正常”。
她冷了,他該給她暖。
所以,他一想通這點,就直截了當地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不冷了。”他的動作很是乾脆,隱約含了些自我的強勢意味。
扶瑤沒想到毛泰九會這樣,她還沒繼續引導,他就先做了出乎意料的行為。
“……謝謝。”她遲疑一瞬,便道了謝。
無論是他的關心舉動,還是她的道謝言語,他其實都未感覺到內心有何波瀾。
因為是她所說,他才試着去做。
假使她要他真的產生感情的話,他反倒是絕不接受的。他以為的是,無用情感會使人軟弱,阻礙人變得強大。
他思及她與父母之間的相處,便覺她還差了些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