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和姥姥

鬼和姥姥

蘇瑛玉是個徹頭徹尾的家庭婦女,就是那種出了門自我介紹,不是“丈夫的妻子”就是“孩子的媽”的舊式女人。

她排行老三,因為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格外受寵,家裏當哥當姐的都讓着她,小時候分糖從不多搶,遵父母命還會少拿幾塊,而後私下再連哄帶騙的從妹妹手裏騙糖吃。

她性子軟,麵糰似的,從小就好糊弄。

蘇家三兄妹關係很好,大的讓着小的,把蘇瑛玉養的天真爛漫,成人後沒生出恃寵而驕的蠻橫個性,倒成了個賢惠的善面菩薩。

在家裏當哥哥姐姐的,多半性格強勢,做事麻利,總是被年紀小的激發出各種技能,故而進化的很快。

安冀家裏有個弟弟,是個小天使,不勞人費心,但安冀多少還是有些操心長姐的樣子。

寧致家裏有個妹妹,是個糊塗蛋,從小就是寧致的命門,是如今寧致爆炸脾氣的禍首之一。

然而因為天塌下來總有人撐着的緣故,家裏的次子大多性子軟,遇事擅長息事寧人小事化了,不是躲就是哄。

蘇瑛玉就是個標準的“次子”。

“媽想着這家裏亂,你高三了學業又重,耽誤不起,想着實在不行就給你在外面租個房子,不讓你一個人住,你們學校附近不好多家長陪讀的嗎,咱找個和你一樣上高三的,也有個照應。”

鄭可心沒抬頭,嘴裏辣味沒散,小蔥拌豆腐也成了辣的。

“那你給我陪讀嗎?”她問。

蘇瑛玉面目柔和,年輕時是個腰圍不過兩尺的模特身材,現在人到中年,沒對不起家庭主婦的身份成功發了福,雖然胖了幾圈,但在同齡人之中仍能算上苗條的。

她那一頭黑髮又長又多,這麼多年也不見減少,除了睡覺從不散着,不是扎個低馬尾就是拿根簪子盤成髮髻定在腦後——找不到簪子用筷子也行,是跟棍就行。

總之生了個讓人沒辦法說重話的長相。

鄭可心特別想混賬的說一句“哦,你是要把我一個人扔出去了”,但這話在她心裏過了兩遍,沒說出來。

因為她媽的表情看着讓人難受。

她媽從沒工作過,這些年除了忙活家裏的爛攤子就是和電視劇打交道,因為盛芸明精神不定,除了買菜家門都難出,在鄭可心眼裏就是張畫了淡墨的白紙,好看、擺設、某些角度上和盛芸明屬性一致,罵不得怪不得。

鄭可心知道,她媽是個可憐人,她心裏就是有滔天的火也不能往她媽媽身上發。

可就這麼出去住,洗碗做飯處理生活瑣事,晚上看着別人家孩子和父母說笑,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躺在陌生房子裏。

她不害怕,不難受嗎。

湯是她喜歡的紫菜雞蛋,鄭可心緩緩喝着,搪塞了過去:“再說吧。”

她也是被父母放在手心養大的孩子,在離開父母的選擇前,鄭可心妥協的想着,大不了她再忍一忍,之前十多年都忍過來了,不差這一時,上了大學離開家,就一切都好了。

然而這個想要緩一緩的“再說”沒多久,鄭可心的忍耐就走到了盡頭。

盛芸明消停了幾日,也可能壓根沒消停,只是犯病的時候在白天,鄭可心沒趕上。

周四夜裏,鄭可心搞定作業早早躺下睡了,沉睡中忽然覺得身邊的床動了一下,像是被什麼重物壓出了一個斜度。

蘇瑛玉早上會喊她起床,所以她沒有睡覺鎖門的習慣,鄭可心迷迷糊糊的還以為是天亮了,一邊覺得時間好像不太對一邊嘀咕着說:“媽我再睡一會兒,就五分鐘。”

如果擱往常,蘇瑛玉聽到這話必定會問她:“這早飯又不吃了。”

可是今天沒有,眼皮外的光還亮着,床還被人壓着,細聽還能聽見第二個人的呼吸聲,鄭可心昏昏沉沉的大腦在“不對勁”三個字中晃悠了幾秒鐘,被雷劈了似的猛地指揮她睜開了眼。

眼前,盛芸明背對着她,端着一小節蠟燭坐在床邊,從頭到腳穿了一身白。

鄭可心驟然從睡夢裏驚醒,一口氣抬到了嗓子眼卡在原地,不上不下的壓在她的喉嚨上,壓得她幾乎窒息,胸腔里的心臟跳得飛快,似乎在尋求極限的臨界點,再努力一下就能前往美麗新世界了。

她一個身強體壯,連跑兩個八百米也沒累倒過健康未成年,大半夜裏體會了一把心臟病人的艱難。

又是半夜三點半,蘇瑛玉和盛芸明坐在客廳談話,旁聽的還有盛芸明的常用藥和血壓測量儀。

談話失敗,盛芸明測過血壓吃過葯,被告知身體健康,仍舊拒絕妥協,堅持自己生了重病,要去看醫生。

她攤開手心給蘇瑛玉看手心的汗:“你看看我這汗,正常人能出這麼多汗嗎?這是虛汗!我這是要死了。”

在這個家講理永遠是一件無比費勁的事情,蘇瑛玉把盛芸明的手心擦乾淨,小聲哄着:“您就是睡覺穿太多熱的,這天多熱啊,您還穿這麼厚,又蓋着被,能不出汗嗎?”

盛芸明聽不進去,自她說出“我要死了”四個字,整個人就像是被催眠一樣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里,“那些人”白天偷她的東西晚上不讓她睡覺,如今她要死了,女兒卻不送自己去醫院,她這是想讓她就這麼死在家裏......

對,她是想讓自己死。

這個邏輯一落成,催眠咒語迅速從“我要死了”進階成“她想讓我死”,盛芸明操着拳頭砸在蘇瑛玉身上,死亡當前的恐懼和子女不孝的怨恨全部化成咿咿呀呀的哭罵。

“你這是想讓你親媽去死啊......你不孝啊......我死了你就好過了?啊?好過了!你看看我死了誰不戳你脊梁骨,你們這些雜z種z操的,明兒出門就得被車撞死......”

夾着鼻音的沙啞哭聲聽起來不比鬼片背景樂好上多少。

鄭可心隔着一扇門聽着,盛芸明問一句,她答一句。

——“你這是想讓你親媽去死啊。”

——“是,你怎麼還不死。”

——“我死了你就好過了?”

——“對啊,會好過很多。”

——“你們這些雜種操的,出門就得被車撞死。”

出門就得被車撞死。

出門就得被車撞死。

出門就得被車撞死。

——“我媽要是被車撞死。”

鄭可心沉默的看着地板,窗帘沒有拉嚴,一絲光亮竄到了她的腳背上,她起身拽過窗帘把那小縷月光趕了出去,繼續想,“我媽要是死了。”

慣常用的隔空對話沒能繼續下去,這個假設太殘酷了。

半小時后,客廳里對峙的雙方依舊無法達成共識,下了夜班剛睡了兩個小時的鄭書培捏了捏眉心,打起精神穿上衣服,和妻子一起,帶着丈母娘去看“夏天手心出汗”的病。

至此,家裏才終於安靜下來,樓道里的燈亮了一瞬,又暗成夜色,偌大的房子裏只剩下鄭可心一個人。

盛芸明的病是分階段進化的。

鄭可心姥爺還沒去世前,她只是時常犯糊塗,經常忘記葯放在哪,嚴重時會忘記有沒有吃藥。

後來鄭可心姥爺去世,她的記憶從一開始的“缺斤少兩”學會了“添油加醋”,總在夢裏樹敵,讓她開始懷疑蘇瑛玉的用心。

再後來,這種懷疑為了證明自己的真實,開始編纂各種案例,於是她的小女兒成了偷她秋褲剪刀的賊,她日夜叫罵,蘇瑛玉擔著罪名只好自證清白,找出她放在床底下的剪刀,壓在柜子最後一層的秋褲。

終於,鄭可心高中之後,這把戰火燒到了鄭書培身上。

親生女兒要害自己說出去沒人信,但是女婿要害丈母娘就能聯想出一堆罪大惡極的佐證了。

更何況這女婿還是上門的。

光這幾個詞就能編出一箱話本子。

每次盛芸明犯病,咒罵起鄭可心的父母,鄭可心就把耳機里的音量關掉,隔着一層房門和她進行隔空對話。

近一年來,這對話的結尾總是以關門聲結束,盛芸明的腦子裏總有各種死法,於是鄭書培和蘇瑛玉隔三差五就要在夜裏起程,帶她去醫院看病。

門關上那一瞬,鄭可心忽然想起小時候和小玩伴的對話,那時候大家約莫十歲,小玩伴看了鬼片被嚇得不敢睡覺,愁眉苦臉的問鄭可心:“這世上還有比鬼更可怕的東西嗎?”

許是因為年幼,小鄭可心還不大能品嘗出苦,一拍胸脯還很威風的說:“我姥姥啊!”

是嘞,盛芸明比鬼還可怕,她一個人住撞見鬼都比撞見盛芸明舒服些,有什麼害怕的呢,反倒清靜,能睡個好覺。

再說即便是住在家裏,父母去“盜版鬼門關”前救盛芸明時,家裏不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嗎。

至此,“想一想”變成了“一秒都不用想”,鄭可心爬回床上睡了兩個小時,天亮上學撞見從醫院回來的爸媽,痛快的和她媽說。

“給我找房子吧,我搬出去住。”

周五鄭書培和公司請了假,出去給鄭可心看了一天的房子。

林城分數線低,好多外省家長都會選在孩子高中時來林城買房子辦戶口,把孩子的學籍遷過來。

但買的房子只為一個戶口,多半都在城郊,來這邊上學的學生要麼住宿要麼租房,所以林城的高中附近自發興起了出租房產業,專門提供給外地求學的學生。

房源是不少,只是租房事宜多半都會在六月份敲定,沒聽說誰八月底找房子的,鄭書培跑了一天只找到兩三家,最終敲定了一家租戶。

那家兩室一廳,傢具齊全,原本住在次卧的女孩走藝考去了外地,空出了一間屋子。

租住在主卧的女孩也是個高三生,看房那天鄭書培見了一面,看着是個乖巧懂事的正經孩子。

鄭可心沒想到租房是件這麼快就能搞定的事,興奮的同時又有點即將一個人過日子的茫然,而蘇瑛玉則氣憤丈夫這麼快就交了錢,自己都沒來得及幫女兒把把關,一直絮絮叨叨的問着房子設施和另一個女孩的品性。

鄭書培哭笑不得:“我就跟人小姑娘見了一面,我哪知道人家啥品性。”

蘇瑛玉:“我這......我這還不是不放心嘛,萬一不是個好孩子,再把可心帶壞了。”

鄭可心驚奇的看了她媽一眼,她媽活在迪士尼的腦迴路總讓她覺得驚奇,按照這個發展情況,估計出門前她媽會跟她說——天黑了別亂跑,外面有大灰狼。

當晚鄭可心整理好全部行李,第二天一早就前往了新家,搬完最後一點東西,蘇瑛玉忽然到她房間找她,塞給她兩大罐還熱乎的辣椒油,一看就是早起趕出來的,做錯事的孩子似的低着頭:“是媽對不起你。”

鄭可心笑了笑,安慰着拍拍她媽的背:“媽你說什麼呢。”

出門時盛芸明正坐在客廳里看綜藝,時不時對一群無辜明星發出“這個是好人”、“這個是壞人”的點評,見鄭可心背着書包跟着蘇瑛玉往外走,慈祥又清明的問:“這大周六的還得去上學啊,可心累不累呀。”

鄭可心沒言語,加快速度想要走,被蘇瑛玉拍了一巴掌:“沒禮貌,你姥姥和你說話呢。”

“媽你不送我去?看看我的新家?”

鄭可心把話題掰斷生硬的轉了個九十度直角彎,言笑晏晏的表示,媽你有你為難的問題,我也有我懶得搭理的問題,咱互相體諒,成嗎。

蘇瑛玉顯然沒她這麼多心思,聽了這話蹭了下手,局促的說:“媽......媽就不去了,你姥姥不能一個人在家。”

鄭可心的暗語蘇瑛玉聽不懂,好在目的達成,總算順利離了家門。

一路無話,鄭書培話少,鄭可心一脈相承,也不是個話癆,車裏沒放歌也沒放廣播,開了空調涼颼颼的很舒服,父女二人享受着難得的寂靜,誰也沒有開口。

鄭可心很早之前就發現,安靜這東西原來這麼難得,她之前還對“一個人孤零零的躺在陌生房子裏”這件事抱有恐慌,如今卻生出一點期待來。

一個人躺着,不用和人交流,也沒人來和自己說話。

世界萬歲。

她坐在寬敞的後座上,忽然沒頭沒腦的想,她若是她爸,晚上還不如選擇睡在車裏,小區樓下的狗會叫,至少不會哭。

拐過徐高的路口,鄭書培忽然打破沉默,有點苦笑着問:“閨女,你說爸現在四十歲,跟你姥姥生活在一塊,還能忍,爸要是個二十歲的小夥子可咋辦啊。”

鄭可心的勸慰蒼白但有力,她笑笑:“沒事,爸你想想我,我不是出生就要和她生活在一起嗎。”

鄭書培“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車廂里安靜下來,再也沒人說話了。

又經過了一個紅綠燈,鄭書培把車子開進小區,停在離大門不遠的一棟樓下。

鄭可心的新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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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季節的荔枝也太好吃了。

超市的小臘腸也好吃,一塊二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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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鄭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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