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恩秀(四)
毛泰九的確是排斥自己因扶瑤與黃京日的接觸所產生的情緒,可他回家之後,卻還是讓南相泰去調查了黃京日。
南相泰對毛泰九近日來的舉動一直頗感疑惑,毛泰九先是讓他去搜集那個小小年紀就上高中的女孩的資料,前不久還指使他去教訓幾個高中女生,現在又叫他查一個七八歲的男孩。
不過即使如此,他也還是照做不誤,畢竟他是他的父親送給毛泰九的,好聽點叫玩伴,難聽點是一條狗罷了。
南相泰很有自知之明,他也很懂得審時度勢,所以不會違抗父親和毛泰九的命令。
毛泰九吩咐完南相泰后,便自顧自的進了房間,毛基范近來忙於事業,很少回家,也沒人管他在房內做些什麼,保姆對這個顯得有些陰沉的小少爺帶有敬畏之心,不敢輕易打擾他。
只是在晚餐時間去敲門后,保姆等了許久,才看見毛泰九將門打開,反倒被他嚇了一跳。
“少爺,你怎麼受傷了……”她只見毛泰九的左手沾了不少的血跡,右手又有幾道傷痕,頓時有些緊張地問。
毛泰九聞言,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越過她走出房門,在看到她想進房時,他忽地出聲制止她,“不準進去。”
保姆的步伐立即止住,她回頭望向毛泰九,毛泰九正面無表情地盯着她,她不知他的眼神是什麼含義,但總覺得毛骨悚然,讓她不敢直視,所以她很快低下頭,錯開毛泰九的視線,並轉身遠離了他的房間。
見狀,毛泰九收回目光,不再理會她,兀自去尋了醫藥箱給自己包紮傷口。等到他包紮完傷口,用完晚餐后,南相泰已經把黃京日的資料送來。
毛泰九看完黃京日的資料,回憶起扶瑤今天的行為,卻有些嗤之以鼻,他覺着她的確是同情心過於泛濫了。
一次次地去幫助那些弱者,分明她和他一樣是特別的,他們該是可以操縱弱者的強者,可她總是與弱者為伍。
毛泰九想着扶瑤的家庭背景,忽覺大概是她的家庭太幸福了,所以她的那些無用感情也很豐富。
該怎麼讓她剔除那無用的感情,該怎麼讓她體會痛苦,從而變得強大。
思及此,毛泰九又認為自己對扶瑤的關注太多,他不應該插手她的蛻變,如果她不能強大起來,那終究只是弱者,不值得他傾注更多的心思。
扶瑤哪裏知曉毛泰九私底下對她的諸多在意以及不斷反覆的想法,她只是在第二天見到毛泰九的手受了傷,便關心地問了一句。
而聽她這麼問,毛泰九一抬眼就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並非敷衍隨意的,他看着她,一時間有些失神,不知為何,他驀地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他的母親是一個溫柔的女人,可她的溫柔伴隨着的是壓抑與痛苦,毛泰九還記得母親對他的疼愛跟呵護,卻也記得母親的憂鬱和悲傷,即使那時的他並不能理解母親的心情。
母親的逝世,彷彿徹底打開了鎖住他心中野獸的那座牢籠,他難以控制,也不願去控制自己的內心深處的慾望。
時隔數年,毛泰九沒有料到他會因為一個比他小了好幾歲的女孩,而回憶起自己的母親,他竟然會因為這個女孩的溫柔,而讓自己原本已經放縱的心有一瞬的平和。
扶瑤不知道毛泰九在走神時的所思所想,她有點疑惑他那片刻的怔愣,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並回答了她,雖然他的語氣依舊稍顯冷淡。
“不小心划傷了。”
他說得含糊不清,但扶瑤沒有深究,她清楚他願意回應就算不錯了,再問下去,估計他也是不會搭理的。
“那你下次要注意些。”扶瑤這麼說道。
毛泰九沒有對她這話給出反應,她倒也不介意,便收回視線去看書了。
而她一低頭讀書,他卻又睃了她一眼,他的神情仍然冷冷淡淡,眸中情緒不明。
在這之後的午休時刻,扶瑤沒想到她會親眼看到高年級前輩欺負毛泰九的場景,她知道校園欺凌並不少見,畢竟她前陣子剛經歷過。
臨近上課前的十幾分鐘,她瞧見幾個高年級的不良少年在經過毛泰九身邊時,其中一個人居然故意撞了他一下,毛泰九似是一時不察,直接被撞倒在地。
扶瑤當時在二樓,毛泰九和那幾個學生在一樓,她見此場景,微微蹙眉,還是向著樓梯口走去,期間,她還瞥見撞倒毛泰九的那個不良少年故作好心地伸出手想要扶起他。
毛泰九則是乾脆地自己站起身來,他沒有開口,只是一直緊盯着那幾個不良少年,盯得他們都有些不適,只好輕嘖一聲,大搖大擺地走了。
扶瑤下了樓,看到的便是毛泰九定定地望着那幾人背影的眼神,他彷彿並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裏,又好像透過他們在幻想某些令他感到愉悅的場景般,他最後展露出了一絲滿足而怪異的笑容。
這笑讓扶瑤頓覺渾身戰慄,她快步上前,行至毛泰九旁邊,喚了他一聲。
“毛泰九。”
她的聲音似打斷了他的幻想,他很快就斂起方才那抹奇怪的笑意,緩緩將目光轉移到她的身上,但她感覺他的眼神毫無生氣,是冷漠到極致的。
她猜想他剛才應當是產生了幻覺,眼下才清醒過來。
毛泰九直視她片刻,又默不吭聲地邁起步伐。
扶瑤見他如此,本不欲說什麼,但他經過時,她瞥到他手上包紮的地方有血滲出,想來是方才被撞倒在地后按壓到了原本的傷口。
“等等。”她出聲喚住他。
毛泰九頓了頓,只是偏頭望向她,他似乎還沒察覺到他的手受了傷。
“我們一起去醫務室吧。”扶瑤道,她示意他看自己的手。
毛泰九這時好像才發覺自己手上的傷口再次滲血,他抬起手,又垂下視線盯着那血跡。
扶瑤怎知他下一瞬忽然攥緊拳頭,他的臉上沒有一丁點顯露痛楚的神態,扶瑤詫異之餘,只見他包紮的繃帶已經被染紅,她連忙握住他的手腕制止他。
“你快鬆開,不要再用力了。”
毛泰九聽到了扶瑤的話,抬眼望向她,她的眉頭輕輕擰起,雋黑澄澈的眸中流溢出擔憂之色,他看着這樣的她,心裏生出了些許困惑,可他面上卻浮起了一絲詭異的笑意。
“你不覺得只有經歷流血和苦痛,才能讓人變得強大嗎。”
他這麼問她。
扶瑤看他還不鬆開拳頭,只好自己幫他掰開了,所幸他沒有阻止她,反而順着她的力道,終於不再按壓那傷口了。
見狀,她才注視他,回答他的問題,“或許有經歷過挫折和磨難就能使人強大的說法,但挫折和磨難也不代表一定會流血和痛苦。”
毛泰九聞言,似有些失望於她的答案,他收回了自己被她握住的手。
扶瑤任由他這般,她並不會應和贊同他的所有觀點,況且她也沒想到十幾歲的他,就已經有着從痛楚中才能成長強大的念頭。
二十年後的他,會認為人類只有經歷苦痛才能完成,又覺得流血和痛苦以及剔除情感,就能使人擁有難以想像的強大。
而如今十五歲的他,便已然初具這樣的想法。
“我陪你去醫務室。”他看起來並不在意手上的傷,扶瑤卻還是在乎的,她斂起方才的思緒,對他說道。
“不需要。”毛泰九直白地拒絕了扶瑤。
扶瑤看着他,片刻后,便乾脆拉起他的另一隻手,“你是怕痛嗎?不要像小孩子一樣。”
這話讓毛泰九覺得有些新奇,牽着他的是一個比他小了幾歲的女孩,偏偏她總是表露出與同齡人甚至同輩人不一樣的地方。
他不怕痛,相反的,他無比歡迎痛楚的降臨。
他也不是小孩子,他還比許多大人更加強大。
可他並未將心裏的想法於此刻說出,他凝睇着她的側臉,並沒有揮開她的手,而是隨她帶着自己邁向醫務室。
等校醫幫毛泰九重新包紮好傷口后,已經臨近上課時分,扶瑤觀察着時間,算着應該還來得及在上課前回去。
毛泰九發現她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不自覺地微微皺起眉頭,他聽她的話來了醫務室,但他一包紮好,她就不關注他了。
他沒有直接表達出自己的不愉快,便起身自顧自地走出了醫務室。
扶瑤見他如此,還以為他是因為她硬拉着他來醫務室而不滿意,又覺着不太像,要是他真不開心,應該不會留在醫務室包紮完傷口才走。
毛泰九不常顯示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扶瑤有時亦很難猜測得到,她如果問他,他也幾乎不會回答她。
長此以往,扶瑤都基本習慣了他的這般言行。
所以她就只是跟上了他的步伐,行至他的身旁,她眱了他一眼,看他沒有反應,就收回了視線。
而在她移開目光后,毛泰九的臉上才悄然流溢出一絲淺淡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